第3章
夏尔立即喜欢上了鲁昂。这是通往陌生世界、其他大陆以及新知识的大门。神甫们要比巴黎教堂那些愤怒的神职人员更放松,因为后者会从教堂的布道坛上对着下面穷困而胆怯的教友吼叫。在鲁昂,大家可以互相倾听,交换各自的论点,即便观点有分歧也会欣赏彼此的交谈。像杜布奶奶这样的人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夏尔每天早上都能享受到这样的美好时光。他和其他六十个修道院附属学校的学生一起睡在一间大厅里。每天清晨,他们被一只闹钟叫醒。他们必须默默无言地找到院子,在那儿的水井边洗刷。之后,他们将集中到祈祷室进行晨祷,再一起到餐厅就餐。所有的一切都被严格规定下来,而发生任何偏差,都将遭到惩罚。可即使受到处罚也不是怒气冲冲,而是和颜悦色地说出来。夏尔对自己崭新的日常节奏并不反感。他想学习。他想学习知识。他想了解人体。
另外,在鲁昂,立即激发夏尔热情的还有一样东西。餐厅里摆放着一架钢琴,可供学生晚饭后使用。可谁也没用过它,夏尔也不敢用。可是,有一天晚上,等到所有人用完晚餐,一位神甫敲钟示意大家可以离席时,夏尔却依然干坐在那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架钢琴。一个瘦小的男生已经坐在琴旁,开始轻柔而温情地触摸琴键。可是,一等到大厅里空无一人,男孩却越来越狂野地敲击琴键,发疯似的胡乱踩踏踏板。夏尔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在钢琴旁站住,聚精会神地观察他的指法。这位同学也早就注意到了夏尔。他享受着夏尔给予他的注意力,突然,他连头都没抬起,嚷了一声:“你坐下吧,我知道你会弹琴。我叫安托万。”
夏尔并没有犹豫不决。安托万挪到琴凳的一边。夏尔坐下,马上弹起琴来。安托万做了个鬼脸,强化了他原本冲动的演奏。此刻两个人尽情地弹奏,专心致志,一丝不苟。他们偶尔朝彼此看上一眼,然后放声大笑。接着,他们重新加快了弹奏速度。真是妙不可言。
“你在哪儿学的钢琴?”安托万问。
“我妹妹多米尼克教我弹琴。”
“她的奶子大吗?”
他们接下去弹了一个多小时,直至最后走廊里锣声响起,提醒学生们必须回房休息了。安托万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你叫什么名字?”
“夏尔。”
“你的姓呢?”
“就叫夏尔。”
“那好,夏尔,明天我们继续弹琴吧。或者你宁愿到小教堂里祷告?”
“不,我们弹琴。”
“好,”安托万说,然后坏笑道,“亲爱的上帝已经厌倦我们总在瞎扯。顺便说一句,我叫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对了,你究竟姓什么?”
夏尔感到很困惑。他不习惯这种幽默。
两人在音乐方面很投机。和夏尔不同的是,安托万缺乏对解剖学和药物学的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音乐、父母每月寄给他的钱以及一家巴黎印刷厂的广告单,该印刷厂每月印发巴黎几家百货商店的新产品。那是一些有顶棚的集贸市场,一百多家小商贩在那里兜售他们的商品。其中包括许多无用的东西,可安托万对任何一架拥有异想天开的功能的机械装置并且可以使用的新机器都会着迷。他可以对此没完没了地举办专题报告,因为他喜欢夸夸其谈讲个不停。由于他特别喜欢夏尔,而夏尔又是一个耐心而沉静的听众,因此他一直盯着他的新朋友不放。不管去哪儿,他总是跟在他后面。两个人成了一个奇特的二重奏组合。夏尔个子高出所有同学一个头,他在同学中间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尽管保持着克制,但他依然体现出身强体壮的优越感和存在感,这似乎给矮小瘦弱的安托万留下了深刻印象。只有站在夏尔的一边,安托万才敢嘲笑他的同学。夏尔不管以怎样的方式都无法躲开,虽然他完全不喜欢这一点。可他还是不去管它,因为到了晚上,他们又会一起坐在钢琴旁。他想,对于一种友谊而言,分享所有的兴趣和看法是毫无必要的。只要有一种**就够了。在他们那里就是音乐,就是钢琴。
“我不喜欢你取笑其他几个同学贫穷。”一天晚上弹完琴,夏尔对安托万说。
“哦,”安托万回答,笑笑,“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一个人生来贫穷,这可怪不了他本人,学生的家长理应得到大力赞扬才是,因为他们节衣缩食,为的是能够给自己的儿子支付学费。”
“我感动得快要流泪了,”安托万叹息道,开始扮演绝望者的角色,“他们最好别送孩子上这样的学校,因为他们将来缺乏金钱去给自己购买一官半职。除了贫困之外,学校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
“一个人生来富裕,这可算不得有什么丰功伟绩。”
“那可是有区别的,究竟我叫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或者夏尔——你的姓究竟叫什么来着?”
“我是桑松·德·隆瓦勒骑士的儿子。”夏尔回答,马上又后悔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我父亲是大夫。”他还撒谎道。
“桑松·德·隆瓦勒?从没听说过。”安托万做出一副表情,仿佛刚刚把胃反酸的东西呕吐出来似的,“不过你父亲从不寄钱给你。他是没有钱,还是把钱花在了妓女身上?”
“我的钱够花了,”夏尔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学习。”
“你似乎对穷人有一颗爱心,夏尔。是因为你的家庭一无所有吗?除了饥饿,以及你妹妹的大奶子。”
“我们是医生世家,我们的任务是减轻病人的痛苦。我们爱人,不管他们是穷人还是富人。”
“我在这里只喜欢你,夏尔,我喜欢你沉静的风格。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而你仔细倾听我的话。我偶尔会冒犯你,可你总是保持沉默。有时我在问自己,我该如何惹你,你才会反抗呢?难道你从未勃然大怒过吗?”
夏尔一声不吭。
“我恰恰说的就是这一点。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你失去自制力。有时我甚至真想打你的脸,只是想看看你有怎样的反应。可我的胳膊恐怕太短了吧。”安托万高兴地哈哈大笑,“而且我不是胆大的人。不如说,我很害怕。虽然我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吓得屁滚尿流。这个你能明白吗?”
夏尔点点头。
安托万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别跟人家说,我刚才向你透露了一个秘密。”
夏尔又一次点点头。
“星期六晚上我想到那家金色酒桶小酒店吃饭,那里有新鲜的野味。你陪我去吗?我请客。”
夏尔迟疑不定。
“你就答应吧,夏尔,钱我有的是,但我需要一个朋友。”安托万重新鼓励性地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诚邀,敬请光临。”
此刻,夏尔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从那时起,安托万定期给这位新朋友送上礼物,而且格外慷慨大方,他甚至为夏尔购买并不十分廉价的医学专业书籍。“送给我未来的家庭大夫。”他习惯这么说。他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家庭大夫,因为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病痛:大腿上有针刺的伤口,呼吸困难,内脏气太多,耳朵有啸叫,原因不明的背疼,或者就是噩梦。对朋友的几乎所有问题,夏尔都会给出一个答案。安托万因此越来越依赖夏尔。夏尔也因为有了安托万而加深了对每一个器官的认识。正因为如此,除了音乐之外,安托万的忧郁症也加深了两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之间的友谊。没过多久,夏尔就拥有了人体方面的全部藏书。安托万还要从母亲那里索取更多的钱,他花钱起来大手大脚,仿佛那是毫无价值的废纸。那么多的钱对他毫无用处。他是一个可怜的学生,没有夏尔的帮忙,他连第一学年都熬不过去。他心里明白,有时让他非常伤心的是,他觉得需要恶意伤害夏尔,可夏尔却也平心静气地忍受着。他从来没有学会抗拒,抵抗不是他的保留节目。他习惯于悄悄地受苦受难,和他所有日常的厌恶一起忍受命运的折磨。夏尔专心致志于学习,他是一个好学生。可他的好成绩并没有激励安托万。相反,妒忌宛若恶性肿瘤在他的胸口肆意生长。
“你不适合学医,”有一天他们一起学习血液循环时夏尔说,“我很坦率地告诉你,安托万,你爱他人太少。你只爱你自己,而对一名大夫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我真的感到很遗憾,”安托万疼痛得脸上变了形,喘着粗气说,“你建议我将来做什么呢?”
“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夏尔说,那天晚上,他们重新坐到了钢琴旁,“你必须想想自己特别喜欢什么。你自己最擅长的,别人不在行的,或者说他们做不到那么好的是什么?”
“演讲,歪曲人家的话,嘲弄他人。难道我应该做演员吗?”安托万锤击琴键,在踏板上乱踩一通,“自杀或许是一个解决办法。或者我在巴黎找一个漂亮的妓院,在那里坐等我的遗产。母亲不久前写信给我,说老头子在咳血。她希望我和大夫谈一谈。她应该问她自己,我们的皮夹子还能支撑多久。”
“律师,”夏尔灵机一动突然说道,“你应该做律师。你不仅可以为谋杀者辩护,也可以为受害者辩护,运用同样缜密细致的方法。因为你感兴趣的唯有胜利,而不是公正。”
安托万会意一笑:“伟人,你把我看透了,我的武器就是语言,我的脑子,我的记性。我享受把人变成蜗牛,最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中,在大舞台面前。我喜欢出人头地,我想成为大人物,这一点我承认,而且我也会坚持下去。那又怎样?难道这样很难堪吗?这个又和谁有关呢?”
“难道你从来不需要平静,需要安宁……”
“你现在千万别说和谐就好,那是多么丑陋的字眼。我喜欢争执、冲突、辩论。火热的战斗可以唤起我对新生活的热情,它可以极大地鼓舞我,甚至比一个**的美女更让我心动。在我看来,任何一种文字游戏都要比一个好朋友更为亲切。不过,你先告诉我,在妓院里会招来那么多龌龊的东西吗?我说的是**上的真菌和类似的东西。”
“溃疡在逛妓院三到四周后出现。没有痛感。”
“那我真的心安了,”安托万说,可以听得到他呼气的声音,“我以后真的需要一个家庭大夫,夏尔。”
“然后淋巴结肿胀……”
“哦,那是一开始吗?真见鬼,这个淋巴结又是在哪里?”
“然后就变红,接下来会有无色的**排出来。”
“可不会是从我的小鸡鸡那里排出来吧?别说了,那可真是太恶心了。”
“接下来的症状就跟得了重感冒一样。你的头发会脱落,身体被严重的炎症损坏。一旦危及脑子,你就会渐渐丧失语言能力和思维能力,重新回到四岁孩子的智力水平。你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你的视神经衰退,你的身体将会瘫痪。”
“你现在要说,我之后就再也没有**功能了。”
“看你的心境,一切都有可能。”
“那好吧,”安托万拒绝道,“那我可能就做律师了,夏尔,而你将是一名小小的乡村大夫。也许光做乡村大夫你还无法过日子,那你只能做个兽医,在消瘦的母牛屁股里翻找,整天闻着粪便的味道。”他对着夏尔的肩膀拍了一下,愉快地哈哈大笑。刚才这一拍不是特别友好,有点无情和好斗。而且他的眼睛发出危险的光芒。夏尔预料到安托万的肚子里藏着另外一个黑暗的灵魂。
由于学业成绩优异,夏尔得以和科林神甫一起前往勒阿弗尔,购买新的药草。神甫一路上告诉夏尔,维京人曾经怎样偷袭鲁昂,诺曼底曾经怎样落入英国人之手,当他们途经集市到西门,他还指给夏尔看圣女贞德在1431年5月被判处火刑当众烧死的现场。
勒阿弗尔港里停泊着船帆很大的商船。为了不被倾覆,船需要一个粗大的船身。难以相信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从这些船里冒出来:各种各样的人、装在笼子里的野兽、充满异国情调的木材、五颜六色的衣料、瓷器、价值连城的丝绸、雕像、圆桶以及木箱子——而从木箱子里挂出了半枯萎的植物。人们尤其渴望获得的是茶叶、咖啡、调味品以及可制作药品的植物。这些商船大多属于法属东印度公司。该公司是一家合法的股份公司,每个人都可以购买股票,股东们可以参股,并且分享公司的利润。法属东印度公司是一家非常重要的企业。它从国王那里获得了和非洲、阿拉伯国家、马达加斯加、东南亚、中国以及新大陆开展海运贸易的权利。法国王室给予这家贸易公司巨大的特权。因此,这家公司不仅垄断了法国之外所有被征服领土的贸易,而且也有权配备自己的战舰和自己的军队。他们拥有自己的审判权,铸造自己的货币。
夏尔怎么看也看不够。在那些商船后面停泊着该公司的战舰,它们日夜跟随着商船,船上也配备了大炮。因为这些商人不仅要抵御外国人的侵扰,还要抵制荷兰人和英国人的竞争。那些荷兰人和英国人偶尔在公海上,在远离文明的地方,升起海盗旗,受他们国王委托从事抢劫和掳掠。
夏尔和科林神甫沿着滨江大道闲逛。一艘船紧连着另一艘船。他们在一艘雄伟的商船前停住脚步。这艘船的船帆上绘有巨大的徽章,蓝色的背景上是国王的金色百合,再上面是王冠。
船帆上写着“Florebo quocumque ferar”这几个拉丁文。“我在哪儿被种植,我就在哪儿开花结果。”神甫微笑着给夏尔做翻译,“我想,会有那么一天,商人要比王冠更为重要。因为他们四海为家。”
“那么教会呢?”夏尔问。
“教会?它将难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图书馆将取代宗教信仰,如果不再有无法澄清的问题,那么也就不再需要上帝了。宗教无异于无知。”
非洲黑人戴着镣铐被驱赶到滨江大道上。夏尔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在他心里激起了好奇和恐惧。
“你瞧瞧从船里出来的那些人吧,”科林神甫说,“你想到了什么?”
“他们牙齿坏掉了。有些人嘴里出血,唇边有溃疡。许多人瘸着腿,走路姿势很可疑。”
“他们受坏血病折磨。如果三个多月一直在路上,吃不到水果和蔬菜,他们的体内就会缺乏某些东西。黏膜开始出血,牙齿脱落。如果将来有一天有人找到了一个更好地保存食品的方法,那将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场革命。”
“但这也会延长战争的时间。某些战争因为缺乏补给和食品而被迫停止。”
神甫微微一笑。他喜欢夏尔。他向站在一艘大型商船栏杆旁的一个人招手。这艘船配备了五十门大炮。这是按照荷兰商船仿造的,具有巨大的载货能力。这种类型的船只有点笨重,在对付印度洋上的海盗方面就没有什么机会了。因此,它们总是让易于驾驶的小型军舰陪伴在身边。站在舷栏杆旁的陌生男子向神甫挥手以示回应,请他上船。此人穿着一件轻薄料子做的橘黄色披肩,感觉富有东方色彩。夏尔跟在科林神甫后面。他们从行李搬运工旁边挤过去,然后上了船。
“这是热比云神甫,”科林说,“他受国王委托访问暹罗王国。他是来自巴黎的耶稣会会士。”
两个神甫热情地拥抱。热比云皮肤黝黑,性格开朗。他的动作有点装腔作势,就像是要符合凡尔赛宫廷礼仪似的。他穿着一件长至踝骨的披肩,仿佛一只极乐鸟那样引人注目。
“这是夏尔,我最好的学生。”科林神甫不无自豪地说。热比云赞许地打量着身材高大的夏尔,他的唇边露出一丝可疑的微笑。从他的眼里你看不出他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他的眼里流露出其他东西,有点阴谋的味道。这可把夏尔搞糊涂了,他还从没有见过像热比云那样的人。热比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您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科林问。
热比云指了指船头。那里站着十几个年轻人,他们个个穿着长袍。他示意他们过来。他们便急匆匆地赶到热比云那里,围着科林神甫和夏尔,然后各自在胸前合十相互致意,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这些都是我的小朋友,他们来自暹罗王国,”热比云解释道,“他们将在巴黎路易大帝中学学习。作为交换,法国的年轻人将到暹罗学习。国王祝愿本次交流项目取得圆满成功。”
“他们不是很年轻吗?”科林问。
“您搞错了。他们都已经十六岁以上,可看起来就像是十二岁的孩子。”
夏尔仔细观察这些年轻人。黑皮肤和黑长发深深地吸引了他。他们长着文雅的面孔,他们的嘴唇漂亮而丰满,充满**。
“您还要去暹罗吗?”科林问。
“肯定的,”热比云微笑着说,“暹罗天气很热,那里的饭菜美味可口,暹罗国王也是一个热情的学生。我把我们这里实际应用天文学的知识都传授给了他,可他还想学习更多的东西。他看到我们从巴黎带给他的仪器非常兴奋。而且还有很多东西要做。我们要第一次绘制精确的航海地图,它将缩短通商路线。要是我们因此逃过荷兰人和英国人的追击,那完成整个工作是值得的。”
“那么上帝呢?”
热比云作了几个卖弄风情的动作。“那就更艰难了,上帝很难对抗佛陀。这虽然是同一个东西,但他们的佛陀要更友好些。我在想,假如我们想要征服暹罗,那么我们必须承认他们的宗教。罗马人当时也是这么干的,并取得了成功。而且佛陀不像我们的上帝那样古板。”热比云笑笑,“他们不知道害羞,他们爱的时候感觉不到羞怯。”
“您怎么会知道得那么详细?”
“有人悄悄告诉我的。”热比云无辜的表情意味深长。和许多长期居住在殖民地的人一样,他放弃了很多祖国的风俗习惯,而接受了外来文化。
工人们在船腹上抬着笼子。关在笼子里的动物酷似巨猫,它们的皮肤呈黑黄相间色。当一只动物发出呼噜声时,可以看到它可怕的嘴巴和巨齿,而这张嘴巴可以撕咬任何其他的动物。
“这些是老虎,”热比云说,“据说老虎可以驯化,但我没有试过。我希望我们的国王会喜欢它们。他想为他的动物园增添一些罕见的动物。”
“你能听得懂我们的语言吗?”夏尔问其中一个女孩。她是所有的人中最矮小的,可尽管如此,她似乎是他们中的领队。她脸长得格外标致,颧骨清秀,嘴唇丰满。她的眼睛像夜一样黑,她的眼神似乎能穿透夏尔的内心。她的身上散发出温暖和好感,但无法忽略的是,她很坚强,并且浑身是劲。女孩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兰纳泰。”
“这是我们的小丹曼莉,”热比云不无自豪地说,“她是所有的人中最聪明的。她的记性就像图书馆,过目不忘。她会很快学会我们的语言。”
“兰纳泰是什么意思?”夏尔问。
“他们在自己的语言中将暹罗称为兰纳泰,兰纳泰是‘百万稻田王国’的意思。”
夏尔微笑着,激动地朝丹曼莉点点头。他已经明白了。他简直怎么看她都看不厌。她微微突出的下巴令他着迷。它有某种性冲动的、危险的、色欲的东西。
“您给我们带来桂皮了吗?”科林问,然后急切地凝视着夏尔,好让他最终别再盯着那个暹罗姑娘看了。
“不仅是桂皮,”热比云耐人寻味地含笑道,“我还第一次带来了姜黄,那是僧侣需要的植物,他们把这种黄色的根茎研成粉末。它可以治愈像花椰菜一样生长在女人**里的肿瘤,对于其他恶性肿瘤也有疗效。姜黄在山里疯长,但只有生长在柚木附近的姜黄才有疗效。你试试看,明年春天告诉我情况。”
那些年轻人提着箱子和篮子,站在热比云神甫身后。他从一只篮子里拿出一根树皮。“这是桂树皮。”他转过身来对夏尔说,“树皮是干的,你可以把它捣碎,研成粉末。”
“它真的可以促进消化,”科林神甫说,“我亲自尝试过。你也可以把它蒸煮后做成调味汁,它可以使饭菜别有滋味。”
“在暹罗,我们先要把肉包起来,再放到火上烤。宫廷里的人全都疯狂地喜欢吃烤肉。价格因此增加了两倍。”热比云朗声大笑。
夏尔点点头,然后偷偷地转过头去。他不得不再次注视丹曼莉。之前还从没有一个年轻女人像她那样如此吸引过他,他也回应她那羞涩的微笑。尽管她来自一种他完全陌生的文化,可他感觉自己被她施了魔力般地迷住了。他觉得她同样也是一个离乡背井的人,孤独地生活在陌生人中间,寻找着宁静和安全。
热比云神甫重新转向夏尔,他似乎已经把夏尔锁到心里去了。“待你学成之后,务必到巴黎来看望我们,”他说,“我会指给你看所有来自暹罗王国的药草。”
“可别夸海口了,”科林开玩笑道,“否则他最后不想做大夫,而是想当厨师了。”
不,夏尔一直想做大夫。为了讨他母亲欢喜。在母亲的病床边那种晕厥的感觉始终在他心里活灵活现,他想象如果自己成为大夫,可以做些善事弥补一下。他意识到母亲早已去世,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改变结局。这是毫无逻辑性可言的联想,却已经牢牢扎根在他的思维定式里。可夏尔行事并不总是很理智,他有点过头了。他常常沉湎于那些气味,它们会让他想起母亲。比如,当她温柔地把他搂到她柔软的怀里时,那是一种他喜欢的气味。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芳香,却是母亲的芳香。
学校里的学业赶不上夏尔的学习步伐。他的工作热情从未消减过。他总是担心会有什么意外事发生,命运的大门会突然关闭,然后一切结束。他还来不及对什么事情感到高兴,恐惧就已经侵袭了他——那种失去心爱之物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流逝,对恐惧的恐惧也开始侵袭他,他开始怀疑好消息,以至于难以为那些好消息感到高兴。
他和安托万·昆廷·富吉埃·德·坦维尔每个月必须到医院去一次,打听有没有尸体。尸体可以很便宜地搞到手,然后用手推车运到修道院附属学校。这个任务总是由夏尔和安托万负责完成。
“你说得对,夏尔,”当两个人推着车子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时,安托万说道,“医学专业恐怕不是最适合我。不过你还是做做我母亲的思想工作吧!她跟所有的人说我要做大夫,也就是说我是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了,我真的不想给她丢脸。可她知道得很清楚,我在实际操作方面非常不灵巧,我完全可能伤害到我的病人。上帝创造我的时候,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的脑子上,却出于疏忽让我变成了笨手笨脚的人。我并没有因此而指责他。脑袋要比双手占优。即便坐在轮椅里,你还可以指挥千军万马。这样的话,我们就会遇到另外一个问题。我无法忍受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叫我该干些什么。我永远不会做士兵。至少也要当个将军吧。”
“可你总是听你妈妈的话。”夏尔以一以贯之的毫无感情的方式说。
“我们不是都听妈妈的话吗?而且我还特别爱听妈妈的话。因为一旦我家老头子回到造物主那里去,我会继承他在人间的财产。如果是这样,我还是恰恰能够从我的出身中获利的。你知道吗,夏尔,你虽然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可你或许来自一个普通家庭。”他阴笑着继续道,“你父亲可能是家族里第一个有出息的人……哦,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肯定根本没有根基……也就是说,他是学会了一个中不溜秋的职业的第一个人:大夫。可是在巴黎,唯有出身和财富才作数。你以后用什么买到一个职位呢?很悲剧,不是吗,鲁昂最好的学生在堕落中毁灭,而我,一个娇生惯养、懒惰成性的贵族后裔……”
夏尔停下手推车。尸体的一个胳膊滑出了盖布,此刻在承载面上摇摆不定。安托万抓住手臂,又把它推回到盖布里面。他们继续向前。
“就连这些尸体也想在我面前悄悄溜走,”此刻他神情严肃地思考了一番,说道,“我希望我说的话不至于让你太过沮丧,夏尔。真相有时很痛苦。你是更好的学生,可我将来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如果我能成为大夫,”夏尔说,“我就很满意我的生活了。我不需要更好的生活。”
“哦,你现在倒是让我感到吃惊了,夏尔。人总是渴望更好的生活,这就是我们和动物的区别。我们永远不会满足,我们总是贪得无厌,而当你有朝一日有了足够的金钱,你就会想要荣誉和地位,想要权力。世界应该为你建立纪念碑,用你的名字命名广场。”
“我不希望人们为我建立一座纪念碑,”夏尔喃喃自语,“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别害怕,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向你发誓: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贫病交加,敲响我家的大门,那么我的佣人会给你一碗热汤喝。钱我不会给你一分,因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是一个成绩比我优秀的学生。”他哈哈大笑,“我本来想请你做我的家庭大夫,可我无法忍受每天看到这个在鲁昂证明我平庸的人。”说完他友好地将自己的胳膊搁到夏尔的肩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夏尔。没有你我无法忍受这儿的生活。我有时有点恶搞,可我喜欢你。”他又一次放声大笑,然后盯着刚刚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两个年轻女人看。
“哦,这个黑头发女人让我觉得好刺激,你觉得如何,夏尔,这两个女人会选择谁?是选择有钱的安托万,还是选择有着自我牺牲精神的好心人夏尔?”
“你的客人来了。”夏尔低声说。
安托万马上听出夏尔一本正经的声音,朝前面望去。那两个女人已经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去了。在路的尽头站着三个和他们同龄的年轻男子。
“你认识他们吗?”夏尔此刻减慢了速度。
“只是一面之缘,”安托万无法隐藏自己的焦躁不安,“我只认识中间那个家伙。我把他的妹妹称作婊子,把他称作进化论的渣滓。你认为是我错了吗?”
“你为何总要侮辱其他人呢?”
“你会帮我,夏尔,是吗?你知道,上帝给了我一副笨肚肠。”
那三个小伙子已经站在手推车前面,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我们需要你的道歉。”其中一个说道。
“给我们让路,”安托万说,“否则我的朋友会失去耐心的。”他很害怕,非常害怕,求助地看着夏尔。
“我们现在要狠狠地揍你,好让你的朋友把你装进他的手推车里。”话音刚落,三个人猛然冲向安托万。两个人揪住他不放,第三个人立即把他击倒在地。夏尔飞快地放下手推车,急忙帮安托万突围。他把第一个人击倒,往第二个的脸上揍了一拳,再用力抓住第三个人的脖子,直至那人呻吟着跪倒在地。看到其他两个人逃跑了,夏尔才把他放开。安托万仍然跪在地上,盯着他手上的血。
“只是鼻子流血了。”夏尔说。
“只是鼻子!”安托万叫道,“你干吗等那么长时间?他们把我的鼻子打断了。”
“没有,”夏尔平静地说,“你的鼻子没有打断,只是流了点血而已。”
“流了点血!你大概是在寻我开心吧?也许我会失血过多死在这里!”安托万站起来,没等夏尔,径自沿着那条巷子走下去。从那时起,安托万和之前判若两人。他感到羞耻,因为夏尔领教了他的恐惧和无助。他因此开始讨厌他了。
尸体解剖室位于体育馆对面的大厅里。有些学生看到展示的尸体时害怕地转过脸去,可夏尔在这些毫无生命的身体里并没有看到任何不自然的东西。他的眼睛只盯着浅蓝色肿胀尸体的结构。他仔细检查它们,就像在检查稀奇古怪的机器,他移动他们的四肢,仿佛它们只是门的铰链而已。可对于安托万来说,尸体那里只有**或者**。他嘲弄那些身体部位,试图为同学们助兴。当夏尔对他置之不理时,他怀着极大的遗憾说道,夏尔必须好好学习,他父亲是演员,还要在巴士底狱待上十年呢。
夏尔聚精会神于自己的学业。每过去一个月,他的自信心就会大增:要想弄清楚一个人的身体还是有可能的。只要你能理解它,你就可以“读懂”它,你也可以给他的身体治病。这一想法日夜萦绕在他的心里。可他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想再次见到那位年轻的暹罗姑娘丹曼莉。他知道她才十六岁,可她会慢慢变老。几年之后他就会完成自己的医学学业,然后回到巴黎。她甜美的形象始终在他心里挥之不去,在他想象的世界里正式扎下了根。他不了解这个神秘的暹罗姑娘,他还从未和她有过真正的对话,可只要有她一个眼神交流就够了,因为那个眼神在告诉他,她会等他。
一天早上,他们搞到了一个流浪汉的尸体,此人在学校门前跌倒后丧命。神甫们决定将尸体安放在大厅里,让学生们直接观察一个人身体死亡的全过程。起初这个流浪汉似乎在睡觉,可马上他的脸颊凹陷了,随后他的鼻子四周形成了一个深陷的三角。血液停止循环然后沉淀了。就在尸体平放的地方留下了深蓝色污渍。
“那是夏尔的父亲吗?”安托万装作害怕地问道,“那个桑松·德·隆瓦勒骑士吗?”他看着夏尔,“我还以为你父亲是大夫。”
“现在究竟又是什么让你鬼迷心窍了?”一个同学问。
“那有什么错吗?你们不是全都知道我的出身……”
“我们听得耳朵都长老茧了。”夏尔咕哝道。
“对,因为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可是夏尔,你的沉默成了大家最大胆猜测的根源。谁也不知道有一个大夫,他……你老爸究竟叫什么名字?”
“难道我应该每天把我的出身挂在嘴上吗?”
“恐怕很难。非常之难。因为你没有出身。”
今天可不是夏尔的好日子。他神经紧张,心想他们可能会把他家的家谱一直追溯至15世纪。“我的一位先祖是绘图家尼古拉·桑松·德·阿布维尔。他出版了很多地图册,给路易十四国王上过地理课。”
“什么都不用告诉我。”安托万闷闷不乐地打断他。
“当然不用啦,”夏尔取笑他,“你缺乏所有的教养。”
其他同学都大笑起来。
“明白,”安托万撒谎道,“要是一个人既没有金钱也没有贵族出身,那么他当然需要教养了。我要是和我的朋友出去打猎,谁也不想听地理方面的知识。我们谈论我们的田地、我们的情妇、我们的阴谋诡计以及我们每天尽情享用的所有东西。可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就要绘制地图,用无用的知识使他周围的人感到无聊。”
“你最近不那么爱吹大牛了,”夏尔说,“将来会有人过来,堵住你的狗嘴。”
“你们注意到了吗?我们触到了他的伤心处:他的出身。谁知道呀,说不定他出身于猴子家族呢,他们住在山洞里,吃着生熊肉。周末就是家长接待日。我很好奇是否他父亲过来。他那个大奶子的妹妹也过来吗?”
让-巴蒂斯特·桑松来了。这一天是学生家长接待日,他们将先听几堂课,然后从神甫那里了解儿子的学习情况。家长们首先聚集在学校的内院里,问候自己的孩子。来自隔壁修道院的两名修女为家长们端上了面包和苹果汁。夏尔的父亲是和他的奶奶杜布一起过来的。他在其他父母亲中间显然感觉不舒服。他难以掩饰自己低微的出身。夏尔看到安托万在向年迈的父亲问候。安托万的父亲似乎闷闷不乐,情绪不佳,他在安托万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不知有什么事情似乎不合他的心意。而安托万的母亲似乎一副心情很放松愉快的样子,她多次把儿子紧抱在怀里,吻他的额头。安托万不是特别喜欢这一点,他挣脱了她的怀抱,然后走到夏尔那里。夏尔正在和父亲聊天。
“那是我父亲。”夏尔说。安托万稍稍欠了欠身,向让-巴蒂斯特·桑松伸出手去。
“我是您的一位先人的敬佩者,”安托万假惺惺地说,夏尔马上知道要有恶毒的**发生了,“他的结局很悲剧。他起先为国王绘制地图,给路易十四上过地理课,后来却被刺死在巴黎的巷子里。”
让-巴蒂斯特不露神色。他不习惯这类幽默。他不懂讽刺,那些双关语令人生疑。
“而您是大夫。”安托万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让-巴蒂斯特·桑松一脸茫然地看着儿子。杜布奶奶疲惫地歪着嘴说道:“让我们进去吧,在这外面待着我要感冒了。”
在座的家长们赞许地点点头。他们感到自豪的是,他们的孩子能够上到这么好的课,尽管他们自己对这方面的知识懂得很少。
安托万用肘碰了下夏尔。“能够向你父亲致意,这是一个十分激动人心的时刻。你说,他有很多病人吗,我是说固定的顾客,那些一再回来的人吗?”
夏尔困惑地看着他。他在寻找出人意料的效果。
“是这样,”安托万似乎心情沉重地低语道,“当你的父亲砍下一个病人的脑袋,那么把他作为病人留下是很难很难的。难道他们中有些人将被砍下的头颅夹在腋下再回来吗?”
夏尔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他真想对他发怒,可还是忍住了。
“我本以为充实自己的教育不会有任何坏处。因此我在图书馆里作了一些研究,而我的一位叔叔,他是巴黎的律师,也进行了一些研究。你为何要对我隐瞒呢,夏尔?我们可是朋友呀。”
夏尔本能地寻找和他父亲之间的眼神交流。他看到安托万的父亲向他走来,他似乎气势汹汹。他说了不知什么话,用他的拐杖多次敲击地面。此刻大家全都将注意力集中到安托万的父亲身上。其他的父母开始悄悄议论。有一些人围住了科林神甫。
“科林神甫,”安托万的父亲突然大叫道,“我是富吉埃·德·坦维尔侯爵,想在这里宣布,那儿的那个人,”他一边说话一边指着夏尔的父亲,“是巴黎刽子手。”整个教室的人全都被震住了,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学生们偷偷地看着彼此,试图抬头朝那个巴黎刽子手瞄上一眼。“难道巴黎刽子手的儿子在上这所修道院附属学校吗?”另外一位访客大声问道。安托万装作遗憾和震惊的样子,可他的整张脸上在幸灾乐祸地笑着。
“亲爱的家长们,”科林神甫大着嗓音说,“请诸位安静。我们会澄清这件事。”然后他转身对着让-巴蒂斯特·桑松:“您能证实一下吗,先生?”
夏尔的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巴黎的行刑官。”杜布奶奶声嘶力竭地说。她的声音很刺耳。
“先生们,”其中一个父亲嚷道,站在黑板前,“如果我的儿子和巴黎刽子手的儿子一起上课,我不会付半分钱学费。”
此时,七嘴八舌的喊叫声越吵越凶,最后引发了闹事。在座的学生家长们提出强烈抗议。科林神甫在愤怒的来客中辟出一条路,走到让-巴蒂斯特·桑松跟前。他在他耳边轻轻地嘀咕了几句,随即离开了教室。夏尔有点胆怯地观察着乱哄哄的场面。他父亲朝他点点头,头指了指门口。夏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了。人群忽地散开了,仿佛他同时染上了鼠疫、霍乱或者天花似的。
“科林神甫,”夏尔在走廊上告别时问道,“难道真有一重诅咒,它会笼罩着整个家族吗?”
“诺亚诅咒孙子迦南——含的儿子。可在《旧约·创世记》中写着,上帝最最先诅咒蛇,然后诅咒土地。如果相信上帝,那么你也相信诅咒。”
“那要是我不再相信上帝了呢?”
“那就不再有诅咒。那么你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将是一个寻找者。”
安托万在教室外的内院里等着,他趁夏尔不注意同样离开了教室。夏尔从他身边走过时并没有注意到他。“你瞧,”安托万在他后面喊道,跟着他走了好几步,“金钱万能。没有显赫的家族你什么都不是。你好好考虑吧,到时你肯定会有热汤喝的!”
夏尔停住脚步,威胁性地站在安托万面前。“现在谁也不会再保护你了。”
安托万哈哈大笑。“谁会惹我呀?”
“我,”夏尔说,“比如我!”说完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安托万目瞪口呆地捂住自己通红的脸颊,迅即退后一步。“你会后悔的。”他急匆匆地回到了教学楼里。
他们默不作声地踏上了回巴黎之路,这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夏尔非常气愤,家庭的遗产已经成了他的灾难,他再不希望和它之间有着任何瓜葛。让-巴蒂斯特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车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看。初雪降临大地。凛冽的寒风透过马车的裂缝吹入车内。地板冰冷。让-巴蒂斯特对发生的一切深表遗憾,人们竟然如此排斥他,伤了他的心。伤了他和他整个家族的心。
后来,杜布奶奶说,她始终为自己是巴黎刽子手的母亲感到骄傲。“你不是随便哪一个刽子手,”她发起火来,“你是巴黎先生。”让-巴蒂斯特沉默不言。然后,她转向夏尔:“你应该为你的父亲、你的祖父以及所有桑松家族的人感到自豪,他们一直行使着刽子手的职务。这个遗产不是负担。难道一万镑成了一种负担了吗?”
让-巴蒂斯特和夏尔一声不吭。他们俩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她为何就不能闭上嘴呢?
“一年一万镑,这是三百名工人的月工资,”她继续道,“法国其他刽子手的年收入为二千四百镑至六千镑,视城市的大小而定。”
“你好好考虑是否还要做大夫,夏尔。这个社会永远不会喜欢你。你永远是刽子手的儿子,直至你将来有一天自己成为一名伟大的刽子手。巴黎先生。”
“我想做大夫,”夏尔固执地说,“我想去治病救人,而不是去用刀子杀人。”
杜布奶奶做了一个生硬的手势。“砍掉一只手可以挣到二十五镑,今天你从哪儿挣到那么多的钱?全巴黎的人都抢着想要谋得这样一份职位。”
“爸爸,”夏尔说,请求似地转身面向让-巴蒂斯特,他父亲还一直目光呆滞着,“你把我送到别的学校去吗?”
让-巴蒂斯特转身看着儿子,并且点点头:“我们会找到一个解决办法,夏尔。下次你最好冒充自己是孤儿吧。”
“他难道可以否认自己的家庭出身吗?”杜布奶奶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