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让-巴蒂斯特·桑松和夏尔驱车前往巴黎。约翰师傅那些最珍贵的器具他都已经装入马车里了:除了工具之外,还有整个药房、昂贵的书籍以及一堆血迹斑斑再也无法洗干净的衣服。让-巴蒂斯特在策马扬鞭时想到,等到将来有一天,衣服上面全变成红色时,就会看不到那些斑斑血迹了。当你用刀将犯人的头颅从躯干中分离,你早就看不到从他们身上溅出来的血迹了。他在约翰的地下室里发现小罐装的苹果酒,他把这些酒也放到了马车里。他肯定需要酒喝。自从和夏尔离开那个该死的农庄以来,阴郁的想法始终在折磨他。诅咒这种东西究竟是有还是没有?约翰说过,如果你相信上帝,那么你也必须相信诅咒。而假如诅咒是上帝的一件工具,那么这就近乎要和亵渎神灵抗争了。他真的怀疑,世上发生的一切是否源自臆想中的上帝的旨意。可他不敢陷入这样的沉思之中。那种为此必遭报应的恐惧感太过强烈。于是,他们只好默默地穿越森林。小夏尔有时低声道:“这是栗子树”或者“这是金合欢树”。说完他抬头看着父亲,一直等到他颔首为止。外公把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他。夏尔认识这些山毛榉——白色的、红色的山毛榉——那些槭树——花楸树、篠悬木槭和穗花槭,以及那些紫杉和橡树。树木开始凋零,林地上落叶缤纷,覆盖了一层橘黄色,好像是为了保护道路不被渐渐来临的冬天冻坏。他们中途还稍停片刻,因为夏尔要小解。他仿佛做梦似地四处游**,俯下身去探看在树叶中找到的东西。“一条蠕虫,”夏尔说,并指给父亲看,“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蠕虫。”

让-巴蒂斯特无力地微笑着,示意夏尔重新上车。“让这条蠕虫自己忙活吧。它和螨虫和虱子一起将树叶加工成腐殖质层。所有的一切都有存在的意义。”

夏尔点点头上了车。他们驶离森林时,他突然问父亲为何现在想要到巴黎去做刽子手。他不是从来都不喜欢这份工作吗?让-巴蒂斯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儿子。最后,他越过那两匹小跑的马重新向前远望。“我不想做刽子手,夏尔,可是我必须做。我没有其他选择。”

“你不是可以做其他事吗,谁也看不到你,谁也不会知道。”

“你可是大大地搞错了,”让-巴蒂斯特很不高兴地说,“难道河流有选择吗?它在自己的河床里流淌,有时越过河岸,可它无法改变流向,只能终结在大海里。”

他们沿着苹果种植园向巴黎方向迈进。让-巴蒂斯特时而谈起他的青年时代,谈起新大陆的经历,可夏尔只是沉默不言。尽管如此,让-巴蒂斯特可以肯定儿子在仔细倾听他的话,他的声音可以让他放下心来。

“我会成为刽子手,”让-巴蒂斯特忽然说道,“这样你就永远不必成为刽子手。我爱你,夏尔。你比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会竭尽所能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如果几年之后大夫的职业还是你的理想,那你应该成为大夫。”

他们远远地看到有两名男子站在马路边上。让-巴蒂斯特出于本能将一只手放到自己剑柄的把手上。当马车抵达那两个陌生人身边时,他们请求搭个便车。他们是准备到巴黎寻找工作的临时工。他们衣衫褴褛,饥饿使他们的身体显得很消瘦。可他们刚上车,看到刽子手的行刑用具,又赶紧惊恐万状地下了车。“他是刽子手!”其中一个嚷道。“他为什么不作自我介绍?”另一个满腔怒火地吼道。让-巴蒂斯特坚定不移地继续赶路,任凭几块石子从他的头顶上飞越过去。“你看到了吧,”他对夏尔说,“你在尽自己的责任,可那些人却因此瞧不起你。我们将生活在责骂和耻辱中。”

儿子抬头望着父亲,抓住他的胳膊。“我将来做了大夫,你就不必再去工作了,爸爸。我要发明一种能治好母亲疾病的药。她会为我感到自豪。”

“有计划当然是好事,夏尔。人们预先确定一个目标,一个方向,可那些人一旦制订计划,上帝就发笑。整个老天在发笑。因为有人从那上面嘲笑我们。”

夏尔点点头,尽管他没有真正明白父亲究竟陷入了怎样的忧伤。他搂着父亲的脖子,将手压住他的胸口。“你向我保证永远不离开我。”

“我向你保证,夏尔,上帝是我的见证人。”

两日之后的早晨,他们驱车途经巴黎的一座城门,在税务站等着海关关员检查。让-巴蒂斯特出示了巴黎法院的通行证,马上又畅通无阻地继续前行。有个别农民为了要把他们的牲畜赶到市场上去,索性起了个大早。天色破晓之后,他们再赶着牲畜就不会被放行了。让-巴蒂斯特向行人打听路。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发觉,人们不断地将他带到最不堪入目的住所。“你是在找那个去世的刽子手的家吗?”有一个人问道,“我们把它称为刽子手旅馆。”该旅馆坐落在巴尔塔街,隐藏在对面那些楼层更多的房子的阴影里。这是一幢阴森森的房子,一座八角形的钟楼耸立在房子上面。这幢楼位于集贸市场边上,据说每到夜里,大楼里可以听到被绞死者和被砍头者的灵魂在呻吟,而在市场上,日日夜夜都能闻到热乎乎的血腥味和鱼下脚的臭味。流浪狗在污浊的水中东奔西窜,污水把它们的爪子染成血红色。这里至少有人吧,让-巴蒂斯特想。就算他们想要回避他,他也不可能完全是孤身一人在那里。因为整个白天,那里一直处在喧哗之中,它促使人想到自己不会是孤家寡人。自从若斯菲娜去世后,他讨厌孤独。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为他们打开门。“我叫让娜,博勒加尔街上那个车工的女儿。”她热情地微笑道。可小夏尔的脸蛋愣是一动不动。当她向他伸出手时,他却向后退缩,仿佛对方有一把烧红了的钳子在威胁他。让娜没再坚持。她中等身材,看起来非常结实,脸形滚圆,可以看出她花在厨房里的时间非常之多。她把自己的棕色长发编成两条辫子,它们将她的脸围了起来,使她的面孔看起来更加丰腴。她领着让-巴蒂斯特和夏尔穿过窄小逼仄的房子。起居室的木制天花板用的就是绞刑架那边的地板,而一到集市日,窃贼和罪犯就会在那儿的耻辱柱旁示众。房子后面有一个院子。和院子相邻的是一间马厩、一个药房以及一间工具棚。让娜解释说,除了死去的刽子手本人外,这间工具棚还从未有人进去过。此刻他们仨站在院子里。一条狗摇着尾巴向他们走来。夏尔重新抓住父亲的胳膊平放在他的胸口。狗嗅了嗅他的裤子。

“我能看一下那间工具棚吗?”让-巴蒂斯特问。

“您别问我那个老刽子手究竟在那里存放了些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里有时候可真是臭气熏天。”她悄悄地瞅了一眼夏尔,其实是想让做父亲的明白这间工具棚并不适合给孩子看。她用右手挡住夏尔的眼睛,和他一起后退。“我们在外面等。”

让-巴蒂斯特走进去。一股可怕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是一股甜腻而刺鼻的腐烂味。敞开的窗户下面有一把躺椅。躺椅上面有一具无头尸体。那个脑袋躺在两膝之间。让-巴蒂斯特想,显然他的前任和约翰师傅有着同样的嗜好,他要先解剖被处死者的尸体,第二天才派人把尸体送至墓地。他走近尸体。看到一个没有脑袋的身体,总是让人觉得怪异。这是违反常理的。可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让他感到害怕。他知道命运毫无怜悯之心。他在美洲新大陆和欧洲旧大陆看到过人是如何死去的,他们死亡时无异于猫狗虫鸟。他经历过巨大的苦难,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还能激起他的同情。唯有小夏尔时而还能博得他的一笑。他爱儿子。亡妻若斯菲娜依然活在儿子的眼睛里。当夏尔依偎在他怀里时,他觉得离她最近。

“我很愿意照顾好你们俩,”等到让-巴蒂斯特重新走进院子时,让娜说道,“您的前任对我非常满意。他喜欢我做的饭菜。每次行刑之后,他都会饕餮一顿。他实在太大腹便便了,安葬人员只好给他预订了一口更大的棺材。”

让-巴蒂斯特点点头。“好呀,”他像在自言自语,“夏尔需要人照顾。他在以某种方式隐居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找不到通往那个世界的入口。那个世界可怕而昏暗。”

“我还有鸡蛋、熏板肉和蔬菜。”让娜说。让-巴蒂斯特感激地注视她。她的声音里充满甜言蜜语和似水柔情。而她沉默时,脸色显得还要温柔可爱。他真希望能够得到她的拥抱。

这个新家表面上显得极其和谐而宁静,可小夏尔却无法从心灵的牢狱中脱身。他可以像同龄的孩子那样说话,可是他始终保持沉默。他难以和他人分享自己的心里话。他只是偶尔需要父亲的爱抚。他最喜欢在院子后面的药房里度过自己的时间。这里的一切依旧维持不变,就像让-巴蒂斯特的前任留下的那样。夏尔喜欢药房的气味,喜欢药用植物的芳香和蒙上灰尘的旧书的气息。

在此期间,让-巴蒂斯特干着自己的工作,和从前任那里接收来的助手们一起执行判决。他获得了来自司法机构的好评。晚上,他喜欢坐在厨房里,看着让娜做饭。可他常常忍受不了多久,因为她的细心照料不禁让他越来越热切地思念他亲爱的若斯菲娜。但他感到愈来愈费劲才能回忆起她的面部表情。那幅画面就像一张褪色的纸那样变得苍白。他已经开始慢慢忘记她的音容笑貌。这使他变得无比痛苦,宛若他背叛了伟大的爱情。可是时间显得比一切更为强大。仿佛天边的云彩那样,记忆从他身边飘然而过,散开了,难得再现。他只是还能在自己的梦里看到她的脸蛋,听到她的声音,在这个隐蔽的世界里亲吻她,重新肌肤相亲。可巴黎取代了诺曼底的位置。他越来越沉浸在那些尸体中,尸体在他的想象中占据了巨大的机器的空间,人们可以逐一破译它们,并且领会它们。他从不和让娜谈论尸体的事。她不知道他解剖过那些尸体。

有一天,她问他是否还需要卷心菜汤时,他回答道,如果她愿意,他想和她结婚。他把婚姻的想法看得非常实际——只要和让娜结了婚,她就不会离开这个家。“只是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当然。”他补充道。

“可是桑松先生,”让娜假装气愤地回答道,整个脸上洋溢着春风,“您还从没有亲过我,却要和我结婚吗?”

他离开盘子抬起头来,匆匆从她脸上一瞥而过。“我难道必须亲你才能和你结婚吗?”

“是啊。”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嫣然一笑。

他从桌旁站起,慢慢地走到她跟前。他拥抱她,紧紧地抓住她。

让娜用力搂紧他,闭上眼睛。“您必须现在亲我,桑松先生。”她低声道。见他没有反应,她松开他,以怀疑的眼光注视他。“您在哭吗?”她低声问道。

“没有,”他不动声色地低语道,“我不哭。人的身体不仅由皮肤和骨头,而且还由水组成。但有时候它会失去水。它无异于水,让娜。它把年龄冲洗掉。现在新的东西可以开始了。”

“您究竟爱不爱我,先生?”她问。

“我会好好照顾你,让娜。”

对年轻女人而言,这可比爱的表白更为珍贵。巴黎的每一个女仆都希望自己有一个能给她提供经济保障的丈夫。这要比爱情重要得多。爱情不能排除在外,但它不是一生拥有美满婚姻的前提条件。年龄差距起不到任何作用。年长的男人更为心平气和,更值得信赖,他们不再沉迷于床第之欢,而且他们在**也会表现得更为优雅。

在征得母亲同意后,让娜和让-巴蒂斯特在博讷努威尔圣母教堂举行了婚礼。母亲为此感到非常高兴。她的女儿终于可以安定下来,她不用再担心将来谁来养活她了。

对父亲和让娜的婚姻,夏尔一点儿也不快乐。他虽然对饱尝过苦难的父亲有了新妻并不妒忌,可他觉得仿佛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后的依靠。他不愿意和任何人,也包括和让娜分享自己的父亲,虽然她还是女仆时,他就已经学会爱她。他和她的关系明显恶化了。她想做个好继母,可夏尔拒绝了她的努力。在此之前,他和父亲拥有的是一个女仆,而现在女仆成了家里的老二。她问他什么,他不再作答。而当她变得果断坚决时,他盯着她的脸告诉她,你又不是我妈。这一点可把她气坏了,因此她要向这个孩子证明,在这里是她说了算。可让她更为气愤的是丈夫纠结的态度。她早就希望让-巴蒂斯特偶尔也要批评一下这个不听话的小家伙,以便桑松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知道家里有着怎样的等级制度。

有一天,让娜表示希望搬入另外一个住处,她希望在那里,被斩首者的鲜血不会从绞刑架的厚木板之间滴落到客厅里。她不想再居住在刽子手旅馆,而是想居住在一个典型的市民阶层的房子里,房子里有着一个典型的市民阶层的住处,也和其他诚实本分的人士一样。另外,她还要求让-巴蒂斯特承诺购置一架钢琴。

他对她的逼迫做出让步,将自己的房子出租给人家,得到的租金为整整五百九十镑。这比一名临时工一年挣的钱还要多。他用这笔钱购买了位于地狱街的一处房产,那是一个带院子的漂亮庄园。夏尔因此失去了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感觉自己无法在新房子里呼吸。这里不是他的家,这里没有他的药房。外公的那些书籍摆在阁楼里,院子里生长的不是药草,而是浆果和蔬菜。

随着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相继出生,他反正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现在作数的只有可爱的小孩,他们每到夜里就会啼哭不止,让他难以安然入睡。桑松一家就是桑松父亲、让娜继母和他们共同的孩子。与此相反,他——他就是这样的感觉,他就像是旧时光里失去了爱的小鸟。他是一个陌生人,谁也不愿意想起他的出身。他讨厌这个家,他讨厌这样的生活,他希望他的外公约翰师傅能够回来,可以恢复原有的家庭秩序。

可他的外公没有回来。相反,有一天,门口响起剧烈的敲门声。他们刚好在吃晚饭。外面天还亮着。让娜打开房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毅然决然的老妇,她将目瞪口呆的让娜推到一边,径自踏进屋子。

“我的孩子在哪儿?”她高声而嘶哑地嚷道。

让娜关上房门,跟在陌生女人后面,后者已经站在了厨房里。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找到你!”她叫道,然后站在让-巴蒂斯特面前,让-巴蒂斯特只是惊慌失措地打量她。她在桌旁坐下,端起他面前的酒杯,一口气喝完了酒,匆匆瞧了瞧那三个小孩,他们在厨房地上到处嬉闹,把果酱抹在脸上。“他们是你的孩子吗?”

让-巴蒂斯特点点头,尴尬地瞅了眼茫然不知所措的让娜,让娜这时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您饿了吗,太太?”让娜彬彬有礼地问。

“是啊,快拿点吃的给我,”说完她重新转身对着让-巴蒂斯特,“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么为你担心?嗯?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因为你不想做刽子手!可你现在成了什么?一个该死的刽子手!曾经这整个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你完全可以不必过的。而你带给我的所有烦恼我也完全可以不必有的。难道你在部队里会更走运吗?你们在新大陆不是也同样在大规模屠杀野兽吗?你父亲从没有放下你这个人。我不得不在他临终时向他发誓,我一定会找到你,好让你继承他的遗产。他说,我应该告诉你,你逃不出这重诅咒。这是桑松家族的原罪。”

让娜给女人端来一盘汤,在原来的座位上坐好。“您是母亲大人吗?”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他大概从来没有对你提起过我吧?这符合他的个性。”她朝儿子轻蔑地瞥了一眼,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盘菜汤一扫而光。她稍稍抬起头来,说要面包吃,还想再来点酒。然后她看到夏尔站在门框上。“他是谁呀?”

“他是我儿子夏尔。他母亲去世了。她是约翰师傅的女儿……”

“哦,诺曼底的巨人。你瞧吧,这个孩子也会成为巨人。我从他的手关节可以看出来。过来,我的孩子。”夏尔迟疑地走近她。她握住他的手关节,喃喃自语道:“不错不错,他会成为巨人。”她盯着夏尔看,“我是你奶奶。你不想给我一个吻吗?”夏尔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几近不被察觉地耸耸肩,继续吃起来。

“你父亲去世后,我又结婚了。嫁给了刽子手杜布。他整天酗酒。他说一个人是无法清醒地从事这种行当的。他也经历过丧妻之痛。他是一株柔弱的小植物,在寻找一支强有力的臂膀。寒冬腊月的一天,他不慎滑倒在积冰的圣路易木桥上,不幸坠入河中。人们把他从河里打捞上岸,将遗体安放在客栈的院子里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根冰柱。我说你们不必等他解冻然后晾干,就直接把他埋在地下吧。自此以后,我对男人感到厌烦了。男人们年轻时可以逗人快乐,可随着年岁陡增,他们就会惹人讨厌,而一旦不再工作,他们只会傻乎乎地闲站着,希望找个人为他料理家务。他们甚至连煮个鸡蛋都不会。”她短促地朝让娜瞧了瞧。“再给我拿点吃的过来。我的旅途够长的了。你到底会不会做菜?”

让娜点点头,又给她添了些饭菜。“你的骨盆适合生育,姑娘。你们还会送给我更多的孙子。到时你们就需要我帮忙了。”

一听这话,让-巴蒂斯特、让娜和夏尔大为吃惊。杜布奶奶愿意提供帮忙了。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种威胁。她注意到谁都没有对她的到来感到兴奋,可她觉得无所谓。

“妈妈,”让-巴蒂斯特轻声说,但语气非常坚定,“我不再是你的小孩子。我曾经参加过大洋彼岸的战争,作为军官。我指挥过一个营。请别跟我说我该做些什么。”

“哦哦。就算你是将军,你也还是我的孩子。而且我还要跟你说的是:我不是那样的老女人,可以一言不发地躲藏在一个角落里,把施舍来的面包泡在热牛奶里。你们这里需要的人必须有经验,并且愿意向你们伸出援手。”

从那天起,桑松一家的家政由杜布奶奶掌管。尽管年事已高,可她依然精力充沛,她粗暴对待家人,好像他们统统是假想中的在橹舰上作苦役的囚犯,她总是用沉重的击鼓声催逼他们拼命干活。杜布奶奶就像敌方骑兵一样侵占了巴黎。现在她在这里。她也想待在这里。说也奇怪,让-巴蒂斯特无法反抗这个老太太。他对家庭的尊重和服从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这个家就像上帝和他的天使那样神圣不可侵犯。人无法反抗它。夏尔现在对他的继母让娜几乎稍稍起了怜悯之心,因为她在这个家已经难以发出声音了。她重新回到了使女的角色,只是一个能够生产的使女。这个家里的新将军已经把她降级了。

在为让-巴蒂斯特生养了七个孩子之后,让娜离开了人世。她的去世仿佛是她想要摆脱杜布婆婆的统治似的。这时候,夏尔也想着彻底离开这个可怕的家了。他渐渐明白自己生长在怎样的家庭里——统统是刽子手,这是一个可怕的家族。岁月更迭,他认识了所有的亲戚,父母的兄弟姐妹,所有的堂兄弟或者表兄弟。杜布奶奶都把他们接到了巴黎。他们一个个对夏尔施加压力,并且颂扬刽子手的工作是一种无上光荣的职位。他们将夏尔希望成为一名大夫的想法视为是对家族的侮辱。夏尔讨厌他们所有的人。他明白自己无法挑选另一个家,他只能拥有这个家。没有这个家,他就像是新大陆的逃兵,只能躲藏在美洲北部高耸的森林里或者哈德逊湾两岸某个帐篷里。孤身一人生活在陌生的部落里,必须遵守陌生的风俗习惯,还要独立养活自己。相反,家庭就是一座城堡,但同样也是一座暗无天日的地牢。而给他带来光明的唯有音乐、那架钢琴以及从这个乐器里奏出的美妙动听的旋律。他的妹妹多米尼克为他开启了音响世界的大门,她教他弹琴。他俩常常并排坐在木凳上,让乐器发出亲切温暖的乐声。有时候,仿佛他们在用键盘窃窃私语。他们诉说着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音乐成了夏尔忠实的伴侣。恰恰在他经常停留的琴凳旁,他总是能听到美妙悦耳的旋律,感觉和他最喜欢的妹妹多米尼克是那么亲近。

时间一到,夏尔请求父亲把他送到学校学习医学。尽管私立学校的学费不菲,让-巴蒂斯特还是马上同意了夏尔的要求,因为他希望家里因此能够拥有更多的安宁,但也是因为他感到问心有愧。说实话,他不得不承认对儿子关心太少,自从若斯菲娜去世后,他感觉儿子陌生得形同路人。

但是,杜布奶奶对孙子的主意完全兴奋不起来。她认为这纯属浪费金钱。可或许她也担心,夏尔有朝一日回来,却拥有了她从未拥有过的教育。她虽然对每一种知识都要掌握话语权,可她的知识实在贫乏,因而只能用顽固、施压和恐怖死守。她认为知识通常是无用的,常常说一棵树在耶稣在世时就是一棵树。人类还能从新知识中发现什么呢?对她而言只有体力劳动,只有纪律,只有尽职,而她将任何的感情流露抨击为懦弱。

让-巴蒂斯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决定把夏尔送到鲁昂的修道院附属学校。学校前身是始建于1605年的医学院,是培养未来大夫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