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未尝离事而言理
“未尝离事而言理”,即“事”中有“理”,“理”不离“事”,在阐明事实的基础上论述道理,这是中国古代历史理论的另一个鲜明特点。
司马迁在回答壶遂提出的孔子为何要作《春秋》的问题时说:“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28]司马迁引孔子的话“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意谓发表议论不如写出事实更有说服力,而事实之中自亦不无道理,故《春秋》一书可以称得上是“王道之大者也”。这个认识,当是促使司马迁撰写《史记》一书的思想渊源之一。但是,司马迁所处的时代跟孔子所处的时代毕竟有很大的差别:孔子所处的时代,史学尚在兴起之初,孔子所见前人的重要议论,主要是《易》《诗》《书》等。司马迁所处的时代,史学已有了一定的发展,《左传》《国语》及战国诸子的史论,十分丰富,汉初思想家的史论、政论也十分丰富。由于时代条件的不同,决定了《史记》和《春秋》的差别:第一,《史记》不可能像《春秋》那样简略;第二,司马迁也不可能像孔子那样微言大义。这就是《史记》之所以能够既是材料翔实的历史著作,又包含有丰富的历史理论的缘故。司马迁和《史记》的这种面貌,对中国史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般说来,中国古代史家讲历史理论都不脱离讲历史事实。追本溯源,孔子开其端绪,又经司马迁加以发展,形成了这种风格。就《史记》来说,从全局看,司马迁所关注的历史理论问题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而他对这个重大历史理论问题的揭示,是通过“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29]来实现的。从局部看,司马迁作十表,而于诸表序文中阐述对历史进程的认识;他作《秦始皇本纪》,而借用贾谊《过秦论》分析秦朝兴亡的历史原因;他作《平准书》《货殖列传》,而在相关序文中揭示出经济生活的重要和贫富悬殊的社会现象,并由此窥见社会历史变动的法则;他作《儒林列传》,而在序文中阐明了思想文化的重要性,等等。凡此,说明司马迁的历史理论都是在叙述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提出来的,而不是他所说的“空言”。其后,班固、荀悦、陈寿、范晔、魏徵、杜佑、司马光、范祖禹、王夫之、赵翼等人,在历史理论上多有成就,而他们的风格,都是从司马迁那里继承下来的,并各有特色。
唐代史家刘知幾认为史论的作用只是“辩疑惑,释凝滞”[30],这就把史论的意义和价值看得过于狭隘了。其实,许多史家对史论的认识是极明确的。《汉书》的史论,反映了班彪、班固父子的历史观及其与司马迁的异同;范晔《后汉书》的史论反映了作者的功力和见识,自谓其“有精意深旨”,有些史论“往往不减《过秦篇》”[31];唐初众史家撰梁、陈、齐、周、隋“五代史”时,魏徵撰《隋书》史论和梁、陈、北齐三书总论,表明当时史家对史论的高度重视;杜佑《通典》史论有多样的形式,包含序、论、说、议、评等和丰富而深刻的内容,作者对说、议、评还做了清晰的区别和解释,反映了作者严谨的态度[32];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其“臣光曰”意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这些,都表明历代史家对史论的重视,而史论的作用和价值也不仅仅是“辩疑惑,释凝滞”。同时,还应当看到,史家的史论在社会生活中也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南朝萧统编《文选》,其中设“史论”一目,认为史书论赞“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33],有广泛流传的价值。上文论到宋人编纂《文苑英华》,也设有“史论”一目。这都表明,“史论”作为史书的一部分,确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宋人吴缜论作史的要求,意颇精粹,具有突出的理论色彩,他认为:“夫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有是事而如是书,斯谓事实。因事实而寓惩劝,斯谓褒贬。事实、褒贬既得矣,必资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至于事得其实矣,而褒贬、文采则阙焉,虽未能成书,犹不失为史之意。若乃事实未明,而徒以褒贬、文采为事,则是既不成书,而失又为史之意矣。”[34]“事实”是基础,而“褒贬”“文采”是不可缺少的。所谓“褒贬”,自然离不开史论。这同孟子所说的“事”“文”“义”[35],同刘知幾所说的“才”“学”“识”[36],都有相近之处,只是吴缜把这几个方面的关系论述得更明确、更中肯了。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史论都具有历史理论价值,但历史理论往往包含在史论之中,这是不言而喻的。
关于史事同理论的关系,在历史上也曾有不同的认识。朱熹曾这样告诫学生们如何读书,他说:“看经书与看史书不同:史是皮外物事,没紧要,可以札记问人。若是经书有疑,这个是切己病痛,如人负痛在身,欲斯须忘去而不可得。岂可比之看史,遇有疑则记之纸邪。”[37]朱熹说史书是“皮外事物,没紧要”,这话显然不对。元初,胡三省严厉批评类似观念,指出:“世之论者率曰:‘经以载道,史以记事,史与经不可同日语也。’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无弊,史可少欤!”[38]胡三省认为,把经与史对立起来或完全割裂看待是不对的,而“道”也包含在“事”中,因而要认识“道”,是不能不重视史书的。在古代史家看来,史书中史论的目的之一,就是借史以明道,而史家的历史观念是其中的重要方面。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史学上,即便是那些以“论”作为主要特点的著作,也是不脱离史事而发论的。例如,虞世南的《帝王略论》,有“略”,有“论”;范祖禹的《唐鉴》,也是先说事,后发论;王夫之的《读通鉴论》,是事、论并举,或因事而论,或以论举事,可谓事、论交融。
当然,在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发展史上,也并非都如以上所论,即均为依事而言理、据史而发论之作。这里所要强调说明的是中国古代历史理论的突出特点,而非着意描绘它的全貌及其每一细部。其实,在中国古代历史理论中,也有一些专篇、专书是重于思辨的。例如,司马谈《论六家指要》之阐说社会思潮;柳宗元《天论》《天说》《天对》之讨论天人关系和社会历史,以及刘禹锡《天论》之补充、发展柳宗元的天人关系说;顾炎武的《郡县论》《钱粮论》《生员论》,讨论建置、财政、取士制度等,都是此类理论文章的名篇。又比如《周易》、陆贾《新语》、刘邵《人物志》、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等,都是此类理论专书的名著。
清代史学理论家章学诚对中国史学在理论上的特点有深刻的揭示。他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39]他这里说的是《六经》,但却符合自司马迁开创的史学传统。从司马迁到章学诚,前后相隔近二千年,而他们的思想是相通的。正是由于中国古代史家“未尝离事而言理”的这一特点,从表面上看,丰富的历史叙述似乎掩盖了固有的理论色彩;然而,当人们了解到,以至于认识到中国古代史家“未尝离事而言理”这一特点和传统时,中国古代历史理论的光华就会显现在人们的面前。
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因其“未尝离事而言理”的缘故,一般说来,不以思辨色彩为其特色。但由此却从另外一些方面显示出其固有的优点:第一,是言简意赅。司马迁《史记·平准书》序,仅四百余字,可是它包含了司马迁的经济思想、社会思想、历史思想的丰富内涵。一部数百万言的巨著《通典》,其引言不足三百字,但它却反映了杜佑的治学宗旨以及杜佑撰写《通典》的逻辑方法与历史方法的一致性。第二,是平实易懂。论不离事,故这种理论不是抽象的,而是同有关的史事相联系的,因而易于为更多的人所理解、所接受,更具广泛性。第三,是实践性强。因理论不脱离事实,这使人们比较容易把理论同实际结合起来,从中获得新的启迪和智慧,这也是中国史学具有经世致用传统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