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深入探索的连续性

这是中国古代历史理论的又一个特点。中国古代历史理论遗产的厚重,自然有自成体系的著作传世,显示出理论上的分量。然而,它的厚重还表现在另一个方面,即人们对重大历史问题的关注和探索的累代相传,历时既久而探讨愈深,从而形成了一些理论的“重心”。以往我们对于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在发展上的这一特点未曾十分关注,以为中国古代史学在历史理论方面谈不上有什么理论体系,这是因为我们没有用连贯的和发展的眼光来看待这一领域。现在,我们改变一下视角,就不难发现,前人对一些重大历史问题的理论探究是带有连贯性的;而这种连贯性的生成和发展,把历史理论不断推向深入。

这里,我们可以举兴亡论、君主论、封建论等一般理论层面上的几个问题来做简略的说明。

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和史学家很早就有关于君主的评论。东汉末年,荀悦提出“六主”[6],即六种类型的君主的见解,可以认为是比较系统的关于君主的认识。唐初,虞世南著《帝王略论》,多用比较之法,纵论君主优劣,对唐朝以前的历代君主进行全面的评价,这是中国史学上较早的“君主论”专书。其后司马光撰《稽古录》,提出人君的“道”“德”“才”三者应有的准则[7],是从正面阐述了关于君主的理论。北宋王钦若等人编纂的《册府元龟》,其“帝王部”含81卷,分128门记君主事,是揭示君主和君主现象的综合性撰述。明末清初,黄宗羲著《明夷待访录》,其《原君》篇对君主的产生及其作用进行分析、批判,把古代的君主论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显示出早期启蒙思想的光焰。

朝代兴亡,社会治乱,是历史上人们最关注的问题之一。西周初年,周公是十分注重总结历史经验的政治家。从西周到春秋战国,历史的变动,王室的衰微,诸侯的兴灭,促使史学家和思想家做深入的思考,《左传》《国语》及诸子之书,多有这方面的讨论。汉初,面对秦亡汉兴的巨大变动,政治家、思想家、史学家都在探究其中的原因。陆贾、贾谊、晁错的史论和政论,多有关于兴亡得失的名作。史学家司马迁更是明确提出了“稽其成败兴坏之理”[8]的历史撰述任务。此后,关于兴亡成败的讨论,不绝于世。如唐初史家用比较方法探讨秦、隋兴亡的原因[9],朱敬则的《十代兴亡论》纵论南北朝的得失成败;宋代司马光强调,一部《资治通鉴》的主旨即在于“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10]之事,而范祖禹《唐鉴》一书则是把揭示唐朝何以兴、何以亡、后人何以为鉴作为撰述的目的;南宋史家为时势所激,具有深刻的忧患意识,他们的撰述主旨都以兴亡盛衰为核心;明清之际,朝代更迭,社会动**,史学家的兴亡之论继续深化,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宋论》是在这方面影响力最大的著作。总之,关于治乱兴衰的著作,举不胜举。这是因为,从社会运行的实际轨迹来看,不论是统治集团,还是下层民众,都希望社会得以长治久安,但客观形势却并非如此,朝代更迭有之,天下大乱有之,人们不得不思考朝代何以兴、社会何以治的问题,此其一。其二,从思想传统来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即“修齐治平”是儒家思想的基本准则,是中国古代尤其是两汉以降士人的思想中不可动摇的信念。正是这种信念对历代史学家的撰述旨趣有极大的影响,重视关于兴亡成败的探讨就成为他们的天职和本分。

封建,即封土建国,即通常所称分封,是西周实行的政治体制。战国中期,商鞅在秦国变法,始行郡县制。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关于推行郡县制还是实行封建制,经过激烈的廷争后,采纳了廷尉李斯的意见,在全国推行郡县制。[11]西汉初年,分封、郡县两制并行,始有异姓王的谋反,继有同姓王的叛乱,一度造成政局混乱。后朝廷采用贾谊、主父偃等人之策略,使分封名存而实亡,西汉皇权乃得以稳定。但在朝代的更迭之后,人们往往追慕封建之制,如三国魏人曹冏著《六代论》、西晋陆机著《五等论》,都是批评郡县制,肯定分封制。唐初魏徵、李百药,中唐柳宗元等人,又都是分封制的有力批评者。尤其是柳宗元的《封建论》一文,以雄辩的历史事实和透彻的理论分析,阐明郡县制的优越和分封制的不可复,气势磅礴,前无古人,为后人大加称颂。明清之际,顾炎武纵观历史,细察现实,撰《郡县论》九篇,以超越前人的理论勇气,论述了兼采分封、郡县两制之长的主张,显示出辩证的思想和历史的智慧,把关于分封、郡县的讨论提升到了一个新的理论高度。

以上举出的几个问题,都是中国古代历史理论一般层面上的重大问题。此外,还有天人关系、古今关系、地理条件与社会发展的关系以及民族、国家等问题,是属于又一个层面上的历史理论问题。这里,我们举地理条件与社会发展的关系为例,纵览人们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同样是饶有兴味的。毫无疑问,一定的历史活动,总要在一定的地域上展开。换言之,历史的发展是离不开地理条件的。

首先,物产的地域特点及其对人们社会生活的影响,这是中国历代史学家所一向注意的,并从而产生经济区域的看法。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里把汉朝的统治范围分为四个大的经济区域:山西地区,即关中地区;山东地区,即崤山或华山以东直至沿海的广大地区;江南地区,即长江以南直至沿海的广大地区;龙门(在今山西省河津市西北)、碣石(在今河北省昌黎县北)以北地区,即今山西北部至河北北部一线以北直到汉朝北境的广大地区。司马迁对这一些地区的记载,着重于表现地理条件的状况、生产的状况、经济生活的状况和社会风俗的表现,以及不同地区在这些方面的相异或相同之处。司马迁的这种思想受到后来许多史学家的重视,并对它加以继承和发展。班固《汉书·地理志》在详载全国郡县建置、户口多寡后,于其篇末备言各地地理、生产、风俗等状况,比《史记·货殖列传》所记更加丰富。西晋史学家司马彪称赞说:“《汉书·地理志》记天下郡县本末,及山川奇异,风俗所由,至矣。”[12]杜佑《通典·州郡典》各篇,亦多特标《风俗》一目,略述各地地理条件及其影响下的当地经济生活和社会习俗。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虽是辑录前人论述成编,但顾氏的经济区域观念亦十分鲜明。经济区域的观念及其在史书上的反映,已成为中国史学上的一个优良传统。

其次,在人口和地理的关系上,中国古代史学家也有一些认识,这可说是人口地理思想的萌芽。司马迁已经注意到地理条件跟人口分布的关系。他论述关中人口和地理的关系比较具体:关中之地占当时全国三分之一,而人口不超过当时全国十分之三。他还注意到有的地区人民“好稼穑”,有的地区则“民多贾”。[13]这些,涉及对人口分布的密度和人口部门构成的朦胧认识。自《汉书·地理志》以后,在“二十四史”中,有地志者计16家,或称《地理志》,或称《郡国志》《州郡志》《地形志》。它们或记人口的分布,或记人口的迁徙,都是以人口与地理相结合的情况着眼的,这是封建社会中劳动力与土地相结合在史书上的反映。

最后,从地理条件看政治上的兴亡得失,是中国古代一些史学家所关切的,也是古代一些政治家、思想家所关切的。《通志·都邑略·序》可以被认为是从地理条件考察“建邦设都”跟政治关系的佳作。作者郑樵从全国的地理形势和以往的历史经验出发,对地理条件与“建邦设都”的关系和政治上兴亡得失的关系做总的考察。他的主要论点是:第一,在新的历史条件(包括地理条件和政治条件)下,长安、洛阳、建业所谓“三都”已不是理想的建都之地;第二,北宋建都于汴京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这与“靖康之难”有直接的关系;第三,南宋建都临安是不妥当的,应参考唐人朱朴之议,移都南阳。明清之际,顾炎武撰《历代京宅记》,就历代建都之制,备载其城郭宫室、都邑寺观及建置年月等史实,其总序部分亦多述前人议论,是我国古代第一部辑录都城历史资料的专书,有很高的文献价值和理论价值。顾祖禹所著《读史方舆纪要》是一部以地理为基础,以阐明军事上的成败为主要内容,以总结政治得失为目的的巨著。作者为各地方舆所撰的序论,最能反映出作者在这方面的造诣和旨趣。人们称赞此书“详建设则志邑里之新旧,辨星土则列山川之源流,至于明形势以示控制之机宜,纪盛衰以表政事之得失,其词简,其事核,其文著,其旨长,藏之约而用之博,鉴远洞微,忧深虑广,诚古今之龟鉴,治平之药石也。有志于用世者,皆不可以无此篇”[14]。

除了上述两个不同的理论层面外,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在深入探索的连续性方面,还表现在范畴的层面上。在这个层面,我们也可以窥见它在发展上不断提升的境界。例如,司马迁论历史形势、历史环境,常用“时”“势”的概念。比如说“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15],指的是“七十列传”中的一些人物;说叔孙通“制礼进退,与时变化”[16],说公孙弘“行义虽脩,然亦遇时”[17],指的是一个人的经历与“时”的关系。司马迁评论项羽,说他“乘势起陇亩之中”[18];又说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势”[19],这里说的“势”,都是指历史形势。司马迁还说到“事势”与“势理”,前者是指事物发展趋势[20],后者指事物发展的法则[21],等等。可见,“时”“势”及与之相关的概念,是历史撰述中经常使用的。司马迁以下,撰史者与论史者多有沿用。至柳宗元撰《封建论》,以“势”驳“圣人之意”,说明“封建”(分封)出现的客观原因;秦废封建而设郡县,是适应了客观形势的变化。[22]可以认为,柳宗元的《封建论》,全篇都是在论证“势”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而“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比之于司马迁说“势”,是更加深刻了。其后宋人曾巩、范祖禹、苏轼等都受到柳宗元《封建论》的影响并有所阐发。曾巩著《说势》一文,其见解折中于“用秦法”与“用周制”之间。[23]范祖禹称:“三代封国,后世郡县,时也。”[24]苏轼认为:“圣人不能为时,亦不失时。时非圣人之所能为也,能不失时而已。”[25]这些都丰富了“时”与“势”的内涵。至明清之际,王夫之对此又有新的发展,他不仅对“势”“时势”多有论述,而且进一步提出“势”与“理”的关系,认为“理本非一成可执之物,不可得而见”[26],“只在势之必然处见理”[27]。这无疑是在说,“势”是“理”的表现形式,“理”是“势”的内在本质。要之,从司马迁到王夫之,史学家关于“势”的观念经历了漫长而有意义的发展过程。

以上,从一般理论层面、较高理论层面和范畴概念层面,简要说明中国古代历史理论之深入探索的连续性的特点。由此可见,中国古代历史理论的形成和发展,是历史的产物,是群体的创造,它同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发展是密切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