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现象学”构想[1]

不管人们是否愿意，他们已经生活在实质性的全球化时代，发展问题已经上升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喋喋不休地谈论着的“开发区”（development area）、“发展计划”（developmental plan）、“可持续性发展”（sustainable development）、“发展中国家”（developing countries）和“发达国家”（developed countries）等，都聚焦在英文动词“develop”上。在人们通常的理解中，develop有两个主要的含义：一是“发展”；二是“开发”。至于人们使用得特别频繁的“发展中的”“发达的”这样的表述正是从develop所蕴含的发展的含义中引申出来的。作为名词，虽然development的词性与动词develop不同，但在含义上是完全一致的。

现在的问题是：虽然人们频繁地使用“发展”概念，甚至提出了“发展哲学”（philosophy of development）这样的新概念，但究竟如何把握“发展”概念的本质含义呢？笔者认为，要把握其本质含义，必须诉诸现象学，换言之，必须建立一门“发展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development），对发展概念及这一概念与其所意指的现实对象的关系做出完全新的说明。我们这里说的“发展现象学”，也就是运用现象学的方式对发展概念及这一概念所意指的对象进行考察。

众所周知，现象学要求我们把一切已有的信念悬置起来，面向事物本身，而这里所说的“事物本身”也就是在我们的直观中显现出来的东西，即现象。要言之，现象学重视的不是主观上的事态，即我们的好恶、计划或先入之见，并把这些事态放入到现实的对象中去，而是现实的对象实际上展示在我们的直观中的、客观的事态。正是现象学的这一基本精神和方法为我们重新考察发展概念及其所意指的现实的对象提供了一把钥匙。

在通常的、非现象学的考察方式中，当然也包括所谓的“发展哲学”的考察方式中，development的基本含义常常被理解为“变化”（change），汉语中的对应词——发展的命运也是如此，人们这样对它进行解释：“（一）事物由小到大、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变化。（二）扩大（组织、规模等）。”[2]在这里，“变化”不但成了发展的核心含义，而且由于人们把“变化”和“扩大”直接理解为由主体的观念和行为所引发的结果，于是，发展概念所蕴含的“变化”观念进一步被主观化了，人们不再注重发展概念所意指的现实的对象的具体情况，而只注重行为主体主观上的计划、设想，甚至电脑上组合出来的效果图所估算出来的变化。当他们事后发现，行为主体用发展概念所意指的对象，即现实的对象实际上并没有达到其计划、设想或效果图上所估算出来的变化时，他们便指责原本的发展计划“走了样”。其实，这种指责完全建筑在对发展概念以及与其所意指的对象之间的关系的误解之上。

当我们从现象学的角度出发来思考发展问题时，问题的性质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现象学的考察方式所要摒弃的正是对发展概念理解上的主观化的倾向，即认为发展的根本含义只能是变化，尤其当人们以“发展中国家”“发达国家”这样的词组去指称某些现实的对象的时候，development所蕴含的变化含义就显得更为突出了，而变化又是主体的行为方式所引起的。与这种主观化的倾向不同，当我们以现象学的方式考察development这一概念时，就会发现，它的始源性给予我们的含义不是变化（change），而是显现（unfold）。正因为它的根本含义是显现，所以，development也能解释为摄影中的显影。[3]也就是说，当我们用development这个概念去意指或说明一个现实的对象时，我们注重的不应该是行为主体在其计划、设想和效果图中向我们预言的现实的对象的变化，而应该是现实的对象在我们的直观中的显现状态。也就是说，只有这种直接的显现才是蕴含在development这个词中的本真的含义。这样一来，结论就正好颠倒过来了，即不是现实的对象或现实生活“走样了”，而是行为主体的计划、设想或效果“走样了”。因此，需要受指责的不是现实对象或现实生活本身，而是行为主体的计划、设想和效果图中所包含的居高不下的主观主义、理想主义的含量。在这里，我们发现，现象学视野的引入，使我们观察发展问题的方式发生了哥白尼式的转变，即不是再像通常的非现象学的考察方式，包括所谓的“发展哲学”的考察方式所引导的那样，让现实的对象去适应行为主体关于现实的对象发展的主观设想，而是完全应该倒过来，立足于现象学的考察方式，让行为主体的主观设想去适应现实的对象直接向我们显现出来的状态。

综上所述，发展现象学旨在通过对development概念的始源性含义——显现的重新发现，拒斥人们对这一概念所做的通常的理解和解释，从而对它和它所意指的现实的对象之间的关系做出新的思索。毋庸讳言，在一个人人都在言发展的时代，建立发展现象学，澄清发展概念的基本含义是非常必要的，其意义也是无法估量的。

[1] 本文原来的标题是“应建立‘发展现象学’”，原载《深圳特区报》，2002-08-18。

[2] 《现代汉语小辞典》（1983年修订本），13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3] 英文词development的这一根本含义也可以在德文词Entwicklung（发展）和法文词développement（发展）的含义中得到印证。参见拙文《“发展”与“显示”》，载《科技与发展》，199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