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鲍桑葵的“使情成体”说
吉尔伯特和库恩在他们合著的《美学史》一书中,曾高度评价鲍桑葵(Bernard,Bosanquet,1848—1923年)对于美学的贡献,指出他和威廉·狄尔泰“这两位思想家可以说是19世纪末期美学的最重要的代表”。[1]就鲍桑葵的美学理论的基本倾向而言,他显然是表现主义美学营垒中的一员。鲍桑葵是英国美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政治家和社会学家。他在许多领域中都有所建树,写过《逻辑学—知识的形态学》、《基督教文化》、《道德自我心理学》、《国家的哲学理论》、《科学与哲学》、《个性和道德的原则》、《含义和直线推论》等大量著作。在美学方面,问世于1892年的《美学史》一书使他在美学界声名鹊起,而1915年出版的《美学三讲》则引起了人们对于他的美学理论的广泛注意。此外他还曾把黑格尔的《美学讲演录》译成英文,对于传播黑格尔美学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 美的本质:“使情成体”说
在哲学上,鲍桑葵是一个新黑格尔主义者。他也和黑格尔一样,把抽象的精神实体“绝对”作为世界的本体。他认为哲学只是对于传统文化,即宗教、伦理、艺术等的体验。同时,哲学与科学无关,不会因为科学的发展而发展。“哲学与科学不同,它自己没有新发现。哲学也不能由于科学的发现而引起革命。”[2]他坚决反对站在进化论的立场上研究哲学。他以讽刺的口吻说道:“在我们的文艺著作和通俗哲学里,在我看来,依赖将来已成为一种实际的病症。”[3]这里所说的“通俗哲学”指的是唯物主义。此外,他歪曲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把辩证法称作“爱情的逻辑”或“全体的精神”,认为辩证法就是要求与对方结合起来的一种主观冲动,这种冲动就是逻辑。他指出:“逻辑或全体的精神是达到实在、价值和自由的关键。”[4]在他看来,个体脱离了全体就不会有美、善和自由。他把绝对看作是吞噬一切矛盾的全体,力求取消一切矛盾。此外,他还提出一种“心物统一”说,指出:“固然,事物没有心灵是不完整的,但是心灵没有事物也是不完整的;我们不妨说,就和心灵没有身体一样地不完整。”[5]
上述观点构成了鲍桑葵美学理论的哲学基础。鲍桑葵把美学看成是哲学的一个分支,认为美学并不为创造美或艺术批评提供指导法则,而只关心“美在人类生活的体系中究竟占有什么地位和具有什么价值”。他也像黑格尔一样,把美学看成是对于艺术的哲学思考。
在对美的本质的理解上,鲍桑葵提出了著名的“使情成体”说。这一理论的哲学基础主要是上面提到的他的“心物统一”说。鲍桑葵认为,“美是情感变成有形……如果它是有形的,即如果它有表现形式,因而体现一种情感,那么它本身就属于美的普遍定义之内,即等于审美上卓越的东西”。[6]美就是使情感在有形的事物上得到体现,如果不能体现,那就不是审美对象。在《美学史》中,他还把古代美论重视节奏、对称、各部分的和谐与近代美论重意蕴、表现力、生命力的表露的特点融合起来,提出了一个新的美的定义:“凡是对感觉知觉或想象力,具有特征的、也就是个性的表现力的东西,同时又经过同样的媒介,服从于一般的也就是抽象的表现力的东西就是美。”[7]这个定义其实是“使情成体”说的另一种表述。把美看成是情感的体现,那么,这也就同时把美看成是一种创造了。因为体现的过程也就是创造的过程。用鲍桑葵的话来说就是:“美首先是一种创造,一种新的独特表现,使一种新的情感从而获得存在。”[8]用“美是情感得到体现”这一基本观点来看待艺术,那么,鲍桑葵就认为艺术理想也就是使情感得以体现:“理想必须是藏在艺术家想象所曾经作的,以及正在作的整个一系列努力下面的东西,即在自己的媒介里创造一个他能引为满足的情感体现。”[9]这样,在他那里,美和艺术也就有了本质的联系。
鲍桑葵的“使情成体”说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对于表象和形式的分析。因为在他那里,情感是要体现在表象或形式上面的。他认为,表象也就是事物的直接外表,情感就体现在这种直接外表之上。因此,“凡是不能呈现为表象的东西,对审美态度说来是无用的”。“人类除非学会重表象,轻实在,在审美上就不是有文化修养的人。”[10]有时,鲍桑葵也用另一个概念“形式”来取代表象。这样,形式和表象在他那里实际上具有同等含义。不过在具体谈形式时,他认为形式可以具有两类:一类是指轮廓、形状、结构上的规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外在形式;另一类是使事物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事物的一套套层次、变化和关系,也就是说是作为事物的生命、灵魂和方向而存在的形式,即我们所说的内在形式。鲍桑葵在谈到可以成为情感的体现的形式时,重点放在第二类形式上。在他看来,“审美感受——即转变为想象的感受——的任务就是选择表象或对象,使这种表象或对象的形式或灵魂或生命会满足情感”。[11]形式越丰富复杂,体现的情感也就越丰富复杂。对于情感具有表现的功能是形式或表象所固有的。
那么,当主体的情感体现在事物的表象或形式上,从而成为美时,这种美是否就是一种客观的对象呢?鲍桑葵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他在哲学上把抽象的精神实体——“绝对”作为世界的本体,在美学上他同样也否定有客观的美的存在。他明确地指出:“一切美都寓于知觉或想象中。当我们把大自然当做一个美的领域而同艺术区别开来的时候,我们的意思并不是说,事物具有不以人的知觉为转移的美,像万有引力或刚性一样可以相互作用。”[12]显然,鲍桑葵的表现主义的美论,就其哲学倾向而言,又是一种唯心主义的美论。
从“使情成体”的表现主义美论出发,他既批评了自然主义移情说、模仿说和为艺术而艺术等派的美学理论,也对克罗齐的表现主义美学理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例如,他认为自然主义美学片面强调了再现的作用,这是一种“引进单纯事实的倾向”,看不到审美表象和形式对于体现情感所具有的重大意义。他对移情说美学的批评主要是认为该派美学是多此一举。因为在鲍桑葵看来,不需要移情,我们都能通过想象使对象成为美的,并使我们充满情感。他对克罗齐的批评主要在于表现是否需要物质媒介、需要传达上。照克罗齐的理论,表现无需物质媒介和传达,而按照鲍桑葵的“使情成体”说,情感则必须通过事物的表象或形式得到体现。因此,鲍桑葵认为克罗齐“深深根植于一个哲学谬误里”,“他自始至终都忘掉,虽则情感是体现媒介所少不了的,然而体现的媒介也是情感所少不了的”。[13]
应当看到,鲍桑葵的表现主义美论至少包含了以下几个合理因素:第一,强调了美的情感性。美的事物能打动欣赏者的情感,主要是因为情感性是美的一个基本特性。鲍桑葵不仅看到了这一点,而且作了重点的论述。第二,指出了物质体现的作用。他的表现主义美论与克罗齐的表现主义美论正是在这一点上分道扬镳的。相比而言,他的观点要比克罗齐更合理些。第三,他对于自然主义等美学流派的批评也具有某些合理的内容。然而,他的美论所包含的理论错误也是十分明显的:首先,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美论,他认为美只存在于知觉或想象中,从而否定了美的客观性。其次,认为情感的体现就是美,在理论上显得十分粗糙,因为这种观点没有更深入地提出和回答这样的问题:例如,所体现的情感是否值得体现?体现得好环对于美有何影响等。再次,只强调情感的体现,而对于美的事物所包含的思想内容,伦理道德内容等则未能顾及,从而使他的美论显得狭隘和片面。
二 审美理论
对审美态度的重视构成了鲍桑葵审美理论的一个重要特色。他首先是从“身心统一”说的角度来谈审美态度问题的。在他看来,“如果我们企图将我们世界的身体一面割掉,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世界的心灵一面也就不剩下什么了……审美态度的要义就是身体与灵魂的适合交融,其中灵魂是情感,身体是情感的表现,两方面都没有什么剩余的东西”。[14]以“身心统一”说为基础,把“使情成体”说进一步贯彻到审美理论中来,从中我们可以大体窥见其审美态度理论的实质。
在具体论述中,他首先指出,审美态度的一个基本特点是想象性。因此,审美活动就始终包含了一种创造的因素在内,通过想象,欣赏者能够自动地满足完整体现情感的冲动。其次,审美态度是一种静观的态度。“只有采取审美态度时,他们(指欣赏者)才观看事物,而并不打算改变它。”[15]不过,静观并不是无动于衷,比如看戏,就必须被戏剧所吸引。而被戏剧所吸引又是通过想象来达到的,想象只对事物的表象和形式感兴趣。“所以,当我们说审美态度是静观时,我们仅仅意味着这种态度里总有一个表象摆在我们面前,而我们从体现情感上所得的满足就来自这个表象的特性和细节上。”[16]再次,从根本上说,审美态度就是对于一个情感的愉快的领会,而这个情感总是体现在能被加以想象的表象中。
有了审美态度,还须依靠审美感官,我们才能进行审美活动。鲍桑葵承认,视觉和听觉器官是主要的审美感官,但他不承认这是唯一的审美感官。在他看来,触觉、味觉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提供审美快感。同时,有了特定的审美态度和审美感官,还须具备一定的审美能力,才能欣赏美的对象。鲍桑葵十分强调审美教育的作用,认为审美能力要靠审美教育加以培养。因为“最高级的美,自然美也好,艺术美也好,并不是在一切情况下都能使正常的感受力(哪怕是文明人类的正常感受力)感到愉悦的,而且并不是按照常人一致的感觉来评判的,而是按照在教育和经验的陶冶下日益发达的人的感觉的一致趋向来评判的”。[17]
相对而言,鲍桑葵对美感问题的分析较为深入。首先,他认为美感是对于美加以欣赏而形成的主体感受。美先于美感,“和欣赏美连在一起的愉快情感并不是在美之前就有的一种状态……美就是活在某种欣赏里面”。[18]他在“使情成体”说的基础上对美感作了剖析,认为美感“是从美的欣赏中并且因为有了美的欣赏而产生的快感;心灵先为其情感寻找合适的体现,从而使情感成为其现在这样,在这样行动时,心灵享受到一种自由或扩张,这就产生了快感”。[19]那么,美感这种快感是否只是生理方面的快感呢?鲍桑葵与以格兰特·艾伦、詹姆斯·萨利为代表的快乐说美学不同,他反对把美感与生理快感等同起来,认为美感是“由感受力或表象力所产生的一种快感,而不同于官能那种短暂的或由预期的刺激所产生的快感”。[20]这里,他所强调的是美感中包含的理性因素。他还进一步认为,美感“是深深扎根于各个时代的生活之中的”。[21]这一命题是深刻的,可惜未能展开这一命题,而且在《美学史》中,他对于各个时代的审美意识的论述也往往只顾及当时的文化生活而无视更为基础的经济生活。
接着,鲍桑葵在确定了美感性质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了美感的具体特征。他认为美感具有以下三个主要特征:(1)它是一种稳定的情感。审美活动带来的快感不像生理快感那样会很快变为餍足。(2)它是一种关涉的情感。这里所谓“关涉”,是指审美主体只对有关对象的某些特殊质地感兴趣,以声音为例,就只对它的音色、音高等感兴趣。(3)它是一种共同的情感。美感可以为他人所分享,而它的价值并不因为别人的分享而降低。显然,鲍桑葵对美感的分析强调了其中的精神性内容,揭示了美感的稳定性、关涉性和可分享性这些具体特征,这是合理的。他的局限则主要在于未能揭示美感与各个时代经济基础的联系,并且忽视了美感中所包含的思想内容。
三 美学史的方法论
鲍桑葵把美学史看成是美的哲学的历史,那么美学史的研究是否应采用思辨的方法呢?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说:“用这种方法来研究哲学史的任何部门都是不恰当的,用这种方法来研究美学史尤其不行。”[22]为什么不能用思辨的方法来研究美学史呢?这是因为,美学史研究的是审美意识的历史,而审美意识又是深深地扎根于各个时代的生活之中的,因此,应当不断地联系具体生活来叙述美学史,尤其应当联系美的艺术史来叙述审美观念史。由此可见,鲍桑葵主张美学史的研究方法应当是一种叙述的方法,即联系美的艺术史叙述审美意识或观念的历史发展。他的这一方法论强调联系具体生活,主要是联系艺术创作的实践来研究审美意识或观念的历史发展,注意到理论和艺术实践之间的某种联系,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他根本否定思辨的方法在美学史研究中的作用,则显得片面。因为任何理论研究,包括对美学史的研究,都离不开思辨的方法。单纯的叙述只能使美学史研究流于流水账式的研究,从而既缺乏深度,又会因琐碎而使人生厌。
鲍桑葵对美学史的研究,注重的是历史与现实的联系。他认为弄清过去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现在,“只有这些伟大的美的艺术作品才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日益重要……因此,当我们试着探讨各个发展阶段的审美意识的时候,我们面前的材料就不仅具有考古学上的意义,而且还构成我们今天的生活环境里本身就具有价值的事物的一个重要部分。美的艺术史是作为具体现象的实际的审美意识的历史”。[23]美学理论要阐释的中心问题乃是美对于人类生活的价值。显而易见,把历史与现实相结合,强调不同时代审美意识对于今天人类生活的价值,这构成了鲍桑葵美学史研究的一个立足点。这种古为今用,立足现实的态度无疑是积极的。
鲍桑葵之所以要联系艺术史来研究美学史,最主要的是他把艺术作为审美意识的集中体现,把艺术看成是美的世界的主要代表。他认为,“正像在一般地谈到现实世界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指科学所揭示的世界一样,在一般地谈到世界上的美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指艺术所揭示的美”。[24]显然,把美的艺术看作美的主要代表,这里有着黑格尔美学的深刻影响。黑格尔把美学看作是美的艺术的哲学这个观点显然启发了鲍桑葵。把艺术看成是审美意识的集中体现,这无疑是正确的。不过,未能充分肯定社会美、自然美在美学史上所具有的重要意义,这则是鲍桑葵的一个重要缺陷。
总之,鲍桑葵的美学理论是一种表现主义的美学理论,它对于扩大表现主义美学的影响产生了一定的作用,尤其是他的“使情成体”说具有广泛的影响。例如,英国现代美学家沙穆尔·亚历山大就追随鲍桑葵,也提出:“美是能在客观上满足审美冲动或情感的东西,这种冲动或情感是一种用于观照的建设性的东西。”[25]此外,鲍桑葵对于美学史的研究更是声誉卓著,他的《美学史》是西方美学史研究中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后来英国伯爵李斯托威尔还专门把它续写下去,出版了《近代美学史评述》一书。
[1] 吉尔伯特、库恩:《美学史》,71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2] 鲍桑葵:《科学与哲学》,47页,纽约,1927。
[3] 转引自哈尔达尔:《新黑格尔主义》,278~279页,伦敦,1927。
[4] 鲍桑葵:《个性和道德的原则》,23页,伦敦,1913。
[5] 鲍桑葵:《美学三讲》,35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6] 同上书,51页。
[7] 鲍桑葵:《美学史》,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8] 鲍桑葵:《美学三讲》,57页。
[9] 同上书,32页。
[10] 同上书,5~6页。
[11] 同上书,9~10页。
[12] 鲍桑葵:《美学史》,7页。
[13] 鲍桑葵:《美学三讲》,34页。
[14] 鲍桑葵:《美学三讲》,36~38页。
[15] 同上书,4页。
[16] 同上书,17页。
[17] 鲍桑葵:《美学史》,12页。
[18] 鲍桑葵:《美学三讲》,50页。
[19] 鲍桑葵:《美学三讲》,50页。
[20] 鲍桑葵:《美学史》,13页。
[21] 同上书,2页。
[22] 同上书,2页。
[23] 鲍桑葵:《美学史》,6页。
[24] 同上书,8页。
[25] 亚历山大:《美和其他价值形式》英文版,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