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裴松之的《三国志注》
《魏书》曰:自遭荒乱,率乏粮谷。诸军并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袁绍之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赢。民人相食,州里萧条。公(按指曹操——引者)曰:“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是岁乃募民屯田许下,得谷百万斛。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遂兼灭群贼,克平天下。
这条注文使后人认识到曹魏屯田的具体情况。又如,于陈寿记曹操“重豪强兼并之法,百姓喜悦”事,裴注曰:
《魏书》载公令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袁氏之治也,使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代出租赋,衒鬻家财,不足应命。审配宗族,至乃藏匿罪人,为逋逃主。欲望百姓亲附,甲兵强盛,岂可得邪!其收田租亩四升,户出绢二匹、绵二斤而已,他不得擅兴发。郡国守相明检察之,无令强民有所隐藏,而弱民兼赋也。”
这是表明豪强之恶及曹操措施的正确。再如,于陈寿记献帝“策命”曹操为“魏公”事,裴注曰:
《魏略》载公上书谢曰:“臣蒙先帝厚恩,致位郎署,受性疲怠,意望毕足,非敢希望高位,庶几显达。会董卓作乱,义当死难,故敢奋身出命,摧锋率众,遂值千载之运,奉役目下。当二袁炎沸侵侮之际,陛下与臣寒心同忧,顾瞻京师,进受猛敌,常恐君臣俱陷虎口,诚不自意能全首领。赖祖宗灵佑,丑类夷灭,得使微臣窃名其间。陛下加恩,授以上相,封爵宠禄,丰大弘厚,生平之愿,实不望也。口与心计,幸且待罪,保持列侯,遗付子孙,自托圣世,永无忧责。不意陛下乃发盛意,开国备锡,以贶愚臣,地比齐、鲁,礼同藩王,非臣无功所宜膺据。归情上闻,不蒙听许,严诏切至,诚使臣心俯仰逼迫。伏自惟省,列在大臣,命制王室,身非己有,岂敢自私,遂其愚意,亦将黜退,令就初服。今奉疆土,备数藩翰,非敢远期,虑有后世;至于父子相誓终身,灰躯尽命,报塞厚恩。天威在颜,悚惧受诏。”
曹操的这封上书,一方面说明了一些事实,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当时权力分配形势的微妙情况[159]。总之,类似这样的注文,不仅补充了重要的史实和文献,也进一步揭示了历史的真相。
同时,裴注也有一些议论文字,表明他不赞成陈寿在有的历史事件上的表述及有关的评论。如针对陈寿认为“荀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然机鉴先识,未能充其志也”的评论,裴注予以驳斥道:
世之论者,多讥彧协规魏氏,以倾汉祚;君臣易位,实彧之由。虽晚节立异,无救运移;功既违义,识亦疚焉。陈氏此评,盖亦同乎世识。臣松之以为斯言之作,诚未得其远大者也。彧岂不知魏武之志气,非衰汉之贞臣哉?良以于时王道既微,横流已极,雄豪虎视,人怀异心,不有拨乱之资,仗顺之略,则汉室之亡忽诸,黔首之类殄矣。夫欲翼赞时英,一匡屯运,非斯人之与而谁与哉?是故经纶急病,若救身首,用能动于崄中,至于大亨,苍生蒙舟航之接,刘宗延二纪之祚,岂非荀生之本图,仁恕之远致乎?及至霸业既隆,翦汉迹著,然后亡身殉节,以申素情,全大正于当年,布诚心于百代,可谓任重道远,志行义立。谓之未充,其殆诬欤!
应当说,裴注对荀彧的评论是大胆的,也显示了注者的见识[160]。又如针对陈寿发表“蒋琬方整有威重,费祎宽济而博爱,咸承诸葛之成规,因循而不革,是以边境无虞,邦家和一,然犹未尽治小之宜,居静之理也”的评论,裴松之亦表示不能赞同,注文曰:
臣松之以为蒋、费为相,克遵画一,未尝徇功妄动,有所亏丧,外却骆谷之师,内保宁缉之实,治小之宜,居静之理,何以过于此哉!今讥其“未尽”而不著其事,故使览者不知所谓也。[161]
这一段话,不仅涉及评价的差异,也指出了原书在史事上的不足。当然,陈寿本是蜀国之人,对蒋、费当有真实的了解,陈、裴在评论上的歧异,也只有留待后人评论了。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裴注说:
宋元嘉中,裴松之受诏为注,所注杂引诸书,亦时下己意。综其大致约有六端:一曰引诸家之论,以辨是非;一曰参诸书之说,以核讹异;一曰传所有之事,详其委曲;一曰传所无之事,补其阙佚;一曰传所有之人,详其生平;一曰传所无之人,附以同类。其中往往嗜奇爱博,颇伤芜杂。如《袁绍传》中之胡母班,本因为董卓使绍而见,乃注曰“班尝见太山府君及河伯,事在《搜神记》,语多不载”,斯已赘矣。《钟繇传》中乃引《陆氏异林》一条,载繇与鬼妇狎昵事;《蒋济传》中引《列异传》一条,载济子死为泰山伍伯,迎孙阿为泰山令事;此类凿空语怪,凡十余处,悉与本事无关,而深于史法有碍,殊为瑕类。
这是首先概括了裴注的宗旨,接着批评裴注“嗜奇爱博”的缺点,下文还指出裴注中有“考究训诂,引证故实”的实例,但又“或详或略,或有或无”,以致“为例不纯”。四库馆臣最后写道:
然网罗繁富,凡六朝旧籍今所不传者,尚一一见其崖略。又多首尾完具,不似郦道元《水经注》、李善《文选注》皆翦裁割裂之文。故考证之家,取材不竭,转相引据者,反多于陈寿本书焉。[162]
这些评论,大致是中肯的。但所谓“转相引据”,反多于本书,似有夸大之嫌。
关于裴注,还有一个方面是人们未曾给予关注的,即裴注在史学批评方面的见解。从这些见解中,可知裴松之不仅是一个注家,也是一个史学批评家。如陈寿记曹操与诸将议征刘备事,诸将认为:“与公争天下者,袁绍也。”曹操说:“夫刘备,人杰也,今不击,必为后患。”裴松之于此处注引孙盛《魏氏春秋》中的记述:曹操“答诸将曰:‘刘备,人杰也,将生忧寡人。’”于是,裴松之继而批评道:
臣松之以为史之记言,既多润色,故前载所述有非实者矣,后之作者又生意改之,于失实也,不亦弥远乎。凡孙盛制书,多用《左氏》以易旧文,如此者非一。嗟乎,后之学者将何取信哉?且魏武方以天下励志,而用夫差分死之言,尤非其类。[163]
今以陈寿所记曹操语同孙盛所记相比,前者要高明得多。孙盛此类表述,实不足取。
又如陈寿以荀攸、贾诩同传,并于传后评论说:“荀攸、贾诩,庶乎算无遗策,经达权变,其(张)良、(陈)平之亚欤!”针对陈寿的这一做法和说法,裴松之批评道:
臣松之以为列传之体,以事类相从。张子房青云之士,诚非陈平之伦。然汉之谋臣,良、平而已。若不共列,则余无所附,故前史合之,盖其宜也。魏氏如诩之俦,其比幸多。诩不编程、郭之篇,而与二荀并列,失其类矣。且攸、诩之为人,其犹夜光之与蒸烛乎!其照虽均,质则异焉。今荀、贾之评,共同一称,尤失区别之宜也。[164]
从这一段批评文字来看,裴松之对于历史人物的定位和史书中人物传记的编次是十分重视的,而且明确地提出了“列传之体,以事类相从”的理念,这是难能可贵的。尽管在具体处置上,陈寿与他或有见仁见智之处,联系他对孙盛的批评和其他一些史学批评言论,我们对裴松之史学的特点,应当有一个新的认识。这说明《三国志注》在历史文献学上有重要的价值。裴松之注史的方法,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史注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向。早在东汉末年,应劭就有《汉书》集解。后西晋杜预作《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北魏郦道元撰《水经注》,都是以搜集丰富的文献作注为特色。裴松之之子骃撰《史记集解》,也是“采经传百家并先儒之说”而成[165]。其后,刘昭伯父彤集众家晋书注干宝《晋纪》,刘昭集后汉同异以注范晔《后汉书》等,都反映出这一时期史注发展上的风格。裴注称得上是这种风格的代表,这是它在史学史上的价值。
裴注所引魏晋人著作,今已十不存一,因此格外为学术界所重视。其注文历来被认为多过陈寿本书数倍。现经研究者细致统计,《三国志》正文为三十六万多字,裴注为三十二万多字,正文比注文多出四万余字[166]。宋人叶適批评有人提出重修《三国志》的论点,认为裴注所载“皆寿书之弃余也”[167],固然偏颇;但今人也有提出裴注价值远在原书之上的说法,亦属失当。《三国志》作为反映三国时期的历史著作,是裴注无法代替的;裴注也正因有《三国志》的存在作为比较才更显出其价值的重要。这可谓离则两伤,合则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