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卷第四
王一之六
王[1],謂周東都洛邑王城畿内方六百之地,孔氏曰:「《漢志》云:『周封畿[2],東西長,南北短,短長相覆千里。』臣瓚按[3]:西都方八百里,八八六十四,為方百里者六十四。東都方六百里,六六三十六,為方百里者三十六。二都方百里者百,方千里也。」在《禹貢》豫州大華、外方之間,北得河陽,漸冀州之南也。孔氏曰:「漸冀南境也。」周室之初,文王居豐,武王居鎬。至成王,周公始營洛邑,為時會諸侯之所。以其土中,四方來者道里均故也。自是謂豐、鎬為西都,而洛邑為東都。鄭氏曰:「洛邑謂之王城,是為東都,今河西是也。周公又營成周,今洛陽是也。」陳大猷曰:「鎬京謂之宗周,以其為天下所宗也。洛邑謂之東都,又謂之成周,以周道成於此也。洛邑,天下之至中;豐鎬,天下之至險。於洛邑定鼎,以朝諸侯,宅土中以涖四海,其示天下也公;於鎬京定都,以據形勝,處上遊以制六合,其慮天下也遠。漢唐並建兩京,蓋亦深識天下形勢之所在,而有得於成王、周公之遺意歟?」至幽王嬖褒姒,生伯服,廢申后及太子宜臼,宜臼奔申。申侯怒,與犬戎攻宗周,弑幽王于戲羲。嚴氏曰:「戲,驪山下地名,亦水名。」晉文侯[4]、鄭武公迎宜臼于申而立之,是為平王。徙居東都王城,孔氏曰:「鎬京為西周,王城為東周。及敬王去王城而遷成周,自是又謂王城為西周,成周為東周。」於是王室遂卑,與諸侯無異,故其詩不為《雅》而為《風》。然王號未替也,故不曰周而曰王。蘇氏曰:「其風及其境内,而不能被天下,與諸侯比。」○問:「《王風》是他風,如此不是降為《國風》?」曰:「其辭語可見。《風》多出於在下之人,《雅》乃士大夫所作,《雅》雖有刺,而其辭與《風》異。」黄實夫曰:「《黍離》之為《國風》,以其詩之體為風也。周室未遷,則其音天下之正聲也;平王遷而東之,則其音乃東土之音耳。故曰王國風。」孔氏曰:「平王地狹于千里,比於列國,當言周而言王,尊之也。」其地則今河南府及懷、孟等州是也。愚按:河南府,今隸河南省。懷州,今改懷孟路,與孟州皆隸今河東山西道。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叶鐵因反,下同,此何人哉?
賦而興也。黍,穀名,苗似蘆,高丈餘,穗黑色,實圓重。嚴氏曰:「黍,似粟而非粟,有二種,米粘者為秫,可以釀酒,不粘者為黍。」《本草》注云:「黍有數種,又有丹黑,黑黍謂之秬,丹黍皮赤米黄。」離離,垂貌。稷,亦穀也,一名穄祭,似黍而小。或曰粟也。孔氏曰:「楚威王曰:『寡人心搖搖然,如懸旌而無所薄。』搖搖是心憂而無附著之意。」悠悠,遠貌。蒼天者,據遠而視之,蒼蒼然也。○周既東遷,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宫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徬徨不忍去,故賦其所見黍之離離,與稷之苗,以興行之靡靡,心之搖搖。既嘆時人莫識己意,鄭氏曰:「怪我久留而不去。」又傷所以致此者,果何人哉?追怨之深也[5]。李迂仲曰:「呼天而愬曰:致此者何人哉?蓋含蓄其詞,不欲指斥其人也。」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音遂。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賦而興也。穗,秀也。稷穗下垂,如心之醉,故以起興。毛氏曰:「中心似醉,醉於憂也。」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於結反,叶於悉反。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賦而興也。噎,憂深不能喘息,如噎之然。孔氏曰:「噎咽,喉閉塞之名,言憂深也。」稷之實,如心之噎,故以起興。
《黍離》三章,章十句。
元城劉氏曰:「常人之情,於憂樂之事,初遇之,則其心變焉;次遇之,則其變少衰;三遇之,則其心如常矣。至於君子忠厚之情則不然,其行役往來,固非一見也。初見稷之苗矣,又見稷之穗矣,又見稷之實矣,張子曰:「言苗,言穗,言實,作文者須是如此,不可都謂之苗也。」而所感之心,終始如一,不少變而愈深,此則詩人之意也。」輔氏曰:「久而不忘者,天理之常也。暴集旋涸者[6],人欲之無定也。情得其正,則自然久而不忘矣。」謝疊山曰:「天王而沒于夷狄,天地之大變,中國之大恥,東周臣子之大讐也。文武成康之宗廟而盡為禾黍,聞者當流涕矣。心搖搖而不忍去,天悠悠而不我知,能為閔周之詩者,一行役大夫之外,無人也。不知平王而聞此詩也,亦有惻于中否乎?吾觀《書》至《文侯之命》,知平王之不足以有為矣,所以訓戒晉文侯者,惟曰自保其國而已。王室之盛衰,故都之興廢,悉置度外,吾於《黍離》之詩重有感也夫!」愚按:《小弁》詩曰:「踧踧周道,鞠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擣[7]。」正若此詩之意。然則《黍離》之感慨,有不待於大夫行役之時,而已兆于褒姒母子僭亂之日。大夫追怨之詞,有所歸矣。
《序》:「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廟,過故宗廟宫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徬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叶將黎反?雞棲音西于塒音時,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叶陵之反。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叶新齎反。
賦也。君子,婦人目其夫之辭。鑿墻而棲曰塒。日夕則羊先歸而牛次之。《埤雅》曰:「羊性畏露,晩出而早歸,常先於牛也。」○大夫久役于外,其室家思而賦之曰:君子行役,不知其反還之期,且今亦何所至哉?雞則棲于塒矣,日則夕矣,羊牛則下來矣[8]。是則畜勗産出入,尚有旦暮之節,而行役之君子,乃無休息之時,使我如何而不思也哉?輔氏曰:「知其歸期,則知其所止也;知其所在,則思有所向也。今也『不知其期』,則不知其几時可歸也。『曷至哉』,則不知其今在何所也。『如之何勿思』,覩物興思,雖欲自已而有所不能也。」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户括反,叶户劣反?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古活反,叶古劣反。君子于役,苟無飢渴叶巨列反!
賦也。佸,會。桀,杙弋。括,至。苟,且也。○君子行役之久,不可計以日月,而又不知其何時可以來會也,亦庶几其免於飢渴而已矣。此憂之深而思之切也。輔氏曰:「可以日月計,則思有節也。知其會期,則思猶有止也。『不日不月』,則不可計以日月也。『曷其有佸』,則不知其何時可以來會也。『苟無飢渴』,則不敢必其歸,而但幸其不至于飢渴而已,其憂思之情益甚矣。」
《君子于役》二章,章八句。謝疊山曰:「『雨雪霏霏』,遣戍役而預言歸期也;『卉木萋萋』,勞還率而詳言歸期也;『卉木萋止』,勞還役而詳言歸期也。《四牡》之使,寧几何時,勞之曰『我心傷悲』;吉甫在鎬,不過千里,勞之曰『我行永久』。吾觀先王之心,惟恐一人之勞苦,惟恐一人之怨咨,何也?不如是,非所謂『體羣臣』也。本于推己及物之恕,發而為序情閔勞之仁,豈有無期度者哉?今『君子于役』,至于『不知其期』,仁恕之意泯然矣。文、武、宣王之治,何時而可復見乎?」
《序》:「刺平王也。君子行役無期度,大夫思其危難以風焉。」
此國人行役而室家念之之辭,《序》説誤矣。其曰「刺平王」,亦未有考。
君子陽陽,左執簧音黄,右招我由房。其樂音洛只音止且子徐反!
賦也。陽陽,得志之貌。董氏曰:「陽陽者,氣充於内,容貌不枯也。」簧,笙、竽管中金葉也。蓋笙、竽皆以竹管值於匏中,而竅其管底之側,以薄金葉障之,吹則鼓之而出聲,所謂簧也。故笙、竽皆謂之簧。笙十三簧,或十九簧。竽,三十六簧也。由,從也。房,東房也。房只是人出入處,古人于房前有壁,後無壁,所以通内。李寶之曰:「堂屋次棟之架曰楣,後楣以北為室與房。人君左右房,大夫東房、西室而已。」只且,語助辭。○此詩疑亦前篇婦人所作。蓋其夫既歸,不以行役為勞,而安於貧賤以自樂。其家人又識其意而深嘆美之,皆可謂賢矣。豈非先王之澤哉?或曰:《序》説亦通,宜更詳之。輔氏曰:「謂『此詩疑亦前篇婦人所作』者,蓋兩篇之首皆以君子為言,而又相聯屬[9],此固不害於義,然亦安知其非偶然而然也。故又取或者之説,以為『《序》説亦通,宜更詳之』,蓋欲仍舊也。」孔氏曰:「君子之人陽陽然,左手執簧,右手招我從房中樂官之位。時世衰亂,且相與樂此而已。天子諸侯皆有房中之樂。」胡庭芳曰:「朱子《初解》云:君子知道之不行,為貧而仕,所以辭尊居卑,辭富居貧,相招為禄仕。雖役于伶官之賤,而陽陽自得,若誠有樂乎此者。其所以全身遠害之計深矣。雖非聖賢出處之正,然比於不量其力,貪利以没身者[10],豈不賢哉?」
君子陶陶,左執翿徒刀反,右招我由敖五刀反。其樂只且!
賦也。陶陶,和樂之貌。翿,舞者所持羽旄之屬。敖,舞位也。
《君子陽陽》二章,章四句。
《序》:「閔周也。君子遭亂,相招為禄仕,全身遠害而已。」
説同上篇。輔氏曰:「此《序》得之。蓋古之樂官[11],實掌教事,如舜命夔典樂教冑子,《周官·大司樂》掌『教國子』,可見故賢者多隱於樂工,如《簡兮》詩之類。至春秋時,如魯太師摯諸人,猶知踰河蹈海以去亂,不賢者能如是乎?使賢者隱于樂工,而以全身遠害為樂,則時可知矣。」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音記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叶胡威反,下同哉懷哉,曷月予還音旋,下同歸哉[12]?
興也。揚,悠揚也,水緩流之貌。彼其之子,戍人指其室家而言也。戍,屯兵以守也。申,姜姓之國,平王之母家,在今鄧州信陽軍之境。愚按:申國屬宋鄧州南陽縣及信陽軍。今南陽縣改屬南陽府,信陽軍改信陽州,並隸河南省。懷,思。曷,何也。○平王以申國近楚,數被侵伐,故遣畿内之民戍之,而戍者怨思,作此詩也。興取「之」、「不」二字,如《小星》之例。輔氏曰:「『彼其之子』,是戍人指其室家而言。則『不與我戍申』云者,蓋言不得同其室家以往耳。『懷哉懷哉』,言其思念不一而足也。『曷月予還歸哉』,言不知何日可以還歸,以安其室家也。興取『之』、『不』、二字,如《小星》之例,此興體之中又别是一例,不然則又似比體。」愚按:先儒多以為水弱不流薪楚,喻平王微弱不能徵發諸侯,蓋由誤認此詩之體。此詩乃興之不取義者,特取「之」、「不」二字相應耳,故《集傳》特指其例以明之。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興也。楚,木也。甫,即呂也,亦姜姓。《書》「呂刑」,《禮記》作「甫刑」,而孔氏以為呂侯「後為甫侯」是也。當時蓋以申故而并戍之。今未知其國之所在,計亦不遠於申、許也。孔氏曰:「言甫與許者,以其俱為姜姓,既重章以變文,因借甫、許以言申,其實不戍許、甫也。六國時,秦、趙同為嬴姓,《史記》《漢書》多謂秦為趙,亦此類也。」
揚之水,不流束蒲叶滂古反。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興也。蒲,蒲柳。《春秋傳》云:「董澤之蒲。」杜氏云「蒲,楊柳,可以為箭者」是也。孔氏曰:「陸璣云:『蒲柳有兩種,皮正青者曰小楊,其一種皮紅者曰大楊。其葉皆長,廣於柳葉,皆可為箭幹。故宣公十二年《傳》曰:『董澤之蒲,可勝既乎?』」嚴氏曰:「毛以為草,鄭以為蒲柳,皆通。蒲草,見《陳·澤陂》;蒲柳,見《陳·東門之楊》。」許,國名,亦姜姓,亦潁昌府許昌縣是也。錢氏曰:「許,在今許州。」
《揚之水》三章,章六句。
申侯與犬戎攻宗周而弑幽王,則申侯者,王法必誅不赦之賊,而平王與其臣庶不共戴天之讐也。今平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知其立己為有德,而不知其弑父為可怨,至使復讐討賊之師,反為報施酬恩之舉,則其忘親逆理,而得罪於天已甚矣。項氏曰:「自天理觀之,則申侯為平王不共戴天之讐;自平王觀之,則申侯乃賈充、成濟也,其戍之宜矣。」愚按:《小弁》詩曰:「何辜于天?」又曰:「君子信讒。」又曰:「君子不惠,不舒究之。」又曰:「舍彼有罪,予之佗矣。」皆為怨父之詞。吾意平王所以但知母家之重,而不知弑父之讐者,皆自疇昔怨父一念之差所致也。究其忘親逆理之罪,吾於其傅與有責焉。又況先王之制,諸侯有故,則方伯連帥以諸侯之師討之;王室有故,則方伯連帥以諸侯之師救之。天子鄉遂之民,供貢賦、衛王室而已。今平王不能行其威令於天下,無以保其母家,乃勞天子之民,遠為諸侯戍守,故周人之戍申者,又以非其職而怨思焉。則其衰懦微弱,而得罪於民,又可見矣。程子曰:「諸侯有患,天子命保衛之,亦宜也,平王獨思其母家耳[13]。非有王者保天下之心,人怨宜也,況天子當使方伯鄰國共保助之。」李迂仲曰:「以公存心,則如《采薇》;以私存心,則如《揚之水》。遣戍則同,而美刺則異也。」嗚呼!「《詩》亡而後《春秋》作」,其不以此也哉!輔氏曰:「忘親逆理,以賊人之秉彝;非法枉道,以使民之勞役,此民之所以怨思也。欲其悉力致死,以報其上,難矣哉!所謂民至愚而神,於此可見先王之所以畏而敬之也。此正平王之詩,故曰『《詩》亡然後《春秋》作,其不以此也哉』。」張南軒曰:「胡文定云:『按《邶》《鄘》而下,多春秋時詩,而謂《詩》亡然後《春秋》作,何也?自《黍離》降為《國風》,天下無復有《雅》,而王者之詩亡。《春秋》作於隱公,適當《雅》亡之後。夫《黍離》所以為《國風》者,平王自為之也。平王忘讐,於是王者之迹熄而《詩》亡,天下貿貿焉日趨於徇私滅理之塗[14],故孔子懼而作《春秋》。』」愚按:以上兩節觀之,則王迹所以熄,《雅》所以亡,而《春秋》所以作者,皆平王忘親逆理,而衰懦微弱之所致也歟!
《序》:「刺平王也。不撫其民,而遠屯戍于母家,周人怨思焉。」
中谷有蓷吐雷反,暵呼但反其乾矣。有女仳匹指反離,嘅口愛反其嘆土丹反矣。嘅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
興也。蓷,鵻錐也。葉似萑凡,方莖,白華,華生節間,即今益母草也。《本草》曰:「茺蔚一名益母。節節生花,如雞冠,其子三稜。」嚴氏曰:「據《本草》,茺蔚正生海濱池澤,其性宜濕。」暵,燥。仳,别也。嘅,歎聲。艱難,窮厄也。凶年饑饉,室家相棄,婦人覽物起興,而自述其悲歎之辭也。
中谷有蓷,暵其脩叶先竹反矣[15]。有女仳離,條其歗叶息六反矣。條其歗矣,遇人之不淑矣!
興也。脩,長也。陳少南曰:「長茂者亦為所暵。」或曰乾也,如脯之脩也。條,條然歗貌。歗,蹙口出聲也。悲恨之深,不止於嘆矣。淑,善也。古者謂死喪饑饉,皆曰不淑。董氏曰:「古人傷死者之詞曰:如何不淑。」蓋以吉慶為善事,凶禍為不善事,雖今人語猶然也。○曾氏曰:「凶年而遽相棄背,蓋衰薄之甚者,而詩人乃曰『遇斯人之艱難』、『遇斯人之不淑』,而無怨懟過甚之詞焉,厚之至也。」
中谷有蓷,暵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張劣反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興也。暵濕者,旱甚,則草之生於濕者亦不免也。孔氏曰:「先言乾,次言脩,後言濕,見凶年之淺深也。」劉辰翁曰:「乾者,已暵;脩者,又暵;濕者,亦暵。其為旱勢可勝言哉?旱愈甚,則仳離之愁嘆愈甚矣。」啜,泣貌。何嗟及矣,言事已至此,末如之何,窮之甚也。蘇氏曰:「嘆之者,知其不得已也;嘯者,怨之深矣。泣則窮之甚也。」輔氏曰:「歎則悲歎而已[16],歗則悲而恨焉,泣則悲而至于傷矣。方其歎且恨之時,而曰『遇人之艱難』、『遇人之不淑』,而無怨懟過甚之辭,固見其厚矣。及其至於傷而泣也,則亦曰『何嗟及矣』而已。殆有知其不可奈何,而安於命之意,此尤見其厚也,豈非先王之澤哉?」
《中谷有蓷》三章,章六句。
范氏曰:「世治則室家相保者,上之所養也;世亂則室家相棄者,上之所殘也。其使之也勤,其取之也厚,則夫婦日以衰薄,而凶年不免於離散矣。伊尹曰:『匹夫匹婦不獲自盡,民主罔與成厥功。』故讀《詩》者,於一物失所,而知王政之惡;一女見棄,而知人民之困。周之政荒民散,而將無以為國,於此亦可見矣。」輔氏曰:「范氏之説,甚得讀詩之旨。使讀《詩》者能如此,則《詩》之為教於人大矣。」謝疊山曰:「凶年饑歲,上而王朝有司徒荒政十二以聚民;下而有司能以時告其上,發倉廩,開府庫,懋遷化居以賑民,必無夫婦衰薄,室家相棄之事矣。此詩三章,始暵其乾,中暵其脩,終暵其濕,言民之者,一節急一節;始嘅其歎,中條其歗,終啜其泣,民之怨恨者,一節深一節。始曰『遇人之艱難』,憐其窮苦也;中曰『遇人之不淑』,憐其遭凶禍也;終曰『何嗟及矣』,夫婦既已離别,雖怨嗟亦無及也。」又曰:「夫婦,人之大倫也。饑饉而相棄,人道之大變也。婦無一語怨其夫,而有哀矜惻怛之意焉,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義婦也,與忠臣孝子同道。人不幸而處三綱之變,以此存心,則綽綽然有餘裕矣!」
《序》:「閔周也。夫婦日以衰薄,凶年饑饉,室家相棄爾。」
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為叶吾禾反。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叶良何反。尚寐無吪!
比也。兔性陰狡。爰爰,緩意。雉性耿介。離,麗。羅,網。尚,猶。罹,憂也。尚,庶幾也。愚按:二「尚」字義不同。吪,動也。○周室衰微,諸侯背叛,君子不樂其生,而作此詩。言張羅本以取兔,今兔狡得脱,而雉以耿介反離于羅,以比小人致亂,而以巧計幸免;君子無辜,而以忠直受禍也。呂東萊曰:「此因所見為比也,兔之大以比諸侯,雉之小以自比也。言諸侯之背叛者恣睢自如[17],而周人反受其禍也。」為此詩者,蓋猶及見西周之盛。故曰方我生之初,天下尚無事,及我生之後,而逢時之多難如此。然既無如之何,則但庶幾寐而不動以死耳。或曰:興也。以兔爰興無為,以雉離興百罹也。劉辰翁曰:「『有兔爰爰』,舒緩而無虞者,此我生之初承平之人也。『雉離于羅』,求死不得,此我生之後百憂之人也。安得一寐而死,不復見此之為快哉?」下章放此。
有兔爰爰,雉離于罦音孚,叶步廟反。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後,逢此百憂叶一笑反。尚寐無覺居孝反,叶居笑反!
比也。罦,覆車也。可以掩兔。孔氏曰:「《釋器》云:『繴謂之罿,罬也。罬謂之罦,覆車也。』郭璞云:『今之翻車也。有兩轅,中施罥以捕鳥。』」繴音壁,罬音拙,罥音絹。造,亦為也。覺,寤也。
有兔爰爰,雉離于罿昌鍾反。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後,逢此百凶。尚寐無聰!
比也。罿,罬也,即罦也。或曰:施羅於車上也。庸,用。聰,聞也。無所聞,則亦死耳。
《兔爰》三章,章七句。
《序》:「閔周也。桓王失信,諸侯背叛,構怨連禍,王師傷敗,君子不樂其生焉。」
「君子不樂其生」一句得之,餘皆衍説。其指桓王,蓋據《春秋傳》鄭伯不朝,王以諸侯伐鄭,鄭伯禦之,王卒大敗,祝聃射王中肩之事。然未有以見此詩之為是而作也。
緜緜葛藟力軌反,在河之滸呼五反。終遠于萬反兄弟,謂他人父叶夫矩反[18]。謂他人父,亦莫我顧叶公五反[19]。
興也。緜緜,長而不絶之貌。岸上曰滸。○世衰民散,有去其鄉里家族而流離失所者,作此詩以自歎。言緜緜葛藟,則在河之滸矣。胡旦曰:「葛也,藟也,必生於山谷丘野之地,延蔓于草木條枚之上,不生於河滸水涯。生不得其地,則失物之性也。」今乃終遠兄弟,而謂他人為己父。己雖謂彼為父,而彼亦不我顧,則其窮也甚矣。
緜緜葛藟,在河之涘音俟,叶矣、始二音。終遠兄弟,謂他人母叶滿彼反。謂他人母,亦莫我有叶羽已反。
興也。水涯曰涘。謂他人父者,其妻則母也。有,識有也。《春秋傳》曰:「不有寡君。」嚴氏曰:「莫我有,言視之若無也。」
緜緜葛藟,在河之漘順春反。終遠兄弟,謂他人昆叶古匀反。謂他人昆,亦莫我聞叶微匀反。
興也。夷上洒跣下曰漘。漘之為言脣也。《爾雅》注曰:「涯上平坦而下水深為漘[20]。不,發聲。」昆,兄也。聞,相聞也。
《葛藟》三章,章六句。
《序》:「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棄其九族焉。」
《序》説未有據,詩意亦不類。説已見本篇。
彼采葛叶居謁反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賦也。采葛,所以為絺綌,蓋**奔者託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
彼采蕭叶疏鳩反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賦也。蕭,荻也,白葉,莖粗,科生,有香氣。祭則焫爇以報氣,故采之。孔氏曰:「蕭荻,今人謂之荻蒿,可作燭,有香氣,故祭祀以脂爇之也。」曰三秋,則不止三月矣。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本與艾叶兮!
賦也。艾,蒿屬。乾之可灸,故采之。呂東萊曰:「葛為絺綌,蕭共祭祀,艾療疾,特訓釋三物見采之由,不於此取義也。」曰三歲,則不止三秋矣。
《采葛》三章,章三句。輔氏曰:「采葛,采蕭,采艾,其説託言明矣,至於思念之情,流而不止如此,則為**奔之辭者宜哉!」
《序》:「懼讒也。」
此**奔之詩。其篇與《大車》相屬,其事與采唐、采葑、采麥相似,其詞與《鄭·子矜》正同,《序》説誤矣。
大車檻檻,毳尺鋭反衣如菼吐敢反。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賦也。大車,大夫車。檻檻,車行聲也。毳衣,天子大夫之服。王介甫曰:「王之大夫四命,與子、男同服也。」菼,蘆之始生也。毳衣之屬,衣繪而裳繡,五色皆備,其青者如菼。劉濟曰:「毳衣以宗彝為首,蓋畫虎蜼。虎蜼淺毛,故謂毳。」蜼,音壘胃反[21]。愚按:毳衣所畫者三章:宗彝也,藻也,粉米也。裳所繡者二章:黼也,黻也。所畫所繡皆備五色,所謂以五采彰施于五色者也。爾,**奔者相命之詞也。子,大夫也。不敢,不敢奔也。○周衰,大夫猶有能以刑政治其私邑者,故**奔者畏而歌之如此。蘇氏曰:「其止之有道,民聞其車聲,而見其衣服,則畏而不敢矣,非待刑之而後已也。」然其去二《南》之化則遠矣。此可以觀世變也。呂東萊曰:「此詩唯能止其奔,未能革其心,與《行露》之詩異矣,亦僅勝於東遷之初而已。」輔氏曰:「《漢廣》之遊女端莊靜一,人見而知其不可求;《野有死麕》之女子貞潔自守,人見而知其不可犯,此所以為二《南》之化也。豈至於有**奔之心,待有所畏而後不敢哉?今觀此詩,則世變之愈下可知矣。」
大車啍啍他敦反,毳衣如璊音門。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賦也。啍啍,重遲之貌。璊,玉赤色。五色備,則有赤。孔氏曰:「啍啍,行之貌,故為重遲。上言行之聲[22],此言行之貌,互相見也。」毳衣裳繢繡皆五色。青者如菼,赤者如璊,各舉其一耳。
穀則異室,死則同穴叶户橘反。謂予不信,有如皦古了反日!
賦也。穀,生。穴,壙曠。皦,白也。○民之欲相奔者,畏其大夫,自以終身不得如其志也。故曰:生不得相奔以同室,庶几死得合葬以同穴而已。「謂予不信,有如皦日」,約誓之辭也。輔氏曰:「世變雖下,而大夫能使人畏之如此,亦可謂賢也。已始則不敢奔,而已終則知其雖殁身不得遂其志,則其刑政之效,亦非無常者之所能也[23]。」
《大車》三章,章四句。
《序》:「刺周大夫也。禮義陵遲,男女**奔,故陳古以刺今大夫不能聽男女之訟焉。」
非刺大夫之詩,乃畏大夫之詩。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將七羊反其來施施叶時遮反。
賦也。麻,穀名,子可食,皮可績為布。《本草》曰:「一名麻勃,此麻上花勃勃者。麻子味甘平,無毒,園圃所蒔,今人作布及履用之。」子嗟,男子之字也。將,願也。施施,喜悦之意。○婦人望其所與私者而不來,故疑丘中有麻之處,復有與之私而留之者,今安得其施施然而來乎?
丘中有麥,彼留子國。彼留子國,將其來食。
賦也。子國,亦男子字也。來食,就我而食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叶奨里反。彼留之子,貽我佩玖叶舉里反。
賦也。之子,并指前二人也。貽我佩玖,冀其有以贈己也。
《丘中有麻》三章,章四句。
《序》:「思賢也。莊王不明,賢人放逐,國人思之,而作是詩也。」
此亦**奔者之詞,其篇上屬《大車》,而語意不莊,非望賢之意。《序》亦誤矣。
王國十篇,二十八章,百六十二句。
輔氏曰:「讀《詩》者可以怨,則詩人固無忿懟過甚之辭。然予讀《王風》,則見其怨詩尤為平和,此可見周人之風俗也。」
[1] 「王」原作「三國」,明修本同,四庫本作「王國」,據朱熹《詩集傳》卷四改。
[2] 「畿」原作「圻」,據《毛詩正義》卷四之一及《漢書·地理志》改。
[3] 「臣瓚」,據《漢書》卷二十八下,應為「師古」。下引師古注文,文字也小有異同。
[4] 「侯」,四部叢刊三編本朱熹《詩集傳》卷四誤作「公」。
[5] 「怨」原作「念」,據朱熹《詩集傳》卷四改。
[6] 「涸」原作「個」,據輔廣《詩童子問》卷二改。
[7] 「惄」原作「愍」,據明修本及朱熹《詩集傳》卷十二改。
[8] 「羊牛」原作「牛羊」,據四庫本及朱熹《詩集傳》卷四改。
[9] 「又」原作「人」,據明修本及輔廣《詩童子問》卷三改。
[10] 「貪利」,胡一桂《詩集傳附錄纂疏》卷首《詩序辨說》引朱子《初解》作「昧於榮利」。
[11] 「古」原作「右」,據明修本及輔廣《詩童子問·詩序》改。
[12] 「下同」二字,原無,據朱熹《詩集傳》卷四補。
[13] 「思」,《程氏經說》卷三作「私」。
[14] 「徇私滅理之塗」,明修本作「夷狄禽兽之歸」。
[15] 「先」原作「式」,據朱熹《詩集傳》卷四改。
[16] 「悲」原作「忍」,據輔廣《詩童子問》卷三改。
[17] 「恣」原作「怨」,據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卷七改。
[18] 「叶」,原無,據朱熹《詩集傳》卷四補。
[19] 「公」原作「果」,據朱熹《詩集傳》卷四改。
[20] 「涯」,《爾雅注疏》卷七作「厓」。
[21] 「壘胃反」原作「壘胃右」,不通,《廣韻》:「力軌切」,則「右」當爲「反」之形近而訛。今據文義改。
[22] 「之」原作「有」,據《毛詩正義》卷四之一改。
[23] 「亦非」一句,輔廣《詩童子問》卷三作「亦可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