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皈依之路

在渴望上帝的人们那里,一个紧迫的问题就是:人怎样走向上帝?人的皈依之路是怎样的?对此,帕斯卡尔强调的一个重要观点是:

上帝是隐蔽的。

他根据圣书,根据新旧约这样认为。他认为圣书更懂得上帝的各种事情,而圣书上说上帝是一个隐蔽的上帝,[1]自从亚当犯下原罪,人堕落和本性腐化以来,上帝就使人处于盲目之中,人不能清楚地看到上帝。

因而,隐蔽的上帝即意味着一个人失去了上帝。人要去重新寻找他,达到他。

人不可能通过自然,通过大自然的千变万化和无穷奥妙而找到他,不可能通过赞美大自然的宏大精致、美丽和谐,从而景仰这大自然的创造者而达到他。大自然并没有像有些人所想的那样能明示上帝。帕斯卡尔谈到那些大胆地以大自然的创作来证明上帝的人,说这只能使虔诚者信,而并不能使不信者信。赞美是在信仰之后,这时,他才会到处看见上帝。而在此之前,你要到大自然中去寻找上帝纯属枉然。你看不到上帝或他的任何征兆。

有一段话很好地揭示了帕斯卡尔内心历程中曾经发生过的困惑和苦恼,他写道:“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并且使我困惑的。我瞻望四方,我到处都只看到幽暗不明。大自然提供给我的,无不是怀疑与不安的题材……大自然要么是说出一切,要么是一言不发!从而好让我看出我应该追随哪一边。反之,在我目前所处的状态,我却茫然于我是什么以及我应该做什么,所以我就既不认识我的状况,也不认识我的责任。我是全心全意要想认识真正的美好在哪里,以便追随它,为了永恒的缘故,没有任何代价对我是过高的。”[2]

上帝是隐蔽的,这在人类社会中也是如此。有那么多的人对信仰麻木不仁,他们如果干脆明说他们不信,这样也许倒还好些,但他们口头上说信,也参加各种仪式,参加礼拜和祷告,可是他们的行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却在明明白白地显示他们并不真正信仰上帝。他们怎么能使自己罪恶、腐败的生活与信仰相容呢?他们并没有达到上帝。这甚至像是上帝的有意安排,上帝有意使自己向人隐藏起来。

上帝是隐蔽的,因为自从亚当犯原罪以后,我们就和他隔开了。上帝使人处于盲目之中。我们除了依靠耶稣基督之外,不可能脱离盲目状态。没有耶稣基督,与上帝的一切联系都会中断。我们必须通过耶稣基督来认识上帝,或者说,耶稣基督就是人类的上帝。除了子和子所给予的,没有人知道父。帕斯卡尔因此更强调基督教即是基督的宗教,他的上帝就是基督。

上帝是隐蔽的,意味着人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上帝,而是要含辛茹苦、费尽气力去发现和追求上帝;宗教是如此伟大的东西,以致那些不肯费力追求它的人,就应该被剥夺其宗教。帕斯卡尔说这是十分公正的,人们有什么可怨尤的呢?

上帝是隐蔽的,也意味着信仰是一个过程,一个不断呼唤和寻找上帝的过程。一个基督教徒是自己使自己变成的,而非天生的。人须不断地追求并不断地飞升,方能沐浴在上帝的光辉里,聆听到上帝的声音。否则,他就可能一直盘桓在尘世的光荣上面,浅尝辄止,半途而废。

上帝是隐蔽的,还意味着宗教除了有给人以慰藉和安宁的一面,也有使人痛苦、紧张和不安的一面。人不仅有找到上帝后的欣喜和极乐,更有找到上帝之前的烦恼、恐惧、奔忙和忧虑。而这一面却往往被一些乐观自负的天主教徒忽略掉了。

帕斯卡尔认为:人要达到信仰,首先要自己纯洁内心,克制情欲,抛弃尘世的财富和欢乐。他对于一些人所说的“假如我有信仰,我就会立刻抛弃欢乐”的话,针锋相对地说:“假如你抛弃欢乐,你会立刻享有信仰。”因此,现在就要由你来开始了。如果我能够的话,我可以给你以信仰,然而我并不能够做到这一点。信仰并不能够由他人植入,因此不能够验证你所说的是否是真理。但是你却很可以抛弃欢乐来验证我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除了禁欲,还要谦卑。帕斯卡尔认为以往的哲学家并没有规定相应于这两种状态的情操。他们或者主张性善论,在人心中鼓舞了纯粹伟大的情绪,使人走向骄傲;或者主张性恶论,在人心中鼓舞了纯粹卑贱的情绪,使人走向绝望。只有基督教不是这样。它同时看到人的伟大和卑贱,因而使人既不自傲又不绝望。帕斯卡尔认为:卑贱的情绪是必须有的,但不是出自本性而是出自悔罪,不是为了要停滞其中,而是为了要步入伟大。伟大的情绪也是必须有的,但不是出自人的优异而是出自神恩,并且是在已经经历了卑贱之后。卑贱是为了步入伟大,伟大是在经历卑贱之后。同时有一点点骄傲和屈辱,是接受生死祸福的最美妙方式。

帕斯卡尔主张谦卑,反对骄傲,包括反对以宗教为骄傲,他说要痛斥那些炫耀宗教的人,要怜悯不信仰者,怜悯那些正在寻求之中的无神论者。他认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义人,他们相信自己是罪人,另一种是罪人,他们相信自己是义人。

然而,即便如此,人也不可能仅仅靠自己的努力而达到上帝,成为圣者,还要依靠神恩,依靠上帝的恩惠。在这方面帕斯卡尔深受冉森派的影响,但是他也不排斥人的努力,并相信人能够与上帝相通。一方面“你们寻找,就能找到”[3],虽然人现在配不上上帝,但他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使自己转化为配得上上帝。如果我们敢说人类太渺小而不配与上帝相通,那么就确乎必须是很伟大才可以这样判断。上帝对全力追求他的人显现,对他有足够的光明,而对躲开他的人隐蔽,对他有足够的幽晦。

另一方面,信仰又是上帝的恩赐,即必须依靠神恩才能真正感受到上帝。帕斯卡尔在此区别理智和心灵,认为上帝以理智把宗教置于精神(理性精神)之中,以神恩把宗教置于内心之中。但真正感受到上帝的仅是心灵而非理智,而这就是信仰:上帝是人心可感受的,而不是理智可理解的。的确,信仰上帝必须通过心灵,认识上帝与爱上帝相隔是何其遥远!而这种心灵对上帝的感受能力却非自然所赐、理性之功,而是上帝所赐,信仰乃是上帝的一种恩赐,而绝非人们所以为的是推理的一种恩赐。要使人成为圣者,就一定得有神恩,谁要是对此怀疑,就不懂得什么是圣者,什么是人。

帕斯卡尔认为不可能以强力把宗教植入人的心中,如果想要以强力和威胁来把它置于我们的精神和内心之中,那就不是把宗教而是把恐怖置于其中了。那个上帝就是犹太教的恐怖的上帝,而非基督教的仁爱的上帝。帕斯卡尔说:“信仰有三种方法:即理智、习俗、灵感。基督宗教——它是唯一具有理智的——并不承认那些没有灵感而信仰的人是它真正的儿女;这并不是说它要摈斥理智与习俗,而是相反,它一定要向证明开放自己,一定要由习俗来巩固自己,一定要以谦卑献身于灵感,唯有这样才能得出真正而有益的结果。”[4]

帕斯卡尔认为我们在信仰的过程中要通过知、情、意三个方面,不能排斥理智,但不能仅仅承认理智。他强调的重点是放在情感和意志上,放在心灵而非理智上。他认为意志是信仰的一个主要构成部分,决定着理智思考的方向。理智思考得非常迟缓,而情感是立即就行动的。因此我们就必须把我们的信仰置于感情之中;否则它就永远会摇摆不定。

一定要使外表和内心结合起来才能获得上帝。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仪式、事功,一心期待着那种外在的帮助,就会成为迷信;然而,若是不顺从仪式,不肯把它和内心结合起来,这就成为高傲了。而唯有由外表和内心合成的基督宗教,才能适合于一切人。它把民众提高到内心,又把高傲者降低到外表,缺少了这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完美。

帕斯卡尔强调,在信仰问题上也要勿信权威、传统、舆论而要相信自己(正像他在科学问题上反对膜拜古代权威一样)。他说绝对不能把道听途说的事情当作你信心的准则,不应该相信任何事情,除非你能把自己置于就像你从不曾听说过它那样一种状态。使你相信的,应该是你所赞同于你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意见。他问道,假如古老就是信心的准则,那古人岂不是没有准则了吗?如果普遍的同意是信心的准则,那么人类灭绝了呢?

帕斯卡尔在信仰中强调的是心灵、灵感、感情。即灵感与感情不仅只有在个人中才能达到最深的层次,而且它几乎总是个人化的,没法学习,没法传授,甚至没法表达。因而帕斯卡尔所感受到的上帝实际是个人的上帝,这个上帝就是耶稣基督,就是圣子,就是来到人中间的上帝,就是成为肉身后来又死而复活的上帝,就是为人类赎罪的上帝。就是来恢复因亚当而中断的圣父与人的联系的上帝。“耶稣基督就是一个我们与他接近而不骄傲,我们向他屈卑而不绝望的上帝。”[5]帕斯卡尔崇敬他,仰慕他。他写道:“还有什么人曾经是更光辉显赫的呢?整个的犹太民族在他到来之前就预告了他。异邦人的民族在他到来之后又崇拜了他。异邦人和犹太人这两种人都把他当成他们自己的中心。可是又有什么人曾经是更不享受这种光辉显赫的呢?在三十三年的岁月中,他生活了三十年没有抛头露面。在(随后的)三年里,他被人当作是骗子;牧师们和权贵们都排斥他,他的朋友和他最亲近的都鄙视他。最后,他的死是被他的一个门徒所出卖,被另一个门徒所否认,被所有的门徒所背弃。”[6]

帕斯卡尔竭力通过自己的心灵去接近他心目中的这位上帝,去感受、去体会他所经历的痛苦、孤独和悲哀。在体会耶稣基督被钉于十字架之前最后一夜在橄榄园的情景时,帕斯卡尔达到了与他心心相印的程度。

描述这一体会的一节名为“耶稣的神秘”。[7]帕斯卡尔写道:这时,耶稣已经知道犹大出卖了他,敌人正向他逼近。他的三个弟子都在那里睡觉,他不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安慰,于是在这可怕的夜里,他忍受着苦痛和遗弃。他是孤独的,没有人体会并分担他的痛苦,也没人知道他的痛苦。他在一所园子里,但不是极乐园,而是苦难园。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忧伤,唯一的一次寻求伴侣和慰藉,可是却得不到安慰。耶稣看到自己所有的朋友都睡着了,而自己所有的敌人都警觉着。他的灵魂悲哀至极。

在这过程中,帕斯卡尔似乎听见耶稣在对他说话:“我在自己的忧伤中思念着你,我为你流过如许的血滴……难道你想不流泪而常耗费我那人类的血吗?”“你的皈依就是我的事业,别害怕,满怀信念地祈祷吧,就像是为我那样。”“医生不能救活你,因为你终将死去。然而,救活你并使你肉身不朽的却是我。”“要忍受肉体的枷锁与奴役,目前我只能从精神上解脱你。”

帕斯卡尔的回答是:“主啊,我把一切献给你。”他动情地写道:“耶稣将会忧伤,一直到世界的终了,我们在这段时间里绝不可以睡着。”“耶稣摆脱自己的弟子才能进入忧伤;我们必须摆脱自己最亲近和亲密的人才能仿效他。”“耶稣即是处于忧伤之中,处于最大的痛苦之中,就让我们祈祷得格外长久吧!”

在此,上帝实际上完全被个人化了,这是帕斯卡尔自己的上帝,甚至可以说,是帕斯卡尔自己化成了耶稣基督,是帕斯卡尔自己跟自己对话。其中表现的是帕斯卡尔自己的孤独,自己的悲哀,自己的忧伤。耶稣的橄榄园正是帕斯卡尔自己的橄榄园。

然而,这一橄榄园,或者说,这一人迹罕至、人们鲜能达到的独特的、彻底的、意蕴深远的精神境界又是仅靠自己达不到的,而必须借助于耶稣,借助于某种宗教情感和信念才能达到。宗教对于人们有着不同的意义:对一些人来说,它是一种给予,一种安慰,乃至一种信奉者希冀从中获得某些实利和好处的东西,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它是一种奉献,一种牺牲,一种可以用来使自己的精神飞升达于极高境界的东西,一种使他们完全忘记了自我的东西。因此,在前者是自然地接受的东西,后者则是通过痛苦的追求才得到的。前者接受宗教也许只是因为诞生在有宗教传统的家庭或者宗教占主导地位的国家,而如果他们生在一个无神论占统治地位的国家,他们大概也会欣然接受无神论。他们在信教的过程中大都使他们的信仰与他们的生活相安无事,心中不起风暴,精神不曾升华。而后者则全然不同,他们都曾经历过激烈的痛苦和追求,他们或者是从表面的信教转入内心的皈依(如帕斯卡尔),或者是从猛烈地反对转入热烈地信奉(如圣保罗),但不管怎样,他们共同的特征是内心都经历过大地震;而且一经相信,就彻底地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极其真诚恰和某些信徒的虚伪形成对照,他们的极其热烈和彻底也和许多信徒无动于衷、折中调和形成对照。

宗教圣徒是值得研究的一种现象。从某个方面看,早期基督教的历史就是一些圣徒和殉道者的历史。正是这些圣徒和殉道者帮助基督教从心灵上征服了众人,使他们的宗教从一个似乎很快就要湮没无闻的小教派发展为一个长久支配人们心灵的大宗教。宗教代表着人类一种超越的渴望,一种力求无限和彻底的精神。它帮助造就了一些圣徒,一些独特的心灵,一些使后人看到人类精神可以怎样飞翔的范例。有没有这样一些范例是大不一样的,即使他们寥若晨星,在如漆的黑暗中却是某种巨大的安慰。宗教通过他们展示了一种本来就潜藏在人心中的一种力求无限和彻底的精神,使人们不断试图突破自己精神上的局限。这是人的精神,但却是想成为神的精神!

帕斯卡尔相信自己,相信个人,这一点后来被丹麦哲学家克尔恺郭尔发展了,克尔恺郭尔也认为:只有在个人那里才有真理,才有信仰。我们可以将其与帕斯卡尔的观点作一比较。

克尔恺郭尔和帕斯卡尔有许多相似之处。比方说,他们都主张从心灵去接近他们的上帝,基点都放在个人上;都强调宗教中非理性和反世俗的因素。克尔恺郭尔也是在一个富于宗教气氛的家庭中长大,也有过一段短暂的世俗的(他称之为“美学的”)生活方式的时期;他们都终生未婚,中年即逝;都有过长期痛苦、紧张地探求自己的上帝的过程,著述风格也都是非体系和非思辨的。

克尔恺郭尔的父亲幼年贫困,曾经有一次由于愤激而跑到山冈上诅咒过上帝。这件事像一个巨大的梦魇一样纠缠了他父亲整整一生,再加上其母和六个兄妹中有五个先后死去,克尔恺郭尔生长的家庭气氛是十分忧郁、深重的,充满着恐惧不安和要求赎罪的因素。克尔恺郭尔在大学中曾度过几年尽情欢娱的生活,后专事写作,心情也日益孤独、紧张、痛苦。他与大众、教会都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最后终因心力衰竭猝然去世。

克尔恺郭尔的皈依之路是非常个人化的。而且,由于时代的关系,由于对黑格尔体系的强烈反对,他更为强调个人在信仰上的中心地位和关键性。他认为一切普遍、共同的东西都是虚幻的。比方说,基督教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幻相”,只有在孤独的个人那里才有真理,才有意义。因为只有孤独的个人才能与上帝发生有意义的联系。反之,没有上帝也就没有通向个人自我实现的道路。“存在”总是意味着特殊、个人的存在,再没有比个人更复杂的。一切概括都是简单化。真善美根本上都属于每个人的存在,都统一于不是在思想中而是在存在着的个人。

克尔恺郭尔进一步强调个人的选择,他提出了一个“三阶段说”,明确地把选择作为实现超越和飞升的基本条件和手段。这三个阶段,或者说三种生活方式是“美学阶段”“伦理阶段”和“宗教阶段”。“美学阶段”是生活的感性方式。处在这种生活方式中的人是感性的人,其特点是尽情地寻欢作乐,领略生活中各种美好的东西,如拜伦笔下的唐璜。但是,处于这一阶段的人也有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糟糕的,从而失望、怀疑、苦恼,如歌德笔下的浮士德。

“伦理阶段”是生活的理性方式。处于这种生活方式中的人是理性的人,这种人对外在的成熟、享受持漠视态度。他遵循确定的道德规范,履行严格的义务,能够合理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与欲望。其代表如苏格拉底,他服从理性、遵守法律,为了城邦的法律,宁愿死亡而不逃亡。但伦理的人总处在冲突之中,处在与美学阶段和宗教阶段的人紧张敌对的状态之中。这是一种中间状态,悬浮状态。克尔恺郭尔认为,只有当人认识到人在任何时候,精神都不是自足和完美的,意识到他生来就是有罪的,这时具有伦理思想的个体才能找到从自己的矛盾状态中摆脱出来的道路,才能转入第三阶段——“宗教阶段”。

“宗教阶段”就是生活的一种内在的宗教方式。处于这种生活方式中的人是宗教的人,它必然要冒犯人的理性。“孤独的个人”在这种宗教的存在中挑选自己作为上帝面前的罪人,由此他加入同超验的上帝的对话,并在对话中找到自己的“自我”,通过悔改而确认自己的存在。克尔恺郭尔认为:只有宗教的人才是完全和充分的人,其代表是《圣经》中久经磨难的约伯。

选择则在这三阶段的联系中扮演了一个主要角色。从美学的或伦理的阶段神秘地进入宗教阶段,是通过个人纯粹主观的选择完成的。信仰是依赖个人意志的抉择,而不依赖论证。这种选择是个人的,是至高无上的,是无任何依托的,是一种神秘、突然、积极和超理性的精神行动。

克尔恺郭尔的“三阶段”说与帕斯卡尔“三次序”说既相当接近,又有许多不同。这不仅表现在帕斯卡尔那里还是萌芽的东西,在克尔恺郭尔已经长出枝条,而且表现在其中加进了属于克尔恺郭尔所处的时代和他自己的一些新内容。克尔恺郭尔比帕斯卡尔更强调人的生活中伦理和宗教的一面,更强调个人和选择的意义,也更带有一种痛苦、悲观、失望的阴郁色彩,似乎人到克尔恺郭尔那里已被逼到了绝境,没有了退路。对上帝的呼喊也就更为惨痛、悲切和紧迫。在这二人的皈依中,我们在帕斯卡尔那里感受到的主要是一种默默而深沉的悲哀和静静的忧伤;而在克尔恺郭尔那里,我们却感受到了一种猛烈的挣扎和惨痛的呼喊。

最后,我们再略微谈一谈帕斯卡尔对于宗教的直接辩护和证明,他的《思想录》本就是要写成一部辩护书,最早触动他思考的则是奇迹。但最初的东西并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实际的情况也许倒是相反,所以我们不妨把它放在最后。但这些辩护和证明仍然有助于建立和巩固信仰。如果说上述独特的心灵皈依方式更适合于少数人的话,那么,奇迹、预言、仪式、组织、传统等方式则可能对大多数人更起作用。

帕斯卡尔所服膺的上帝是耶稣基督。他所皈依的是基督的宗教。他认为可以通过各种途径来证明宗教:通过道德、学说、奇迹、预言、象征;通过其组织本身、圣徒、犹太民族、永恒性等。而从其思想材料上看,他对基督宗教的证明主要是根据圣经,根据新约和旧约。

先从奇迹开始。“奇迹就是超出人们所能运用于的自然力量手段之外的一种作用。”[8]耶稣会认为只能根据教义、学说来判断和辨别奇迹。帕斯卡尔则认为反过来也可以用奇迹来辨别学说、教义。奇迹有真有假。我们不要因为有那么多的假奇迹,就认为根本没有什么真奇迹。倒必须说,既然有那么多假奇迹,所以就必定有真奇迹。同样,有假宗教存在也正好说明有真宗教存在。基督教不是唯一的——这恰是它为真正的宗教的证明。真奇迹为真宗教做出证明。真理是奇迹的主要目标。奇迹甚至可以说是宗教的一个支柱。它使人既在灵魂也在肉体上信服。

所谓“预言”,在帕斯卡尔看来,也就是不用外在的证明而以内心的直接感受来谈上帝,即以直觉来预告上帝。他认为对耶稣的最大证明就是预言,也正是在这方面,上帝准备得最多,创造了无数先知。四千年里有许多人预言耶稣基督要到来,有整整一个民族在宣告他。我们有旧约和新约两部圣书,要一举证明这两部书,只需看一看其中一部书的预言(《旧约》)是不是在另一部书(《新约》)中得到了实现。耶稣基督是新旧两约都期望的。旧约期待他,新约以他为典范。我们要检查这些预言就必须懂得这些预言。全部的问题就在于它们具有两种意义,有明显的意义和隐蔽的意义。旧约是象征性的,是一套符号、密码,在表面的愚蠢笨拙中含有神秘、深刻的意义。耶稣基督及其使徒教我们认识了这些符号的隐蔽意义,揭开了真精神,教给我们以真谛。

帕斯卡尔还用犹太民族来证明耶稣基督,他认为,上帝故意造就犹太民族,使他们成为圣书的守护者,虽然他们并不理解这书。他谈到犹太民族的古老、优异、持久不灭,以及完美的法律;谈到犹太民族后来的悲惨境况和持久生存的矛盾,认为这正是为了证明耶稣基督,即他们因为曾把他钉于十字架上而沦于悲惨,而又一直持久地生存着以便做出证明。因而,尽管生活悲惨与继续生存两者是相反的,他们却不管自己的可悲而继续生存着。他认为真正的犹太教与真正的基督教是同一个宗教,是认识同样的上帝。基督教是这样的神圣,以致另一种神圣的宗教(犹太教)只不过是它的基础。

帕斯卡尔注意到圣书中包含着的许多矛盾,许多互相冲突的东西。因此他认为,要理解圣书,证明圣书并非荒谬,就必须找到一种意义。这种意义可以协调全书所有相反的东西,协调相反的章节,而不是仅仅能协调其中的一些或许多章节。而这种意义就在耶稣基督那里,因为信仰中包含许多看来似乎矛盾的真理的原因是,耶稣身上具有双重的性质,异端就在于只见其一,而驳斥的办法就是教以全部的真理。帕斯卡尔认为一切矛盾都可以在耶稣基督中得到协调与和谐,正像每个作家都具有一种使其作品一切相反的章节都得以协调的能力一样。

帕斯卡尔还谈到基督教的永存性也证明了它自己,说基督教曾多次濒临毁灭的边缘,又多次被扶起,它的久存不衰说明了它是真的宗教。

总之,帕斯卡尔热烈地为基督教做出了许多辩护和证明,这些证明看来并不是他的思想中最有生命力的部分。它们离人的生命、存在较远,它主要是对一些外在、表面的东西的辩护。而当我们注意到他说的一些颇有点强词夺理的话中留下的**的痕迹,不禁会感叹**的力量是多么的巨大,**能使人有力,但有时也能使人变得盲目。

[1] 见《圣经·以赛亚书》:“你实在是自隐的上帝。”

[2] 《思想录》,布码229,拉码429。

[3] 《新约·马太福音》第7章第7节。

[4] 《思想录》,布码245,拉码808。

[5] 《思想录》,布码528,拉码212。

[6] 《思想录》,布码792,拉码499。

[7] 《思想录》,布码553,拉码919。

[8] 《思想录》,布码804,拉码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