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与无限

人与无限的问题是贯穿帕斯卡尔思想的一个核心原则。前述帕斯卡尔认为人是充满错误的主体,以及人在道德方面的不幸和境况的悲惨都是以无限为准绳来衡量的,人的伟大也就在于他是唯一为无限而造的生命,是能够追求无限的;而他对人的出路的讨论实际上也就是由人面对无限的虚无感、恐惧感所推动的,正是这种虚无和恐惧的感觉促使人寻找上帝,寻找家园。

追求永恒、无限、彻底、绝对、不变、常住、大全、至善是推动人研究哲学的一个重要动机。正如罗素所说:“追求一种永恒的东西乃是引人研究哲学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之一。它无疑是出自热爱家乡与躲避危险的愿望;因而我们便发现生命面临着灾难的人,这种追求也就来得最强烈。宗教是从上帝与不朽这两种形式里面去追求永恒。上帝是没有变化的,也没有任何转变的阴影;死后的生命是永恒不变的。”[1]在西方哲学史上,追求永恒和无限的第一个突出代表可能要算巴门尼德,是他首创了一种形而上的论证形式,提出“存在不生不灭,它是整体、唯一和不动”的命题。在后来的柏拉图、普罗提诺、奥古斯丁、休谟、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身上,也都鲜明地表现出那种力求彻底和无限的精神,虽然他们追求的目标和方式各有不同。

帕斯卡尔对人面临无限时体验到的自己存在的渺小性、偶然性、荒诞性和恐惧感有过一段绝妙的,甚至可以说是经典的描述,他是作为一个批评的标本而举出这种体验的,但实际上也反映了他自己所曾经历过的阶段,正如他在另一处写到的:“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2]下面就是这段著名的描述:

我不知道是谁把我安置到世界上来的,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我自己又是什么?我对一切事物都处于一种可怕的愚昧无知之中。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我的感官是什么,我的灵魂是什么,以致我自己的那一部分是什么——那一部分在思想着我说的话,它对一切,也对它自身进行思考,而它对自身之不了解一点也不亚于对其他事物。我看到整个宇宙的可怖的空间包围了我,我发现自己被附着在那个广漠无垠的领域的一角,而我又不知道我何以被安置在这一点而不是在另一点,也不知道何以使我得以生存的这一小点时间要把我固定在这一点上,而不是在先我而往的全部永恒与继我而来的全部永恒的另一点上。我看见的只是各个方面的无穷,它把我包围得像个原子,又像个仅仅昙花一现就一去不返的影子。我所明了的全部,就是我很快就会死亡,然而我最无知的又正是这种我所无法逃避的死亡本身。

正像我不知道从何处来,我同样也不知道我往何处去;我仅仅知道在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就要永远地或者是归于乌有,或者是落到一位愤怒的上帝手中,而并不知道这两种状况哪一种应该是我永恒的应分。这就是我的情形,它充满了脆弱和不确定。[3]

这段话经常被人们引用,不少人大概程度不同地都有过这种感受,当他某一天仰望浩渺的星空的时候,或者当他的一位最亲近的人故去的时候。他这时就会从日常生活的纷扰忙碌中解脱出来,想到一些根本的问题,对这个世界和人自身发生疑问,即使似有现成的答案在,他也发现原来那一直都没有真正涉及他,这时他想自己去追问,这世界是什么,这世界的根源是什么,他也要追问人是什么,人的来源和归宿是什么,诞生和死亡又是什么?康德耿耿于怀的四个主要问题是:“我能认识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可以期望什么?”以及“人是什么?”他的几大块哲学即源于这种追问。这种追问是一种批判的意识,有一种启蒙的意义。在当代,人们不仅仍旧,而且似乎更多地在追问这些问题,这些根本的问题永远是具有现代性的,它们是在人面对无限、力求彻底和无限的情况下发生的。

在《思想录》最长的一节中,[4]帕斯卡尔集中论证了人与无限的自然的不相称,人面对无限的惶恐和悲哀,不可知和局限性,从而认为人有极大的理由应该谦卑而皈依上帝。上帝在帕斯卡尔那里实际上也是一种无限,是无限的一个代名词,当然,这种无限是和自然的无限根本不同的。想飞向上帝就是想飞向无限;想与上帝在一起就是想与无限同在,或者说达到永恒;想变得跟上帝相似,就是想使人变得接近于全能、全知和全善,想使人接近于永生和不朽。

我们先谈第一个问题:人与自然的比例的不相称和人在自然界所处的地位。帕斯卡尔先从空间的方面,从自然界的宏观与微观两个方面的无限来映照人的渺小。从宏观的方面看:“那么就让人思索自然界全部的崇高与宏伟吧,让他的目光脱离自己周围的卑微事物吧!让他能看看那种辉煌灿烂的阳光就像一座永恒不熄的爝火在照亮全宇宙;让地球在他眼中比起太阳所扫描的巨大轨道来就像是一个小点……然而假如我们的视线就此停止,那么就让我们的想象超出此外吧;软弱无力的与其说是提供材料的自然界,倒不如说是我们的构思能力……我们尽管把我们的概念膨胀到超乎一切可能想象的空间之外,但比起事情的真相来也只不过是一些原子而已。”[5]也就是说,无论我们的视线和想象伸展得多么远,都不可能达到宇宙的边际。宇宙是无限的。

再从微观的方面看,让我们探讨一下人所能认识的最细微的东西吧。帕斯卡尔举一微小的寄生虫为例,认为这里面仍然是无底的,里面还有无穷之多的小宇宙,每一小宇宙又有自己的苍穹、行星,我们相对于巨大得可怕的宏观宇宙是微小得无从觉察的蜉蝣,但对于这渺小得可怕的东西却一下子成了一个巨灵,一个全体!

因而,自然界的两端都是无限的,一端是宏观的无限,一端是微观的无限,两端都没入人无法测知其底蕴,而只有造物主才能理解的无穷的神秘之中。

帕斯卡尔在另一个地方还谈到了时间方面的无限:“自然总是重新开始同样的事物,年、日、时;空间和数目也同样是从始至终彼此相续。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无穷和永恒。并不是这一切里面有什么东西是无穷的和永恒的,而是这些有限的存在在无穷地重复着自己。因此,我以为只是使它重复的那个数目才是无穷的。”[6]这里透露出帕斯卡尔这样一个观点:即自然界的无限只是一种无限的重复,是形式、数目而非内容、实质方面的无限变化,其中并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无穷和永恒的,他的意思是想说真正的无限与上帝同在。

现在再看人与自然的关系。刚才是把人拉出来与自然作比较,现在让人回到自然界,看看作为自然物、从属于自然界的人在自然界的地位是怎样的。帕斯卡尔认为:人在自然界中处于一个中项的地位,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项,他对于宏观的无穷而言就是虚无,对于微观的虚无而言就是全体。帕斯卡尔不断地向人提醒他们所处的这种地位及其局限性,认为我们在各方面都是有限的,因为在我们能力的各方面都表现出这种在两个极端中间处于中道的状态。但是,帕斯卡尔在此主要是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论述有限的人与无限的自然之关系的,即他的主旨是想证明作为自然物而隶属于自然界的人是不可能达到全真的,不可能全面和彻底地认识自然之奥秘。

帕斯卡尔从客体和主体两个方面来论述人的认识的局限性,认为人不可能认识无限的自然。从客体、对象方面来看,人处于中间的地位,自然物无非是比他大或比他小的东西,而他距离理解宏观和微观事物这两个极端无限遥远。“事物的性质以及它们的起源对他来说,都是无可逾越地隐藏在一个无从渗透的神秘里面;他所由之而出的那种虚无以及他所吞没于其中的那种无限,这两者都同等地是无法窥测的。”“万事万物都出自虚无而归于无穷。谁能追踪这些可惊讶的过程呢?这一切奇迹的创造主是理解它们的。任何别人都做不到这一点。”[7]宏伟的无穷和微小的无穷两者都需要有无穷的能力,才能加以认识,而人并不具备这种能力。

因此,帕斯卡尔又提醒我们认识自身的局限,说我们既是某种东西,但又不是一切,我们得以存在的事实就剥夺了我们对于第一原理的知识,因为第一原理是从虚无中诞生的;而我们存在的渺小又蒙蔽了我们对无限的视野。我们的理解在可理解事物的秩序中,其地位与我们的身体在自然领域里所占有的地位相同。这就是说,我们既不可能确切有知,也不可能绝对无知;我们知道得不全,可又总还知道一点什么,这就是我们的真实情况。

再从主体这方面来看,也就是说从人的认识能力的本性来看人的局限。首先看人的感官、感觉、感知能力,由于我们所处的中项地位,我们的感官不能察觉任何极端:声音过响令人耳聋,光亮过强令人目眩,距离过远或过近有碍视线。我们既感觉不到极度的热,也感觉不到极度的冷,一切过度的性质都是我们的敌人,不可能被我们感觉到。总之,由于我们感觉能力的有限性,极端的东西对于我们仿佛根本不存在。我们根本就不在它们眼里:它们回避我们,不然我们就回避它们。

确实,因为我们感知的有限性,许多东西还接触不到我们,在极其遥远的某个星球上,那儿存在着的某种具有比我们更高的智慧的生物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要等到我们的不知哪一代的后人才会同他们发生关系。那时,银河系才真正成为一个银河系。而不讲那么远,就看我们的地球,人类的几大文明不也彼此隔绝地生长了一段时间后才相遇,地球才真正成为一个地球吗?在这之前,其他的文明对我们来说就几乎跟不存在一样。然而,这又说明了人类只要存在,在他面前就总是具有一种近乎无限的可能性,这是一种悬置的理论上的可能性,而不是一种实际的真能实现的可能性。

我们现在再来看人的本性,人作为一个灵肉合一的生物对于他的认识能力的影响。在帕斯卡尔那里,这是更为根本的使我们的认识不能达于无限的基本原因。人的感官能力尚可靠仪器来延长,理性能力也还能用想象来填补,而如果他的本性使他不可能认识事物的真相,那他就毫无办法了。

帕斯卡尔说:“而使得我们无力认识事物的,就在事物是单一的,而我们却是由两种相反的并且品类不同的本性,即灵魂与身体所构成的。”也就是说,复合的主体无法认识单纯的客体,单纯的事物。如果我们自己单纯是物,我们就会像石头和禽兽一样无知,什么都不会认识,而由于我们事实上是由精神与物质所构成的,我们就不能够充分认识单纯的事物,无论它是精神的还是物体的事物。自然,这里的认识是指理性的认识。

在帕斯卡尔看来,在我们亦即在主体的面前,首先有两类事物,一类是无穷的自然的事物,是单纯的物质的东西,这是我们凭我们混合的本性无法全面和充分地认识的,另一类事物是精神的事物,在帕斯卡尔那里这是指上帝、仁爱,对于它,这就不是一个认识的问题了,它是我们无法认识而只能通过别的途径加以把握的。最后,如果把主体作为客体,就还有一种认识对象,第三种认识对象——人自身,帕斯卡尔认为人也认识不了自身,在人那里尤其笼罩着重重的神秘。

因此,帕斯卡尔批评说,几乎所有的哲学家全都混淆了对事物的观念,他们从精神方面谈论肉体的事物,又从肉体方面谈论精神的事物。前者如从亚里士多德那里流传下来的“自然畏惧真空”一说,后者如那些把上帝与自然类比,企图以认识自然的方法去认识上帝的人们。

帕斯卡尔认为,我们总是给我们所要认识的客观事物打上自己的主观印记,并不去接受有关这些纯粹事物的观念,反而是给它们涂上了我们自己的品性,并且对一切我们所思索着的单纯事物,都打上了我们自身那种合成生命的烙印。这就是人的认识的悲剧,人不能不通过他的特定的思维方式去认识世界,因而使他所认识的世界总是一个打上人的印记的世界,是一个人所看到的世界,人的世界。“人没有第二双眼睛。”他既难于知道比它低的生物是怎样看世界的,更不知道另一种更高的精神、智慧会怎样地看这一世界。

最后,对于人自身,对于为什么在人那里达到了这种灵肉合一,帕斯卡尔认为也是一个谜。“鉴于我们是以精神和肉体在合成一切事物的,谁会不相信这样一种混合对于我们乃是十分可以理解的呢?然而正是这种东西,我们却最不理解。人对于自己,就是自然界中最奇妙的对象;因为他不能思议什么是肉体,更不能思议什么是精神,而最不能思议的则莫过于一个肉体居然能和一个精神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他那困难的极点,然而这就正是他自身的生存……”

这是一个困惑过许多人的问题,且不追问这一心身结合的来源,仅仅解释一下这一结合的现状,它的和谐,就足以使许多大哲学家绞尽脑汁了。笛卡儿用了一个“松果腺”,莱布尼茨用了一种“前定和谐”说解释,这也许是连他们自己也不满意的解释。帕斯卡尔却不作解释,他要人安于这方面的有限性,要我们不去追求这方面知识的绝对确实性和可靠性,既然我们的理性总是为表象的变化无常所欺骗。多了解一点东西,同样,在人世间多活上一二十年,和少了解一点,少活上几年,岂不是离无限同样无穷地遥远,在这种无限面前,一切的有限都是趋于等值的。在这里他并不是想否定人追求无限,而似乎是想说,我们不应当这样追求无限,追求的也不应是这种无限。我们不要抱完全认识无限自然的企图,也不要抱在身体上长生不老、永远不死、享有无限尘世生命的企图,我们应当追求另一种无限,在仁爱的秩序中的无限,上帝的无限和灵魂的不朽。

因此,在帕斯卡尔那里,实际上有两种无限,一为自然的无限,一为上帝的无限,这两种无限是有联系的,前一种无限只是后一种无限的表征,后一种无限是前一种无限的根源。至于人,则处于两者之间:人是有限的,又是为无限而造的。人在身体上作为自然物是有限的,人的自然天赋、人的感觉和理性能力、肉体生命都是有限的,当人企图认识无限之自然时他也是有限的,达不到目标的;然而人又是为无限而造的,趋向无限,追求无限的。人在灵魂上,从本原和归宿上看都是趋于无限的,人能够追求无限,当然这种无限绝非自然的无限,而是上帝的无限,也可以说是人的真正无限。但是,自然的无限在此并非跟他毫无关系,人可以在面对自然的无限时发现自己的上述那种有限性,发现他的认识的无力和生命的短促,产生一种震惊、惶惑、恐惧的感觉,从而使他致力于追求那种他真正应该追求的无限,即仁爱的无限和灵魂的不朽,他只有飞向上帝才能达到那种无限和不朽。

总之,帕斯卡尔把有限的人与无限的自然相比较,是要人对照自然反观自己,明确自己的地位和局限性,并在人的种种局限性中着重指出人在认识能力方面的局限与无能,即指出人在自然的无限面前应该惶恐,且不说人即便达到这种无限也不应该满足,从而人就更应该追求创造了前一种无限,前一种无限只是他的无限、全能之证明的真正的、更高的无限——上帝。

还有一个问题是无限与中道的关系,这个问题不能回避,但它也有一些隐晦不清的地方。这个中道和帕斯卡尔的那种力求无限的精神是什么关系,它们是否有矛盾呢?

帕斯卡尔写道:“怀疑主义——极端的精神就被人指责为癫狂,正像极端缺少精神一样。除了中庸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是好的。是大多数人确定了这一点,谁要是无论在哪一端想躲开它,他们就会咬住不放,我在这方面并不固执己见,我很同意人们把我安置在这里,而且我拒绝居于下端,并非因为下面,而是因为它是一端;因为我也要同样地拒绝把我安置在上面。脱离了中道就是脱离了人道。人的灵魂的伟大就在于懂得把握中道;伟大远不是脱离中道,而是绝不要脱离中道。”[8]

帕斯卡尔还有许多关于中道的思想。例如,在理智活动方面,他谈到,当我们阅读太快或太慢的时候,我们就会什么也没有理解,如果我们太年轻或太年老,就会判断不好,想得太多和想得不够也是一样,或者头脑发昏,或者顽固不化;观察事物太远或太近都不行,一点不给他酒(可能指**),他就不可能发现真理,而酒太多了也同样不能。辩论过长或过短反而模糊了论点,真理过多会使人惊慌失措。

在道德生活方面,他认为欢乐过多反使人不快;一种德行过度只有在另一种相反的德行也过度时才是好的,否则就是坏的。例如,极端的勇敢要和极端的仁慈并行才是好的,不然就是坏的。

在这些论述中,可以区分出两层含义:一是涉及事实方面的,即中道是人的实际状况,是一个事实。正如帕斯卡尔所说,自然把人那么妥善地安置于中道,以致我们如果改变了一边,也就改变了另一边。这和帕斯卡尔关于人在自然界处于一个中项,处在中间的地位的思想是一致的。而除了自然之外,另一个造成中道的原因就是人们自己,是大多数人确定了这一点。大多数人的行为,自然而然地标示出一个中道而显示出两个极端,因而攻击走极端的人。而当帕斯卡尔谈到人的伟大就在于把握中道时,他可能想到的是:人既伟大又悲惨。这也是一种中道,而且对人来说是最根本的中道。他离上帝不太近又不太远;既没有达到上帝,又不是完全没有够着上帝的可能;他既是堕落的又不是永远沉沦,还有得救的希望,对于帕斯卡尔来说,脱离了这种中道也就是脱离了人道,脱离了人的实际状况。所以伟大远不是脱离这种中道,而是要认识它,从它出发。

第二层含义是涉及价值方面的。中道不仅是一个事实,而且有其价值的方面,即中道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人是好的,尤其在人的日常生活中,在人的理智和道德方面的活动中。帕斯卡尔谈到,绘画透视学规定了一个最好的观察中点;然而,在真理上,道德上,有谁来规定这样一个点呢?他觉得要守中道,找到中点,但是,这个中点究竟怎么确定呢?他认为走极端是容易的,而守中道是困难的。

实际上存在着两种中道:一种是辩证的中道,另一种是死板的“中道”;一种是事后,在两端得到充分发展和表露之后自然达到的中道(中道只有对照两端才能显示出自己),另一种则是事先就窒息发展,根本不知何为中道就硬性规定一个点为“中道”;前一种是在运动中的中道,它的中点实际上不是一个不动的点,不是像一盏电灯,而是一个动来动去甚至从这端突然跳到那端的火把,正像帕斯卡尔所比喻的。后一种所谓“中道”则是凝固不动,死守一点的中道;前一种是具体的,包含有丰富内容的中道,后一种则是抽象的,贫乏空洞的“中道”;前一种扬弃了两端的缺点,是比较高水平的和深刻的中道,后一种只知硬性地排斥两端,因而反倒常常是比某一极端水平要低得多的、十分浅薄的“中道”。因此,我们可以说,前一种中道是真正的中道,也是相当难于达到的中道;后一种“中道”是虚假的“中道”,也是相当容易和省力的“中道”。后一种“中道”实际上也是一种极端,它比那种有利于发展的极端更对立于真理和公正。

在这个意义上,帕斯卡尔所相信和服膺的是前一种中道,是一种带有相反相成、两极相通特征的,具有辩证意义的中道。它不是死守一点,而是力图同时充满或运动于两端之间的全部空间,因而帕斯卡尔赞美把极端勇敢和极端仁慈集于一身的人,远甚于赞同既不太勇敢也不太仁慈的人,同样,他认为天然无知与有学识的无知两极相通,而介于两者中间的“半桶水”却自命不凡,假充内行,让人讨厌。而当他谈到人最根本的中道时,也不是简单地把人看成是“中不溜儿”,而是说人既非常伟大,又十分卑鄙。说伟大,是超凡脱俗;说卑鄙,是禽兽不如。所以在这一种中道的意义上,帕斯卡尔有关中道的思想与他力求无限、彻底的精神并无冲突,而且,这正是帕斯卡尔高出许多直线和单面性思维的思想家的地方。当然,中道的思想不是他思想中最重要的一面,推动和决定着他主要的思想趋向的,还是他那种力求无限和彻底的精神。

然而,人在追求无限中却不断遭到挫败,帕斯卡尔下面的一段话也是非常著名,常常引起现代人强烈共鸣的:

我们是驾驶在辽阔无垠的区域里,永远在不定地飘移着,从一头被推到另一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为我们停留。这种状态对我们既是自然的,又是最违反我们意志的;我们心中燃烧着想要寻求一块坚固的基地与一个持久的最后据点的愿望,以期在这上面建立起一座能上升到无穷的高塔,但是我们整个的基础破裂了,大地裂为深渊。[9]

这段话鲜明有力地概括了人在追求无限时的空虚失落感和孤独无依感,他要达到无限,就必须有一块坚固的基地和持久的据点,可是他却找不到自己的立身之基和行为之本,他寻求家园却感到无家可归,他寻求安定却到处漂泊。如果人不追求无限,这些情况可能对他来说处于遮蔽状态而不为他所知,而当他要追求无限时,这些情况就处于无蔽状态,十分清楚、鲜明地显现出来了。这一切都有赖于他是否能脱出日常生活的繁忙而追求一种无限和不朽。所以,帕斯卡尔说他要在没有被说服皈依上帝者中间区别两种人,一种是那些竭尽全力求知的人,另一种是对之毫不介意而生活下去的人。他说我们对这两种人都要可怜,但对前一种人是由悲悯产生的可怜,对后一种人是由鄙视产生的可怜,前一种人离上帝尚近,后一种人离上帝尤远,因为前一种人心中还燃烧着一种力求无限的精神,而后一种则安于或昧于他们的有限。帕斯卡尔说,后一种人对于涉及他们的本身,他们的永生的事竟采取这种粗疏无知的态度,“这使我恼怒更甚于使我怜悯”,他问道:难道他们竟看不到欢乐虚妄、苦难无穷、而死亡必临?

在这方面把帕斯卡尔与伏尔泰两人再做点比较是很有意思的。伏尔泰恰恰认为,我们应该满足于人所有的一切,不必因达不到绝对就悲观失望。他批评帕斯卡尔的《思想录》时说:“我们不应当因为人类不能认识一切,就阻止人类去寻求于自己有用的东西。让我们考察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罢。”[10]针对帕斯卡尔所说人的生命是短促和不幸的,他说:“与其因为不幸和生命短促而自怜,不如为我们的幸福和长寿而惊喜。”[11]

这是一个幸福论者,一个功利主义者对一个神秘主义者,一个鄙弃功利者和反幸福论者的驳斥。他所赞扬的恰是帕斯卡尔要极力否定的,他所满意的恰是帕斯卡尔所不满意的。

伏尔泰代表一种大多数人生活的常识和理性。他们满足于有限的人生,并希望从中为人类尽可能地获取各种各样的欢乐和幸福;而帕斯卡尔代表的却是少数人对于无限、彻底、大全的渴望,这种渴望非突破人生和现世不可。帕斯卡尔说,人还有局限性,人还没有达到与上帝同在(无神论者会说人还没有成为上帝),而伏尔泰则说:“就让我们满足于人所具有和人所能做的一切吧!”

满足于无限的人是乐观的,而要追求无限的人则常常陷入悲观,他环视宇宙,宇宙沉默;他仰望苍天,苍天不语。他以自己这样一个有死之身,除了想象有一个上帝,还能有什么能到达无限乐观和永恒希望的道路呢?而当他走到这一步时,当他感到痛苦和恐怖时,他就离上帝近了。当他感到孤独无依时,就是他要向上帝求助的时候。这就是帕斯卡尔真实的思想历程,也正是他自己所说的他的皈依之路:

看到人类的盲目可悲,仰望着全宇宙的沉默,人类被遗弃给自己一个人而没有任何光明,就像是迷失在宇宙的一角,而不知道是谁把他安置在这里的,他是来做什么的,死后他又会变成什么,[12]他也不可能有任何知识;这时候我就陷于恐怖,有如一个人在沉睡之中被人带到一座荒凉可怕的小岛上而醒来后却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办法可望离开一样。因此之故,我惊讶任何人们在这样一种悲惨的境遇里竟没有沦于绝望。我看到我周围就有一些类似性质的人,我问他们是不是比我懂得更多,他们告诉我说不是,因此之故,这些可怜的迷途者就环顾自己的左右,看到了某些开心的目标,就要委身沉醉于其中。就我而言,我却无法沉醉于其中,并且考虑到还更有多少迹象都在说明,除了我所看到的之外还有着另外的东西,于是我就探索是不是这位上帝全然不曾留下他自己的某些标志。[13]

于是,他就出发去寻找他的上帝,去寻找永恒和无限。二百年后,克尔恺郭尔针对他所处的时代也说过类似的话:“无论如何,时代在最深刻的意义上所需要的,可以只用一个词完全和充分地表达出来,它需要……永恒,我们时代的不幸正是这一点,它不变成什么别的,而正是时代、暂时,而不耐烦听到任何永恒……”[14]

这正是现时代的悲剧?

[1] 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第74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2] 《思想录》,布码206,拉码201。

[3] 《思想录》,布码194,拉码432。

[4] 《思想录》,布码72,拉码199。

[5] 《思想录》,布码72,拉码199。

[6] 《思想录》,布码121,拉码663。

[7] 《思想录》,布码72,拉码199。

[8] 《思想录》,布码378,拉码518。

[9] 《思想录》,布码72,拉码199。

[10] 伏尔泰:《哲学通信》,第1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

[11] 伏尔泰:《哲学通信》,第134页。

[12] 在伏尔泰那里,这也是简单明白的,他引用了一句古罗马格言:“人死后将变成什么?变成诞生前那样。”

[13] 《思想录》,布码693,拉码198。

[14] 克尔恺郭尔:《观点》,第110页,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1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