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拉罗什福科和他的《道德箴言录》

拉罗什福科大致是帕斯卡尔的同时代人,一个由行动转向思考的人,为了更好地理解帕斯卡尔,我们在此简略介绍一下他的生平思想,尤其是他在《道德箴言录》中阐发的思想,以便对帕斯卡尔的相关思想做一些深化和补充,并将两人做一扼要的比较。

1.生平、著作、影响

拉罗什福科(La 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思想家,著名的格言体道德作家,1613年9月15日生于巴黎一个家世显赫的大贵族家庭。早年热衷于政治,先是反对红衣主教黎塞留,入狱并流放外省;后又卷入反对首相马扎兰及王权的政治密谋和武装斗争,参加投石党之乱并几次负伤。晚年不问政治而出入于各种文艺沙龙,写有《回忆录》(1662)与《道德箴言录》(1665—1678)两部作品,后来人们还收集到他的一百五十封信和十九段感想。

拉罗什福科所处的时期在政治上是一个重建法兰西王朝,并向路易十四的绝对君主制过渡的时期。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精神生活领域相当活跃,文化日趋繁荣。在形而上学方面,有笛卡儿的沉思、伽桑狄的诘难以及马勒伯朗士的雄辩;在人生哲学与宗教方面,有帕斯卡尔的沉思;而在道德、风俗方面,则有拉罗什福科及稍后的拉布吕耶尔的省察。这些思考都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启迪了几代人的心灵,影响所及,直到现代。

拉罗什福科一生的活动明显地呈现为两个时期,早年,他可以说是一个政治型,甚至是一个流血的政治型人物,他或策划于密室,或鏖战于街垒;他入伍、从政、恋爱、树敌,此时他的特点是好勇斗狠,他是在读生活这本大书。而到晚年则来了个大转变,可以说变成了一个文化型的人物,并且是一个沉思的文化型人物。他经常出入的不再是硝烟弥漫的沙场,而是安静的、充满女性气息的沙龙,他倾听、交谈、思考,他在养伤,也在消化他早年的丰富阅历,他并没受过多少教育,但他有很好的感受力。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德性与恶行,最后他已厌倦行动而渴望思考,思考的结果就是这部《道德箴言录》。

可以说,拉罗什福科代表着法兰西民族某种相当典型的性格,即:疯狂和冷静、虚荣和真诚、**不羁和深刻反省集于一身。他的晚年是相当不幸的,爱子夭亡,妻子和情人均先他去世,他的健康也每况愈下,深受病痛的折磨。但他留下了这部书,这本薄薄的书。按《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说法,他是以一本书立身的人。没有这本书,我们也许就会忘掉这个当时声名赫赫、勇敢傲慢的贵族。我们没忘掉他,这也许就是文化的意义,即化为物质的、文字的、可见的东西的那种文化的意义,或者说“世界3”的意义。

《道德箴言录》在拉罗什福科生前共出有五版(如果不包括最早的荷兰版的话)。最早的荷兰版于1664年在海牙出版,名为《道德的警句箴言》,收有188条箴言,它是在作者不知道的情况下,根据一些书信和谈话中流传的他的箴言辑录而成的,因而很不可靠,错误百出。不过这事倒促成了作者自己把他的箴言公之于众。在1665年,第一个可靠的版本以《关于道德的思考或警句箴言》的确定名称在巴黎出版,共收317条箴言,随后四版出版的年份依次是1666、1671、1675、1678年,箴言的数目也依次增加为302、341、413条和505条。现在我们看到的《道德箴言录》就是以作者生前最后一版(1678)为主干的,另外还收入了作者生前没有发表过的58条箴言,以及作者从前四版中删去的79条箴言,总共是641条箴言。

《道德箴言录》问世以后,当时就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响,一方面许多人感到它痛快淋漓地说出了人们想说的话,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道德腐败和伪善,因而热烈地欢迎它,以致作者在第五版序中说:“公众对它们的溢美目前已超过了我能为它们说的好话。”但另一方面它也受到了不少责难和指控,这一点从他最后留下的几段箴言中可以看出,例如:“人们反对这些揭露人的内心的箴言的原因是:他们害怕被揭露。”(524)

日月流逝,《道德箴言录》问世已有三百多年,人们对它还一直是毁誉不一,但不管怎样,它确实产生了广泛而持久的影响。它不是那种昙花一现的书,它生命力的长久和它篇幅的短小恰成反比,它不断再版,并被译成各种各样的文字,其中的箴言也经常被人们在口头和书面上引用,许多成了在民间广泛流行的真正的格言警句。受它影响比较大的作家、思想家在法国可以举出圣佩韦、司汤达、纪德;在德国可以举出尼采;在英国可以举出哈代;而这些作家又大都是对当代具有重要影响的作家。

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录》不仅有它独特的反映当时社会道德风俗面貌的心理学、社会学意义,还有助于人们洞悉人性的各个方面,并帮助我们理解和分析当代西方的一些思潮。例如,其中有一条箴言讲到“世界只不过是由面孔组成的”,“每种职业都规定出一副面孔,以表示它想成为人们认为它应当是的那副样子”(256),就很容易使人联想起萨特的“不诚”(或“自欺”)理论;又如,它对人们的道德心理和道德动机的某些比较深入、阴暗和不易觉察的层面的细致入微的分析和鞭辟入里的揭示,客观上在某些方面可以说开了精神分析心理学的先河。即使对于我们自己,阅读它也可能使我们回忆起那样一个距离我们并不遥远的时期,那时“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马克思曾在1869年6月26日写给恩格斯的信中提出,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录》表达了一些“很出色”的思想,并专门抄录了数段给恩格斯。爱因斯坦也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专门写信向他滞留在德国的朋友推荐这本书。

这本书的巨大吸引力的一个奥秘可能还在于它的艺术性,它的精炼和生动。拉罗什福科对格言这种形式的把握确实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他惜墨如金,用语简洁,字斟句酌,往往在快到结尾时突然给出一个出其不意的转折,使你初觉是谬论,继而却为之叹服,他很好地掌握了语言艺术,往往通过强烈的对比给人以鲜明的印象,并巧妙地使用比喻和双关语。全书的结构安排也并不是不费心思的,比方说1678年版中,首尾呼应,第一条箴言讲人的德性之虚假,最后一条箴言讲人运用理性蔑视死亡之虚假;他有时把相同主题的句子归到一起,但更多是把它们错落有致地分散开来,以避免单调乏味之感,一个主题有时反复出现,但使用的都是各不相同的新鲜有力的表述。正是这种与思想性相和谐的艺术性,使它成为一本颇为奇特的书,虽然后人不乏仿效者,但却很少像它一样传世。他的美学观点在《道德箴言录》中也有所表露,他崇尚真实自然,反对矫揉造作,认为真是美的基础,世界更完美地呈现在那并不雕琢它的心灵面前。

2.《道德箴言录》中的主要思想[1]

在这里,我们想从两个方面简要地谈一下拉罗什福科在《道德箴言录》中所表述的思想,第一个方面是他论人的方面:一般的人,人与世界的关系,人本身,以及人的现状和前途等;第二个方面则集中于他对于人们的所谓“德性”的分析和揭露。

首先,在第一个方面,拉罗什福科认为:“研究人比研究书本更必需。”(箴言第550条,下面仅标箴言序号)而且,“一般地认识人类要比单独地认识一个人容易。”(436)可见,他不仅强调具体的人优越于书本知识,也意识到个人的深刻性与复杂性。他自己就是主要从实际生活中而非书本上来认识人的。

对这个世界,他有一句名言:“命运和情绪统治着世界。”(435)人所说的世界总是相对于人而言的世界,是对人呈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是否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规律性的东西呢?情绪不待言,按拉罗什福科的说法,它们是古怪的,不可理喻的,反复无常的;那么命运呢,命运也是同样盲目的,至少在那些没得到它的好处的人看来是这样。拉罗什福科总是联系人的幸福、德性来谈命运,是命运像光线显示物体一样显示出我们的德性与恶性;常常是命运使我们碰巧成为善人或恶人;我们的贤明像我们的幸福一样需要命运的垂怜。可是这个命运(或运气)既可以理解为必然的东西也可以理解为偶然的东西,命运=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这个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也许是我们还有可能认识和知道(但也可能依然不能认识和知道)的必然的东西,也许是我们永远无法加以把握的绝对偶然的东西,从前者可走向乐观主义、自由意识或定命论;从后者可走向荒谬感、虚无主义或一种悲剧式的乐观主义和反抗精神。拉罗什福科只是劝我们:在好运的时候享受它,在厄运的时候忍受它,除非极端必要,不作大的改变。尽管他也谈到上帝安排好了秩序。但从他整个箴言录的基本倾向来看,他似乎更强调那种不可捉摸的偶然性。

拉罗什福科对人本身的分析主要是从两个方向进行的,一是分析人的情绪、**以至疯狂;二是分析人的精神、理智和判断力。他认为人永远被自己的**所纠缠,一种**的消除总是意味着另一种**的确立,而且人们宁愿不治愈自己而忍受**的折磨。**使人们创造伟大的事业,使行动有力、使语言具有雄辩性,虽然它也到处潜藏着危险。**有各种形式,从爱情、友谊一直到懒惰,懒惰也是一种不为我们所知、危害甚烈的**,**常常变成狂热和疯癫。疯狂总是追逐着我们,没经历过疯狂的人不能说是明智的。拉罗什福科意识到**对于人生的意义,又感到它的可怕和复杂。

至于人的理智方面,拉罗什福科认为我们的知识总是肤浅和不完全的,这不仅因为事物有近乎无穷的细节,而且还有一些超出我们感知范围的东西不能为我们所认识。精神和理智有一种狭隘性、局限性,我们不相信离我们眼界稍远的东西,精神还有一种懒惰性,总在使它惬意的事物上萦绕不去。并且,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完全遵循我们的理智。我们的精神或理智不仅难于认识我们外部的事物,而且难于认识我们的内心,“精神始终是心灵的受骗者”(102)。因此,拉罗什福科嘲笑哲学家,尤其是某些斯多亚派哲学家,认为他们的哲学只能战胜过去和未来的痛苦,却要被现在的痛苦所战胜;认为他们通过哲学推理而形成的对死亡的蔑视只是一种自欺欺人。

拉罗什福科对于人的现状和未来似乎都抱有一种悲观的看法。他认为人类是堕落的,比他原初的状况要坏;人类的处境是悲惨的,在调动他所有的行为以满足他的**的过程中,他不停地在那些**的暴政下呻吟:他既不能忍受它们的强暴,又不能负担为摆脱**的桎梏而应采取的行动;他不仅对这些**,而且对医治它们的药物感到厌恶;既不能适应他的疾病的痛苦,又不能适应治愈其疾病的工作。人凭自身既不能达到全真,又不能达到至善;既难于得到真正的幸福快乐,又难于达到道德上的自我完善,尤其对于后者,对于人们的所谓德性的揭露,构成了拉罗什福科《道德箴言录》的主要部分。

在道德分析的第二个方面,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录》并不是一堆规范和训条的集合,告诉人们应当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主要是一系列对人们行为品质的分析和描述,揭露人们实际上在做什么、想什么,它类似于一部道德心理学、道德社会学著作。

开宗明义,拉罗什福科在书名的下面就题有这样一段箴言:“我们的德性经常只是隐蔽的恶。”然后在《序言》中他又讲到德性融进了无数的缺陷,在第一则箴言中他认为:人们所谓的德性,常常只是某些行为和各种利益的集合,这一思想贯穿始终,构成了他整部《道德箴言录》的基调。

于是,他犀利的笔几乎触及所有被人们看作德性的品质和行为:善良、公正、高尚、诚实、贞洁、勇敢、精明、节制、慷慨、谦虚、坚定、忠实、悲痛、感激、荣耀、功绩、怜悯、同情、赞扬、劝告等。

他感叹真正的善良是多么的稀少,而那些自以为善良的人常常只是出于一种讨好和软弱的癖性;他揭示人们热爱正义只是因为怕遭受不义;公正在法官那里只是一种对擢升的向往;他提出崇高只是为了拥有一切而蔑视一切;人们通常所说的真诚只是一种想赢得民众信任的巧妙掩饰;他揭露慷慨常常只是一种伪装起来的野心,它蔑视小的利益是为了得到大的利益,或者是对作为一个赠与者的虚荣的爱超过对他给出的东西的爱;揭露谦虚常常是一种假装的顺从,是骄傲的一种计谋,通过降低自己来抬高自己,通过顺从来使别人屈服;他指出人们的坚定常常只是一种疲惫无力,麻木不仁;人们对君主的忠诚则是一种间接的自爱;他指出人们失去亲朋的悲痛常常只是为了哀叹自己,甚至有的女人想借此攀上名声的高峰;而人们对别人施惠的感激只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恩惠;至于人们对别人的赞扬往往是为了被人赞扬,想让人注意他的公正和辨别力,而拒绝别人的赞扬则是为了被赞扬两次;人们给别人什么东西很少像给别人劝告那样慷慨,但这种劝告中缺少真诚,劝告者在其中寻求的常常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和他自己的光荣。

对于人们常常引以为豪的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和男女之间的爱情,拉罗什福科下笔也不客气,他说:“人们称之为‘友爱’的,实际上只是一种社交关系,一种对各自利益的尊重和相互间的帮助,归根结底,它只不过是一种交易,自爱总是在那里打算着赚取某些东西。”(83)“在爱情中,欺骗几乎总是比提防走得要远。”(335)有好的婚姻,但其中并无极乐,爱情使人盲目,使我们做出可笑的错事。不过,他也透露出对真正的友谊和爱情的渴慕。

拉罗什福科还用了许多篇幅直接分析人的各种劣根性和恶行,如人的虚荣、骄傲、嫉妒、猜忌、软弱、懒惰、欺骗、隐瞒、贪婪、吝啬、奉承、背叛、调情、残忍、无聊、诡计,等等。不过,他认为人们还不敢公开地行恶贬善或与德性作对,而往往是在德性的名义下行恶。伪善——这是邪恶向德性所致的敬意。

拉罗什福科对上述所有行为品质做出的道德评价,很明显的是根据它们的动机而非它们的效果。正是通过观察和追溯人们行为的动机,他才从人们所谓的善行和德性中看到了恶劣的情欲。他的动机论立场还可以见之于例如这样的箴言:“有些光辉灿烂的行动,如果它并非一个崇高意向的产物,不应把它归入崇高之列。”不过他也感觉到做出这种判断的困难:“很难判断一个干净、诚实、正当的行动是出于正直还是出于精明。”(170)

那么,人类的所有这些恶,包括假冒为善的恶的根源是什么呢?拉罗什福科没有明说,但看来是跟他所说的人几乎不可摆脱的自爱的本性有关。他说人类造了一个自爱的上帝而备受其折磨,我们根据自爱来感觉我们的善恶并确定别人的价值,各种**只是自爱的各种口味,自爱奉承我们,自爱使我们明智,也使我们做出比天生的凶恶还要残忍的事情,甚至我们在反抗和抑制自爱时也是依凭某种自爱。但是我们对于自爱的根源和本质却几乎一无所知,难以洞穿其黑暗的端底,自爱认识一切却不认识它自己!在另一条箴言中,拉罗什福科认为利益是自爱的灵魂,自爱离开利益,就会聋哑、失明和瘫痪。拉罗什福科把利益看成是人们实际上奉行的道德的基础,对后来的功利主义伦理学有所启迪,但两者对此事实的态度自然不同;而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无序性的深深失望和悲观,则可以说是后来在叔本华和尼采那里大大发展了的悲观主义以及存在主义的一个源头。

拉罗什福科对当时上层社会的道德堕落和人性的腐败状况的分析揭露,跟帕斯卡尔对人的道德上不幸的状况的描述是相当一致的。他们对当时社会上人们的道德状况同样深为反感和忧虑,都持一种义务论和动机论的立场,并都认为人仅凭自身不可能达到道德上的完善。而他们的不同的地方则在于:首先,拉罗什福科的思考仅限于道德领域。虽然他也提到他所揭露的情况与“上帝以一种特别的恩惠眷顾的人们”无关,从而暗示着人的出路在于皈依上帝。但总的说,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分析和揭示人们的道德心理,尤其是集中在揭露所谓“德性之虚伪”上,而并不是像帕斯卡尔那样广泛地分析人各个方面的不幸并旨在探明人的出路。其次,拉罗什福科由于其阅历的深广和思考的集中,在道德动机的分析上常有更为深刻和独到之处,并且也更为愤世嫉俗、更为偏激、更带悲观色彩,并有一种高傲的贵族气,崇拜某种神秘的力量,与尼采而不是卢梭有某种相通之处。最后,在风格上,拉罗什福科的箴言是经过精心锻炼的,因而更为凝练、冷峻,并含有其特有的一种冷嘲热讽的意味;而帕斯卡尔的思想则是作为著作的片断散乱地写下的,朴素、自然、毫不修饰。拉罗什福科的箴言是凝结了丰富人生阅历的精致的思想片断,而帕斯卡尔作品的魅力则是一份天才手稿的魅力。

[1] 详细内容可参见拙译《道德箴言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