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对革命变更和现代转型的关系认识中的曲折

马克思主义者和西方哲学家如何看待彼此在哲学上的变更问题,从他们互为对方时起就已存在了。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双方往往把这种联系看作外在对立关系。尽管各自都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不再适应时代要求的近代哲学思维方式进行批判,并按照自己的特殊使命、处境和条件提出哲学发展的新方向,但彼此很少对同时代共同的哲学问题展开探讨性的对话,要么不直接涉及对方,要么在缺乏充分了解的情况下简单否定或指责对方。我们在以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论著中较少见到对同时代西方哲学的肯定评价,而现代西方各派哲学在绝大部分时期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要么不屑一顾,要么竭力歪曲和攻击。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很是复杂,作为双方的社会基础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对立是决定性因素,双方在某些情况下存在的误解、曲解和偏见也多半由此而来。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实现哲学上的革命变更时,对德国古典哲学等西方近代哲学,都是既批判它们不能越出为资本主义“理性社会”辩护的阶级局限性以及最后必然陷入独断论和怀疑论、主观主义和相对主义等理论的局限性,又肯定它们在促进资产阶级反封建民主革命和资本主义经济以及思想文化发展上起过的积极作用,特别是肯定它们在理论上可能包含的唯物主义或辩证法等合理因素。然而对于与19世纪中下期流行的西方哲学,他们则很少给予肯定评价,而往往只是激烈的批判。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当时认为西方资本主义制度已经腐朽没落、甚至行将灭亡,无产阶级革命在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取得胜利的决战时刻即将到来。因此,他们最关注的是指引革命无产阶级怎样从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去进行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而不是去探究作为革命对象的资产阶级还能否对现存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某些有效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尚能推动社会进步,当然也不会去深入研究当时的西方哲学家是否还能够对陷入困境的近代哲学作出某种具有积极意义的改造,提出某些合理的思想,对西方哲学的进步做出新的贡献。

事实上,他们对同时代西方哲学家和流派(例如,孔德等人的实证主义、叔本华等人的非理性主义、朗格等人的新康德主义)的研究主要是后者对当时工人运动的损害,哲学研究直接服从于当时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的需要。从维护革命无产阶级的思想统一、使之不受敌对阶级在哲学和社会思想上的消极影响来说,他们对这些哲学流派采取坚决的批判态度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当时西方资本主义制度和资产阶级的统治的确行将被推翻,那对与之相应的哲学等意识形态怎么可以不做坚定批判、反而给予肯定的评价呢!

然而,尽管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等论著中对资本主义发展的总的规律和总的趋势的揭示以及由此得出的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社会主义必然胜利等论断完全正确,但对于这个“灭亡”和“胜利”究竟何时发生?具体进程又怎样?他们当时掌握的材料远非充分,难以对之做出准确估计。事实上,西方资本主义后来的有些演变过程超出了他们当年的预计。这突出地表现在他们对资本主义经过自我调整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还有继续发展的活力估计不足,由此对当时各国资产阶级及其思想家所提出的对原有资本主义制度做出某些改造、即自我调整来暂时延续其存在进程的可能性也估计不足。然而从后来现实的历史发展过程看,资本主义的这些自我调整在一定范围和时期内确实起了缓和其矛盾、至少是延缓其灭亡的作用,甚至在某些方面能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资本主义社会继续有所发展,并为过渡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创造了更为有利的条件。既如此,从理论上体现这个社会的发展的西方现当代哲学,也必然比马克思和恩格斯当年所设想的复杂得多。通过不断寻找新的发展方向和道路,它们同样能够在曲折中超越近代哲学而继续获得发展、甚至是极为重要的发展。

我们更应当看到,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对待理论和现实问题上一直具有与时俱进的品格,他们从来不把在19世纪中期在材料不足的情况下做出的那些预见绝对化,而是一再强调它们的相对性。他们一直在关注资本主义发展所出现的新情况,及时调整他们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策略。恩格斯晚年在察觉资本主义后来尚具有一定活力的事实后,就立即予以肯定,承认他和马克思在发表《共产党宣言》时期对资本主义继续发展的潜力估计不足。他在《卡·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1895年3月6日)中谈道,在1848年爆发欧洲资产阶级革命那种情势下,“我们不可能有丝毫怀疑:伟大的决战已经开始,这个决战将在一个很长的和充满变化的革命时期中进行到底,而结局只能是无产阶级的最终胜利……历史表明我们也曾经错了,暴露出我们当时的看法只是一个幻想。历史走得更远:它不仅打破了我们当时的错误看法,并且还完全改变了无产阶级借以进行斗争的条件。1848年的斗争方法,今天在一切方面都已经过时了……历史表明,我们以及所有和我们有同样想法的人,都是不对的。历史清楚地表明,当时欧洲大陆经济发展的状况还远没有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的程度;历史用经济革命证明了这一点,从1848年起经济革命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这一切都是以资本主义为基础的,可见这个基础在1848年还具有很大的扩展能力”[4]。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后来发展中出现的股份制也作了适当肯定,指出资本主义的股份企业,也和合作工厂一样,应当被看作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转化为联合的生产方式的过渡形式。

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西方资本主义在19世纪中期以后的进步的肯定实际上也蕴含着对与其相适应的这一时期哲学等西方思想文化的进步的肯定。例如,恩格斯就肯定了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在道德方面的进步。“资本主义生产越发展,它就越不能采用作为它早期阶段的特征的那些小的哄骗和欺诈手段……这些狡猾手腕在大市场上已经不合算了,那里时间就是金钱,那里商业道德必然发展到一定的水平。”[5]不过,由于他们当时在哲学等思想文化领域的主要工作是更为明确地阐释唯物史观等他们本人的观点以及清算对工人运动产生毒害作用的思潮,例如,冒充工人领袖的杜林的所谓哲学体系。后者虽然出现在马克思恩格斯时代,但无论基本观点和理论框架都一点没有越出近代体系哲学的范围。因此,恩格斯对杜林的批判实质上还是对近代哲学思维方式的批判。至于在工人运动以外流行的那些哲学流派的一般哲学理论,他们来不及较多关注和做深入研究,自然不可能对之做出具体的重新评价。而且实证主义、唯意志主义、新康德主义、生命哲学等当时流行的哲学流派虽然各以其独特方式对西方哲学的现代转型做出过某些贡献,但只是在归根到底的意义上如此。它们的直接的理论形态大都不仅仍然带有浓厚的近代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印记,而且往往以不同形式体现资产阶级反对无产阶级革命的要求。当然很难要求实现了哲学上的革命变更的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去对之做出肯定。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同时代西方哲学的评价没有随着他们对资本主义发展的重新评价而发生改变,只是意味着他们未来得及去做这方面的工作。上面所提到的恩格斯所说“历史表明我们也曾经错了”,这既适用于他们对当时西方资本主义的估计,也适用于他们对当时的西方资产阶级哲学的估计。

马克思和恩格斯先后逝世后,在马克思主义和国际工人运动发展中出现过各种“左”和右的倾向。右的倾向在哲学上往往用新康德主义、马赫主义、实用主义等流派的哲学中消极方面、特别是其唯心主义来“修正”马克思主义,使之成为他们的修正主义的理论基础。“左”的倾向往往曲解了恩格斯对杜林等人、列宁对马赫主义等哲学流派的批判的真实含义,把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混同于脱离了人的现实生活和实践的近代物质实体本体论和抽象的概念辩证法,把作为马克思哲学核心的历史唯物主义混同于经济决定论或作为某种派生的理论,从而使实现了哲学上的伟大革命变更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倒退到近代哲学的水平,并由此而在不同程度上倒向了教条主义和机械论。这两种倾向对马克思主义和工人运动的发展都产生过很大的消极作用,“左”倾教条主义的危害在特定历史时期尤其严重。这在对待革命变更与现代转型的关系上也表现出来。

正是在“左”的思潮影响下,长期以来人们往往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简单对立起来,认为在马克思实现了哲学上的革命变更以后,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体现哲学发展的前进方向,而同时代的西方哲学则只能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敌对力量而存在;马克思主义产生以前的西方哲学作为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意识形态具有唯物主义和辩证法等适应现实发展需要的合理因素,在哲学发展中具有进步作用;在此之后的现代西方哲学只能作为逆历史潮流的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必然是唯心主义泛滥,形而上学猖獗,本身不再有合理因素,不可能再有积极作用;西方哲学的现代转型不包含任何进步意义,而完全是转向腐朽没落。

这种哲学上的“左”的倾向由于有时能援引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对同时代某些西方哲学家的个别否定性评价作为根据,特别是由于有时能获得受到“左”的影响的政治力量的支持,因而在马克思主义学术界往往居有“正统”地位,坚持这种观点被认为是坚持马克思主义。正是在这种形势下,我国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的研究长期被分离开来,后者往往被认为只能为前者提供反面材料,本身并没有积极意义,甚至还很可能产生传播反动思想的消极作用。这样后者的研究不仅受到很大限制,在很长时期内甚至被迫中断。这种“左”的倾向虽然具有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外表,但它脱离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再三强调的实事求是、理论联系实际、反对教条主义等根本原则,实际上背离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早在1842年就指出:“正确的理论必须结合具体情况并根据现存条件加以阐明和发挥。”[6]恩格斯在《致威·桑巴特》(1895年3月11日)中有一段很有名的话:“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7]他在《致康·施米特》(1890年8月5日)中指出:“……我们的历史观首先是进行研究工作的指南,并不是按照黑格尔学派的方式构造体系的诀窍。必须重新研究全部历史,必须详细研究各种社会形态存在的条件,然后设法从这些条件中找出相应的政治、私法、美学、哲学、宗教等等的观点。”[8]针对一些人把马克思的个别论点绝对化,恩格斯在《致菲·屠拉梯》(1893年6月6日)中指出:“杰维尔在许多地方把马克思的个别论点绝对化了,而马克思提出这些论点时,只是把它们看作相对的,只有在一定的条件下和一定的范围内才是正确的。”[9]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些教导来看待马克思主义哲学和与现代西方哲学及它们之间的关系,最要紧的就是要从实际出发,而不要从概念出发,不要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特定情况下对某些同时代西方哲学流派所作的否定性评价当作全盘否定现代西方哲学的根据。

然而,上述“左”的教条主义倾向在这方面的立场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教导恰恰相反。按照这种倾向来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必将在理论上和现实上产生各种消极后果。我国现代西方哲学研究的长期严重滞后就是突出的消极后果之一。

我国学者对现代西方哲学的介绍和研究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五四”时期曾达到**,当时马克思主义和各种西方哲学思潮的传入共同促成了对中国现代社会的变更产生深远影响的新文化运动。“五四”以后一段时期也还有一些学者继续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不过由于受国内外各种变化了的政治形势的影响,这种研究受到较多限制,而且与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基本上是相分离的,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很难发生明显的影响,更少有积极影响。从新中国成立以后到“**”结束前这二十多年,由于“左”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干预更大,客观地研究现代西方哲学甚至被认为是对抗马克思主义,这方面的研究实际上处于停滞状态。除了翻译出版少量供批判参考的材料外,极少有深入研究之作,以致学界的大多数人对现代西方哲学的实际所是更加模糊。在这期间,国内发动过多次对资产阶级反动思潮的批判运动。这类批判对巩固和维护马克思主义的主导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是必要的,在不少情况下也有非常积极的成果。然而几乎每次批判运动都简单地把一些现代西方哲学流派(特别是实用主义、存在主义等流派)当作被批判对象的思想理论来源,对之进行了激烈批判。大多数批判者对这些哲学流派的实际所是又并无深入研究,于是批判中无的放矢、指鹿为马的现象相当普遍。致使这类批判短期成果外表上虽然耀目,但长远存在的负面影响却不容忽视。

马克思主义本来就是一种批判性学说,它公开提出在批判旧世界中创造新世界。对各种西方资产阶级哲学思潮进行批判当然是其整个批判课题中的应有之义。但批判应当是求实的,要对被批判一方的理论的实际所是有较为深刻和全面的了解,特别是要善于把它们的确存在的谬误和片面性与它们在某些方面所包含的合理内容区分开来。如果批判脱离了实际,把不应当否定的东西笼统加以否定,甚至颠倒是非,效果必将适得其反。例如,现代西方哲学许多哲学流派在超越近代哲学思维方式上,在对一些体现现当代社会特点的新的哲学问题的提出和研究上,在体现现当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上,都可能存在积极因素。如果把这些内容也简单地当作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去批判,那不仅不能批倒对方,反而会批到马克思主义哲学自己头上,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也应当包含这些方面的内容。不幸的是,由于受到“左”的教条主义的影响,多年来我国哲学界对现代西方哲学的批判一直存在这种脱离实际的倾向。这不仅妨碍对现代西方哲学的深入研究,更不利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全面发展,使它在许多方面脱离实际,脱离时代和现代科学的发展,而这实际上也是对马克思主义本身的一种扭曲。

理论上的消极后果有时还会造成现实的消极后果。我国是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各项事业指导思想的社会主义国家。如果马克思主义本身受到扭曲,那它不仅难以正常地发挥作为指导思想的作用,甚至反而会造成各种失误。“左”的倾向对我国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等各个方面就造成过极为严重的损害,这点谁都会强烈感觉到。“左”的倾向的长期存在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就马克思主义哲学说,对现代西方资本主义及与之相适应的哲学思潮长期采取简单否定的态度,不了解它们的发展的真实情况以及对西方社会各个方面可能发生的现实影响,从而使自己脱离了当代世界的现实的社会政治和思想文化等方面的最新发展,未尝不是重要原因之一。

应当指出,由于受到政治和意识形态等制约而对相异的思潮简单否定的不只是马克思主义者,类似的情况在许多现代西方哲学家那里更是普遍存在。这突出地表现在他们往往把马克思本人通过哲学上的革命变更所明确阐述过的新的哲学理论与那些以拥护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名义对马克思的学说做了“左”和右的扭曲、特别是把马克思所竭力批判的旧的体系哲学当作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混为一谈,把后者存在的片面性当作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存在的片面性,由此对马克思主义横加指责,并从根本上否定了马克思在哲学上的革命变更的伟大意义。他们的这种批判当然驳不倒马克思主义,反而使他们自己更加陷入唯心主义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