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两个世界与历史理念

古希腊哲学关于理性与自由的精神传统和哲学追求,体现为理念世界与现存世界之间的内在紧张,体现在理念世界对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反思、批判和塑造中。在经过中世纪基督教神学这一新的精神元素和文化传统的植入、重塑的漫长路程之后,理性与自由的理念犹如初升的太阳一样,照耀在为伟大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所开启的现代世界历史的地平线上。启蒙思想家们继承并革新了两个世界的精神传统,自觉地把理性与自由的理念作为塑造现存世界的基本原则和思想武器,为现代世界的资本扩张而鼓与呼。经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数百年之久的思想洗礼和历史变革,理性与自由的理念与原则在以康德、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中获得了自己的典型形态和自觉表达。两个世界的相互关系在现代哲学、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中得到重要更新,并由于理性与自由之现代原则的系统奠基和历史性阐释而具有了崭新的时代内容。“古代希腊人认为,感觉提供的材料变幻无常,要经过理智的规范,使之成为‘可理解的’‘现象’,才是‘合理的’、‘宜人的’,才是‘有意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根据自己的理智,合理地‘管理’这个‘现象界’。”“‘物自体’不是……‘人’的世界,而是‘神(圣)’的世界。‘现象(界)’和‘本体(界)’的区别,乃是‘人’‘神’之间的区别,乃是‘人性’和‘神圣性’之间的区别,这个思路,是从柏拉图一直到德国古典哲学贯穿下来的。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存在’,直到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的‘绝对理性’,走的都是这条路线。”[1]理性、自由与法治成为整个现代世界的最强音和时代精神,成为现代资产阶级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核心组成部分。理性与自由的理念构成现代历史哲学的主题、核心和灵魂,成为现代哲学批判神学独断和政治专制、重新塑造和全面确立资本主义世界秩序的根本理念和基本原则。

马克思实践批判哲学语境中的理性、自由、法治与国家问题是一个重大理论问题,是一个既关涉到马克思历史理论与整个资产阶级学说的深刻分歧,同时更关乎到世界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的前途和命运的重大问题。

但包括德国古典哲学这一典型的哲学形态在内的整个现代哲学,由于其特定的阶级性格和唯心主义(观念论)[2]的哲学基础,而成为马克思哲学—经济学批判即历史—实践批判的重要对象之一。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解释框架出发,特别是基于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对包括德国古典哲学在内的整个现代哲学、对包括古典政治经济学在内的整个现代国民政治经济学关于理性与自由的基本性质,进行了持续深入、深刻彻底的历史—实践批判。在马克思那里,理性不过是资本权力奴役雇佣劳动、进行殖民扩张和全球掠夺的精神工具,自由也不过是资产阶级剥削雇佣劳动和殖民征服的自由,从而仅仅具有虚假的本质(形式自由),因此必须通过无产阶级推翻现存资产阶级私有制、终结资本与劳动对立的社会革命,并在此基础上确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形态之后,才能实现无产阶级的阶级自由和全人类的彻底解放(实质自由)。基于历史观点与阶级观点、形式自由与实质自由的内在紧张、矛盾和对立,马克思对现代资产阶级所宣称的、赋予理性与自由形式之下的阶级本质,作了全面、系统而深刻的哲学—经济学分析和历史—实践批判。[3]马克思的实践哲学作为一种批判的革命的社会历史理论,成为彻底批判和根本否定资本主义现存秩序、争取无产阶级的阶级自由和全人类彻底解放的精神旗帜。

马克思继承并全面革新了西方哲学—文化传统中的理性主义。也就是说,马克思哲学属于特殊形态的理性主义,马克思是一位不同于康德黑格尔的理性主义者。在马克思历史—实践批判中所包涵着的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与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整个现代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存在着严重的思想分歧和深刻的历史断裂。马克思在哲学—经济学批判的有机的内在统一中所进行的阶级分析和实践批判,是包括德国古典哲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在内的数百年来的现代资产阶级的哲学—经济学理论,在关于理性与自由的历史—政治理念问题上所遭遇到的史无前例的最深刻、最彻底和最有力的挑战。按照马克思思想的逻辑,这一挑战的根本内容包括着相互关联的两个基本方面:理性与自由的非历史的、狭隘的阶级内容和唯心主义(观念论)的哲学基础。马克思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后数十年的理论探索和实践斗争中,从不妥协地同现代资产阶级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这两个基本方面,作了持续不断且愈益深入的哲学—经济学的内在透视、精细解剖和深刻批判,从而使自己的历史理论成为全世界无产阶级争取阶级自由和人类解放的思想旗帜。[4]但这两个方面并不构成否定马克思哲学之理性主义特征的基本理由。马克思对德国古典哲学和古典政治经济学、对整个资产阶级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深刻批判,只是彻底转换了理性主义的阶级性格和哲学基础,使自己的理性主义成为一种建立在无产阶级的阶级利益和历史唯物主义基地之上的理性主义,就如同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由于其特定的阶级观点与阶级分析方法,因而有其特定的阶级立场而成为为无产阶级的阶级自由和人类的彻底解放而鼓与呼的、有其特定内涵的人道主义一样。[5]

马克思历史—实践哲学的诞生犹如横空出世,实现了人类思想史上的革命性变革,但马克思的思想学说仍然以其独特方式,继承和发展了作为西方哲学—文化之基本特征的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和理性自由的历史理念。也就是说,尽管马克思基于现代世界的内在矛盾而一再严厉地批判了黑格尔关于“理念与现实已经调和”的历史—哲学神话,尽管马克思哲学—经济学批判具有不同于以往历史理论的根本特征,但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和理性自由的基本理念仍然存在于马克思历史—实践哲学的基本精神和历史理想之中:关于“人性——人性异化——人性复归”之历史理念的价值悬设与现存的资本世界的深刻对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未来理念与资本主义现存秩序之间不可调和的紧张、矛盾和对立,共产主义作为自由人联合体的基本理念和历史远景,都成为马克思反思、批判、变革和重构现存资本主义世界秩序的基本原则和社会理想,共产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思想与运动,不断开辟着批判、扬弃和解决这一矛盾的合理途径与现实道路。

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和世界社会主义史的成就与教训,提出了马克思主义自我批判的哲学要求和理论使命。

以哲学—经济学批判即资本批判为主要内容和基本特征的马克思历史理论,同时又始终包涵着对资本、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的历史性的肯定。马克思关于现代动产(资本)扬弃地产(传统农业生产方式)、关于大工业开创世界历史、关于资产阶级的革命作用、关于“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的世界历史理论,为我们打开了一个用历史观点解剖资本之谜的广阔而深邃的思想空间,一个意义重大而深远的理论世界。探索、挖掘和阐释马克思历史理论中所包含的包括历史观点与阶级观点、形式自由与实质自由在内的一系列内在张力,展示马克思历史理论的多重的张力结构,是开启和推进马克思主义自我批判、自我发展的基本途径和思想方向之一。[6]

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实践哲学作为一种社会历史观、价值观和思维方式,无疑应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与时俱进,在实践的深刻变迁和理论的前进发展中不断实现自我的批判与更新,这是马克思历史辩证法和实践批判的必然要求。在社会主义革命取得胜利、共产党人执掌了国家政权之后,如何科学、合理地审视、判断和继承以往历史—政治哲学特别是现代历史—政治哲学所确立的基本原则,反思和重塑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相互关系,实现从革命哲学到建设哲学、从本质型思维方式到功能型思维方式、从革命党到执政党的历史性转变,就成为所有已经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共产党人和马克思主义者应当直面的重大课题。在这一重大问题上,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积累了探索、革新、重构社会主义理念与实践的弥足珍贵的历史经验,同时也留下了需要我们在当代实践和当代思想的制高点上去认真反思的深刻的历史教训。

[1] 叶秀山、王树人:《总论》,叶秀山、王树人总主编:《西方哲学史》第一卷,凤凰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页。黑体为引者加。尽管叶秀山先生在这里没有明确提及“两个世界”的概念,但这两段文字却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这一西方哲学传统的起源、演变和发展过程,深刻而清晰地表达了西方哲学传统所具有的理念与现实、本体与现象之间的内在张力结构。

[2] 大家知道,“唯心主义”这一概念曾经历过一个被长时间地批判和否定的遭遇、语境和命运的过程。但走向开放社会的历史性变革,已在今日中国的哲学界恢复了它的本来的涵义:“受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一些主要观点的影响,再加上后来苏联哲学界某些教条主义的做法,我们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德国古典哲学又称为德国唯心主义,认为整个哲学史无非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军对垒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是对唯心主义的发展和超越,‘唯心主义’的提法带有明显的贬义。其实,从词源上看,‘唯心主义’(Idealisum)一词本身有两个含义,它分别与德文词‘Ideal’和‘Idee’相关。在与‘Ideal’对应时,它具有实践—伦理的意义,表示一种对使理想性成为现实的追求,它以理想的东西为定向,为理想所制约,热衷于不是按现实的意见,而是按它‘应该如何存在’的观点,去看待现实性。在这个意义上,它可被译为‘理想主义’。在与‘Idee’对应时,它与纯理论哲学中的形而上学和认识论问题有关。从它的形而上学的意义上看,它最早是指柏拉图和柏罗丁的理念论,认为理念才是真正的现实性,我们的感官只能认识它的阴影。后来它又发展了自己的认识论意义,认为在我们知觉的时空世界中,只能看到一个表面世界或现象世界,在现象之后有一个我们无法认识的世界自身,或者是一种只能在精神上思考的现实性。它的最极端的代表是巴克莱。德国唯心主义,虽然可上溯到莱布尼茨,但主要是指康德的认识论意义上的唯心主义,后来经过莱辛、赫尔德、席勒、荷尔德林等人的工作,最后在黑格尔那里扩充和发展了思辨的新观点。康德的唯心主义常被称为先验的或批判的唯心主义,费希特因其‘自我创造非我’的原则而被称为主观唯心主义,谢林和黑格尔因为重视外部世界,而被称为客观唯心主义,黑格尔因为主张用逻辑概念对现实性加以把握,又被称为思辨的唯心主义。”(张慎主编:《德国古典哲学》,叶秀山、王树人总主编,张慎主编:《西方哲学史》第六卷,凤凰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页。黑体为引者加)“所以‘唯心主义’这个概念,本来只是代表哲学史上的一种思想倾向,但后来它与唯物主义和实证主义的对立被人为地突出出来,使其明显带有贬义。所以现代学界都避免用这个词,以免陷入不必要的争论。”(同上书,第4页。黑体为引者加)除了基于词源学上的原因外,这大概是不少学者以“观念论”来代替“唯心主义”的基本原因之一。就拙作所关注的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这一透视视角和解释框架而言,张慎女士关于“唯心主义”(Idealisum)一词本身两个含义(Ideal/Idee)的解释给出了一个很好的证明:理念世界的真实性与现实(感官)世界的虚假性所表达的,恰恰就是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它所表征的是西方哲学从古希腊直至今日的一个伟大的精神传统,尽管这个传统在不同时代、不同哲学家那里有不同的表达形态。

[3] 关于马克思哲学中所存在的形式自由与实质自由的内在紧张、矛盾和对立问题,我将在“第六章 实践批判(下):形式自由与实质自由的内在紧张、矛盾与超越”中,通过马克思若干文本的解读作具体的阐释和说明。

[4] “与黑格尔的‘自由’观相对应,马克思的‘解放’的核心思想则是对于异化的扬弃并由此恢复感性活动自身的尊严。由此看来,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将马克思所说的‘解放’视为一种在感性领域内的‘自由’,并将黑格尔的‘自由’看成是一种在纯思领域内的‘解放’。”(俞吾金、汪行福、忘凤才、林晖、徐英瑾:《德国古典哲学》,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46页)这里有必要谈到,尽管黑格尔的自由原则是在绝对精神、世界精神的宏观格局和战略框架下通过概念解释、规定和把握的自由,但这一自由原则同时又是在世界历史的时间基地上、在现代理性—法治国家的现实世界中得以展开、实现和完成的。从这一意义上,黑格尔的自由原则又是一种有其历史内涵和现实内容的实践哲学的原则。

[5] 所以马尔库塞的如下观点和论断值得重视:“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理性主义,马克思社会理论的基础就是黑格尔的理性主义。”(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中译本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9页)至于马克思在资本与劳动的对立这一阶级观点与阶级分析方法的透视视角和解释框架下,对资本榨取、奴役劳动的剖析、批判和血泪控诉,马克思由此对工人生存状态和苦难命运的深情关注,特别是对工人运动和阶级斗争所作的理论思考和实践支援,在《资本论》中劈专章并以相当长的篇幅解析“工作日”问题,以及对工人争取十小时工作日所表示的强烈关注等,本质上都是一种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思想创造和理论系统中,为无产阶级的阶级自由和人类的彻底解放而呼唤、表达和展示出来的,一种不同于资产阶级所声称的没有阶级差别的普遍人道主义的革命的人道主义。

[6] 关于马克思历史理论所包含的包括历史观点与阶级观点、形式自由与实质自由在内的多重的内在张力,我将在拙作的第5—8章和余论中进行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