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实践批判(上):历史唯物主义与人的自由
——马克思历史理论[1]:个体自由与阶级自由人类解放的内在张力
马克思是揭示现代性悖论及其根源并寻找根本解决方案的哲学—经济学大师。马克思哲学—经济学革命的核心问题,是从批判资本这一现代性问题的根基出发,围绕着资本与劳动的深刻对立这一主线,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矛盾的深刻根源。马克思基于阶级观点与阶级分析方法,把现代西方哲学—经济学规定为现代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曝光了资本社会存在着的形式自由与实质自由的形成逻辑、内在紧张和深刻本质[2],并通过宣示与以资本为载体的资本主义私有制及其意识形态的彻底决裂,论证了现代社会两大阶级的深刻对立及其解决的历史必然性进程,规定了通过社会革命实现无产阶级阶级自由的现实道路,从而展望了以自由个性为核心法则的自由联合体的、人类彻底解放的共产主义曙光。
马克思哲学—经济学批判即实践批判的基本精神,尽管与康德黑格尔基于理性自由的理念审察现实世界和世界历史,存在着重大的根本性的分歧和区别,但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的扬弃与人性复归的宣示,关于阶级自由与人类解放的历史理念,依然以自己的批判的和革新了的独特方式[3],强有力地表达和体现了理念与现实两个世界之内在紧张的伟大传统和基本精神。
马克思通过考察资本的形成史和扩张史所阐发的世界历史理论[4],揭示了资本克服自然崇拜、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见、以时间消灭空间的所向披靡的变革世界的巨大功能,历史性地展示了资本开拓世界历史、塑造现代世界的革命性力量,在资本及其概念史中绘制、刻画了民族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化的宏大的世界历史景观。
[1] 望月清司用“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指称我们通常所说的“唯物史观”或“历史唯物主义”,以批判“教义体系”并界定和标示自己的研究对象和论证范围,颇值深思和耐人寻味。望月认为:“‘资本主义’是人类历史=世界历史最终要攀登的一个阶梯。如果我们一旦自觉地选择了这种社会=历史认识视角,那么包括从本源共同体到更高层次的新社会(=未来共同体)在内,对整个人类历史的反省和展望理论就会随着对资本主义体制的认识而不断深化,在本书中,我有意识地称这种理论为‘历史理论’。”“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是从本源共同体以后的人类历史=世界史的积累出发去具体描述资本主义在世界历史中的过渡性逻辑的。同时它还是论证资本主义属于本来就能为必将到来的‘更高级的社会形态’创造客观条件的历史过程的理论。”(望月清司:《马克思的历史理论》,《〈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序》,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第5页)韩立新认为:“望月所说的‘历史理论’是指以资本主义为核心的‘历史认识’,但是,它与一般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不同,并不是为了揭示资本对雇佣劳动的剥削即剩余价值规律,也不是为了说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阶级对立以及由此而引出的共产主义的必然性,它是为了说明‘资产阶级社会’(Bourgeoisgesellschaft)内在的经济结构,即以私人所有为前提的分工和交换体系的生成过程。如果说‘以私人所有为前提的分工和交换体系’可以命名为‘市民社会’(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那么所谓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就是说明‘市民社会’的产生、发展过程的理论。按照这种理解,马克思对历史的描述,从宏观来说就应该是共同体→市民社会→社会主义这样一个三阶段,它们所分别对应的就是过去、现在和未来。”(韩立新:“马克思关于市民社会的历史理论——关于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的译者解说”,第3—4页,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大家知道,中国改革开放前的马克思哲学研究,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理论之唯一直未能进入人们的视野,成为马克思历史观研究中的一块飞地。拙作援引望月清司“马克思的历史理论”这一概念,目的之一是为了标识“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的统一。
[2] 形式自由与实质自由之内在张力的相互关系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和世界社会主义的历史中是一个重大问题。它经历了从马克思历史理论中的内在紧张,中经一个抽象对立和绝对对峙,再从当代中国的反思和开放中走向理性的调解和历史的统一这三大历史时期。这是考察马克思主义和世界社会主义史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理论维度,是马克思主义和世界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之理解史的一个基本的解释框架。拙作将基于历史观点与阶级观点的内在紧张这一马克思历史理论的透视视角和解释框架,在相关章节的若干环节中对这一问题进行分析、阐释和论证。
[3] 马克思对异化劳动和资本逻辑的批判,贯穿其中的深层动机是人的本质及其自由的复归和实现,它所表征的是依然是自由的理念原则与现存的世界秩序的内在紧张和深刻对立,并由此探寻了解决这一深刻矛盾的实践道路。这里必须强调的是,马克思与黑格尔在两个世界内在张力的解决方式上存在着根本性区别:前者强调两者的不可调和并主张通过社会革命的方式加以解决;而后者则强调“用理念建筑现实”,认为现代日尔曼世界已进入两个世界之“调解”(“调和”)的时代,这一和解是在黑格尔所深深钟情、而马克思却基于阶级观点与阶级分析方法所严厉批判的现代理性国家中实现和完成的。
[4] 马克思关于资本的考察存在着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三个主要维度:一是关于资本的形成史的考察,这一维度阐明了现代资本主义的诞生之于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巨大的历史进步意义;二是资本“越出国界”进行殖民主义扩张,这一维度有力阐明和高度评价了“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即资本开拓世界历史、塑造现代世界基本面貌的巨大的变革功能。这两个维度主要表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等论著中;三是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矛盾即资本与劳动的深刻对立,它构成了马克思全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内在主题,并以最系统的经典的逻辑形式表现在《资本论》这一鸿篇巨制中,这一维度通过展开资本获取剩余价值之贪婪本性的深层逻辑和系统分析,得出了敲响资本丧钟和劳动解放的历史性、否定性和革命性的结论。就中国现、当代史来看,第一、第二个维度之得到展露、重视、挖掘、解放,是在进入改革开放时代以来的马克思历史理论的新的理解史中进行的。马克思关于资本之形成史、之开创世界史的世界历史理论,已经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和研究,成就斐然;而第三个维度,则是在战争、革命和改革开放之前的阶级斗争时代,马克思批判资本之掠夺剩余价值的否定性、批判性的思想、观点和话语,占据了绝对主导的地位,并以铺天盖地的方式表现在各种形式的理论研究、时政批判甚至日常话语中,马克思关于资本之塑造现代世界、开辟世界历史巨大功能的深刻见解和精彩论述,却长时间被完全沦陷、淹没、消失在否定、批判、革命的茫茫大海之中。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的理解、阐释和展开,将在拙作的第七—八章中进行。拙作从马克思资本概念的三个维度中推论出马克思历史理论包涵着历史观点与阶级观点的内在紧张、矛盾和对立,并由此作为阐明马克思关于形式自由与实质自由等一系列内在紧张、矛盾和对立的基本前提和内在根据,作为反思马克思主义史和世界社会主义史的透视视角和解释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