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理论思维前提的哲学反思

我们首先分析恩格斯的两个著名论断。

一个是恩格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论断:“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1]

另一个是恩格斯关于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论断:“我们的主观的思维和客观的世界遵循同一些规律,因而两者在其结果中最终不能互相矛盾,而必须彼此一致,这个事实绝对地支配着我们的整个理论思维。这个事实是我们的理论思维的本能的和无条件的前提。”[2]

在这两个论断中,恩格斯既确认了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在哲学中的地位——它是全部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又对这个重大的基本问题给出了明确的回答——思维和存在在本质上服从于同一的规律。

不仅如此,恩格斯还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态度告诉人们,思维和存在在本质上服从于同样的规律,这不仅“统治着我们的整个理论思维”,而且是我们的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

表层地看,恩格斯的这两个论断似乎是自相矛盾的:如果承认思维和存在“服从于同样的规律”,并且认为这是“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那么,哲学为什么要以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作为自己的“重大的基本问题”?而如果认为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这就是说,思维与存在不仅是一种矛盾,而且是作为世界观理论的哲学所研究的根本矛盾,那么,为什么又断定思维和存在的统一是“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

简捷地说,思维和存在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到底应当怎样理解理论思维的前提?

我认为,正是这两个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论断,深刻地揭示了哲学的特殊性质及其在人类把握世界的诸种方式中的独特价值;也正是这两个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论断,深刻地揭示了作为哲学世界观的辩证法理论的批判对象和批判本性。

恩格斯关于思维和存在服从于同样的规律的论断,有两层基本含义:其一,它作为“事实”而“绝对地统治着我们的整个理论思维”;其二,它以“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方式构成理论思维的“前提”。

就第一层含义说,思维和存在服从于同样的规律,它既是最根本的人类生存的“事实”,又是最重大的科学成果的“事实”。在人类生存的意义上,如果思维和存在所服从的不是同样的规律,或者说,思维不能够认识存在,那么,人类的一切目的性要求及其对象化活动就都不可能具有现实性,因而人类本身也就不可能存在和发展。人类以自己的目的性和对象化的实践活动的方式存在着和发展着,就证明了思维和存在服从于同样的规律。在实证科学的意义上,科学本身的发展不断深化地证明人及其思维是自然界的产物,思维的运动规律受到物质运动一般规律的支配。天体演化理论、生命起源理论、生物进化理论、人类起源理论以及控制论、信息论、脑科学、人工智能等现代科学理论,已经和正在在愈来愈深刻的层次上证明了这个“事实”。

就第二层含义说,人在现实的思维活动中,并不是通过反省理论思维的“前提”——思维和存在服从于同样的规律——去实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而是通过具体的思维活动——思维认识存在——来达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因此,思维和存在服从于同样的规律这个前提,在理论思维活动中又是作为“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而存在的。

在《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中,列宁有一段耐人寻味的评论。他说,黑格尔关于逻辑学“说得很妙”,因为黑格尔提出,把逻辑学说成似乎是“教人思维”的,这是一种“偏见”。这样来理解逻辑学,就犹如把生理学说成是“教人消化”的一样。[3]

这个比喻的确是生动、贴切而又深刻的。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人的消化活动并不是生理学“教”出来的。消化属于人的本能活动,人的消化活动本身就可以使食物转化成维持人生存的营养。这可以说是“消化”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同样,人的思维活动也不是逻辑学“教”出来的。没有学过概念、判断和推理的人,每天都在运用概念、判断和推理进行思维活动和思想交流。人的思维活动本身就能够把思维对象转化成人的头脑中的思想映象,这是“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思维和存在的统一性“绝对地统治着我们的整个理论思维”,并且是“我们的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为什么哲学还要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作为自己的“重大的基本问题”,还要对理论思维的这个“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进行“批判”呢?

大家知道,虽然每个人本能地就可以进行“消化”活动,但这并不等于说每个人自发地就能“懂得”消化。同样,虽然每个人天生地就能“思维”,但这并不等于说每个人自发地就能“懂得”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人类为了“懂得”消化(当然不仅为此),因而创建了生理学。同样,人类为了“懂得”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也必然创建相应的学科进行专门研究。

特别值得思考的是,这个研究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学科,与研究“消化”的生理学、研究“数量关系和空间关系”的数学、研究“原子运动”的化学、研究“法律”的法学等一切科学具有根本不同的对象与性质。

所有的具体科学,有一个共同的根本特点:都把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性作为“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运用理论思维去研究各种具体的存在,而不去研究理论思维的“前提”。或者说,在具体科学那里,不管是数学和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它们都不自觉地和无条件地把思维和存在的统一性当作自己认识世界的“前提”。

不仅如此,在人类把握世界的诸种方式中,除哲学之外的各种方式也都把理论思维的前提当作不言而喻和不证自明的东西,而去进行生产劳动、经验累积、科学探索、技术发明、工艺改进、艺术创新、政治变革、道德践履等。就是说,它们的使命都不是研究理论思维的前提、探索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而是使思维和存在在观念和实践两个基本层次上获得现实的、具体的统一。它们现实地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但不去反思实现这种统一的前提——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

与此相反,专门以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为对象的学科,则不是现实地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而是反过来追问思维和存在统一的根据,把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这个专门研究理论思维前提的学科,被称为“哲学”。

哲学研究理论思维的前提,这就是说,它既不是脱离人的思维去研究存在,也不是离开存在去研究人的思维,而是专门研究以人为中介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

恩格斯在提出关于理论思维前提的论断之后,接着就指出“18世纪的唯物主义……只是从内容方面研究这个前提。它只限于证明一切思维和知识的内容都应当来源于感性的经验……只有现代的唯心主义的,同时也是辩证的哲学,特别是黑格尔,才又从形式方面研究了这个前提”[4]。这就是说,无论是唯物主义哲学,还是唯心主义哲学,它作为哲学,都是对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的自觉反思,尽管它们对这个“前提”的研究角度、研究方式及其研究结果是不同的。

哲学在对理论思维前提的追问和反思中,形成了自己的独特的问题领域。

哲学与存在统一的根据何在?思维所表达的存在是不是自在的存在?思维怎样实现与存在的统一?思维与存在统一的现实基础是什么?思维与存在是否统一,如何检验?存在的规律怎样用思维的概念运动来表达?人类的知、情、意在思维与存在的关系中如何统一?事实判断、价值判断和审美判断是何关系?区别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根据和标准是什么?人类能否达到对存在的终极解释?人自身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人是万物的尺度”吗?“我思故我在”吗?“存在就是被感知”吗?“理性是宇宙的立法者”吗?“语言是世界的寓所”吗?“科学是世界的支点”吗?“世界就是人所理解的世界”吗?……

毫无疑问,哲学对理论思维前提的追问和反思,显示了它的特殊性质和独特价值。

人类作为改造世界的实践—认识主体,其全部活动的指向和价值,在于使世界满足人类自身的需要,把世界变成对于人来说是真、善、美相统一的世界。因此,具有理论思维能力的人类,不仅仅是把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当作“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去探索自然的、社会的和人生的奥秘,而且总是对“前提”本身提出质疑,力图在最深刻的层次上把握人及其思维与世界的内在统一性,并以人类所把握到的统一性去解释人类经验中的一切事物和规范人类的全部行为。

哲学的特殊性质就在于,它是人类的这种最深层的渴望与追求的理论表达。哲学的独特价值就在于,它在反思理论思维前提的进程中,使人类不断地深化对思维和存在关系问题的认识,从而不断地更新人类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审美意识,并引导人类现实地变革自己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

当我们这样来理解哲学的时候,并不是说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军事家等都不去思考作为世界观矛盾的理论思维的前提问题,恰恰相反,正因为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一切理论思维活动的“前提”,所以人们在理论思维活动的一切领域都会不可逃避地提出理论思维的前提问题。也正因如此,哲学反思的领域是极为广阔的,甚至可以说在人类活动的一切领域是无所不在的。

问题在于:当人们在各种不同的活动领域中自觉地提出上述的“前提”问题,并试图对这些“前提”问题给予理论解释时,他们就超越了自己的特定的研究对象和研究领域,也就是进入了哲学的问题领域。

很明显,一个人可以既是科学家又是哲学家,或既是文学家又是哲学家,如此等等。这就正如一个哲学家可以同时又是一个科学家或文学家一样。但是,一个人作为科学家所进行的研究,或作为文学家所进行的创作,与他作为哲学家所进行的哲学反思,具有不同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式。这种区别的根本标志就在于:只有一个科学家或文学家不是把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当作“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而是相反,把这个理论思维的“前提”本身当作反思的对象,他才是进入了哲学的问题领域,他才是进行哲学层面的理论思考。这是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等与哲学家的区别,同样也是科学、文学、艺术等与哲学的区别。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黑格尔说哲学是“反思”,是对认识的认识、对思想的思想。

实际上,由于科学的“发展”(革命性的飞跃而不是渐进性的累积)只能是由旧的思维方式跃升为新的思维方式、由旧的概念框架转换为新的概念框架,或者像托马斯·库恩所说的“范式”革命和伊姆雷·拉卡托斯所说的“研究纲领”更新,科学家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进入理论思维的“前提”问题,总要进行不同方向的、不同层次的哲学思考。但是,这种情况所表明的是,科学活动不可能离开哲学活动(因为哲学所思考的正是包括科学活动在内的人类全部活动的“前提”),而不是说科学活动本身就是哲学活动(因为哲学是把科学作为“前提”而不予反思的问题当作自己的对象)。

这表明,哲学既不是科学的延伸(把科学结论泛化或提升为某种“普遍性”的结论),也不是科学的变形(把科学范畴转化为哲学范畴),而是对科学的超越(反思科学活动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

由此我在这里提出一种初步的看法:以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为基本问题的哲学,本质上是对理论思维前提的自觉反思,也就是把思维和存在的统一性作为反思的对象来考察;关于世界观矛盾的辩证法理论,就是研究理论思维前提的内在矛盾;而辩证法理论之所以在本质上是批判的,就在于它是对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