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元哲学与哲学[1]

上述梳理提出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除了各种具体的哲学理论之外,有没有一个超越于各种具体哲学之上的元哲学(metaphilosophy)?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哲学究竟如何反思科学。如果认为哲学都是具体的,并不存在超越于具体哲学之上的元哲学,那么哲学对科学的反思就是某种具体的哲学理论对科学的反思,当然这种反思会因具体哲学框架的不同有所不同;但如果以为在具体哲学之上有一种元哲学,那么就有一个反思科学的合法性或合理性问题,即究竟哪种哲学有资格或更合适于反思科学。这就需要我们处理元哲学与哲学之间的关系。

对于维特根斯坦而言,学界往往关注他为分析哲学提供的两种范式(“图式”论和“生活方式”说),其实维特根斯坦对于“元哲学”的讨论才是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因为这些讨论思考了何谓哲学?有没有超越一切具体哲学之思的“第一哲学”等重大问题。

有人认为,所谓元哲学“就是以哲学自身作为对象的次一级的研究,或者称为‘哲学的哲学’”,“元哲学的观点就是一种超越。它是站在各派哲学之外,从一个客观的、公正的和总体的观点、立场来重新审视哲学”,“从元哲学的观点看,哲学最根本的特征就是没有一个适用于一切哲学的定义”[2]。

元哲学以哲学自身为研究对象是正确的,但说元哲学是“一种超越”则是错误的。元哲学并不是超乎哲学之上的哲学,也不是不同于作为其对象的哲学的哲学。元哲学本身就是一种哲学,而且是一种具体的哲学理论,想在哲学之外寻找元哲学或构造超乎哲学之上的元哲学,是不合实际的想法。元哲学并不在哲学之外,而在哲学之中,它就是哲学本身。元哲学对哲学的研究不是超越的哲学对具体的哲学的研究,而是一种哲学对另一种哲学或另一些哲学的研究。当哲学家在回答“哲学是什么”的时候,他并不是在做超越哲学之上的工作,而正是他的哲学研究本身,他对“哲学是什么”或元哲学问题的回答,并不是“客观的、公正的和总体的”回答,而是以他的个人哲学对哲学自身的一孔之见。

元哲学就是一种被当成研究框架的哲学,它是某种具体哲学理论的异化和一般化。元哲学的发生过程或生成过程就是哲学家把某种具体的哲学理论(主要是他个人的哲学理论或他所信仰的哲学理论)当成全部哲学的典型、判据和参照框架的抽象过程。从这个角度看,元哲学有两层含义:其一,元哲学就是研究哲学的哲学,它本身也是一种具体的哲学理论。维特根斯坦哲学也是这样的理论,他就是以逻辑原子主义这个具体的哲学理论为元哲学来分析和批判所有哲学的。其二,元哲学是某一哲学体系或某一些哲学体系中的理论核心,它相当于拉卡托斯所说的“研究纲领”。对于黑格尔的学说和马克思主义学说而言,《小逻辑》和《资本论》都分别充当过这种意义上的元哲学。其实,元哲学的这两层含义是统一的,都是研究框架,只不过前一种含义的元哲学是把自己的基本哲学理论当成全部哲学的研究框架,后一种含义的元哲学是把自己的基本哲学理论当成自己的哲学体系的“研究纲领”。哲学家们往往把自己哲学工作的“研究纲领”当成全部哲学的“研究纲领”。黑格尔就是如此,他不仅用辩证法去建构他的哲学、法学和美学以及自然科学,而且还用辩证法去建构整个哲学史和全部哲学。

既然元哲学来自于哲学,那么,任何哲学都具有充当元哲学的资格。在哲学史上,任何一个哲学家都把自己的哲学看成是元哲学,都要说明自己对哲学的看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有多少种哲学就有多少种元哲学。

分析哲学是一种具体的哲学理论还是一种超乎哲学之上的元哲学?维特根斯坦确实提出过“哲学不是理论而是分析活动”的思想,并从“凡不可说的应当沉默”的观点推出“形而上学命题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无意义的”的结论,进而否定了一切哲学存在的合理性。但是,“没有哲学”本身就是一种哲学。批判一种哲学和建立一种哲学在逻辑上是等价的,问题的实质不是有没有哲学,而是有什么样的哲学,也不是要不要哲学,而是要什么样的哲学。在这个问题上,维特根斯坦确有难言之隐。一方面,他要否定全部哲学;另一方面,要否定哲学又必须使用一种哲学,以致他不得不说出了登梯撤梯的苦衷:“我的命题可以这样来说明;理解我的人当他通过这些命题——根据这些命题——越过这些命题(他可以说是在爬上梯子之后把梯子抛掉了)时,终于会知道是没有意思的。”[3]这个帮助维特根斯坦爬上元哲学的梯子,就是他在《逻辑哲学论》一书中所阐述的逻辑原子主义哲学,这也就是他的元哲学。维特根斯坦正是以逻辑原子主义为框架来审视哲学的。他对哲学的否定并不是取消了哲学,而是用一种哲学取代了另一种哲学;他对哲学的批判在本质上不是抽象的元哲学对具体哲学理论的超越,而是一种具体的哲学理论即逻辑原子主义哲学对全部哲学的分析批判。在哲学史上,类似维特根斯坦式的哲学批判并不少见,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都作过这样的批判。其实,任何哲学家都作过元哲学式的批判,任何哲学理论都充当过元哲学的角色,逻辑原子主义哲学只不过是一种哲学和一种元哲学而已。

在这个问题上,卡尔纳普比较清醒,他不再认为分析哲学是取消哲学,而认为分析哲学也是一种哲学。他在《哲学问题的性质》一文中指出:“哲学就是从逻辑的观点研究科学,哲学就是科学的逻辑,就是对科学的概念、命题、证据和理论的逻辑分析。”[4]可见,分析哲学并不是一种超乎哲学之上的元哲学,它与哲学史上的其他哲学理论一样,也是一种具体的哲学理论。可以肯定,像维特根斯坦、伽达默尔、德里达和罗蒂那样声称要取消哲学的“元哲学家”们还会出现。但是,历史将证明,这种类型的元哲学的出现只不过是哲学自身的生长而已。对哲学的每一次批判和超越,都是哲学的一次发展或一种新的哲学理论的出现。

把分析哲学看成是元哲学的理论根据在于,分析哲学以语言(包括哲学语言)为对象。但是,以哲学语言为对象和以哲学本身为对象是两回事,解决了哲学语言问题未必就解决了所有哲学问题。哲学的语言仅仅是全部哲学的一部分,以语言为对象的分析哲学不应该是元哲学,至少不应该是严格意义上的元哲学。就以语言为研究对象的角度看,分析哲学更接近于语言哲学,而语言哲学像逻辑哲学、形而上学、科学哲学和法哲学一样只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分析哲学并不是专门以哲学为对象的元哲学,它仅仅是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分析哲学对语言进行研究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建立超乎哲学之上的元哲学,而是为了反对传统哲学中的形而上学,研究语言仅仅是分析哲学用以反对形而上学的一种方法而已。

元哲学和哲学的关系是怎样的?从我们对元哲学的理解的角度看,元哲学和哲学具有同一性,二者的区别是相对的。就整个哲学史而论,在量上,有多少种哲学就有多少个元哲学;在质上,哲学的性质决定元哲学的性质,因而任何一种哲学理论本身就是它对哲学自身的看法。就每个哲学家而论,哲学家对哲学自身的看法就是他的哲学理论本身,即使假定另外一个哲学家来研究他的哲学或整个哲学,也不会改变元哲学与哲学的同一性,因为这“另外一个哲学家”并不是握有绝对标准的上帝,他也是有观点的,当他在审视哲学的时候,他必定要以他自身的哲学理论为参照框架,而他的哲学理论本身也只能是一种具体的哲学观点。这就是说,绝对的元哲学是不存在的,唯一的元哲学是不存在的,与具体哲学理论相脱离的元哲学也是不存在的。在哲学史上,任何一种哲学理论都视其自身为元哲学,都充当过元哲学的角色。这是因为每一个哲学家都认为自己的哲学理论是唯一正确的。黑格尔就曾经以自己的哲学为元哲学研究了全部哲学甚至研究了当时所有的知识,维特根斯坦也以他的分析哲学为框架审查了所有传统哲学和非分析派的其他哲学,拉卡托斯也把他的“科学研究纲领的方法论”看成是全部科学方法的“元方法论”(meta-methodology),结构主义一开始的时候只是语言学的一种分析方法,后来才推广到人类学、历史学、文学、社会学等各个领域,并以此为视角审查了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等。

元哲学和哲学的区别只在于,前者是指被当成研究框架的哲学理论,后者是指被当成研究对象的哲学理论。或者说,元哲学是解释哲学自身的,哲学是解释世界的。但是,元哲学和哲学的区别是相对的。当黑格尔在批判康德哲学的时候,黑格尔哲学就是元哲学,当维特根斯坦在批判形而上学的时候,维特根斯坦哲学就是元哲学,而黑格尔哲学又变成被研究的对象了。解释世界的哲学和解释哲学自身的哲学是一回事,用什么方法解释世界也就用什么方法解释哲学。在哲学家那里,“世界是什么”的问题和“哲学是什么”的问题是等价的。但是,元哲学和哲学之间区别的相对性并不否认元哲学相对于哲学的独特性。一种哲学一旦上升为元哲学或发挥元哲学的作用,这种哲学就要超越自身的理论范围而染指整个哲学,本来只是一种哲学理论,但却变成了统观整个哲学的最高哲学。例如,用结构主义研究哲学就是结构主义哲学,用结构主义研究马克思主义就有“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用结构主义研究人类学、语言学、文学、历史学,就会有结构主义的人类学、语言学、文学和历史学,用结构主义研究世界,世界就是结构。在这个意义上,元哲学既是审视哲学的框架又是哲学研究的纲领。但是,不论是框架还是纲领,元哲学只是哲学。在这个意义上,说元哲学“站在各派哲学之外,从一个客观的、公正的和总体的观点、立场来重新审视哲学”,是不符合哲学史事实的。元哲学同哲学一样,永远是“一孔之见”,但从人类认识发展的角度看,某种元哲学的“一孔之见”则是“合理的偏见”。因此,我们不可能去寻求一种超乎哲学之上的元哲学。

既然元哲学就是对“哲学是什么”问题的研究,元哲学在本质上就是哲学本身,那么,哲学究竟是什么?李光程认为:“从元哲学的观点看,哲学最根本的特征就是没有一个适合于一种哲学的定义。”因为“哲学是一个大家族,其中每一成员只有家族相似,没有共同的本质……尽管没有一个家族的共同面孔,但每一成员都必须有一副自己的面孔。哲学的不可定义性正在于它有无数个定义”。显然,李光程所说的元哲学并不公正,它像是分析哲学的一孔之见。我们知道,正是在维特根斯坦“家族相似”理论的参照下,才有哲学的无本质性和不可定义性。从分析哲学的角度看,哲学的无本质性和不可定义性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说用分析哲学为元哲学来说明哲学的无本质性和不可定义性是绝对正确的,那无异于把分析哲学的一孔之见看成绝对真理了。在这里,我并不想说分析哲学是错的,而只是说分析哲学是研究哲学的一种元哲学,它不是唯一的元哲学?更不是唯一正确的元哲学。从辩证法的角度看,分析哲学无非是用现象的多样性和差异性来否认本质的统一性和同一性,这是一种反本质主义和相对主义的哲学倾向。

看起来,分析哲学否定哲学的共性和可定义性似乎不无道理。哲学是在争论中发展的,历史上是这样,现代哲学尤其如此。但是,不管哲学史上出现过或正在出现多少个哲学流派和哲学思潮,不管哲学的发展经过了或正在经历着多少次变迁,也不管各哲学思想和各发展阶段之间的理论差距有多么大,只要它是一种哲学,它就必定是一种解释世界的方法。哲学就是解释世界的方法,哲学就是认识的方法论。作为方法论,各派哲学和各阶段的哲学都是统一的,哲学的本质就是方法论。各派哲学之间的不同,各阶段哲学的不同,是在如何解释世界问题上的不同,是方法论的不同。古代哲学家们是用直观的方法解释世界,近代哲学是用思辨的方法解释世界,现代哲学则用分析和体验的方法解释世界。哲学作为方法论,既是哲学具有共性和本质的理论根据,又是哲学具有多样性和个性的理论根源。

哲学是有本质的,哲学的本质就是哲学的方法论性质。我们知道,哲学是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统一。从哲学史上看,古代哲学是把这三者统一在本体论上,近代哲学是把这三者统一在认识论上,从现代哲学的发展的倾向看,这三者是统一在方法论上。现代人更关心的是如何解释世界。把本体论和认识论统一在方法论上是比较科学的,因为方法论既是客观规律的反映,又是思维规律。作为客观规律的反映,方法论是本体论的核心,作为思维规律,方法论是认识论的灵魂。正如黑格尔所说:“方法并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内容的灵魂和概念。”“当精神一走上思想的道路,不陷入虚浮,而能保持着追求真理的意志和勇气时‘它可以立即发现,只有正确的方法才能够规范思想,指导思想去把握实质,并保持于实质中。’”[5]

哲学是有本质的,因此哲学是可定义的。哲学就是解释世界的方法,哲学的发展史就是解释世界的方法的更替史。从这个角度看,哲学是有本质的、可定义的,哲学就是可比的。哲学之间的比较,就是解释世界的不同方法之间的比较。既然哲学就是解释世界的方法,哲学之间的比较就是解释世界的不同方法之间的比较,那么,哲学进步的判据或标准就是它解释世界的能力,即“解释力”。当我们说一种哲学优于另一种哲学的时候,就是说这种哲学比那种哲学有更大的“解释力”,或者说这种哲学比那种哲学可以更好地解释世界。

承认哲学作为方法论的可比较性和标准的存在,并不否认哲学的进步性和多样性,因为承认哲学的可比较性和标准的存在本身,在逻辑上就承认了多种哲学的存在和哲学进步的可能性。相反,如果否认哲学的可比性和标准的存在:那么,何以说哲学的多样和进步?

[1] 参见安维复:《元哲学与哲学》,《哲学研究》1988年第4期。

[2] 参见李光程:《哲学究竟是什么?从元哲学的观点看》,《哲学研究》1987年第12期。

[3] 〔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郭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第103页。

[4] 《科学哲学》杂志,英文版,1984年第3期。

[5] 〔德〕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第42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