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哲学反思科学的历程

上述分析给了我们一个非常重要的启示:对科学的认识与哲学有关,特别是与科学哲学有关。在一定意义上说,正是我们有意无意地选择了某种哲学思维方式,当我们用这种哲学思维方式审视科学的时候,我们才看到了科学的某种形象。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某种科学形象是特定哲学反思科学的产物。

约翰·洛西在《科学哲学历史导论》一书中将当时存在的科学哲学进行了梳理,结果发现哲学(科学哲学)审视科学的方式可以归纳为四种观点。[1]

一、第一种观点:研究科学的本体问题

在约翰·洛西看来,第一种观点的科学哲学认为,科学哲学是与重要科学理论一致,并在某种意义上立足于重要科学理论的世界观的表述。根据这种观点,科学哲学的任务是阐发科学更广泛的含义,这可以采取对谈到“存在自身”时使用的本体论范畴进行思辨的形式。

我们认为,科学中有许多哲学问题,特别是科学活动经常遇到的实在或本体问题。例如,理论术语所指称的理论实体是否存在?科学理论能否正确反映认识的那些不可观察的客体?科学是否是追求真理的事业?在这些问题上,激发了科学哲学的两个思潮及其激烈争论——科学实在论和反科学实在论之间的对立、互补与交流,构成了科学哲学不断思想创新的历史画卷。

与其他实在论不同,科学实在论者更多地强调理论实体的存在意义。例如,卡尔纳普对语言框架的接受,波普尔的“三个世界”理论,W.V.蒯因的“本体论承诺”,Stathis Psillos的真理论等。这些思想家大都承认科学研究的对象是客观存在的,成熟科学的理论术语能指称实体,相信成熟的科学理论至少是在逼近真理。“用Bhaskar(1979)的话说,这种实在论力图坚持一种自然主义的可能性。实在论表达一种科学作为方法与科学作为对象的分离……作为一种社会科学的哲学,实在论希望结合三种方法论:第一,它坚守因果解释的可能性,这是实在论的核心特点;第二,它接受解释学把社会实在理解为被交往所建构的观念,但并没有得出建构主义的结论……第三,大多数实在论,未必全部实在论,都要求批判维度(因此这种实在论又称之为批判的实在论)。”[2]

反科学实在论者主要有库恩的历史学派、费耶阿本德的“无政府主义”方法论、劳丹的工具主义、范·弗拉森的建构经验论以及新近的社会建构主义观点等。“反科学实在论”一般并不简单地否认外在客观世界的存在,而是质疑科学理论能否真正地揭示客观真理。“‘建构主义’这个词的目的在于提请人们注意,科学知识是人类的创造,是由人类的物质的和文化的资源所制造的,而不是先在的、独立于人类行为的自然秩序的简单揭示。它并不简单地把科学完全归结为社会的或语言的环境,但也不要造成科学与自然实体无关的误会。我所理解的‘建构主义’,更像一种方法论的导引,而未必是一系列的哲学原理;它系统地关注人类自身如社会角色在形成自然知识中的地位。”[3]

就目前情况看,科学实在论和反科学实在论正在从对立转向融合,“自然和社会不再被看作是如我们以前所认为的是互相对立的……近来科学哲学争论的意义之一,就是自然科学不再对应实证主义的知识模式。而激进的建构主义终极研究和来自于科学的政策思想则指向一种新的观念:科学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或者科学作为认知体系和科学作为制度系统之间的关系”[4]。

二、第二种观点:研究科学的认知模式

在约翰·洛西看来,第二种观点的科学哲学认为,科学哲学是科学家的预想和素质的一种阐明。科学哲学家可以指出科学家预先假定自然界不是反复无常的,并且可以指出自然界存在着容易为研究者理解的并不复杂的规律性。此外,他还揭示科学家偏爱决定论规律而不是统计学规律,或偏爱机械论解释而不是目的论解释。这种观点倾向于把科学哲学与社会学等同起来。

在要不要研究科学的认知模式问题上,科学哲学家是有争议的。逻辑经验主义者基本反对科学哲学研究认知模式,因为科学的认知模式问题属于心理学问题;但大多数科学哲学流派都主张科学哲学应该研究科学的认知模式问题,例如波普尔的批判理性主义和库恩的历史学派都强调科学的认知问题。

但在如何研究科学的认知模式问题上,科学哲学家是有争议的。有的科学哲学家主张研究科学发现的逻辑,例如K.波普尔;有的科学哲学家主张研究科学共同体的信念演化,例如T.库恩;有的人主张研究“科学研究纲领的方法论”,例如拉卡托斯;有的科学哲学家主张研究经验材料的建构过程,例如弗拉森等。

与上述的理性主义不同甚至有严重区别的是后现代主义的进路。社会建构主义也强调对科学的认知模式的研究,但是,社会建构主义者往往把科学的认知过程理解为一个强调主体间性的“共建”过程。“真理不是在个人头脑里被发现的,而是诞生在寻求真理的人们之间,在他们的对话的相互作用的过程中。”[5]

问题是,如何才能在科学的认知模式中把现代理性主义的进路与社会建构主义的进路有机地结合起来。

三、第三种观点:研究科学的语言形式

在约翰·洛西看来,第三种观点的科学哲学认为,科学哲学是分析和澄清科学的概念和理论的一门科学。这门学科并不是提供最新理论的半通俗说明,而是弄清“粒子”“波”“势”和“复合”等这些术语在科学惯用语中的意义。

从哲学层面看,科学作为知识形态直接表现为语言形式,科学与语言相互促进协同发展。从知识层面看,科学理论的表述体现为语言现象;从认知层面看,科学活动借助于语言而展开。科学工作者通过符号化的语言将客观事实及其作用规律表征出来形成科学知识,从而表现为人的思想和观念。

科学哲学具有关注科学语言的传统。罗素、维特根斯坦和维也纳学派等都十分重视对科学命题系统的研究,并且得出了富有创意的结论,如“可检验性原则”“拒斥形而上学”等。维特根斯坦甚至提出了哲学就是“语言批判”的著名命题。维也纳学派虽然过时,但逻辑经验主义注重对科学语言进行哲学分析的学术传统具有永恒的价值。

注重对科学语言的研究绝不仅仅是逻辑经验主义,而且是贯穿始终的科学哲学的思想主线。库恩的后期思想的主脉就是“语言学转向”,其实,在后期思想中转向语言还有提出“语言是在的住所”的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在“语言学转向”后,则是所谓的解释学转向,伽达默尔(H.G.Gadamer)就曾经提出“能理解的在就是语言”,科学实在论者塞尔(J.R.Searle)认为语言对于理解科学活动具有决定性意义,甚至可以说没有语言就没有科学,不理解科学语言就不能理解科学本身。

后现代主义消解了传统科学哲学的许多重要论题,如“罗格斯中心主义”等,但却没有抛弃语言问题,而是从“解释学转向”进展到“修辞学转向”,即从科学语言的文本分析转向话语分析,“协商”成为研究科学语言的重要范畴。马尔切洛·佩拉在《科学之话语》一书中论述了一种新的科学哲学:“它需要三名游戏者:提出问题的人,作为回答的自然界,以及由有能力的对话者组成的共同体,他们在经过取决于各种因素的论证后一致决定以什么作为自然界的正式声音。在这种模型中,自然界不是单独地畅所欲言。它只是在争论的范围内并通过这种争论来发言。”[6]

科学哲学关注科学的命题系统,经历了“语言学转向”“解释学转向”和“修辞学转向”,但是,科学哲学在科学语言问题上依然前景广阔,“修辞学转向”本身才刚刚兴起,其巨大的思想价值还有待我们去挖掘。

四、第四种观点:研究科学的思想特征

在约翰·洛西看来,第四种观点的科学哲学,即约翰·洛西在《科学哲学历史导论》一书中采纳的观点是,科学哲学是二级标准学科。科学哲学探索下列这些问题的答案:(1)哪些特征把科学研究与其他类型的研究区分开?(2)科学家在研究自然时遵循哪些条件?(3)正确的科学解释必须满足哪些条件?(4)科学定律和原理的认识地位是什么?提出哲学问题就是离开了科学本身的实践,而站得更高。在从事科学与思考应该如何从事科学之间是有区别的。科学方法的分析是一门二级学科,它的主题是各门科学的程序和结果。第四种科学哲学观点兼有第二种和第三种观点的某些方面。例如,研究科学家的素质可能与评价科学理论的问题有关。这对判断解释完整与否的问题尤为如此。

约翰·洛西的观点强调科学哲学对科学的超越性特征,比较正确地看到了科学与科学哲学之间的关系,切中了科学哲学的要害。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观点打开了科学哲学的视野,把科学哲学从具体的科学实践活动中解放出来,有助于我们从更多的视野来研究科学问题。但问题是,约翰·洛西仅仅提出了问题,并没有告诉我们这种超越性的科学哲学何以可能。问题不在于哪些特征把科学研究与其他类型的研究区分开,问题在于我们用什么样的“研究纲领”才能把科学研究与其他类型的研究区分开。

当然,更为深层的问题是,是否存在一种公正客观的科学哲学可以穷尽所有科学问题?如果存在这样一种科学哲学,那么这种科学哲学应该具有何种品格?如果不存在这种科学哲学,那么是否意味着任何一种哲学纲领都有资格观照科学问题?如果是这样,那又如何避免相对主义呢?

[1] 〔美〕约翰·洛西:《科学哲学历史导论》,邱仁宗等译,武汉,华中工学院出版社,1982,第1~3页。

[2] Gerard Delanty:Social Science:Beyond Constructivism and Realis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7:130.

[3] Jan Golinski:Making Natural Knowledge:Constructivism and the History of Science,Cambridge,U.K.,New York,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6.

[4] Gerard Delanty:Social Science:Beyond Constructivism and Realism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7:135-136.

[5] Paul Ernest:Social Constructivism as a Philosophy of Mathematics ,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8:164.

[6] 〔意〕马尔切洛·佩拉:《科学之话语》,成素梅,李洪强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序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