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从实在论到科学实在论
在实在与建构及其关系问题上,实在论一直是关注该问题的重要哲学思想之一,但实在论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思想嬗变过程,而且其思想断裂竟判若两家,从而使问题更加扑朔迷离。
实在问题是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哲学家在讨论观念是否真实地存在于生活世界之中的问题而提出来了。柏拉图认为观念只存在于人的理念世界之中,在真实的世界中并不存在;而亚里斯多德否定其师柏拉图提出的真知只存在于观念世界的说法,主张知识可经由感官经验而得自于现象世界。主张自然世界的事实就是真实的、事物变化之原理,经由对自然的观察与判断,就是知识的来源;知识的由来是与环境的互动而得到。
在中世纪哲学思想中,思想家们在讨论“共相”或“普遍性”等范畴是否具有客观性等问题时所采取的一种哲学立场,是认为“共相”也具有客观的甚至是独立的存在意义的。[1]唯名论否认共相具有客观实在性,认为共相后于事物,只有个别的感性事物才是真实的存在。这派主要代表人物有罗瑟林、P.阿贝拉尔、R.培根、J.邓斯·司各特、奥康的威廉等。实在论断言共相本身具有客观实在性,共相是先于事物而独立存在的精神实体,共相是个别事物的本质,主要代表人物有安瑟尔谟、香浦的威廉、托马斯·阿奎那等。[2]
在近代思想体系中,从自然界的实在来论证实在论的思想家不在少数,其中既有理性主义者,也有经验主义者。笛卡尔就从“我思”的角度推论出外在世界的客观性范畴;而经验论如洛克和休谟等人则从感知的维度论证客观世界的实在性;启蒙主义者大多是朴素的唯物主义者,都坚信世界的客观性;从康德至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则试图从理性的维度来论证世界作为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
20世纪初的数学危机和物理学革命导致传统观念包括哲学观的变革,罗素和摩尔等人根据当时的数理科学成果得出了实在论的新思想,认为事实独立于经验而存在。但是量子力学的出现却为反实在论提供了科学依据,从而引发了爱因斯坦与玻尔的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争并波及哲学,促使科学实在论的诞生。罗素的观点较为复杂,其实,Ian Hacking认为:“逻辑实证主义,通常被认为是建构主义的反对者,其实也深深地论及建构这个术语。罗素的纲领在Carnap的《世界的逻辑建构》(Der Logishe Aufbau der Welt ,1928)中得到了创造性的发挥。在英文翻译中将Aufbau被看作是‘结构’,但Aufbau意味着建构(或相当于特定语境中的building),这才是Carnap的真正意思。他希望确立这种信念,世界是由要素建构起来的,这些要素包括感觉经验,或者物理学中的基本术语……社会建构主义植根于真正的逻辑实证主义,而许多现代建构主义者都妄称讨厌逻辑实证主义。”[3]这就是说,罗素所说的实在,也有建构的含义。
科学实在论作为当代科学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流派,既是以往一切实在论传统的延续和继承,又不断汲取人类思想演进特别是科学哲学自身发展的各种思想情愫。“实在论是传统哲学的根。真理理论、合理性理论、客观性理论都是从这个根上生长出来的。所以,实在论几乎负载着全部哲学的重担。”[4]因此,“实在”问题是科学家和科学研究者绕不开的一个理论情结,也因此成为我们解读科学观的关键。
学界一般以为科学实在论是作为当代逻辑实证主义的对立面而产生的,并且遭到了后实证主义的批判,其实不然。我们以为,几乎所有的科学哲学家都有自己的科学实在论情结,都有或多或少的科学实在论预设,甚至包括最激进的反实在论者。例如,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原子主义就预设了“原子事实的存在”。
当然,科学实在论的突显是在20世纪60年代。由于历史主义-相对主义对逻辑经验主义的批判,科学实在论一跃而成为当代令人瞩目的科学哲学流派,其代表人物包括塞拉斯、普特南、夏佩尔、列普林、波义德、牛顿-史密斯、哈金等。塞拉斯试图从科学理论的正确性中推出理论实体的存在,普特南和波义德认为成熟科学中的术语一定有指称。
Stathis Psillos也在其1999年的新著《科学实在论》中谈到了他对科学实在论的三个立场的理解:“可以被区分为形而上学的、语义学的和认识的……1.形而上学立场主张世界有一个明确的,并且独立于人的意识的有自然属性的结构;2.语义学的立场认为科学理论是对可观察领域以及不可观察领域的真值描述;3.认识的立场把成熟的和能成功预言的科学理论视为得到证实并且真实反映世界的理论。”[5]
列普林在其主编的《科学实在论》一书的导言中谈到,任何一个科学实在论者都支持以下十个原则:“1.最公认的科学理论至少近似为真。2.最公认的科学理论的核心术语是真正有指称的。3.科学理论的似真性是对其预见成功的充分解释。4.科学理论的似真性是对其预见成功的唯一可能的解释。5.一种科学理论即使在其指称不成功时也可以似真。6.至少成熟科学的历史表明越来越近似于对物理世界的真实描述。7.科学的理论主张(观点)在表述上是可理解的,且这种理解明确地为真或为假。8.科学理论形成了真实的、实在的主张(观点)。9.一个理论预言的成功是其核心术语指称成功的证据。10.科学的目的是在表述上为真的物理世界的描述,它的成功通过趋向达到这个目的的进步来推断。”[6]
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来概括科学实在论,但科学实在论最为重要的是,如牛顿-史密斯所宣称:“关于科学本质的真理并不是简单的,科学家们既不是纯理性的,也不是纯非理性的。如果谁希望有一条口号的话,那就是:实在论就是真理,温和的理性主义是通往真理的途径。”[7]我们的理解是,尽管科学实在论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科学实在论的思想诉求对于推进科学进步是不可或缺的。
当然,科学实在论也有不少理论难题,其中最为本质性的难题是预设主义。“关于不可观察的世界的断言必定是假设性的,因为它们超越了在观察基础上能够牢固确立的东西。关于科学的实在论过于匆忙行事,因为它的断言超越了能够合理地维护的东西。历史的反思加强了这些怀疑。”[8]总体而论,科学实在论者难以在主体和客体、观察与理论、经验与解释、事实与观念之间保持平和的心态,因而难免陷入诸多困境。郭贵春将其归纳为以下几点:“其一,他们试图借助于技术的不断进步,无限制地追求理论实体的现实存在性,陷入了对科学的实在论解释的本体论困境;其二,他们试图剥去对理论实体描述的理论外衣,主张在实验操作的过程中追求理论实体的本体论的研究方法,陷入了对科学的实在论解释的方法论困境;其三,他们试图把对可观察的宏观实体的实在论解释,延伸扩展到对不可观察的理论实体的理解,陷入了对科学的实在论解释的认识论困境。”[9]既然如此,科学实在论就不得不面临对手的挑战,并不断改变自己的内容和形式。其中,反科学实在论作为其强劲对手,一直与其争锋,尤其值得研究。
尽管科学实在论有其以科学实在为“硬核”的理论思想纲领,但由于它不断遭受来自不同方面的质疑和批判,因而不断地陷入各种争论之中,因此能够不断获得自我发展的内在动力。“科学实在论不可能完好无损地走出争论,也不会不从对手的辩论中学习。”[10]例如,Bhaskar就曾在《科学实在和人的解放》一书中,把科学实在论与人的解放联系起来:“只有当社会现象是真正突发的,人的科学中的实在论解释才是正当的、合理的;只有满足这些条件,才有人的自我解放的可能。但是,反过来,突发的现象需要实在论的解释,并且实在论的解释拥有解放的含义。”[11]
反科学实在论与科学实在论针锋相对。概括各种反科学实在论,主要有强调范式作用的库恩思想、费伊阿本德的“无政府主义”方法论、劳丹的工具主义、范·弗拉森的建构经验论观点等。从许多反实在论者的观点中我们也不难发现,“反科学实在论”反的不是世界本身究竟是否真实存在的问题,而是科学所揭示的世界是否真实存在、理论能否正确反映实在的问题。例如,Stathis Psillos认为科学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争论主要聚集于以下几个基本问题:“(1)科学能否描述一个独立于人的意识的世界?主要问题在于说‘有一个独立于科学描述和解释的世界’是否是有意义的?(2)科学能否超出肉眼观察的范围而揭示不可观察的现象的真理?(3)如何理解科学理论的准确程度?(4)为了接受科学的成功和科学实践的显著特征,我们是否必须接受科学理论的真理?”[12]
其实,Stathis Psillos不仅揭示了科学实在论与反科学实在论之间争论的实质,而且还大体上梳理了二者之间争论的思想演进过程。“关于科学实在论的争论有一个历史……在本世纪最初的几十年中,哲学争论定位于语义学术语——理论论述都是有意义的吗?或者理论术语有指称吗?在后面的几十年中,争论转向了认识问题:理论可以揭示关于不可观察的实在的真理吗?或者,我们该不该相信当今的理论是真的,或者似真的?如今,这些问题再次互相联结,转换了的哲学观点变成老观点对新材料和新境遇的适应。”[13]在这种争论过程中,双方都在坚持自己的立场,“最近的实在论—反实在论的讨论显示了这样一种趋向,就是承认——或至少想象这种可能性——任何一方都没有资源说服另一阵营的理性的支持者改弦易辙”[14]。但是,这种争论不是你死我活的搏斗,而是彼此互相转化的互动过程。“科学实在论不可能完好无损地走出争论,也不会不从对手的辩论中学习。”[15]
(科学)实在论近期的发展验证了上述这句话,Elaine Landry和Dean Rickles等人编辑的《结构实在论:结构、客体和因果性》(Structural Realism:Structure,Object,and Causality ,Dordrecht;New York:Springer,c2012)[16]中指出:“各种形式的结构主义(包括结构实在论)和结构经验主义(structural empiricism)已经经历了下述所列不同结构的不同表征:从拉姆斯语句、数学方程到群论、集合论和范畴论等。这种表征的多样性使得我们在本书讨论实在论和反实在论的争论中所说的‘结构’这一术语更为复杂,特别是针对波拉丁和兰德里在推定客体的呈现以及作为其表征的理论之间做出区分尤为复杂。”(Elaine Landry和Dean Rickles,2012,Introduction)
[1] 但Andrew II Moore在其所编辑的《实在论与宗教:哲学与神学的双重视野》(Realism and Religion:Philosophical and Theological Perspectives)一书中指出:“The religious realism/antirealism debate concerns the questions of God’s independence from human beings, the nature of religious truth and our access to religious truths. Religious realists typically maintain that religious claims represent a mind-independent religious reality to which we have epistemic access (at least in part), and that religious truth should be robustly construed as a relationship between religious sentences and the reality that they describe. Religious realists also usually maintain that at least some religious claims are actually true. Religious antirealists variously reject different components of the realist’s theory: religious claims are primarily expressive rather than genuinely representational; religious truths are inaccessible to us; religious truth is a matter of the satisfaction of internal standards of religious language (or ‘language games’); religious claims are systematically false. Andrew II Moore, 2001:1.”
[2] See Realism and Religion:Philosophical and Theological Perspectives ,edited by Andrew Moore and Michael Scott,England;Burlington,VT:Ashgate,c2007.
[3] Ian Hacking: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What?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42-43.
[4] 周超、朱志方:《逻辑、历史与社会:科学合理性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第161页。
[5] Stathis Psillos:Scientific Realism:How Science Tracks Truth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9:introduction,xix.
[6] See Jarrett Leplin(ed.):Scientific Realism ,California: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1-2.
[7] W.H.Newton Smith:The Rationality of Science ,Boston,London and Henley:Routledge & Kegan Paul,1981:273.
[8] 〔澳〕艾伦·查尔默斯:《科学究竟是什么》,邱仁宗译,石家庄,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第333页。
[9] 郭贵春、成素梅:《当代科学实在论的困境与出路》,《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
[10] Stathis Psillos:Scientific Realism:How Science Tracks Truth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9:introduction xviii.
[11] Roy Bhaskar:Scientific Realism and Human Emancipation,Teetford Norfolk,The Thetford Press,1986:104.
[12] See Stathis Psillos:Scientific Realism:How Science Tracks Truth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9:introduction,xviii.
[13] Stathis Psillos:Scientific Realism:How Science Tracks Truth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9:introduction,xviii.
[14] André Kukla:Studies in Scientific Realis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11.
[15] Stathis Psillos:Scientific Realism:How Science Tracks Truth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9:introduction,xviii.
[16] Part I Frameworks for Structural Realism:1.The Presentation of Objects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Structure,Steven French;2.Methodological Structural Realism,Elaine M.Landry;3.How Not to Be a Realist,Ioannis Votsis;4.Miracles and Structural Realism,John Worrall.Part II Structural Realism and the Nature of Objects and Relations:5.Underdetermination as a Path to Structural Realism,Katherine Brading and Alexander Skiles;6.Kinds of Objects and Varieties of Properties,Antigone M.Nounou;7.Time,Observables,and Structure,Dean P.Rickles.Part Ⅲ Modality and Causality in Structural Realism:8.Ontic Structural Realism and Modality,Nora Berenstain and James Ladyman;9.Adding Modality to Ontic Structuralism:An Exploration and Critique,Stathis Psillos;10.Ontological Priority:The Conceptual Basis of Non-eliminative,Ontic Structural Realism Anjan Chakravart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