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蛹

何心毅拉开密不透光的帷幕,一面3.5米X5米的玻璃墙出现在方迟面前。

“已经按照你的建议,在盛放的手上装了动作捕捉装置。”何心毅说,他向方迟身边看了一眼,道:“小猫儿,你真的要——”

“在盛放手上装动作捕捉装置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方迟说,谢微时就站在她的身后,黑色衬衣,仍然戴着淡蓝色的消毒口罩。

“小猫儿,你有男朋友的事情,向十九局汇报了吗?”

“他们不需要知道。”方迟望着何心毅说,“我很尊重心毅叔,我想心毅叔也会尊重我的。”

何心毅叹了口气,伸手要去拍方迟的左肩,谢微时却忽的拉住方迟的手轻轻一拽,让她靠在了自己怀里。

“诶?你这孩子!我是她爸!”何心毅有些生气。

谢微时也不说话,更不辩解,就这么沉默地站在方迟身后。方迟自然知道是因为肩上的骨裂还没有全好,经不起何心毅这一拍。她不着痕迹地靠上谢微时,在他颈边蹭了一下。

这个小动作落在何心毅眼里,只以为是小情侣之间的亲密。无奈地又叹了口气,说:“名字、相貌,至少要让我知道,小猫儿。”

“机密。”方迟说。保密是十九局的常态,何心毅早就习惯了,她也不介意再拿这个作为借口。忽的,她眸光一抬——

“开始了。”

玻璃墙后的空间中,那个看起来面部不协调的大男孩动了起来。他挥舞着双手,之前木讷坐着时显得十分痴呆的眼睛,此时变得亮亮的,合不拢的嘴也笑了起来,不断地变化着表情,口涎从他的嘴角淌了下来,流到他颈间的围兜上。

他的双手挥动得很快,两只手完全做出了不一样的动作,像是在毫无秩序地舞蹈。

“他觉得他的右手拿着Brush(画刷)。”何心毅指着盛放的动作说。Brush是Maandala系统中自带的绘画程序,通过Brush,任何一个用户可以在Maandala中画出三维立体画。“但不知道他的左手在做什么。”

“橡皮擦。”谢微时忽然说道。何心毅惊讶地望向他。

“他在一边画,一边对画的细部做出修改。”他说。“他有两只手同时进行不同种类工作的天赋。但是显然,这种天赋只有他在做VR绘画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来。”

“但是他画了什么,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啊。”方迟说道,“难道他能看到?还能修改?”

“最厉害的棋道大师,能同时和十个人甚至更多对手下盲棋。他记得住自己和对手之前每一枚棋子落下的位置。所以人脑有这样的能力,只是极少有人能够把这样的能力开发出来。”谢微时说。

“我不太相信。”方迟摇摇头道,“也许他只是在乱画一气。”

谢微时道:“是不是乱画一气,我们看一下他的动作轨迹就知道。”

三个人都戴上虚拟现实眼镜,进入动作捕捉系统。一个空旷的密闭空间在三个人眼前徐徐打开,其中,盛放看不见了,只剩下两条不断在运动着的线条。代表右手的是带着荧光的红色,代表左手的是哑光的灰色。

那些积累起来的线条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粗糙的、狂放的。像狂风刮过的森林,又像沙漠之中那些枯死扭曲的胡杨林。

巨大而粗壮的笔触,裂开的枯木纹理一般,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仔细看去,灰色的色块覆盖在荧光红上,盖住了一些旁逸斜出的部分——果然,左手是在修改。

“这画的什么?”何心毅问道。虽然这些充斥在空间中的凌乱线条给人以一种震撼的感觉,却看不出到底有什么内容。

谢微时忽然说:“换一边去看。”

线条仍然在飞快地生长,像有生命一样。三个人走到另外一边,忽的觉得喘不过气来。

立体的《呐喊》。

蒙克的名画《呐喊》!

盛放在画蒙克的名画《呐喊》!

他果然是知道他在画什么的。他果然记得住他过去画出的每一笔。在立体的空间中,那个尖声呐喊的人忽然走出了那个迷离扭曲的二维世界,他的身边出现了无数的漩涡,每一个漩涡仿佛一个黑洞,要将人吞噬进去。

压抑。

恐惧。

绝望。

“他以前的画风与这个完全不一样。”何心毅走到另外一边,定了定心神,点开了几幅盛放在生病之前创作的VR画作——大多都是童话故事一般的绚丽仙境,彩虹一般的桥梁上飞舞着精灵。

“应该是冰裂。”谢微时注视着这两种风格截然相反的画作,说道,“升级之后的冰裂,躲过了Maandala的屏蔽。而且极有可能利用了OJI新款产品的脑电波模块。”

何心毅疑惑问道:“冰裂?”

“等会给您解释。”方迟说。她取下虚拟现实眼镜,望着谢微时,“这件事会不会和眉间尺有关系?”

“不知道。”谢微时这几个字说得有点艰难。

方迟望着玻璃墙后浑然忘我的盛放,心中忽然涌起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哀。

或许与盛琰有关,与盛清怀有关,与玫瑰有关。

而盛放呢?

一个无辜的牺牲者——你甚至无法说他是幸抑或不幸。

他已经无法分清虚拟与现实,他已经完全沉浸在释放自我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没有残疾带来的种种歧视和痛苦,他的大脑已经自由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如果他在这样的世界里感到更加愉悦——

还应该让他醒过来吗?

离开医院前,方迟找何心毅拿了药,又拉住他,嘱咐他务必对今天她和谢微时来看过盛放的事情保密。

“心毅叔,这件事查清楚之后,我会上报给十九局的。”

“你一个人查?太危险了!”何心毅连连摇头,虽然他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直觉告诉他,盛放这事,没那么简单。“我不在乎你上不上报十九局,只是有十九局的人配合,我心里有底。”

方迟说:“我不是一个人。”

何心毅看了旁边仍然带着口罩的谢微时一眼:“他?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难道他也是十九局的?”

“不是。”方迟说,“他没有组织。”

何心毅上前一步,仔仔细细打量了谢微时一遍,问:“上次小猫儿受伤,送她来医院找我的是不是你?”

谢微时说:“是。”

“那次我和小猫儿视频通话,**的是不是你?”

谢微时面不改色:“是。”

“挺理直气壮啊小子。拿得下小猫儿,有几手。”

“您过奖了。”

谢微时不卑不亢,何心毅说:“得,小猫儿就交给你了。照顾得好,就过得了我这一关。照顾得不好,少一根头发——”他别过头挥了挥手,“有你好受的,小子!”

两人同何心毅道别。下电梯,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在了一起,谢微时忽然反手握住方迟的手,眼睛却不看她,“走吧,送你去打车。”

经过冰裂和泰国之行两次事件之后,十九局对方迟的监控又严格了起来。她再不回家,已经说不过去。而谢微时也不可能再踏进她的公寓一步了。

说要打车,他们却沿着马路走了很远一段。快要日落了,半边天空烁着金色的光。谢微时伸手拦车,车快到的时候,却又收起手来,出租车于是又疾驰而去。如是二三。

谢微时说:“可能要交班了吧,司机都不爱停车。”

方迟说:“那再走几步吧。到那个路口,会不会好打车一些。”

两个人于是又往前走。

走到路口了,天色彻底黯淡下来,车辆来来往往,红色的尾灯和明亮的车头灯汇成两条逆向流动的河流。

亮着“空车”指示牌的出租车不时从面前飞驰而过。两人沉默了许久,谢微时抬起手来,一辆车减了速,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谢微时拉开车门,说:“去吧。”

方迟默然地走过去,与谢微时一门之隔时,忽然被他拉住右手,放到面前,隔着口罩吻了一下。

这是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感觉,卫生纱布的粗糙和嘴唇的温暖,触手可达却又仿佛遥不可及。

方迟心中一瞬间有些疼痛,低下头,进了车厢。

谢微时给她关上车门。车辆向前飞驰,后视镜里,他修长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夜色里。

夏末的夜透着丝丝的凉意。

车如流水马如龙,这一座城市繁华如斯。一辆公交车在站台停下,谢微时上去,丢下了两枚硬币。车上没什么人,落座时,手机“叮”地亮了起来。

看清发件人,他微微上翘的嘴角以更大的弧度弯了起来。

——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吧。

短信。都什么年代了,她还在用短信。这似乎还是他上小学时候的记忆吧。

但,这种感觉很好。这种慢的美妙感觉,是他在脱离Maandala之后才渐渐体会到的。

他低笑,敲字:

——想听什么类型的?

——可以是小动物做主角吗?

——那就讲和熊的格斗方法吧。

——???

他笑了起来,可以想见她认真起来的样子。

——和熊正面对抗,还没打到它的鼻子就被一巴掌拍成了肉泥。

——……哦。

——熊的力气巨大,但是转身笨拙,所以它向你出拳,最好的办法就是绕到它背后,狠狠地勒死它的脖子,让它窒息。熊的手臂很短,无法向你还击。

——但是它倒下来都能压死你。

他又笑:

——你什么时候见过野生动物会后仰倒地?

那边沉默。他望着手机,过了好一会,一条信息发了过来:

——你赢了。

他看了几遍,几次点删除,却还是没有点下“确定”。他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锁定手机收了起来。然而在放进口袋的一刹,又听见“叮”的一声。

又是她的信息。

——听你讲熊的格斗,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对付冰裂的办法。

*

“昨夜零时,上市代码为‘OVR’的OJI虚拟现实眼镜公司交出了一份超出投资者预期的中期财务报表。其中,最主要的销售额增长来源为今年年初上市的最新款混合现实眼镜。根据公司CEO在投资者电话会议上的介绍,这一款混合现实眼镜的全球销量已经累计达到2.2亿副。”

“这款混合现实眼镜在上市之前即遭遇网络黑客的曝光,不得以提前三个月匆忙开始体验版发售。最初,这款产品定价高昂、功能过于概念化,并不被市场看好,然而如今,这款产品却因为其前卫的性能、充满未来感的设计而风靡全球……”

方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财经新闻的报导,忽然画面被切换到艺术频道,其中正在播放一个虚拟现实摄影展的介绍。

她转过头去,却看到一个有些陌生的男人面孔拿着遥控器。

“方迟?你就是媛媛的小妹?”这个男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方迟想起来,他是姐姐方媛的丈夫,徐铭,一个著名的虚拟现实人像摄影师。如今娱乐明星们的宣传,也早已不满足一简单的二维平面宣传,而是用上了更加立体、真实的虚拟现实摄影。徐铭有非常强烈的人像摄影风格,因而也是许多大明星的御用摄影师。

方媛和徐铭恋爱到结婚的这三年里,方迟都在十九局。徐铭知道方迟的存在,却一直没有见过她。

方迟打量着徐铭:这个男人蓄着中长发,在脑后扎成个丸子,非常典型的艺术家气质。一双眼睛成熟而洞察,却给她一种青苔的滑腻腻的感觉。

她内心中升起戒备,道:“姐夫。”

谷鹰和方媛都在厨房准备晚餐。她肩膀受了伤,私下里对谷鹰说了,谷鹰并未多问,让她在客厅休息。

徐铭熟稔地坐到方迟身旁,几乎和她肩挨着肩。他身上有浓重的男士香水的味道,方迟并不喜欢这么近的接触,向旁边挪了一点。

徐铭赞叹说:“小妹好神秘,家里连张照片都没有,原来长这么漂亮啊!”

方迟礼貌应付:“这些年外派公干,没时间回家。”

徐铭说:“对对对,听媛媛说了。听说你年初就回来了,嗨,我这大半年一直出差,也没能早点见上面。”他按住方迟的手,连连感叹:“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方迟不动声色地抽出手:“不晚。没赶上你们的婚礼,赶得上满月酒。”

“小妹,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对,带着哥特风格的感觉,像金属的冰冷,又像染血的玫瑰……哎呀……太特别了,正是我一直想要寻找的那种——”

“徐铭,你到了呀?”方媛走出来拿剪子,看见了徐铭,随口打招呼。她挺着隆起的小腹,孕相已经十分分明。

“媛媛,”徐铭热情地迎过去,说,“你不是一直想要OJI最新的那款眼镜吗?这次去香港,我买了三副,正好岳母、你、小妹三人每人一副,待会你试试。知道吗?这回摄影展,我还带了点新鲜玩意儿回来,包你玩得开心!”他过去从身后搂着方媛,双手搭在她孕肚上,哄着说:“我的好老婆,你辛苦了……”

方迟向旁边一看,果然有三个大盒子,正是港版的OJI新款混合现实眼镜。大约是为了方便过海关,三个盒子的包装都被拆过了。

她说:“姐夫,这眼镜我能试试么?”

徐铭说:“当然!当然!听说今晚岳母生日,小妹也要来,特意给你带过来的!!”

方迟看着三个盒子上分别写着“谷”“媛”“迟”三个字,心中一动,背对着正在卿卿我我的徐铭和方媛,将“媛”“迟”两个盒子中的眼镜调换了一下。原封不动封装好“媛”的盒子,拿出原本是要给方媛的那个眼镜戴上。

进入Maandala,原本空白的领域中,悬浮着几个绿色的茧一样的东西。她感到好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其中一只“茧”,“茧”没有任何变化,她于是更用力地拍打了一下。

登时,铺天盖地的冰裂纹侵袭而来!仿佛千万条激光切割线,将她的身体切割得粉碎!炫丽尖锐的声音伴随着冰裂纹一同出现,宛如千万个声源一同在她耳边响起,耳后的那道伤口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仿佛在尖叫,令她剧痛得几乎要窒息昏迷过去。

“咣”的一声,她猛烈地摘下眼镜丢在地上,双手捂着头痛苦地喘息了起来。

“小迟!”一看方迟跌坐在地,方媛也不顾有个大肚子,三两步跑了过来。

“小妹这是怎么了?”徐铭也吃了一惊,赶过来,说:“好好的,怎么试了一下眼镜就这样了?这眼镜是港行,没什么问题啊……”他的目光落到了打开的盒子上。

“别说话了,小迟身体不好,受不得吵闹。”方媛急急地对徐铭说,她以为方迟是之前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指使着徐铭去拿水,又在方迟耳边轻声问:“小迟,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方迟忍过了头颅中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艰难说道:“没事。”

徐铭拿了水过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小迟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头疼病?要是岳父在家就好了,偏偏今天出差去了。”

方媛白了他一眼:“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子,有什么奇怪的。”

徐铭辩解说:“我也是关心小妹。”又对方迟说:“小妹,你怎么突然就头疼了?是这个眼镜看了眩晕还是怎样?”

方迟忍着痛,问道:“姐夫,Maandala里面那个绿茧子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徐铭的脸庞,敏锐地捕捉住他眼睛中的每一丝变化的表情。他在尴尬,在紧张,在怀疑,也在伪装。她听见徐铭讪讪地笑道:“一个小玩意儿,本来想带回来给媛媛试试的。”他目光闪烁,显然是在疑问是不是装错了盒子。“这东西我看朋友试过,就跟看了个电影似的,怎么会有问题呢?”

他还在强词狡辩,方迟心中冒出一线凉意。虽然就那么惊鸿一瞥,她已经能够感受到,升级之后的冰裂,就像纯度提升更多倍的毒品,对人体的所有感官都施加更为强烈的刺激。

这样的东西,怎么能给孕妇看?Maandala中存在格斗与搏杀的游戏区和竞技区都是拒绝孕妇进入的——为了防止孕妇在虚拟现实中受到刺激,对胎儿造成影响。

徐铭竟然想让方媛看冰裂。

方迟这样想着,却不动声色,只是装作身体羸弱不堪的样子,去**躺了一会,吃过饭后,便说身体不舒服,让方媛去她的公寓陪她住几天。徐铭深情款款,开车把方媛方迟送到“枫桥夜泊”的小区门口,又和方媛好一番亲热之后才驾车离开。

这一晚方迟还在休整,和方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徐铭的背景,才知道方媛认识徐铭的时候,徐铭还不出名。方媛一直骄傲于自己的慧眼识珠,指引着徐铭专做虚拟现实摄影,让徐铭把自己独特的人像摄影风格彻底树立起来,成为了业内的佼佼者。

看着方媛满足的样子,方迟不忍心这么直截了当地告知她真相。万一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恐怕对她和孩子都是一种残忍。

慢一点,找到合适的时机再说。方媛,也是她一定要守护的人。

睡前,方迟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睡了吗?

看着那个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号码,方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情啊,有时候好起来,只需要三个字。她敲字:

——睡着了。

她能够想见那边人翘起的嘴角。

——打扰你好梦了:蜜罐已经做好,只等熊来舔蜜。

真快。她打下这两个字,却又删除,收起笑容,把手机缓缓放了下来。

谢微时不需要这两个字来赞扬。

她忽然不知道如何来定位谢微时。

“蜜罐”方案是她提出来的,受了他讲熊的格斗的启发。熊爱吃蜜,猎人于是设下蜜罐,诱引熊进入圈套。

“蜜罐”计划正是如此,是一个诱引冰裂的开发者上钩的计划。

升级之后的冰裂完全避开了Maandala官方的屏蔽——很显然,冰裂的开发者也很快意识到了敌人打压策略,于是迎难而上,做出了升级版的冰裂,就像在和她、十九局和Maandala较劲一般。

一味的屏蔽是没有用的——方迟意识到这一点。斩草要除根,所以她才决定不要打草惊蛇,而是通过逆向开发,做出一个冰裂的山寨品。她直觉觉得,冰裂的开发者是一个好胜心和逆反心极强的人。假如出现一个宣称比冰裂更强的山寨品,一定会引起冰裂开发者的注意。

她的确没有想到谢微时逆向冰裂能这么快。如果说上一次破解快,她虽然惊讶但也能够接受。但是逆向开发冰裂也能这么快,就有些反人类了。

所谓逆向开发(Reverse Engineering),就是基于某个软件,通过反汇编的方式去推断其程序设计信息,从而模仿创造出一个相类似的产品。

在互联网刚刚兴起的时期,模仿抄袭是一件门槛很低的事情,于是山寨横行。但到了如今的虚拟现实时代,技术难度越来越大,逆向开发早已不是一个程序员学徒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情。也有逆向的高手,看一遍软件,就能大概推断出这个软件是怎么编写的。

但这种高手,淘遍整个互联网行业,也淘不出几个来。

要么他就是冰裂的开发者。

要么他在说谎。

要么,他就是一个一直隐藏实力的大神级人物。

她忽然觉得只能够选择最后一项。

但即使是这样,也让她迷惑不解:如果他真的是那样厉害的人物,为什么还要去做一文不名的乌鸦?更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还要接渗透测试这种这么低级的任务?

她正试图捋清思绪,忽然手中的手机就被方媛夺了去。

“让我看看,是不是你那位男朋友呀。”方媛揶揄地笑。

方迟忙爬起来去抢自己的手机。

方媛拿着手机避开她的抢夺。方迟的肩伤还没好完全,动作并不利索。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方媛笑眯眯地把手机还给她,说:“感觉这个人啊,很能让你开心。”

方迟匆忙打了一个“收到”发过去,躺下去把手机压在了枕头底下。“没有。”她胡乱地反对。

“怎么没有?”方媛掀开被子,和她面对面地睡下。“你想想你刚从医院回来那会的样子,再看看现在,简直是两个人。你别怪姐姐说话直啊,你一开始是存着给盛琰报仇的心思,才好好吃药养伤的,我们都看得出来。但现在呢?为了死去的人活着,和为了活着的人活着,能是一样的么?”

“为了死去的人活着,为了活着的人活着”,方迟细细想着这两句话,竟一时恍然。

*

第二天早上,方迟是被方媛打电话的哭泣声吵醒的。

方媛在阳台上。她哭泣的声音并不大,但方迟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似乎和徐铭失去了联系。

徐铭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他昨晚去了一家名叫“Lifeline(生命线)”的live house。从方媛的谈话中可知,徐铭过去两三个月经常去这个live house。这个live house运营着一个同名的独立音乐厂牌,旗下签有数十个当下风头正劲的摇滚歌手和乐队。

徐铭经常在晚上去这个live house,给演出的乐队成员们拍摄VR宣传片。

方媛给Lifeline的老板和徐铭的几个朋友打了电话,都证明徐铭昨晚去了Lifeline。徐铭在完成拍摄之后,似乎喝了不少的酒。但在此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能联系上徐铭。报警,警察称要失踪48小时才可以立案。

方媛抹着眼泪,挺着大肚子回来收拾东西。

“你去哪。”方迟淡声问道。

“去找徐铭。”

“去哪找。”

“我去Lifeline,去徐铭的工作室,去徐铭经常去的几个艺术社区,去……”

“有用吗?你不是刚都打过电话问过了吗?”

“我不信,我得亲自……”

“去谷鹰家待着,我给你叫车。”方迟说着,已经打开手机给她叫了一辆出租。

“方迟!你一旦自己好了,就变得这么冷血!”

“别废话,你是孕妇。”方迟一把扯掉方媛手里的大包小包,自己拎在了手里,“我去帮你查。”

*

Lifeline坐落于首城新城区中的巴庄艺术区。新城区建立之前,巴庄还是个无名之地,如今已经成为全国独立艺术家们的圣地。

方迟走在巴庄里,只见这里面多的是美术馆、展览馆、酒吧、咖啡馆,以及林林总总各色各样的个人工作室,标牌设计光怪陆离,处处矗立着极具视觉冲击感的雕塑,充满了后现代的艺术气息。

她注意到艺术区中的许多墙壁上都画满了涂鸦。其中有一种风格阴暗强烈,都带着一个“nemo”的标志:

“One of the lost ones…”(一个来自迷失人群的人…)

“The one without a name…”(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方迟沿着地图指示的路线去找Lifeline,一路上这一系列的涂鸦在不断出现。

“Without an honest heart as compass…”(一个没有如罗盘指引般真诚的心灵…)

“These lines the last endeavor…”(用尽最后的努力...)

然后她看到了Lifeline,一个刷着刺目的红漆的房子。一面墙上同样有着这一系列的涂鸦:

“To find the missing lifeline…”(去寻找丢失的生命线...)

Lifeline大门紧闭。不光是Lifeline,整个艺术区都还在沉睡。这里的人习惯了昼伏夜出,追逐常在深夜中出没的缪斯。方迟仔细分辨着艺术区中监控摄像头的位置,找到一个监控死角,沿着水泥下水管爬上了Lifeline的二层,从空调爬到了一扇没有关实的窗子下面,拉开窗翻了进去。

Lifeline的房中无人,没开空调,弥漫着一种闷热的、金属和塑料因为发热过度散发出来的怪异气味。她径直去找这里的安防控制系统,然而把整个lifeline走了一遍,发现并没有安防控制系统,只有一个很小的监控室。而且Lifeline中的监控摄像头很少,只在正门的出入口有一个,然后在house中有一个高位鱼眼摄像头。

这样的设置,只能说明lifeline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方迟看了看手机,方媛仍然没有没有给她反馈任何信息。现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整。看来徐铭仍然没有找到。

不应该的。就算是宿醉,这时候也该醒了。从她听方媛的描述来看,徐铭就算背后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却还是挺会哄老婆开心的。他绝不会愚蠢到出去鬼混了一个晚上,到现在为止都不向方媛报到。

刚才她在lifeline背后的停车区看到了徐铭的车。完好无损地停在那里,簇新的车身没有任何入侵痕迹。这辆车价值不菲,从茶色的车窗向里望去,隐约还能看见许多昂贵的虚拟现实摄影器材放在车厢的后方。

所以也可以排除劫财的可能。

方迟调出了昨晚的监控录像。

22:34,徐铭进入livehouse。随身没有带任何虚拟现实摄影器材,也没有带助理。看起来,他就是纯粹来玩的。

鱼眼摄像头虽然视野很大,几乎将整个livehouse尽收其中,然而其中的人像高度变形,方迟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其中的徐铭分辨出来。

徐铭坐在一个不怎么惹眼的角落里。点起一支雪茄,随即有几个人来和他说话。

23:15,他跟着一个长头发的男人进了旁边的一个侧门,消失在了监控视野里。

23:48,他从那个侧门中走出来,去点了酒,开始和几个着装入时的女子搭讪、聊天。有一些亲密的举动,但没有更深入的发展。乐队的表演结束后,那几个女子立即追逐乐队成员而去,显然兴趣并不在徐铭身上。

00:54,live house中的人不见减少,随着新一波乐队演奏的开始,更多人涌了进来。徐铭起身离开,看起来有些微醺,但步履还算稳当。他打了个电话,方迟判断他很可能是在找代驾。然后,他直勾勾地向一个方向走去,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叫他。然而那边是一个监控盲点区域,徐铭走过去之后,就彻底消失了踪迹。出入口处的录像中,也没有再见到他。

方迟立即让方媛联系首城的各大代驾公司,果然,一家代驾公司反馈,昨晚00:30左右,确实接到徐铭的代驾订单,然而二十五分钟后代驾赶到livehouse门口,还和徐铭通了电话,却一直没有看到徐铭出来,随即徐铭的电话就关机了。

方迟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徐铭十之八九是失踪了。而且是在他叫了代驾,准备离开livehouse的那极为短暂的时间中失踪。

刚才她又和方媛确认,家中的财产,包括方媛和徐铭两人的银行账户中,都没有任何的金钱损失。

不求财的凶手才真正可怖。那个凶手看起来也是个行家里手,对lifeline极为熟悉,具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但他带走徐铭,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联想到前两个月先后失踪的三个人,摇滚歌手、导演、行为艺术家……方迟忽然不寒而栗,失踪的这些人,和徐铭,虚拟现实摄影师,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方迟正打算离开,忽然看见livehouse的人口监控里出现了好几个人,随后声音就从外面传来:

“昨晚又失踪一个,家属打了几次电话过来。大家都帮帮忙,好好找找,确认这楼里没藏人。最近怎么老出这种事儿!青天白日的,一个大老爷们能丢到哪里去嘛!说到底还不都是自己不小心!”

说话这人听起来是Lifeline的老板,语气中,满是愤愤不平的腔调。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监控室中全无藏身之处。方迟立即出门,听见脚步声已经很近。她瞅到旁边有一个更衣间,长长的衣架上挂着各种道具服装,密密麻麻的。她闪身进去,在一堆衣服后面躲了起来。

外面是各种翻箱倒柜的声音。很快,更衣间中也有人进来,是两个女孩子。方迟透过衣服的缝隙望去,只见一个女孩正在对面的衣架背后翻找,确认没有人藏匿。她抱怨说:

“这事儿多可怕啊,万一撩开衣服,唰!里面一个死人头!哎呀!光想想就要吓死了!”

“想太多。有死人的话,搁一夜早臭了,你还能闻不出来。”另外一个女孩冷笑嘲讽道。方迟一听那声音,登时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是丁菲菲。她竟然来这里上班了。

丁菲菲正检查到她这里,她忽然探出头去,在丁菲菲惊叫之前,捂住了她的嘴。

“你——”

丁菲菲连忙把她压下去,用各种乱七八糟的衣服把她盖住。

“啥事儿啊?”另外那个女孩闻声走了过来。

“没事,刚才不小心把架子打翻了,搞得乱七八糟的。”

“小心点啦。”那女孩扫了一眼,又走开了。

丁菲菲捂着头呻吟说:“我好像有点中暑,恶心得要命。你先出去找吧,我在这里休息会。”

那女孩白了她一眼:“丁菲菲你真是幺蛾子多。”更衣间闷热拥挤,她也懒得在这里耗着,推开了锁着的窗子,说:“得,你就呆这里吧,我出去了。”

女孩出去,丁菲菲去把门反锁上,回头说:“你怎么在这?谢微时没和你一块儿?”她打量着方迟,只觉得气色比上次见到时好了许多。式样简单的白色T恤,在腰间打了个结。身材虽然纤细,整个人的姿态却十分的飒爽。

方迟避开话锋,在手机上翻出徐铭的照片,递给她看:“见过吗?”

丁菲菲扫了一眼,鄙夷说:“经常见啊,不就是那个VR摄影师嘛。靠着抄袭别人的VR画作成名,现在又成功洗白的那个。”

“抄袭别人的VR画作?”

“是啊。你知道有个VR画家叫盛放吗?他有一系列叫‘仙境之桥’的VR绘画,风格很特别。虽然不是很出名,但在画家圈里传播很广的。这个摄影师的成名作,就借鉴了‘仙境之桥’的风格。呵,他至今都还没承认呢。”

“你怎么知道?”

丁菲菲不屑地笑了一声。她对着穿衣镜去看,见刚才的一番动作把脸上的妆弄得有点花,就翻出化妆包,对着镜子补妆。“来这里玩的大多是些艺术圈的人,人多嘴杂,听多了,就知道了呗。现在这位摄影师功成名就,早就不拍那种风格的了,但圈子里的人还都记着呢。”

方迟凝眉,想着徐铭失踪这件事和盛放的关系,听见丁菲菲又问:“你查他做什么?敢情昨晚上失踪的就是他?”

方迟点头:“对。”

丁菲菲“嗤”地笑了起来,精心地重新描着唇线,说:“见怪不怪了。又是一个nemo嘛。巴庄每天都在丢人。没人当回事儿。”

方迟一怔,问:“每天都在丢人?”

“反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之前每天晚上都来,突然就不见了。这里住了多少没名没姓的人啊,没钱住下去了,就偷偷跑了咯。大家都习惯了,也未见得是失踪。”

“那报警的是怎么回事?”

“报警的这几个倒是都小有名气,都是nemo。工作室的人发现老板不见了,就报警咯。”

“nemo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群神经病!”丁菲菲没好气地说,“跟邪教组织似的的,没事儿在这里聚个会,搞搞神神道道的活动,每个人都把自己叫nemo。——偏偏还那么多人想进去呢,徐铭好像还是最近两个月才成功加入的。在圈子里没点名气,没有里面的人推荐,还进不去呢。”她耸了耸肩膀,“反正艺术家的事情,我不懂。”

方迟想着一路来时墙上的涂鸦,看来就是他们这个组织的暗语了。

Nemo,拉丁语中的“无名之人”,英文中的“Nobody”,意指自卑、孤独、迷失自我且渴望拯救的小人物。

她虽然不是艺术家,可是在过去出任务的过程中,也接触过不少。这一群人内观而敏感,有着完整而丰富的自我,所以能够不断地去创造。然而灵感总有枯竭的时候,所以他们也是最容易失去自我和怀疑自我的人。

“他们经常聚会做些什么活动?”

丁菲菲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说:“看在谢微时的面子上,才跟你讲这些事情。我在这里混饭吃,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他们是不是会在一起看冰裂?”方迟盯着丁菲菲,问道。

丁菲菲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冰裂能带给他们灵感,帮助他们创作出平时创作不出来的东西。就像过去很多演艺圈中的人会去尝试吸毒,对吗?”

“嗬,你知道得挺多。”丁菲菲嘀咕,“不过现在不叫冰裂了。那是旧城区的叫法。在这边,他们叫’蛹’。”

蛹。那就对了。那种绿色的,蚕茧一样的东西。

方迟点点头。她说:“如果他们让你看,你不要看。”

丁菲菲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还用得着你提醒,谢微时早跟我说了。”

“谢微时?什么时候?”方迟诧异道,“他说的是‘蛹’吗?”

“当然。”丁菲菲有些得意,“你也不知道啊,就前段时间你刚受伤的时候。”

方迟沉吟不语。前段时间受伤的时候……那不是刚和谢微时从泰国飞回来吗?那时候她都还才刚刚推测出盛放的病有可能是看了升级后的冰裂造成的,谢微时又从何而知?那段时间,她和谢微时全天候都在一起,只不过在香港国际机场短暂分别过大半天而已。

她忽然想起,既然他做得出蜜罐,想必也是看过‘蛹’的。有了之前的经验,他独自看‘蛹’也不是什么难题。

但是,他是从哪里拿到种子的?

暗网,只能是暗网。

升级之后的‘蛹’变得更大,已经不适合用u盘来传播,但仍然依附于Maandala。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借助了预装程序。在OJI新款眼镜中自带的Maandala程序中植入种子,一同售卖。Maandala虽然有十分钟的游客体验模式,但是这么‘蛹’这么大的程序,显然已经不适合游客模式体验了。

那么,谢微时真的如他自己所说,不玩Maandala吗?

一直到她提出和他一起去医院看望盛放,他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他到底为什么要瞒着她呢?

丁菲菲从镜子中看见方迟疑虑重重的样子,心中有几分扳回一城的快感,却又不知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会给谢微时带来麻烦。

“你喜欢谢微时吗?”丁菲菲忽然问。

方迟不知作何回答。丁菲菲说:“你说啊,不说我叫人了——”

方迟沉默了会,说:“我不知道。”

“胆小鬼。”丁菲菲鄙夷地说,“谢微时一定是被猪油糊了心,看上你!”

她从镜子边上走过来,绕着方迟走了一圈,站定在她面前,说:“你知道他在我这里是什么吗?”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你最好喜欢他,狠狠地喜欢他。如果你对他不利,我跟你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