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盛清怀一直对她有偏见,方迟很清楚。

盛清怀是那种接地气的在路边摊上吃炸花生米喝老酒的人。16年她还是研一,同意加入网安局之后,她被分配到了盛清怀的小组。

那天晚上,她被通知聚餐,就在盛清怀经常去的那个深夜烧烤摊上。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也是盛清怀和盛琰小组对“玫瑰之路”的行动取得重大突破的一天,奠定了后来覆灭“玫瑰之路”基础。

她那天第一次见到盛清怀。盛清怀这个名字好听,本人却是胡子拉碴、看起来十分潦倒的一个中年大叔。他其貌不扬,眼角有些耷拉,透着一股郁结不散之气。

她后来才知道,盛清怀曾两次离异,如今和身患脑瘫的儿子盛放相依为命。盛放有些智力缺陷,然而在虚拟现实发展起来后,竟意外地发掘出在VR立体空间中作画的天赋,这或许也是盛清怀仅有的安慰。

许是因为这样坎坷的经历,盛清怀的性格变得十分偏激。

方迟抵达聚餐地点之后,一眼便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分配到这个小组。

全是男人。

很显然,史峥嵘是希望她能够对这个组的人员结构和风格有所调节的。然而第一次聚会,盛清怀就几乎对她视而不见,很明显,他认为方迟加入他的小组只会拖后腿。后面的团队娱乐环节,全都是男人之间的游戏,让她的处境极其尴尬。那时候都是盛琰给她解的围,她和盛琰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也是从盛琰口中,她知道了盛清怀其实就是Sin。

后来执行任务,她和盛清怀也屡次出现重大冲突。盛清怀主要负责网络安全黑色产业链的侦查和打击,采用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其中也包括大量的违法手段,例如自建服务器来运营色情网站,甚至通过参与色情交易活动来进行“钓鱼”执法;再譬如采用他开发的黑客工具,大范围入侵普通人的电脑和Maandala系统来搜索犯罪分子。

最终,尽管她很努力,却还是被盛清怀驱逐,转入了洪锦城的国际网络情报组。而这一次盛清怀被调查,除了必须有人承担盛琰和梅莎牺牲的责任之外,更重要的对外秘而不宣的原因,就是他所采用的那些极端执法措施。国安局内部对盛清怀的态度出现了分裂,于是最终的判定,到现在一直悬而未决。

在飞机上,Reboot给她讲了盛放的情况之后,她反复思索,都觉得这件事颇有蹊跷。毫无来由的症状,让她直觉上联系到了冰裂。

剿灭玫瑰之路的牵头者,就是盛清怀和盛琰。如果说wither虐杀盛琰,是出于报复。那么wither会放过盛清怀吗?

如果说盛放真的是因为看了冰裂而变成这样的话,这会不会是wither通过神经玫瑰的一种报复手段呢?

在飞机上,她想到了这些,又想到了一个人,想去求证一件事情。

但她不想把谢微时牵连进来。

轻轻摸着手上的手环,灯是灰暗的。一些说不出的感觉泛上心头,像是失落或孤单。

天空阴沉沉的,她又只有一个人了。

深吸了一口气,她戴上口罩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踏进了腥臭不堪的水产市场。

低矮的棚顶,杂乱的电线挂着高高低低的节能灯。一个紧挨着一个看不到边的档口,地上都是大大小小蓄满水的盒子,养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种类的活鱼,氧气管咕噜噜地冒着泡。台子上搁着的则是铺满了细碎冰沙的木箱,搁着已经解剖好的生鱼块。鲜红或者白嫩的鱼身,看着都十分的新鲜。

方迟径直往味道最难闻的地方而去。

那是个偏僻的档口,紧挨着后面低矮的民居。用的水箱都比寻常的要大,因为里面的鱼最小也有一米来长。这些鱼浑身漆黑,像巨型的泥鳅一样,嘴上长着又长又粗的胡须,周身散发着浓烈的臭水沟和化学污染物的味道。

这是个卖塘鲺的地方。

而且这家的塘鲺,全部都是从旺角那些受到严重污染的臭水沟和河道里面钓来的。

方迟想不到会有什么人愿意来买这种鱼。

但她很清楚,这家档口的老板,其实只是享受钓塘鲺的过程而已。

“赤坂先生。”方迟用英文喊道。

档口的老板忽然被人直呼其名,显然吃了一惊,从水池的台子上回过头来。

他是个日本人,长发齐肩,眼角上挑的小眼睛,单眼皮,下巴上蓄着有些滑稽的胡子,一直延伸到下颔骨的骨角上。

“有鱼吗?”方迟问道。

赤坂一脸懵然地点头,“哈伊,哈伊。”他连连点头,下意识地用日文回答。

“我想要过去的鱼,几年之前的。”

赤坂瞪大了眼睛,踩着橡胶靴子从水池上走下来,脱了身上的防水衣,用英文对方迟说:“请跟我来。”

他引着方迟向档口后面的民居走去。方迟注意到地上都是密布的电线,宛如树根一样四处延伸的血管。水产市场中养殖鱼类需要稳定而大量的供电,这里就是整个水产市场的变电站和供电控制室的所在。然而看久了,这些漆黑而密集的电线竟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小姐想要哪一条鱼?”赤坂忽然问道。

“しと。”

“从哪一年开始?”

“从河里有了水开始。”

“一百万。”

“我没有。”方迟直接了当地回答。

“那你能出多少?”赤坂长满横肉的脸黑了下来。他身材不高,常年钓鱼暴晒,变得像老树根一样粗糙。在他面前,方迟愈发显得纤细脆弱,仿佛一下子就能被他捏得粉碎。

方迟摊开手:“我没带钱。”

“那你凭什么——”

赤坂忽的反手去旁边的柜子的夹层里抽出一样东西,方迟眼疾手快,一个漂亮的擒拿手将他手中的枪夺在了手里,反剪他的右臂一脚向他膝弯踢去,将他压得跪倒在了地上,枪支抵上了他的后脑勺。

“就凭这个。”方迟淡声道,“给我鱼。”

她经验丰富,伸手一摸,将赤坂身上和同伙联系的警报器捞在了手里。

赤坂认定方迟没拿到想要的东西时不会贸然开枪,还想绝地反击。方迟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踩在他的胸口,枪口对准了赤坂的头颅,冷冷道:

“我要鱼。”

赤坂领着方迟进了民宅。

穿过两个房间,嗡嗡的低沉噪音和密集的风扇噪音传入耳中。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全都是漆黑的正在运作的机箱——

服务器。很多很多的服务器。

“你怎么知道这里?”赤坂被枪口抵着脑袋,虚着声气问道。

“闻着鱼腥味来的。”

赤坂闭了嘴,他知道方迟不会回答他。

赤坂在一个多屏计算机前面坐了下来,戴上虚拟现实眼镜,进入了Maandala。

半个小时后之后,他取下虚拟现实眼镜,道:“找到了。”

方迟紧盯着他的表情,见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古怪的兴奋。

“怎么样?”她问。

赤坂闪动着那双细小而狡猾的眼睛,说:“没想到是条大鱼。”他用手比划着,“很大很大的鱼。”

方迟忽的摸出一副手铐,将赤坂拷在墙边的水管上,夺走了赤坂的虚拟现实眼镜。

*

Here is YOUR Secret Archives.

这里是你的绝密档案。

Maandala最为令人称道的一点,是它对于个人隐私的记录和保护。

它认为用户的Avatar应当由用户自己来主宰,所以用户对于自己的行为、语言记录都有删除的权利。而且在删除之后,将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

虽然由于墓地的设定,Maandala会记录下每一个Avatar自出现到死亡的所有语言文字,但这个记录是沉没在黑色领域之中的。

黑色领域中的所有数据都执行了不可逆加密,假如有人破解或者盗窃,这些数据便会自行销毁。

黑色领域的设置,让每一个Avatar永远守住属于他的秘密。

而绝密档案,讲的则是另外的一个故事。

它是独立的服务器,作为第三者,自动记录每一个Avatar在公共领域发布出来的言论:写过什么公开的文章,发表过什么样的演讲,发布过怎样的日常状态……只要是所有人可见的内容,它都会自动记录存档。除此之外,它还会定期给Avatar拍摄VR照片。

总有人想要告别过去。而绝密档案让他们的过去无所遁形。

这个存档数据是海量的,可怕的。所以这个地方,才会有这么庞大的服务器群。

而赤坂,就是靠出售这些存档数据赚钱。

方迟要查的就是しと——盛琰Avatar的一切过去。

在飞机上和Reboot聊完天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眉间尺没有使用过Avatar,很可能是因为他的Avatar是最早的Maandala种子用户、担心被认出来的话……

那么当时Reboot给她的那一百多个种子用户的名单中,为什么没有しと呢?

しと难道不就是Maandala中最古老的Avatar之一吗?

如果说盛清怀就是名噪一时的Sin的话,那么盛琰,就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能在大富翁中打出全胜的しと而已吗?

她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方迟进入Maandala,Reboot的消息立即又过来了。“咦?你现在不应该是在飞机上吗?”

“我在香港中转。”

方迟调整了一下虚拟现实眼镜,将摄像头对准了坐在对面的赤坂,确保他的一举一动都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对方正在输入……

……对方正在删除……

Reboot这是在搞什么鬼。方迟正想着,Reboot一条满是感叹号的消息又飞了过来:

“我的老天!什么情况!Guest上线了!!!”

方迟正在检索绝密档案的云端入口。绝密档案最好的浏览方式当然是在自己的Maandala系统中安装插件,但出于安全起见,方迟没有这样做。

“他上线做什么?”

“还不知道……我已经穿梭过去了……天!一下子原地消失了!”

“进暗网了吧。”

“看来是。天啊!看来我男神依然是我男神,铁甲依然在!我泪流满面……”

“神经病。”

“你哪里懂我等中二少年的热血梦想!”

梦想只有当它还是梦想的时候才热血。当你去践行它时,它是枷锁,是刑具,是望不到边的炼狱。方迟这样想着,绝密档案的入口已经影影绰绰地呈现在自己眼前,她向Reboot丢出一条信息:“有事,先走了。”

验证了赤坂给的口令,一个和式的鸟居徐徐地在幽暗之中展露出了它的形迹。鸟居上两个蚕茧一样的红色灯笼缓缓地亮了起来,浓雾渐渐退却。

方迟握紧了双手。虽然心中依然死水一般平静,她却隐约地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因为鸟居的另一边,等待她的是曾经的しと。

——没想到是条大鱼。很大很大的鱼。

一道人影悬浮在半空中,像海水中刚刚诞生的神祇。

这应该就是Maandala刚刚诞生时期,留下来的最早的盛琰的Avatar的VR影像了。

逆着光仍然看不太清楚,Lacrimosa穿过鸟居,来到了那具Avatar脚下。

那是一具气势恢宏的Avatar,白色的长袍和头发无风自展。方迟不敢一下子看完它的整个躯体,目光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去——

Avatar的心脏位置,有一个中空的洞口。

方迟心中咯噔一声,不祥的预感冒出来。她转到Avatar的背面,确信那是一个中空的洞口。从这一头,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一边鸟居上的红色灯笼。

不要……

不要是这样……

Lacrimosa站到Avatar的正面,目光向上扬去。

一张全为漆黑的面具,形状尖削,两道闪电从额顶劈下,直到脸颊的位置。

果然是T.N.T。

盛琰是T.N.T!

她不会认错这个形象鲜明的Avatar的!

三剑客,三个Avatar的形态各异,Guest是最为随性的一个,不但名字是Maandala系统最初分配给用户的名字,连Avatar也是Maandala系统自动生成的Avatar,他没有作任何的修改。Creeper是做了个形象滑稽的我爱罗,不伦不类却也憨态可掬。只有T.N.T,这个充满了仪式感和神秘感的Avatar在当时最受粉丝欢迎。所以在三剑客的饭制手办中,每每都是T.N.T的被最先抢购一空。

Maandala成立初期,对Avatar的表现能力有限,尤其是面部表情,远不如现在这么精细,看着给人一种僵硬的感觉。T.N.T这个黑白两色的Avatar利用面具和长袍完全避免了这个问题。他也是Maandala中最早使用面具和长袍的Avatar,后来被无数人效仿。

方迟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和盛琰在一起那么久,一直都以为是最亲密的彼此。盛琰了解她甚至比谷鹰、方媛和何心毅了解她更多,可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盛琰就是T.N.T。

原来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再往前走,绝密档案就像一个庞大的私人博物馆。T.N.T曾经在各种论坛上发布的言语,在一些安全大会上代表三剑客发表的演讲,在千叶城里留下的与Guest和Creeper的合影……都像雪片一般飞了出来,走马灯一样呈现在Lacrimosa的眼前。

那些公开发表的演说和文章方迟大多都看过,她所不曾见过的是T.N.T和Guest、Creeper的过往。

原来曾经的三剑客,真的是亲如兄弟。他们三个人,每一个的特色都那么的分明,Creeper耍宝、滑稽,T.N.T是明显的领袖,张扬、大气,Guest则相对不那么活跃一些,沉默着似乎一直在思索——但谁能想到,在黑客的领域,Guest又是最具攻击性的那一个呢?

但所有的这些,都是在14年。Maandala正式成立的那一年,也是三剑客扬名立万,最为辉煌的那一年。

她不会记错,14年,也正好是盛琰研二毕业的那一年。

7月份,三剑客去最大的虚拟直播间去唱了一整宿的歌,被全程直播出来,也被绝密档案全部保留了下来。那一次他们可能都喝多了,唱到最后的时候,T.N.T和Creeper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只有Guest沉默而冷静着。

时光隧道进入15年,所有的资料忽然都空了。绝密档案的长廊空空****的,只剩下定期拍摄录制下来的Avatar形象。盛琰是14年年底网安局刚刚成立时就和盛清怀一同加入的,称得上是网安局的元老。而很显然,他进入网安局之后,就彻底摆脱了T.N.T这个角色。15年初留下的Avatar影像有一段时间是彻底的空白,随后就变成了她所认识的しと。

仿佛那一年过去,整个世界都变了。所有的人,也都变了。

“赤坂,被洗过信的Avatar,你们也能追踪记录?”方迟的枪口仍然指着赤坂。

赤坂狡猾地一笑,“这当然是我们的特殊技术,要不然怎么吃这口饭呢!这就相当于在每个Avatar身上嵌入了一个追踪器,就算是洗信,也不能将我们的追踪器洗掉。所以你放心,你看到的鱼,就算改头换面,确确实实也还是你想要的那条鱼。”

在虚拟现实技术还没彻底推广的时候,互联网黑市中,就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黑色产业链,叫做“信封号产业链”。

所谓信封号,其实就是被盗的社交账号。一组社交账号用户名和密码称为一个“信”,一个信封通常是一万个信。

所谓“洗信”,就是由专门的“洗信人”,将被盗社交账号中有价值的东西,比如虚拟货币、虚拟装备等拿出来,让这个账号改头换面,进行新的封装。经过“洗信”之后,这个社交账号,就彻底不是之前的社交账号了。

Maandala出现之后,彻底杀死了“信封号”这条黑色产业链。静脉认证登陆所建立起来的人与Avatar一一对应的关系,让Avatar彻底失去了被盗的意义,从而也更不可能利用它来实施诈骗和营销推广。这也是为什么Maandala被认为净化了中国的互联网市场。

然而“信封号”产业链在虚拟现实的时代死了,并不意味着“洗信”就不存在了。

Maandala中,每一个人只能选择一个Avatar,一个Avatar只能有一个固定的名字。想要保留自己的Avatar,却又不想再使用过去的Avatar形象和名字,那便只剩下一条路——

洗信。

说白了,就是自守自盗。借助Maandala的管理员账号,自己盗取自己的Avatar,将其进行彻底的清洗。

这种行为,除了Maandala自己的员工之外,就只剩下十九局的人能够做到了。而Maandala公司中,洗信行为被视为高压线,绝不允许触碰。

但是,洗过信之后的Avatar,本质上仍然还是原来的Avatar。Maandala系统中沉淀在黑色领域之中的一切信息,仍然存在。

所以那时候掠夺者用しと的Avatar去墓地,Creeper会出现啊!因为它是T.N.T!曾经Creeper最亲密的朋友、T.N.T啊!

她去过墓地多次,又有那么多的程序员、黑客,都曾经去过墓地,从来没有听谁说在墓地见过Creeper。而しと的Avatar一进去,Creeper就出现了,当然是因为T.N.T和Creeper的关系最紧密!而她过去,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方迟抓紧了自己的头发,忽然冷静下来。如果しと就是T.N.T的话,那么掠夺者是谁?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她猛然转身,只见摄像头视野里一道黑影猛劈下来!

她本身地偏头避开,那道黑影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左边肩膀上,让她整个左肩和左臂登时像断掉了一样!忍着剧痛,她飞快地向那人开了一枪,然后转身,向身后扑来的赤坂也开了一枪!

她猛地扯下虚拟现实眼镜,强行退出了Maandala登陆,之前束起来的长发也随之散了。地上的赤坂捂着流血的大腿在呻吟,另一个赤坂的同伙扑倒在地。她一枪抵在赤坂的额头,赤坂缩着肩膀连声哭喊饶命。她咬了咬牙,摸着自己尚遮着大半张脸的口罩,收枪跑了出去。档口,数只硕大无朋的塘鲺在浑浊而狭窄的污水池里游弋,黑黢黢的像怪物,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将枪塞入一条正在吞食红虫的塘鲺的喉咙,飞快地跑了出去。

*

被重伤的左肩不停淌血。那两声枪响惊动了整个水产市场,“呜呜”的警笛声很快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

方迟不敢贸然出去打车,穿进居民区中,扯了两件别人晒的干净衣裳,又撕开白T恤的布条胡乱把肩膀包扎上。整个肩膀和左臂都在钻心地疼,疼得她几乎要吐出来。不远处的警车鸣笛声仍然响个不停,小巷子里不时有警察带着警犬穿过。她紧缩着身体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忍了几个小时,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她才慢慢走出去。

她饥饿,中午那顿饭也没吃上。摸到身上里还有些剩余的美金,走到一家卖煲仔饭的地方吃了一顿。

她用店家的网络查到今天回首城的那趟飞机已经起飞了,幸好她的假护照还带在身上。吃完饭,店家奉上薄荷糖清口,她含在嘴里,想着谢微时可能已经随那一班飞机走了。

毕竟他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只要她不想被他找到,他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的。

这一点,想必谢微时很清楚。

但是这时候,她竟然莫名地希望谢微时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想,她真的是很矫情。

也或许,她已经是真的“非他不可”了。

……

华灯初上,路上灯火通明,人潮如织。白天还冷清着的旺角街道,现在反而热闹了起来。巡逻的警察来来往往。

方迟从煲仔饭店出来,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很快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OJI最新款混合现实眼镜在全球的不同市场并不是同步发售的,还采用了饥饿式营销的手段。香港市场直到六月份才开始大规模放量销售。

而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测试与观察之后,全球知名游戏公司在近两个月才先后推出了适用于这款眼镜的AR(增强现实)游戏。这一系列AR游戏的推出,迅速掀起了玩家们带着眼镜出门玩游戏的新浪潮。所以在晚上的时候那些上班族就都出动了,比白天还要热闹。

而随着这一波AR游戏的兴起,借机抢劫、强奸等的犯罪行为也迅速增加,警方不得不增加了晚上出街巡逻的警力。

方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出去打车。她整个左肩臂都处于动弹不得的状态,扯来的衬衣虽然是深色,却也不可能彻底遮盖住血迹。街道上人太多的时候,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况且现在这种状态下,出租车上极有可能正在播放警方通缉嫌疑犯的广播。

她一直捱到夜深人静灯火稀疏时,才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今晚只剩下23点58分最后一趟从香港回首城的红眼航班,飞机很小,她在手机上下了订单,发现剩下的好座位已经不多。她不希望和别人离太近,于是在机舱最后选了一个旁边没人的空位。

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虽然距离登机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但人流也少了很多,整个出发层都显得空旷起来。她重新清理了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

过海关,过安检,都很顺利,没有什么人排队。方迟没有行李,长得又纤细单薄,那些工作人员带着困倦,拿着护照对比看了几眼就将她放行了。

这架小飞机在机场中没有受到什么优待,登机口很远。

一路上空空****的,稀稀拉拉的人坐着或者躺着,并没有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对又一对的情侣依偎在一起,旁边走着的两个年轻人,女孩儿困得睁不开眼,抱着男孩儿的胳膊,几乎是睡在他的肩膀上。男孩慢慢地走,边走边看着肩上女孩的睡颜笑。那笑容发自心底,看着便让人觉得甜蜜。

方迟怔怔地看了会,那男孩似乎感觉到了,目光投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入神了。垂下头,看着自己溅着点点污水的脚尖,轻轻笑了笑。

她到登机口已经很晚,距离结束登机只剩下五分钟。

匆匆验票上了飞机,便直奔之前选好的最后一排而去。

睡吧。她想。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最后一排基本上都空着。方迟走到自己座位旁一看,竟意外发现里面靠窗坐着一人。他架了个充气颈枕,眼睛上戴着黑色的眼罩,面朝里靠着舷窗睡着。机舱里的冷气很足,他身上盖了一条飞机上的薄毯。

方迟心中不悦。她选位置已经选得很晚了,特意选的是没人的最后一排。这人就算比她后选,为什么不选这一排左边靠窗的位置,非要来和她挤着?

不可理喻。

方迟正要抽身去另一边的空位去坐,却又匆匆上来一名旅客,在那边靠窗的位置坐了下去。

好吧。

方迟走到中间的座位,眼角的余光扫过旁边那人的侧脸,忽然觉得有几分异样。

他的嘴角——

微微翘起。

方迟的心中猛然一**,便再也平静不下来。

她紧抿着唇,走到那人旁边,轻轻地坐了下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哪里会这么巧!她临登机前一小时才订好的机票,暗网中更新的信息起码滞后一个小时以上。就算他再神通广大,又怎么可能这么迅速地知道她的订票信息?

要知道航空公司的信息系统也不是那么容易能黑进去的,更何况他手头上还没有自己的电脑。

方迟的右手伸出来,有些迟疑,却又无法遏制。她轻轻地去揭这人身上的毯子——

“小姐,请系好安全带——”

方迟蓦然回头,见空姐有些困惑地站在那里,盯着她的手。

她收回手,扣上了安全带。却见那空姐俯身拍了一下里侧的人,说:“先生,您醒一下,请注意保管好您的随身财物。”

方迟:“……”

那人点了点头,裹紧了身上的毯子,仍然面朝里睡着。

空姐又盯了方迟一眼才走,像是在警告她规矩些,别想动手动脚的。

飞机起飞了。

方迟静坐着,坐得笔挺。她其实不敢靠下去,肩后的伤口仍然剧痛,靠着椅背都会疼。飞行平稳之后,空姐推车前来送饮品,她要了一杯薄荷水。

空姐离开。

“我闻到了血腥味,还有鱼腥味。”里侧的人终于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语气并不是很好。

方迟硬着头皮回答:“这是你的幻觉。”

“是么?那可能要归功于你给我下的药。”

方迟口中的薄荷水喷了出来。

*

丁菲菲双手插着衣兜,在丁家附近的旧城街道散步。那里有她打小最爱吃的烧麦铺子,谢天谢地开店的老头子至今仍然健在,让她每天早上有得早餐可吃。现在还是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洒水车刚刚开过,老旧的街道上沁着一股凉意。

她彩色的长发在头顶梳成紧贴着头皮的小辫子,到下面又披散下来。虽然没有像晚上那样浓妆艳抹,但她本身的五官长得足够的浓烈大气,稍稍画了个眼妆就足够地惹人注目。

她去烧麦铺子买了一笼烧麦,一杯豆浆,出来看见马路牙子上蹲着一个小孩在玩蚂蚁,上去当胸踹了一脚,把那小孩踹得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她扬了扬下巴,恶狠狠地说:“死丁爱,干啥呢?今天不是要去医院吗?”

丁爱脾气好,被踹在了地上也不生气,声音糯糯的,说:“药全都涨价了,买不起了。老爸一狠心,买了一套Maandala回来,说要打虚拟MMA赚钱。”

丁菲菲“呸”了一声,“老成那个鬼样还打虚拟MMA!”她问,“谢微时这段时间来找过你们吗?”

丁爱摇了摇头,说:“老爸说他有自己的事要忙,咱们不能老是拿他的钱。”

丁菲菲又说:“呸!”骂丁爱说:“还不滚回家去!刚才踹你的要不是我是别人,你现在就该流血流死了!快滚!”

她凶神恶煞的,一直目送丁爱走回家,才转身离开。走回到自己那个偏僻的巷子里,远远看见自己出租屋门口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她差点蹦了起来。她真的就蹦了起来,豆浆泼得一地都是。蹦了两下,把心底里那阵儿狂喜泄过去了,才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这么早?”她说。

他看着她拿钥匙开门,说:“来拿点东西。”

丁菲菲“哼”了一声。

进了屋,谢微时径直去拿了绷带、纱布、消炎药、止痛剂之类的一堆东西。

丁菲菲看着,说:“可别是那姑娘又出事儿了吧。”

谢微时点点头:“是。”

丁菲菲沉默了会,说:“以前你说的,以后只让我一个人给你过生日,这话还算吗?”

谢微时说:“算。”

丁菲菲不说话了。

谢微时把东西用一个塑料袋包好,问:“最近在做什么?”

丁菲菲点起一支烟,说:“换了一个live house,跳跳舞,唱唱歌。”

谢微时点了点头,说:“冰裂好像又升级了。如果有人让你看类似的东西,别看。另外,OJI那个最新款的混合现实眼镜,别人给你用,你也不要用。”

丁菲菲点头:“好。”

将出门时,谢微时从怀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给丁菲菲。“里面有两三万,你拿一些,剩下的给丁爱买药吧。最近药监局放开了血制品价格监管,药价大涨,我担心他买不起药了。密码没变。”

丁菲菲咬着嘴唇,接过银行卡,说:“你这样让我觉得我们很没用。”

谢微时说:“应急而已。再说了,钱对于我来说,是最没用的东西。”

丁菲菲说:“呸!”

*

首城北边,新旧城区交界处的一个老宾馆里,方迟正在用热水壶烧水。她刚刚睡醒,去洗了个澡,但没有动伤处。门锁“咔哒”一声响,谢微时开门走了进来,拎着一袋子药物,自己的Atom电脑、虚拟现实装备,还有两份早点。

“早。”她说,用刚烧好的开水把所有的杯子、马桶等都烫了一遍。

老宾馆虽然旧,但还算干净整洁,更重要的是没有那些新宾馆中的视网膜或者静脉身份认证程序。现在的酒店大都和Maandala账号打通,经过真实身份验证的Maandala的玩家能够使用M币付宾馆的住宿费,并在宾馆中享受到全套虚拟现实娱乐设备。

“睡得好吗?”

方迟点头,还是吃了半片α抑制剂才睡得着的——她现在只能半片半片地吃,α抑制剂所剩无几,她得勉强坚持到肩伤好得差不多了之后再去找何心毅拿药。

“你昨天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订了那一趟飞机和那个位置的?”方迟吃着粥,问道。

谢微时笑笑:“你觉得呢?”

方迟说:“黑进了某个机票信息网站?”

谢微时笑着摇头:“那么短的时间,手头上也没有趁手的电脑,我还没有那么无所不能。”

“所以呢?”

“用了个最傻的办法。”他吃完了,手撑着头看方迟吃,“找了几家航空公司负责值机业务的姑娘,让她看到你的订票信息了就通知我。”

方迟差点又喷出一口粥。

早餐后,谢微时在**铺了两张淡蓝色的无纺布垫子,看起来有点像超大张的超薄卫生巾。方迟一看就震惊了,

“这是什么啊?!”

“一次性消毒产褥垫。”

如果刚才是从视觉上刺激,那现在就是从心理上刺激了。

“你觉得这床干净么?你觉得干净也可以不用。”

方迟只好坐了上去,和学医的人不能讲太多感性上的东西。

还挺柔软。

她把上衣脱了,谢微时在她身后,拆掉她用于包扎的布条,用消毒棉球把伤口周围仔细擦拭了一遍,又给伤口消毒。涓滴血水落下来,被产褥垫吸收了进去。

“还好,皮外伤不严重,也没发炎。”他说,“是被用棒状物,在身后击打造成的吧。”

一个伤口讲述一个故事,方迟“嗯”了一声。

“扔下我,独自一个人去做危险的事。”

方迟紧抿着唇,沉默。

谢微时也沉默地处理着她的伤口。

方迟忽然说:“谢微时,我现在没那么想死了。”

谢微时道:“因为我吗?”说着,用手指按了一下她肩膀的某处,问:“疼吗?”

方迟猝不及防,痛苦地大叫一声,颤抖着声音说:“现在突然又想了。”

“痛一下就想死,没骨气。”话语未落,手指又换了一个地方按下去,“这儿呢?”

方迟没想到他还来,又是一声痛叫。

“你按之前,先告诉我一声行不行?”她抱怨。

谢微时用医用酒精擦过的手掌一点一点地按着她肩上的骨骼,说道:“要是提前告诉你了,你必然不会说疼。”

方迟觉得他触碰的地方,都在热,在烧,灼热的痛楚。但他说得没错。医生最需要的,是病人清晰准确的反馈,而不是隐瞒。

“没事了。轻度骨裂。保守治疗就行。”

方迟松了一口气,问道:“怎么保守治疗?”

“躺着。”

“躺多久?”

“三个月。”

“有别的更快的办法么?”方迟焦急地问。

“也不是没有。”谢微时慢吞吞地回答。

“什么?”

谢微时真诚地看着她,说:“拥有诚实、善良、合作等美德。”

*

方迟长长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耳边又是熟悉的雨水般的敲击键盘的声音。睁眼,谢微时正坐在桌子前面,漆黑的电脑屏幕上拉出密密麻麻的白色字幕代码。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看了看桌子上的时钟,05:46。

竟然睡了这么久。果然耗尽体力之后,睡眠要比平时好出许多。

她从**爬下来,走到谢微时身后俯下身看屏幕,“做什么?”

谢微时没避开她,坦坦****在那里敲着代码,“赚钱。”

方迟看着屏幕,分辨出来他是在对一个数据库发动攻击。在旁边看了一小会,已经看到谢微时找出了这个数据库的三四个漏洞,用不同的方法把它爆得体无完肤,大量保密数据流入谢微时的电脑硬盘中。——不过,估计这些数据也都是假的,测试用的,并没有什么价值。

谢微时点点头。

渗透测试,一般来说,就是专业渗透人员模拟恶意黑客的攻击方法,来评估网络系统的安全性,帮助网络系统发现其存在的一切弱点和漏洞。

谢微时不断地在挖据这个数据库的漏洞,写出相应的补丁程序——很显然,他是被数据库的所有者雇佣了,在帮助他们查缺补漏,增强这个数据库的安全性。

这种渗透测试,一般的大神级黑客都不屑一顾。

他还真是一只乌鸦。

方迟看见桌子上放着几块老式的薄荷糖,掰了一块下来,喂进了谢微时嘴里。问道:“什么时候做完?”

“你可以再去躺会。大概得上午十点。”

方迟点点头,拿着虚拟现实眼镜,躺去了**。

登陆Maandala,她立即去敲Reboot。她输入文字:

——这两天,Guest上线了没有?

Reboot的Avatar摇头:“没有啊。上一次进了暗网,后来就再没见过。”

方迟隐约觉得奇怪,觉得这个Guest的行踪和目的也难以捉摸。她又问Reboot:

——Maandala刚刚成立的时候,是不是有些特殊的功能,你还不清楚?

Reboot大叫起来:“不可能!我就是Maandala移动的百科全书,你这是对我的羞辱!”

——你别忘了,你17年研究生毕业才加入Maandala,那时候Maandala已经成立四年了。而且你也不是Maandala那一百多个种子用户之一,Maandala一定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没等Reboot辩驳,她又补上了一刀:

——别忘了“空之面孔”。

空之面孔,那简直就是Reboot的耻辱。

Reboot的Avatar有些垂头丧气,两只手面条样地垂着,沮丧问道:“你到底想让我查什么?”

——你去查一下,Maandala开放初期,是否有过授权他人登陆自己Avatar的功能。

Reboot英俊的Avatar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哈?不可能!”

——别废话,快去查!

Reboot的Avatar“嗖”地一下消失了。方迟无声地叹了口气,Maandala的员工特权,确实不赖。

Maandala中随便走着逛着,拉开自己的联系人清单看了一眼,赫然又看到了显示为不在线状态的しと的Avatar。

除了Reboot,Lacrimosa的好友联系人中,就只有しと一个。

她犹豫了一下,打开了与しと的对话框。

——出来。

寂静。

良久,没有回复。

她注目这个熟悉的、而又陌生的灰色Avatar许久,再次打开对话框,输入了一句话。

——想知道他是如何被捕的话,联系我,我有视频。

信件掠入虚空。她关闭了对话框。

Reboot的Avatar忽然又晃动起来,带着光晕的Avatar气喘吁吁地来到她面前。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直接去问了SG教主,他说那还是13年的时候,Maandala还没有正式命名,就他们一百来号种子用户在,不知道daddy是有意还是无意,系统设置中冷不丁出现了一个‘授权好友登录’的选项。只不过那个选项出现不到十分钟,就彻底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个事情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他都差不多忘了个一干二净!”

方迟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

沉吟数秒,她又输入:

——关邺为什么要设置这么一个功能,然后又秒关闭?

Reboot的Avatar无奈地摊开双手,“我也问了,SG教主说,daddy写起程序来,就是个极端躁郁症患者,内心之中的情感碰撞就像核弹爆炸一样猛烈……思维和行动根本无法捉摸……SG教主猜,估计那会儿daddy又想起了她的女朋友,顿时人格分裂,搞出了这么一个选项,但是随即清醒过来,于是取消掉了,从此再也没有恢复……”

——SG教主起码有一句说对了。

“哪句?!”

——关邺只是“没有恢复”这个功能,而不是“彻底删除”这个功能。

“啊!”Reboot惊得合不拢嘴,“你的意思是,现在Maandala系统中仍然保留有授权他人登录自己的Avatar的功能?!”

——对。

Reboot满脸惊愕。

他也是个聪明人,立即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しと的Avatar!——所以しと的Avatar不是被入侵的,而是盛琰在13年那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授权给了别人,让别人可以登录他的Avatar!”

这样的推理又立即导出了随后的推理——“所以盛琰是那一百多个种子用户之一!……但しと不在里面……天啊!”Reboot的Avatar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盛琰的Avatar一定是被洗过信的!我之前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

Lacrimosa静静点头。

——不错。而且他很可能授权给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你都很熟。

“谁?!”

——一个是Creeper,还有一个,是你最崇拜的Guest。

Reboot的Avatar一脸被雷击过的表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盛琰就是T.N.T?”

——对。

Reboot的Avatar的头发已经被他抓得不成样子。“那登录しと的Avatar的,到底是Guest,还是Creeper?”

——不知道。但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

方迟揭下虚拟现实眼镜,发现谢微时正坐在床边,手撑在她的枕边。

“这么久了,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在Maandala中的Avatar。”他专注地注视着她,笑意中充溢着一种可以被称之为“爱”的东西。

方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内心也变得温柔起来。

“你想知道?”

谢微时点点头。

“Guest。”她认真地对他说,“其实我就是Guest。”

谢微时神色变了两变,肃然起敬:“原来Guest就是你,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