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纸人

从甘肃回来的路上,张晓风一直被一种近乎恐惧的感觉揪着心。

他感觉到,一切不仅仅是所看到的与所遭遇的那么简单,谁会把有着千年历史的壁画上的女人杀掉,而仅仅是长得像而已?难道这些女人在轮回中都复活了,而有人一心想除掉她们?不,这太匪夷所思,太荒唐了。

一个巨大的阴谋,或者真是刚刚开始,想着想着,张晓风实在是困极了,就在大巴上睡着了。此时,夜幕已经来临,车上大多的乘客都闭目养神,但,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像狼一样发着残忍而明亮的光,就像一颗被信念燃烧着的黑曜石。

这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戴着一个宽沿褐色牛仔帽,帽底下的脸色跟黑夜一样幽暗与肮脏,对面的车辆灯光打过来的时候,还能看到皮肤上细小的屑,在风沙里呆久的都这样,这该死的干燥天气。

他一边张开干裂的嘴巴诅咒着这该死的天气,一边拿那大眼睛环视了下里面的乘客。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坐在前两排的张晓风身上,他在闭着眼睛低着头打着瞌睡,而他裤子口袋里的皮夹掉出了一个角儿,于是他停止了诅咒。

他环视了下四周,除了司机,大家看上去都很累了,在座位上睡觉,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对此感到满意,缓缓地站起了身。但是他没有注意到,另一个戴着黑色球帽的人,用手支起了帽檐,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此时,牛仔帽已缓缓绕到张晓风的身边,他的右手,露着闪耀的刀尖。这时,车在经过山路,有点颠簸,所以,车速放得比较慢。牛仔帽瞅准了这功夫,刀子想要划过张晓风的裤子,但是,他的手伸到一半却被另一只钢铁般的手给捏住,而且被扭了过来,他痛得呀呀叫。这时,黑球帽对司机喊,“师傅,有人到了,要下车。”

司机疑惑地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他们,这个地方前不见村后不见庙,一片荒凉,晚上有人在这里下车?但看他们好像不是在开玩笑,还是停了下来。

这时,黑球帽打开了车门,一脚把牛仔帽踹下了车,然后手里拿着一个皮夹,“这是我的皮夹,那是个小偷,被我撵下车了。师傅,咱可以走了。”

然后,他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这时,乘客也纷纷被吵醒了,“有小偷?有小偷?”张晓风听到响动,也醒了过来,却完全不知道刚才那惊险的一幕。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戴着黑色球帽的男人,心里想,怎么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到这个男人,难道有这么巧?换了几趟车都是同路?他是几次想找那男人说话的,一个人的旅途也有点寂寞,但是,那男人似乎总是故意避开他,跟他保持距离。

张晓风心想,可能是个内向的、不喜欢说话的男人罢。这么一想也就作罢。

这一路算是平安到家。

当他风尘仆仆地回到城里,听到的却是另一个女人舞死的消息。这是第四个女人,死在雷雨公园的门口,不远处,还有辆警车,而光明、小鲁之所以没看到,是因为他们都在公园内守着。而守在外面的两个警员一个睡着了,另一个学雷锋送迷路少妇去了。

张晓风看着报纸上女人的面容,真的是跟那画里的从左至右的顺序是一样的,这是一种可怕的命序。

他想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张晓风的脑子有点杂乱,事情虽然有条不紊跟意料中发现的一样,但是,却无法阻止其发展;虽然线索很多,却都没能找到实质性有用的东西来,而且所有的线索看起来都那么杂那么乱。

张晓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莫高窟壁画里的那几个女人,会如此清晰地印在他的脑子里,致使他在画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把她们的眉目一板一眼地画了下来,然后会引起这一系列跟这幅有关的凶杀案?

他想,或者,他是在梦里完成它的。

梦有时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你越是害怕什么,你越是在梦里见到什么。但是,他没必要害怕那些虚拟的女人,所以,他想唯一的解释是那幅壁画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太深了,像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以至于他在神智恍惚近乎梦游般的状态下,不自觉地画下了她们,而那画又令他非常满意,而有人却借他的无心之笔,诡谲而神秘地展开了谋杀,把所有像她们的人,以一种极具唯美却惨烈的方式推向死亡。谁在背后操纵着这个游戏,一个神化掉的恐怖游戏?

这种游戏就像毒咒一样紧随着她们,所有预定好的人,都无法逃脱,就像宿命一般。

但是,张晓风还真的不信这个世界有真正的鬼怪,有真正的神灵。

随着第四个女人的死亡,那么,目标就更加明显。他盯着画里的第五个女人,这个女人同样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看起来那么熟悉。

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忙把画收了起来,蔡萌萌拿着一碗汤进来,“这是我熬的桂圆红枣汤,这几天睡眠不好,给自己吃的,你也吃点儿吧。”

张晓风点了点头,但是,目光却没离开蔡萌萌,她也明显瘦了,而张晓风看起来又憔悴又苍老,胡子都长得比较长了,那张脸被西北的太阳与风沙磨得糙巴巴的,蔡萌萌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想告诉他,这几天,她每天都担心受怕,她想告诉他,她很想他,这次如果见到他,她一定会不顾矜持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痛哭一场,但是,当她真的见到了张晓风,那些最想说的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了轻描淡写的甚至最俗的客套话,“都吃掉吧,补身子的。”

张晓风点了点头,“嗯,你的甜汤真好吃。”

关于他在敦煌那边的事,他不想说,“对了,这边,这几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有一个女人舞死了?”

蔡萌萌咬着唇,撩了下发丝,仿佛,这样顺便也能把她杂乱的思绪给理出个头来,然后她把这段时间来她所调查的、关于摩洛哥画室的事告诉了张晓风,并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赵亚铭所在的新概念公司,跟梵天公司有着亲密的资金来往关系,她不知道这条线索有没有用。还有一个是,公园里出现了提着一个木盒子的神秘女子,而那个女人,很可能知道其中的一些秘密。

张晓风听完沉思了会儿,“你是说摩洛哥画室墙壁上的那四幅画隐喻着那四个女人的死亡场景?”

蔡萌萌点了点头。

张晓风的脑袋却使劲地摇了起来,“不对不对,会有六个女人狂舞而死,为什么只有四幅画?”

蔡萌萌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会有六个?”

是啊,为什么会有六个呢,而不是五个或七个,八个?而张晓风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一时却找不到一个好的理由搪塞过去。但是,他想,他可以选择不用讲得那么明明白白,至少,是不会让蔡萌萌看到那幅画的,是的,不能让她看到她自己就在那幅魔画里,并是第六个女人。

他叹了口气,“这次,我去了敦煌,发现莫高窟一幅古壁画里的其中几个女人像极了范小雅与丁筱喜姐妹,而且,刚刚死的那个肖影,也在那幅画上。”

蔡萌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是吧,怎么会这么凑巧?对了,你怎么发现那幅画的?还有,怎么会想到去那边,又刚好看到那幅画,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相信你仅仅是为了散心才去那里,又无意中看到那个壁画,哪有这么凑巧,你就告诉我实话吧。”

“唉,你说的没错,因为我发现,我对这几个舞死的女人的面容越来越觉得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几天前突然灵光一闪,感觉她们的面孔好像在哪幅画里出现过,于是,我很努力地去回忆,然后想起了敦煌,想起了莫高窟,想起了以前念书时某个暑假曾去过那里,于是我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感觉我就是在莫高窟的那些壁画里见过她们,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才跑到那里去的。”

这次,张晓风对自己的解释非常满意,至少,虽然撒了一个小小的谎,但是,在关键问题上并没有撒谎。是的,他不能说是自己画下了她们。

蔡萌萌的眼睛变得很明亮,“那画有这么邪门啊,你一定拍了照下来了吧,快给我看看。”

张晓风忙摇了摇头,“那些壁画是不让拍照的。”

“那你把那幅壁画给画下来啊,你又不是不会画画,这样,我们就可以早点去保护另外的两个女人了。”

“这东西很不吉利,像一个可怕的诅咒,不能画,我想你一定不希望我惨遭横祸脑浆涂地吧。”张晓风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他的话听上去还真有点吓人。

“不,当然不。”但很明显,蔡萌萌的表情显得很失望,两个人一时无语。

接着两个人开始就这些事件做起了标记,范小雅的死,留下的最大疑点是那个跟范小雅长得很相似的女人,还有她所在的前公司火案;还有后来那个摩洛哥画家赵亚铭,死得同样非常怪异;而丁筱喜两姐妹的死,最大的问题出在音乐上;众目睽睽之下,最近的女人,死在公园口,曾有一个提着木盒子的女子出现。

张晓风突然想起,看过他那中秋底稿画的人,不管具体是哪个人,但归类只有一种:就是梵天公司。

所以,梵天公司被他们画上了大大的记号。

“但是,我更想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蔡萌萌扬了扬眉。

张晓风也想起了摩洛哥,“除了墙壁上的那四幅画,还有哪些画,你有没注意到?”

蔡萌萌如梦初醒,“对,一定还有另外的提示!”

“去摩洛哥!”他们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这是他们第二次来这幢楼,不,蔡萌萌是第三次。

但,这次是白天。虽然是白天,外面还有着明晃晃的太阳,但是,当他们走向那幢烟灰色的楼时,张晓风的心还是阴了下来。

越是接近它,阳光越遥远,仿佛太阳都不愿意照在它身上。

他们顺着烟灰色的楼梯往上走,经过静安殡仪公司,静安跟它的名字一样安静,死一般地安静。他们继续往楼上走。

摩洛哥同样很安静,死一般安静,但是,张晓风感觉这里好像有个人。每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张晓风总有这种感觉,好像那个人像影子一样守在这里,不曾离开过,这种感觉很没来由,但是,他却看不见。这时,他突然想起那个猴子般的怪物,心中一凛。

那怪物,还在这里么?

这次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怪物,但是,当他们冲进那个涂满了鸦的房间里时,却傻了眼,这里的四个墙面都很干净,哪有什么画啊,连只小花朵的画像都没有。

张晓风用指甲刮了刮墙面,指甲缝里有着薄灰,“这墙被重新刷过,虽然看起来跟外面的墙壁颜色没太大的区别,但这漆还没有干透。”

是的,又有人比他们早到了一步!此时,他们对视着,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那种巨大的恐惧就像如来佛的手掌那样无边无际。他们知道,自己逃不出这掌心。

是的,这一定是一场游戏,他们始终逃不出这场游戏,那里有一只大掌始终翘起一只手指,露出一丝的缝隙让他们以为是出口,当他们走到出口的时候,那手指就收拢了起来,然后又翘起了另一个手指。

“有人在跟我们玩游戏。”张晓风的嘴巴冷卟卟地跳出这几个字。

“不,是玩命。”蔡萌萌面无表情地说,她的脸看起来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很久那样,透着冰冷的死白色。

有时候,张晓风发现自己挺怕眼前的这个女人,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会怕她。

爱一个人可以没有理由,怕一个人,有时跟爱一样莫名其妙,怕得那样毫无条件,怕得那么诚惶诚恐。

“我们在别的房间里再找找看吧,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东西来。”

蔡萌萌的话语打断了张晓风的思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思绪竟然转移到蔡萌萌的身上,转移到怕她这件事上,这么无趣的一件事啊!

而过道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废画也没有了,而唯一还在的是纸人。那萨满纸人,不知日夜地站在这空空****的幽暗房间里,看起来那样地孤独。

但是,张晓风总感觉这纸人跟那次见的不一样,具体不一样在哪里,他却说不出来。

他慢慢地走近纸人,心里又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是,他就是很紧张。

他伸出了右手,手指在微微颤抖,却停在半空,足足有五秒钟之长。他像是终于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微闭着眼睛,此时双手变得很坚定,一下两下撕下了萨满脸部的糊纸。

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活人的脸!

他朝张晓风眨了眨眼睛,呲开嘴巴嘻嘻地笑,脸上沾满了各色的纸屑,这使他那张脸看起来像饿鬼一样光怪陆离。

竟然是史能!那个当时给丁筱喜姐妹配乐的马头琴乐手,那个疯掉了的乐手。

他看着他们,依旧嘻嘻嘻地笑,指着他们的身后,“湿婆,湿婆在跳舞呢。”

张晓风与蔡萌萌心惊胆战地转过身,背后什么都没有。

蔡萌萌紧紧地抓住了张晓风的手臂,他能感觉她整个身子都在微颤着,脸色看起来更无血色。

这个史能怎么会来到这里,又是谁把这身纸衣穿在他的身上?或者,他为什么把纸衣穿在身上?

但是,无论张晓风怎么问他,他只会说湿婆在跳舞。

他们实在没辙了,准备离开这里。张晓风想带史能一起离开,但是,史能就是不愿意离开。

当他们转身准备要走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冷冷的声音,“神,在印度圣河等着你。”

张晓风猛地回头,却还是史能傻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