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行 凶

毕云参加人民军队后,工作积极,作战勇敢,争取了很多郑部士兵加入人民抗日队伍。他在与日寇的斗争中,多次只身闯入市区,掐敌哨,杀敌兵,搅得日寇胆战心惊,日寇曾多次悬赏缉拿小老道毕云。而杨子千交的最铁的三个兄弟王冰、毕云和梁大胆,一个去了东海军分区,两个参加了抗日队伍,剩他一人,每天除了练练武,再无他事,便常到刘青山那里,说说闲话,赶上刘青山忙碌帮着打下手。这天他又在刘青山处忙活一日,帮其晾晒中草药,傍晚离开时,刘青山说第天要去文登林村有事,问杨子千想不想一起去。杨子千答应。

翌日早起,杨子千来刘青山处吃了早饭,二人拾掇上路。途中刘青山告诉杨子千,昨天接到地下交通员带来王冰书信,让他去林村找人学习修枪、造枪技术,准备在埠岚村建起秘密枪支修造所。杨子千说好啊,到时修枪、造枪,也能打打下手。刘青山说:“这些日子你一直帮我做事,我都记着呢,过一阵付工钱给你。”杨子千道:“兄长快别这么想,我给你干点事,就是帮忙,哪还来的什么付工钱。”

刘青山说:“我听王冰说,你跟他跑来跑去做事情一年多,他给你钱,你只是在回家探望母亲时才略取少许,除此一概不要,这哪能行?听说你原本在东北做工,因打死日本监工跑回胶东老家,在石岛做过工,又来威海找事做,就是为了做工挣钱。可你现在这样,挣不到钱,那怎么办?”

杨子千说:“我从十四岁开始,跟着父亲闯关东,可以说啥苦啥累都吃过遭过,也没挣到多少钱。我越来越看透,不打跑日本鬼子,就没有好日子过。家中老母亲和哥哥,也是勉强度日,我每次偷偷回去看母亲,都是晚上进村回家,怕连累他们。母亲说,常有生人在村里转来转去,还曾有人到我家附近打听过我,我猜想是狗汉奸侦缉队的。母亲身体尚可,有我兄长照应,也还放心。所以我现在一心抗日打鬼子,挣不挣钱是小事。再说王冰兄和你,不也是贴了自己的家财抗日吗?”

刘青山就说:“杨兄弟话说到此,有一事我早想问你,老觉得不好开口。”杨子千一笑说:“咱谁跟谁,有啥不好意思开口。除了介绍对象,别的随意问就是。”刘青山说:“那好。是这样,自从前年秋后你和王冰在凤林集结识,你一直在做抗日之事,可为什么不正式加入我们的抗日队伍?”

杨子千稍顿回道:“兄长所问,王冰兄弟也问过。我是这样想,抗日打鬼子,这无二话,我必定参加,至于参加哪支队伍,我想不要马上决定,我不想像毕云兄那样,着急打鬼子,草草参加一支队伍,到头来自己差点儿丢了性命;还有张文彬,参军的时候也是为抗日,到头来怎么样?我在东北待过几年,那里打着抗日旗号的队伍更是多,可有几支是真抗日的?目前比较而言,感觉共产党还是真抗日,可我不想急着参加队伍,先做着抗日的事再说。”刘青山说:“杨兄弟经历的事情太多,谨慎小心,或者说胆大心细,也好。但我敢保证,你迟早会参加共产党的队伍。”杨子千一笑:“对,我也觉得是这样。”两人一路交谈不止。

行了一个多钟头,来到文登林村,在村头找到张记裁缝店,刘青山过去对上暗语,老裁缝带二人穿小街过胡同,来到一个破旧院落。大门口支了个小铁匠炉,烟火缭绕,老铁匠在叮叮当当打着镰刀。老裁缝走近了打声招呼,用手比画比画。老铁匠四下看了看,点头示意,老裁缝领二人进院。院里共有四间正房三间厢房,来到屋门前,老裁缝三下两下三下敲门,木门吱呀打开,一个年轻人与老裁缝低声几语,把杨刘二人请进,老裁缝兀自回去。

进了里屋,一个三十多岁男子正和两个年纪轻的坐在桌前看图纸。领他们进屋的年轻人对那男子说:“宋大哥,人来了。”男子起身朝二位行拱手礼,互报姓名,方知此人乃宋干卿,是这个小型兵工厂厂长。宋干卿,荣成黄山北寨子后村人,其家境较好,少年入学,读书用功成绩优异,是有名的好学生。九一八事变后,二十多岁的宋干卿满腔怒火,每逢朋友相聚,谈论的都是如何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其时他的家乡有共产党活动,他积极向党组织靠拢,1933 年 1 月,经人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成立党支部,他是支部委员。入党后,他不仅看军事书籍掌握军事知识和技术,还拜师学武练功,强健体魄。1935 年农历 11 月 4 日,中共胶东特委发动“一一·四”暴动,宋干卿任第一大队第一中队中队长,率部攻打石岛。靠近石岛时,不见内线接应,他只身潜入石岛侦察敌情,因敌人戒备森严,攻打计划落空,即率一中队返回文登,随一大队行动。后暴动遭国民党军阀韩复榘血腥镇压,大批党员被捕杀,或往外地躲避。在白色恐怖之下,宋干卿仍坚持于当地斗争,巧妙躲避敌人追捕,和党组织保持联系,之后成为文登荣成边区党的主要负责人,1937 年任文登五区区委书记;天福山起义后,起义部队西上抗日,宋干卿被组织留下坚持斗争;1939 年宋干卿任中共东海特委军事部长。由于抗日武装西上,日伪军及国民党控制了文荣威地区,东海区党组织转入地下,没有自己的抗日武装。为搞武装,宋干卿一面秘密组织民兵,一面抓紧搞我党的兵工厂,生产枪支弹药,他在林村组织共产党员林学文、林锋坤、林华政等人在林鹏振家里秘密办厂,为部队修理、制造枪支弹药。

刘青山和杨子千跟宋干卿接上头,相互寒暄一番。宋干卿要带二人去现场看造枪,拿眼看看杨子千,再看刘青山。刘青山会意,拍拍杨子千肩膀,对宋干卿说:“宋部长放心便是,千秋是王冰的义兄,前几年在东北务工替工友出头,打死了日本监工,逃回老家,近几年一直跟随威海卫党组织主要成员为我党做事,我和王冰同志以党性担保,非常可靠。”宋干卿微微一笑,点点头说:“嗯,王参谋这位义兄我知道。”杨子千一愣,看着他。宋干卿又说,“昨天我刚从东海特委回来,前天在东海军分区司令部遇到王参谋,特意说起你,这次你们过来学习修造枪支,都是我俩商定的。”说罢领二人进里屋。

最里边这间屋,靠墙摆放三口大瓷缸,缸里盛放粮食,缸底垫一块防潮板石,靠墙角一口大缸里装了八成满地瓜干,另两个大缸盛着半缸玉米和半缸黄豆。这是胶东东部地区农家通常的生活方式,最里间屋作为储粮之处,家里人口多的,盘一铺土炕,既储粮又睡人。宋干卿走到墙角大缸前,运运力,两手攥紧缸沿,将大缸搬下地,再搬开三指厚的垫缸板石,露出个可容一人的洞口。三人鱼贯而入,下到洞里,昏黑中有微弱的光亮,还有叮叮当当的敲打铁器声。

走过约二丈远的狭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一间屋大小的地方,当中放一台人工制枪机械,左右墙壁各挂一盏罩子灯,三人围着机械操作。宋干卿对一位年纪较大的男子说:“林师傅,这两位是威海卫党组织派来学习修枪、造枪技术的,要麻烦你了。”又对刘青山二人说,“林师傅是这行当的高手,组织派他从蓬莱过来,传授修造枪技术。”双方寒暄过了,刘青山靠近林师傅,两人指指画画攀谈起来。由于刘青山原本就通此技术,两人交谈非常顺畅。宋干卿领杨子千到洞的南壁,笑笑说:“我们同志称这里是洞房,上边就是院里的厢房。”抬手指指头顶,说,“这上边就是南院墙墙根,石缝可通气,小铁匠炉紧挨着墙根。打铁的是自己人,一旦有任何情况,用锤子敲敲墙根石,这里边的同志便停止声响。”

杨子千听到头顶铁匠铺的打铁声,对宋干卿竖起大拇指说:“真不容易,可谓费尽心机。”宋干卿说:“都是敌人逼出来的。在这下边工作很辛苦,隔段时间要上去透透气,否则会憋闷头晕。”稍顿又说,“这里边空间狭小,不宜人多,我俩上去吧。”杨子千点点头:“好。”跟着往回走。到了出口下方,宋干卿指着旁边说:“这里还有一个小出口,通到屋外,如遇到紧急情况,可爬行钻出屋去。”又指着洞口边缘一根筷子粗的绳索说,“这是联络绳,有时下边人想出来,洞口又被封堵,扯扯这根绳,外边人就会知道,过来打开洞口。”杨子千赞叹设计周到合理。

出了洞口,来到屋外,杨子千说:“看得出来,宋部长是练家子。”宋干卿一笑:“何以见得?”杨子千说:“刚才见面之时,你行的拱手礼,左手不是通常的拱掌,而是直掌,这是练武者最常所用;再看你身手敏捷,力道刚猛,非一般人所能及。”宋干卿道:“你对此行道这般明白,必也是习武者了?”杨子千应道:“实不相瞒,杨某常年习武。”宋干卿喜道:“好啊,痛快,不愧习武之人。”稍顿又问,“请问练的是哪家功夫?”杨子千道:“我没入过正门,所练功夫较杂。十四岁随父闯关东,拉纤、扛包、伐木、背煤,几乎所有累活都干过,痴有一把力气。在异土他乡,为了不受欺负,便对练武产生兴趣,但凡碰到习武之人,便不耻求教,练过的套路也有四五家……”

宋干卿伸手掌止住他的话,笑道:“百闻不如一见,百说不如一练,兄弟还是露一手让宋某见识见识,看能不能辨出哪家流派。”杨子千稍顿,也是左手直掌拱抱,说道:“也罢,小弟不怕出丑,只期得到兄长指点。咱们到院中比画如何?”宋干卿痛快应答:“好啊,院里宽敞,施展得开。”两人即往院中去。几位青年人听说要练武,也都随往院中,准备一饱眼福。

杨子千在院子里找个平坦处,立身收臂,凝神提气,随之使出近期常练的八卦掌,但见身捷步灵随走随变,形如游龙,视若猿守,坐如虎踞,转似鹰盘,身法旋、转、翻、拧,圆活不滞,手法则用双撞掌、摇身掌、穿掌、挑掌等,掌掌相扣。由于此功练者较少,观者觉得新奇,故而几个年轻人连连叫好。一趟八卦掌下来,杨子千收身站定,朝宋干卿抱拳:“献丑了,请兄长指教。”

宋干卿鼓掌道:“能进能退,能化能生,虚实结合,变化无穷,好一套八卦连环掌。”杨子千一听再番抱拳:“兄长真是行家,敬佩!”宋干卿说:“我练的是少林拳,是外家拳,八卦掌属内家拳,与少林拳正好阴阳互补。不过你这八卦掌与常见不同,身法诡秘,避正打斜,似有高人指点。”

杨子千一听禁不住抱拳鞠躬,说道:“兄长见多识广,实在佩服!杨某早期所学拳路,都是外家拳,简练实用。这一套八卦连环掌,是跟随义兄毕云习练,得到八卦拳第二代传人宫宝田大师指点。毕云兄的师父顾道长,因故与宫大师结缘,得八卦掌真传,也就是说,我这套八卦掌,其根源于宫宝田大师。”宋干卿一听忙说:“怪不得看起来似曾相识又未曾相识,原来是师出高门!”杨子千一笑道:“无缘拜宫大师为师,难称师出高门,不过拳法确是出自宫大师。”宋干卿说:“恕我直言,你既然跟宫大师有过一面之交,义兄毕云又是大师的徒孙,你可要寻机向宫大师讨教啊。”杨子千道:“好的宋兄,多谢提醒。”转言又说,“杨某急于观学宋兄拳法,还请赐教。”

宋干卿一拱手:“好,献丑了。”说罢脱掉外上衣,递给身边人,踱步场中,扎下马步,吸气矮身,突然一记“开山炮”,直拳疾出,随之而来“劈山炮”“连环炮”“转角炮”“冲天炮”……拳若重炮,呼呼带风,动作紧凑迅疾,劲道泼辣刚猛,只看得围观者双目圆睁,热血涌涨。宋干卿收拳闭招,朝杨子千抱拳:“多请杨老弟指点。”

杨子千赞道:“这应是少林炮拳,结构简练,拳法密集,招招致命!”

宋干卿道:“正是,此拳为屯田军迎敌用拳,就为战击倭寇海盗而演练。其源头为少林寺僧普照,他将此拳传与乔三秀,乔三秀传其子乔鹤龄,乔鹤龄又叫乔仁礼,为明朝东征屯田军,初发威海卫,后移成山卫,因其武功高超,被授为屯田军武术总教习。其后辈落居高落山前,世代习武,离我乡不足十里。我幼时体弱,父亲送我过去习武强身,不想我自此爱上武术,习练不辍。”稍顿又说,“炮拳跟别的拳路相比,更具攻击性、杀伤性,我们眼下面对的,是一群毒蛇猛兽,你若对他稍动善意,就可能像东郭先生那样被伤害,所以对待歹毒之敌,用炮拳灭之最为合适。”看看杨子千,说,“杨老弟天资聪颖,功底扎实,很容易学得此套功法,若不嫌弃,我想带你练练这套拳法,为你个人,更为了我们的对敌斗争。”

杨子千高兴道:“太好太好!小弟正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出口。”随即跟着宋干卿习练起来。一个倾尽心神教授,一个专心致志习学,不到两个钟头,杨子千就把炮拳套路学得准确流畅。杨子千高兴道:“今日之行荣幸万分,得以与宋兄相见,不,应该是师父,你教了我拳术,就是师父,请受徒弟一拜。”说着就要行跪拜之礼。

宋干卿赶紧伸手扶住,说道:“不可不可,咱们只是同志,可不是什么师徒,只希望这套拳术能帮你好好对付那些侵略者,那些歹人。”杨子千抱拳道:“兄长放心,我一定悉心练习,融会贯通。今日之见相见恨晚,只望日后能多多聚会,再得指点。”宋干卿笑道:“彼此彼此,我也深有同感,希望此后能与杨老弟常见,切磋共进。”两人相谈甚欢。

刘青山和杨子千离开林村已近傍晚。这一日刘青山学了修枪、造枪技术,杨子千学得极为实用的拳法,二人各有所得,直言不虚此行。过了天福山,看看日坠云海,天幕将降,刘青山指着一个村庄说:“那就是埠岚村,我们的枪械修造所就打算建在这里。现在这个时候,村里人该是归家了,我们不妨去村党支部林书记家,跟他沟通一下。”杨子千说:“行啊,反正顺路。”

行至离村半里远时,有一年轻男子站在路边,身边放一担干柴,像是卖柴的样子,可又没有招呼,直往两人脸上看来看去。走过去一会儿,杨子千低声对刘青山说:“这人神态诡异,不大对头,像是卖柴的,可又不提卖柴之事,只盯着人脸看,倒像是辨认什么人。”刘青山应道:“是有可疑之处。”杨子千伏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刘青山点头,正好前边拐弯处有片小树林,两人一闪身进了树林,绕了大弯,到担柴男子背后,伏在一条地堰沟里,借助一蓬蒿草,盯着男子。

路对面不远,有个看山的茅草屋,路上没人的时候,男子便去茅草屋一会儿,然后出来。天光昏暗了,突然从茅草屋出来十几个人,来到路上,个个携刀带枪,气势汹汹。杨子千矮下头对刘青山说:“真是有事。看穿着像一伙土匪,可佩戴武器又像是队伍。”刘青山说:“既然他们在埠岚村边,应该要去埠岚村行事,我们盯他们看看。”杨子千点点头,“嗯”了一声。再看那一伙人,果然趁着昏暝夜色,向村里摸去。

两人远远跟着那群身影,到了村头。前边身影一晃,拐进胡同不见了。两人正不知如何前行,忽然身后传来恶狠狠的呵斥声:“举起手来!你两个找死啊!”两人一惊,举着手回身看,一男子身背大刀,手执长枪对着他俩。“看来我运气不错,闹肚子落队,不想逮住两个奸细。”杨子千顿时明白,猛地朝那厮身后说:“老六咋才来呀……”那厮慌忙回头,杨子千飞步蹿将过去,锁住他喉咙,刘青山夺下长枪,将他拖至路边草垛后。刘青山按住那厮腰身,杨子千膝盖抵住其胸,抽下他的大刀对着他脖子,低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老实交代!若说半个谎字,一刀抹了你脖子!”那厮吓得结结巴巴地说道:“别、可别杀我……我是刚、刚入伍的新兵……没、没害过人……我们商、商营长带别动队来、来埠岚村姓林的共党家里抓……抓开会的团伙……”

刘青山一听不好,这是冲党支部林书记来的。两人赶忙脱下那厮衣裤,捆绑手脚,塞住嘴巴,然后带上大刀长枪,直奔林书记家而去。路上杨子千说:“我跟商立旦打过交道,这小子会拳脚功夫,心狠手辣,到时我来对付他。”刘青山道:“你也要注意,今晚我们突遇敌情,毫无准备,他们人多势众,不可恋战。林书记家我去过,前面拐弯就是。”

不一会儿来到地方,只见众匪已将林书记家围住,商立旦右手握大刀,左手持手枪,对一个匪徒说:“等小李子跟上来,你两个守住大门,凡有生人往外跑,格杀勿论!”匪徒答应着,商立旦带人冲进院子。杨子千与刘青山耳语几句,两人左右散开,杨子千绕至匪徒身后,刘青山从正面走过去。守门匪徒还以为小李子跟上来了,不满地说:“你真他妈的来买卖坏肚子,上回你也是闹肚子,是装的还是吓个毛病……”话未说完,杨子千从身后一把搂住脖子,拖到一边。两人下了匪徒刀枪,脱下裤子,用裤带反绑他的双手,用绑腿绕紧嘴巴。

这时院子里嘈杂声起,杨子千对绑好的匪徒说:“我们八路军独立营已包围了村庄,看你尚未犯恶,放你一条生路,你马上顺原路往回跑,越快越好,跑慢了别怪子弹追你后心!”匪徒吓得连连点头,光着屁股往村外逃去。两人正要往院里去,却听院里的人乱哄哄出来。有匪徒说:“队长,不知跑了还是咋的,屋里就这两个人。”就听商立旦说:“不要紧,这是两条大鱼,带回去大刑伺候,不怕不交代同伙!”说话间,众匪押着两人走出院门。

走在前头的那人突然甩开两个匪徒,向夜色中跑去。匪徒立马要追,商立旦挥起匣子枪连开两枪,那人应声倒地。后面被押之人怒斥道:“你们这些恶棍,不抗日专反共,必遭报应!”杨子千和刘青山一愣:被绑这人竟是刘锡荣———文登县各救会原会长,现任东海地委各救会副会长。商立旦拿着大刀上前说道:“那个不知趣的我送他见了阎王,你想死,等回去慢慢叫你死!我先把你的嘴剁成兔子唇,看你还胡说八道!”举刀朝刘锡荣面部砍来。

说时迟那时快,杨子千飞身过去,一记刚学会的“开山炮”直击那厮太阳穴,商立旦当即闷声倒下。刘青山朝天放一枪喊道:“八路军大部队来了!你们赶紧投降!”人群顿时大乱。杨子千趁机上前,三两下打倒了刘锡荣身边的匪徒,拉起刘锡荣逃进黑夜。

杨子千和刘青山背着两条枪一把大刀,护卫着刘锡荣,摸黑找到一条出村小路。出了村子,上了官道,一个多钟头后回到墩前村。二人赶紧给刘锡荣查看身体,发现他除了耳朵被刺伤,别无他事。刘青山给他包扎了伤口,生火做饭,说起刚刚埠岚村林书记的牺牲,三人沉痛不已。

第二天早起,刘锡荣离开刘青山家,赶去东海地委。他原本是下村开展各救会工作,不想遇到了国民党顽匪血腥残害共产党,斗争形势严峻,必须赶紧向上级党委汇报。

杨子千和刘青山回想着昨日之事,心下难以平静。杨子千连连叹气,后悔没能宰了商立旦。他沉默一会儿,说道:“我这心里堵得慌,想去桥头集找小耗子闲玩,散散心。”刘青山说:“正好我原本有事要找他,你去找他说说便是。”稍顿又说道,“昨天我们看了林村修造厂,更明白了不论修枪还是造枪,都离不开好钢好铁。你去跟小耗子说说,让他留心收些好钢铁,或者日伪军的废枪、零件,我给他好价钱。”杨子千答应着,出门而去。

到了桥头集,杨子千顺着街巷且行且看,心想或许能遇上小耗子。路过烤鸡店时,闻到烤鸡的焦香,忍不住过去买了两只,油纸包好,系了线绳,一手一只提了,想那兄弟就好这口,见面叫他欢喜欢喜,大吃一顿。结果一直走到他居住的破屋,也没见人。破屋还是那般样子,门楼还在,两扇破门就像烂透的棺材板,又是窟窿又是缝,泛着灰白。原本的铁搭扣也抠掉了,窟窿里拴着草绳系住两扇门。看这架势,小耗子是出门了,但门西碎石墙塌了个豁口,踩着乱石亦可出入,故也难说小耗子是否在家。

杨子千想踩着乱石从豁口进院,迈了几脚又退回来,心想小耗子既然用草绳系了门,便如同上了锁,俗言锁君子不锁小人,我从这豁口进去,可就是小人所为。他便朝院里破屋子喊:“耗子兄弟———小耗子———哥来看你啦———”屋里没声。他抻着脖子摇着脑袋朝里瞅瞅,心里想耗子喜欢昼伏夜出,咱这兄弟或许睡得正酣,于是提高声音喊道:“小耗子———耗子兄弟———哥来看你啦———给你买了烤鸡———刚烤的———可香啦———”

话音刚落,忽听身后传来苍老的女人声:“别喊啦。”杨子千全神贯注听着屋里动静,猛不丁身后传来异声,吓了一跳,猛转头看时,更觉得瘆人。但见身后一座老屋,歪歪扭扭的勉强支撑,屋后一丛刺槐树,粗者如手臂,细者似手指,声音似从老屋传出,可又不见人。杨子千低低问了声:“谁呀?”那声音又传来:“我说你别喊啦。”

他循着声音,透过枝枝杈杈,这才看清老屋的后墙开了个一尺见方的洞,洞里有一老妇的脸,黑黢黢的,头发花白。杨子千忙说:“大、大娘,你在说我?”老妇说道:“那小耗子,人挺好,在这附近,俺俩是邻居,我墙上这窟窿,就是他帮抠的,平日他有了好吃的,从这窟窿递点儿给我。”杨子千忙问:“请问大娘,你可知道,他出去了还是在家?”老妇说:“你过来,靠近些。”杨子千心下仍有些忐忑,但还是钻过枝杈到了近前。老妇低声说,“听你喊他兄弟,我才敢告诉你,你那兄弟小耗子,被小瘦猫抓去了。”

杨子千一愣:“啥?小瘦猫抓走小耗子?大娘讲故事啊?”老妇说:“我没瞎说,小瘦猫就像小耗子一样,都是人,不过小耗子是好人,小瘦猫是坏人。他是桥头集上的小混混,早年跟在混混头儿梁筠懿腚后跑来跑去,收什么摊子保护费,有个卖羊肉汤的收了他喝羊汤的钱,他把人家锅底砸个窟窿,那热汤淌了半集,烫了两个小媳妇的脚……”杨子千着急道:“大娘你快说说我小耗子兄弟被小瘦猫抓哪去啦?”

老妇这才收回话题,说:“我哪知道?我听外头小耗子唧唧叫,打这窟窿眼一看,小瘦猫领俩大黑汉,抓走了小耗子,那俩大黑汉子一人揪你兄弟一只耳朵,痛得他唧唧叫……”“好了,我去找他!”杨子千塞一只烤鸡窟窿里,转身就走。身后老妇喊:“你去北埠看看,听说小瘦猫住在那块。”杨子千应一声,撒腿跑去。

杨子千在街上打听几人,很快来到北埠村。北埠村地处桥头集和孟家庄之间,离两村皆不足一里路。在村中遇到几人,问起小瘦猫,尽是恐惧神色,摇手走开。他心中猜想,小瘦猫定在这村中,他作恶多端,平民百姓不敢招惹他,免生是非,故不敢多言。于是在村里四下寻找。这村不过百八十户,转了两圈转个遍,并未见端倪。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两个七八岁小子追逐玩耍,从他身边跑过,直往东去。后边追着的小子叫道:“别往那边跑了,别叫小瘦猫抓去!”杨子千一怔,赶紧追过去,可两个小子一转身跑进胡同便无踪影。杨子千站在那朝东望去,这才发现村东头一个坡冈之上,有一片树林,树隙里隐约透出房屋之形,心下一动,迈步过去。

走进树林,果然一幢海草房坐落其间,看那房屋院落,虽不敢说富贵人家,也绝非贫苦百姓。杨子千小心靠近院落,见大门紧锁,听听里面没什么动静,趴门缝往里看去,心下一惊。院子北头靠近屋门处,面朝里坐着个身穿灰袍头戴礼帽之人,看那瘦小身材当是小耗子无疑,想叫他一声,张张嘴没出声,心想不知家中有别人没有,不如悄悄进院,救了小耗子。他转身看看院墙,才发现这院墙比一般人家高了一截,足有丈余,遂把烤鸡系挂后腰,运足力气猛地一蹿,两手抓住墙头,两臂发力翻了上去,使上功力轻盈跳落院中,竟然几无声息。

杨子千四下看看未见有异,蹑手蹑脚来到院北,朝那人后背轻轻一拍,谁知对方“呀!”的一声尖叫转过头来。杨子千大吃一惊,这人不但不是小耗子,竟然还是个穿了男装的女子!接下来则更是惊诧,两人皆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对方。女子站起身,不敢相信地看着杨子千说:“你、你是那个……救十二花妹妹的……大哥?”杨子千道:“你是……十三门楼……”女子接口道:“我是十二花的姐姐十一花……我和十二花是最好的姐妹,你和另一位大哥去找十二花妹妹时,我们见过。十二花妹妹的事……听说了。”杨子千顿了一下,问道:“你咋会在这里?”

女子沉下脸,泪水唰地流下来,低声说:“大约两个月前,小瘦猫去十三门楼……逛,看上了我,包我外出吃饭看戏,没想他带了帮手,几个人绑了我,装进麻袋,马车拉到这里……”杨子千道:“两个月你没跑,是住惯了这里?”女子泪流得更凶,说道:“他们绑我来,是因为这里有个梁队长,又胖又壮,是个伪军头头……”杨子千说:“梁筠懿?”女子点头:“好像是,这个地方,我听小瘦猫说过,是梁筠懿占了别人的,做他的什么……会居,平日小瘦猫几人住这,梁筠懿隔三岔五来……吃喝玩乐……把我不当人,想咋糟蹋咋糟蹋……小瘦猫逼我平日穿他衣服,梁筠懿来了换上十三门楼的装扮,博他欢心……我委实受不了他们糟蹋,时时想跑,可这深院高墙,哪跑得了?只能天天以泪洗面……今天有缘碰到大哥,我知道大哥是好心人,把我带出这里,感恩不尽!”

杨子千看看她说:“真要像你说的那样,不愿受梁筠懿他们祸害,我可救你出去。可我今天来这是有要事,我的兄弟小耗子,长得瘦小,比你还矮一截,被小瘦猫他们抓走,应该带到这里来了,我是来救他。”十一花说:“昨天晚上,小瘦猫喝醉酒,嚷嚷着什么猫抓耗子,还说什么枪、发财……好像就是你说的这事。”杨子千忙道:“那他们在哪?我兄弟关在哪?”十一花说:“这院里肯定没有,只我一人,小瘦猫一早便出去了。”杨子千着急道:“那可咋办?到哪找小耗子?”十一花想了想,说:“你别着急,我想起个地方。我听小瘦猫说,这房子后边不远,还有间柴房,地场也不小,梁筠懿有时骑马来过夜,马就拴在那里,或许……”杨子千一听忙问:“怎么过去?”十一花说:“我听到几回小瘦猫牵马去柴房,是从东院墙外往后走。”杨子千转身就走。十一花说:“大哥,还有我呀。”杨子千停步转回身,看着泪迹未干的十一花:“你一定要走?”十一花点点头:“嗯,一定要走。走不了的话,我就吊死在这里。”眼泪又流出来。杨子千点头:“好,我救你出去。”十一花高兴得笑了,说声:“大哥等我拿过衣服。”她转身跑进屋,一会儿背着个包袱跑出来,对杨子千说,“我还穿身上这衣服吧,这样出去不显眼。”杨子千点点头:“走。”两人来到墙下,杨子千蹿上墙头,回手探身抓住十一花双手,一运力把她拽上来,小心顺到墙外,他也纵身跳下。

十一花四下看着,不知该当如何。杨子千指指向南一条小路说:“你从这走,别走北埠村,下去不远就能到桥头集,雇辆车,想回威海卫就回。”掏出两块银元递给她,“这两块银元你拿着,车马费。”十一花稍作犹豫,伸手接了,说道:“多谢大哥,我身上的钱都被小瘦猫搜走,等日后我会加倍偿还。”杨子千说:“别多想,快走吧。”十一花扑通跪下,又流下泪:“多谢大哥大恩!”杨子千抖着双手:“赶紧起来!快走快走!免得夜长梦多,生出意外!”十一花起身,抹一把眼泪,顺小路往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