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小耗子
连城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从邹山北坡官道一路下行,轻盈迅捷,内心好不惬意。他老家在荣成南海边铁槎山脚下的人和。爷爷奶奶去世多年,家中老屋还在,有一点薄田,父母在老家种点口粮,不至于挨饿。这次他考取青岛炮舰队学员,也算一件大事,故回来禀告父母。邹山是这条官道的分水岭,过了邹山往南至石岛人和六七十里路,整体呈由高渐低之势;往北亦然。
下了坡未骑几里路,忽见前方路边有村庄起火,他赶紧快蹬几脚,冲了过去。着火的是一垛麦秸,火借风势越来越旺。不远处有水井,一妇女朝着跑远的孩童骂几声,赶紧回身从井里打水,提上井台,吃力地提起来要去救火。连城冲到跟前,把自行车往路边随意一丢,跑过去抢过村妇手中的水筲说道:“你快去打那一筲!”提起水筲冲到麦秸垛旁,扬手将水泼到火旺处,转身回跑,接过妇女刚提上井口的水,快步冲向麦秸垛。如此往返有十来趟,火势已无大碍,此时附近村人提筲端盆,一起动手,不多会儿工夫将火扑灭。
有位中等个头身材壮实的男子向最早救火的村妇问询火情,村妇手指连城说来说去,那男子点点头,朝连城走来,抱拳道:“多谢兄弟出手相助!请问尊姓大名,何方人氏?”连城看这男子有三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端正仁厚,便回道:“大哥不必在意,我老家是南面人和,姓连名城,在烟台务工,刚刚路过此地,遇上了,救人水火,理所当然。”那人一笑:“好啊,是位好兄弟。”回手指着不远处一草房,朝外搭了个遮阳棚,飘着幡子上书“豆腐刘”,说道,“我就住那儿,做豆腐的,姓刘,都叫我‘豆腐刘’,刚才去村东送豆腐,要不是你出手相帮,我这点儿豆腐家底恐怕就烧光啦。走,过去坐坐,喝碗豆浆。”连城抱拳道:“谢谢刘兄,今天时间紧,就不烦劳了,来日方长。”刘氏男子点点头说:“也好,这是西南台村,来日路过,过来歇歇脚。请稍等片刻。”
他转头跑回屋里,转眼间跑出来,提个白布包的东西,递给连城:“兄弟别嫌弃哈,没啥称手的物事,我做的豆腐好吃,给你一块带回去尝尝。”连城推脱不过接下了,看一眼里边油纸包着的一大块白花花的豆腐,说道:“那就多谢刘兄了。”刘氏男子正要说话,那边拾掇麦秸灰烬的人喊他,连城说快去忙吧,他朝连城再次道谢,转身跑过去。
连城扑打扑打身上灰尘,提着豆腐转身去找自行车,到了地场傻了眼,自行车哪见踪影,只剩一包鱼干,掉落在不远处。旁边树下几个男童在玩泥巴,摔窝窝响。连城赶忙问询,有个七八岁小子吸溜一下流出的鼻涕,伸手指指官道,说不多会儿有个半大小孩,推着自行车往北跑了。连城一听,提着鱼干、豆腐跑着追去。追了四五里路,连城累得大汗淋漓,两腿发软,哪里还看到偷车贼身影,不知是小孩撒了谎还是小偷会骑车,眼看没指望了。好在打听到离墩前村已不远,拖着两腿赶往墩前。
村北路旁,有一小片菜园,此时秋令,蔬菜长势旺盛,中间是茄子、豆角、辣椒、黄瓜、番茄、韭菜、灰葱,四边是番瓜、茭瓜、玉瓜、菜豆、眉豆,绿的、黄的、红的、紫的各色杂生,碎石矮墙连接人高的篱笆,眉豆花爬满其上,围住整片园地。这是王冰家菜园,他和杨子千每人拐一菜篓子,在园里采摘蔬菜。这样的活计多是家人来做,但昨晚之事令王冰心下隐隐牵挂,在园子里慢慢采摘,时不时朝西边大路张望一眼,每每有人行来,他都会老远开始打量。
这时看到西边过来一人,瞅那身形是个青年,可是走路却晃晃****,没个紧实劲,便说道:“这个小子看样至少行了百里的路,累得没个正形。”杨子千抻脖子看看,忽然说:“哎,这人咋看着眼熟?”王冰又看一眼,说:“别倚着你眼神好,就显摆,你看着眼熟的人,我能不熟?”杨子千一直盯着那人看,嘴里说:“你还真别不信,我看这人像……像那个连城。”王冰道:“快拉倒吧,你咋没觉得像殷兄?”说着也去端量那人,嘴里“咦”的一声。杨子千放下菜篓,左手一搭矮墙,噌地跳出菜园,迎着那人跑去。跑到跟前,两人都愣了愣,杨子千突然叫了声:“真是你啊连城兄!”连城也惊喜道:“哎呦,是那个……杨老弟?”这时王冰也跑过来,怔怔地看着连城,猛地拍他一掌:“真是连城兄!你这样子是……是怎么啦?”连城苦笑一声:“王冰老弟我顺路来看看你,不巧杨老弟也在,我、我……咳!”王冰拽他一把说:“快走吧,回家说话。”三人提上菜园里的菜篓,一同回家。
回到家,连城洗把脸,喝着茶,跟二人说起救火丢车之事,满脸的沮丧。王冰劝道:“已经丢了,想想办法,别犯愁。”杨子千也说:“不就是辆自行车吗?真找不到了,我想想办法,孟家庄据点的二鬼子有这玩意儿,你住两天……”连城苦笑道:“二鬼子那破自行车哪能跟这个比,这可是一辆新车,德国造,我跟威海城里的富公子戚家国借来的。”原来这戚家国是威海卫商会会长戚仁亭的儿子,戚仁亭不光在威海城里有几家大买卖,在烟台亦有分号,戚家国常来烟台经管买卖,日久天长与连城相识,得知他是荣成人和老家人,觉得亲近,一来二去交了朋友。以往连城从烟台到威海卫或石岛,大都乘船而行,这次正好赶上戚家国从烟台回威海,连城坐了他的轿车,然后借骑戚家国的自行车回老家。
王冰得知自行车是戚仁亭儿子的,心生不爽,对连城说道:“戚仁亭是个大汉奸,他儿子车丢了,活该!”连城笑一笑:“戚家国原先不愿意说他父亲是谁,也觉得不光彩。后来不得已告诉了我,直说他爹的不是。我看这个富公子跟他爹不一样,就交往下来。”杨子千说:“这个戚家国是个什么样人,等我慢慢摸清底细,要是跟他爹一个样,咱不能交!”连城说:“杨兄说得对,我也有这个想法,眼下看还不错,谁知到底是什么人。该如何交往,我心里有数。”王冰叹口气:“唉,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戚家国的事以后再说,他的自行车,咱想想法子,他讲仁咱不能不义。不说了,走,去桥头喝老井羊汤,给连城兄洗尘。”连城忙摆手:“心里不爽,哪也不去,就在你家随便吃口,说说话。”指着旁边两个包裹,“豆腐刘的豆腐,说是好吃;我父母一手晒的老冷鱼干,我打小就吃不够,今晚你俩尝尝。”王冰说:“也好,今天吃家常饭,我让家人做几个菜,咱哥仨喝酒———哎,还有我那亲家也得叫来,昨晚多亏他帮忙。”杨子千应道:“张队长真是出了力。”
晚上宰了只公鸡炖了,腌的腊肉炒一盘,昨晚猪大肠尚有剩余,和着辣椒烹炒,连城带来的老冷鱼干蒸熟撕开韭菜凉拌,豆腐炒大葱也是喷香诱人,加之园里采的时令菜蔬,做了满满一大桌。四个人一坛酒,没费劲喝个精光。
翌日早起,吃过粥饭,三人正商量自行车之事,有人上门找王冰。连城跟来人打个照面,各自一个惊诧,来者正是昨日西南台的豆腐刘!王冰知晓真相,哈哈笑道:“怎么说来着,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相撞擦身行。我还以为是哪个豆腐刘呢,原来是刘锡荣兄长。”刘锡荣乃天福山西字城人,十八岁时为生计所迫,背井离乡漂洋过海,东渡朝鲜到仁川谋生,在一家菜园当伙计。十年归来,村中务农。其时天福山一带多有共产党地下组织活动,他受到共产党人影响,积极为党工作,天福山起义期间,担任中共胶东特委地下交通员,屡次出色完成任务,被誉为“铁交通”。1938 年 9 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文登县各救会会长,在文登县委书记刘力生领导下,在大水泊西南台村,以开豆腐坊之名发展会员,开展抗日救亡活动,三个月发展会员两千余众。王冰引荐几位相识,皆大欢喜。王冰问刘锡荣来有何事,刘说修理家什。王冰心下明白是修理枪支,便让连杨二人在家叙谈,他领刘锡荣出门。
拐两个街巷,来到一处青石板门楼门口,院门虚掩,院里有当当当的敲打铁器声,推门看时,一男子院中右手持铁锤砸一辆自行车,看到王冰二人进门,打声招呼:“来啦二位?”王冰看到躺在地上的自行车,愣了愣,疾步上前:“刘叔你这是……”这刘姓汉子叫刘青山,年近四旬,既懂中医,又好修理,是个心灵手巧之人。刘青山用手里的小铁锤指着自行车说:“德国造,真是块好钢,这小锤砸不动,我换把大锤把它砸开。”王冰忙伸手制止道:“等等等等刘叔,你砸它干吗?这是哪来的自行车?”刘青山站起身,朝刘锡荣点头笑笑。王冰忙说:“自己人,刘锡荣同志,文登县各救会会长,慕名前来找刘团长修理家什。”原来抗战之前,刘青山于村中开设中药铺,自任坐堂医师,医术高明,收入不菲。抗战爆发后,受中共党员妻弟刘德顺影响,思想进步,常为我党我军做事,去年春与王冰、王斋、梁晓庵等人组织起墩前村民众抗日自卫团,被推选担任自卫团长,组织自卫团员站岗放哨,盘查行人,工作干得风生水起。
刘青山跟刘锡荣寒暄过了,又对王冰说:“我现在是卖药修理两手干,刚刚要不是给人抓药,这自行车就砸开了,这是修理家什的上等料。”王冰瞪着眼:“哎我的刘叔,幸亏你给人抓药,告诉我自行车哪来的?”刘青山抬手朝东指指:“桥头集那小老鼠,知道我收购铜铁,昨天傍晚推来这辆自行车卖给我,还专要银元铜板,不要日伪纸币,我正忙着有事,给了钱打发走了。哎别说真是好钢,修个枪管啥的杠杠的。”王冰一听惊道:“刘叔你、你千万别砸这车啊!你看看刘会长带来的家什,我去去就回!”说完跑出门去。
不多会儿工夫,门外咚咚咚有跑步声由远而近,王冰、连城、杨子千三人推门进来。连城疾步冲到自行车前,看一眼没有轱辘的车架子,喊道:“真是我那辆自行车!泰勒,德国造,怎、怎么会成这样?”说着伸手抚摸车大梁被砸出的痕迹。刘青山看着连城的神态有些愣怔。王冰赶忙给大家相互介绍,又把连城丢车的事说了。刘青山恍然大悟道:“原来这样,多亏小老鼠卖给我,要是卖到别人手里,必定粉身碎骨。”哈哈笑着,进屋拿出两个车轮,不一会儿装好自行车,对连城说:“小连试试看,一点儿没坏。”
连城在院里骑了骑,果然如初,高兴地说:“还好还好。”用手又摸车大梁砸出的印痕。刘青山明白其心意,说道:“这一点点不打紧,觉得不好看,我推荐你去威海城东门外北行不远,有一家‘新合成’铜锡铺,主要做锡镶活,那手艺好,镶出的茶壶几十块大洋一个,英国人争着买。我跟那里的谷老板熟,让他给镶个花样遮住痕迹,那才洋气。”王冰一听直说好主意。连城说:“你花多少钱买车啊刘叔,我得想法赔你?”刘青山说:“花了二十大洋。不过小连不用你赔了,刘叔家底还可以,等哪天去桥头集找到小老鼠,说明情况,要下买车钱就是。”连城一个惊讶:“才二十块大洋,我听戚公子说买这车花了八百多块!”刘青山呵呵一笑:“我在屋里忙活,小老鼠说卖一辆自行车给我,要二十大洋。我隔窗看一眼,觉得不贵,就给钱打发走了,谁想值那么多。”王冰说:“二十块钱确不算多,可这小老鼠东偷西盗的也够可恶,刘会长在这陪着刘叔忙吧,我们三个去桥头集找找小老鼠,顺便买点儿荤腥回来咱们做菜喝酒。”说罢带连城、杨子千出门而去。
三人快步而行,不到半个点儿到了桥头。王冰说这小子身高不到四尺,看着像个小孩,不过都说有二十岁了,在桥头集浪**好多年,不知家是哪儿,也不知叫啥名,大伙都叫他小老鼠。三人在桥头集周围找来找去,找了一个多点儿,大街小巷寻个遍,也未见小老鼠身影。正要回去,杨子千突然指着远处说:“那边那人有点儿像小老鼠。”王冰细细打量,正是小老鼠,边走边啃东西吃,便对二人说:“小老鼠个子小劲头差,可他很机灵,整不好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这条街除了南北两头,中间还有条胡同,连兄在这守着别动,杨兄绕到他身后,我到胡同堵截。”三人分头行动。
杨子千穿过几条街巷,绕到小老鼠身后,慢慢向他靠近。小老鼠有了钱,买了只烧鸡,边走边啃,忽觉身后有声音,转头一看,一个大汉伸手抓他,惊得拔腿就跑。怎奈杨子千已抓到后衣襟,这小子两只胳膊后顺,哧地脱了外衣,烧鸡也扔到地上,慌张逃窜。杨子千又一把抓到他肩膀,谁知那肩膀滑得像抹了油,又被他跑掉,气得扔掉衣服拔腿便追。小老鼠一出溜拐进胡同,正好被王冰逮个正着。连城也赶过来,三人围住小老鼠。
小老鼠转头看看三个壮实汉子围住自己,满脸的惊恐,扑通跪地磕头求饶:“三位爷饶命……三位爷饶、饶命……”王冰对他说:“小老鼠,你不必吓成这样,我们不是梁筠懿手下的侦缉队,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你的小命可就难保!”小老鼠抬起头疑问道:“那、那几位爷是……”王冰盯着他说:“不过你要说实话,否则就把你绑到侦缉队!”小老鼠鸡啄米一样:“说、说……说实话……”王冰问:“昨天是不是你偷了辆自行车?”小老鼠低下头,小声说:“是。”王冰朝杨子千示意一下:“把他衣服拿过来。”杨子千回身捡起衣服和烧鸡,扔到小老鼠跟前。王冰说道:“赶紧穿上衣服,把车钱还来。”小老鼠穿上衣服,看一眼王冰,弯腰捡起地上的烧鸡,说道:“跟我走吧。”
三个人跟着小老鼠,七转八拐,来到村边一处破败院落,四间房屋塌了三间,只剩一间有个茅草屋顶,院墙多有坍塌,无须走院门也能进院。
进了院,小老鼠停下来,说道:“你们就在这等我吧,我指定不跑。”杨子千道:“啥意思?耍花招?”小老鼠忙道:“不敢不敢,那边……太臭。”用手指了指墙角处破败的鸡窝。杨子千看看王冰,王冰点点头。杨子千对小老鼠说:“去吧,敢耍花招,一枪崩了你!”伸手背后做拔枪动作。小老鼠吓得一哆嗦:“不、不敢……绝对不敢……”战战兢兢朝鸡窝走去。走到鸡窝口,回头看一眼三位,尴尬地咧咧嘴,全身伏地,往鸡窝里钻,鸡窝口狭小,他这样小身材刚好能进去。杨子千闻闻刚才抓他肩膀的左手,鼻子皱起,咧着嘴说:“怪不得这小子又滑又臭,成天钻鸡窝。”
不多会儿工夫小老鼠退出身子,扑打扑打身上的鸡屎,两手捧着个布袋过来,恭恭敬敬递给王冰:“共二十块大洋,我、我花了一块,剩下十九块都在这儿。”又从裤兜掏出几枚铜钱,“昨天去喝了碗老井羊汤,以前都是喝人剩下的,昨天喝了个整碗,井掌柜还给多加了肉,那个香……今天……刚才又去……买了只烧鸡,我想这两样好吃的解解馋,以后省着花……”
王冰看一眼布袋里白花花的银元,对小老鼠说:“你不算个坏人,起码比那些汉奸走狗地痞无赖好多了,往后别再干偷鸡摸狗的事,给人打个零工干点儿杂活,挣口饭吃没问题吧?”说着把十九块银元拿出来,交给连城,对小老鼠说,“这位就是车主,他要拿钱赎车。”小老鼠抬眼看看连城,连忙鞠躬,说道:“对不起这位爷,我真以为是汉奸的车,要知道是你这样好人,说啥也……”王冰说道:“不用叫爷,愿叫就叫声大哥,我姓王。”小老鼠问:“王大哥是哪村的?”杨子千一瞪眼:“咋啦?还想扔石头报复?”小老鼠忙说:“哪里哪里,我、我是觉得哥是好人,随便问问。”王冰从衣兜里掏出两块大洋,对小老鼠说:“一码归一码,那十九块大洋是赎车的钱,这两块大洋是我自己的,给你买点儿粮食吃,置办一身棉衣,一晃天就冷了,要注意冷暖。”小老鼠吃惊地看着王冰,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不、不敢不敢……”王冰说:“这是真心给你的,别嫌少,拿着。”把手伸到他跟前。小老鼠目光呆滞,慢慢地双手接过大洋。
王冰三人转身要走,忽听背后扑通声响,回头一看,小老鼠手捧银元双膝跪地,眼泪哗哗流淌。三人转回身,王冰惊奇地瞪大眼:“你、你这是怎么……”小老鼠哽咽道:“流浪……六年了……没有谁把我……当人看……今天我做了错事……大哥没有打我……没把我送去坐牢……还给我钱……怕我饿着冻着……”王冰扶起他来,说道:“别哭了。你老家是哪儿?”小老鼠抽啜道:“我是热河人,1933 年日本鬼子侵占热河,我们全家八口……被鬼子……炸死……我一个人随着逃难人群……逃进关内……漫无目的,来到威海卫,又到了桥头集……我离开热河十四岁,现在也二十岁了……”
王冰拍拍他的肩:“兄弟,日本鬼子是我们的仇人,我们的目标就是赶走日本侵略者,恢复我们的家园。从今往后,只要不给日本人做事,积极反日抗日,你就是好兄弟,在桥头一带,有什么难处,可以去墩前村找我,王冰,你的大哥。”小老鼠拱手说:“好的大哥,我跟日本鬼子有血海深仇!我一定听大哥的话。”王冰嗯了一声,又说:“对了,打了半天交道,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小老鼠露一丝笑意,说:“我姓牛,名豪义,因为个子小,都叫我小耗子,习惯了也挺好,听老人说叫狗剩子小耗子这样的名好养长命,几位哥喊我小耗子就行。”杨子千看连城一眼,扑哧一笑:“看来真是有缘,咱们叫的绰号跟他自己说的是一回事。”王冰一拍他肩膀:“好,小耗子兄弟,告辞了。”三人转身离去。
汪疃那边,自打上回和杨子千相见,毕云心里时不时想起杨子千那些话———说共产党才是真正抗日———久久难以平静。后来郑维屏召开了汪疃会议,将抗日联军变为了抗八联军,将枪口转向共产党八路军,毕云更是义愤填膺。一日,郑维屏带着商立旦等人前往武术队,观看兵士练武,一时心血**,让商立旦跟武术队官兵比武,检验一下练武成效。毕云以为只是走过场而已,随便派两个水平一般的兵士出场,结果大败。商立旦得意扬扬,对郑维屏说:“司令,我现在有战胜对手的秘招。”郑维屏感到有趣,说道:“是吗?商队长有何妙招,不妨跟武术队兄弟们交流一下。”商立旦微微一笑,突然对身前站立成排的武术队员大叫:“打败对手的秘招就是把对手视为共产党,一定要消灭他们!”队员们听了都惊愣愣的。郑维屏则哈哈大笑,直呼:“好主意,好主意!毕教官,这个秘招你们都要学,练武术首先要练精神,消灭共产党,就是我们武术队的训练精神!啊哈哈哈哈。”
毕云心中顿时蹿起怒火,他咬牙切齿,强装平静道:“是吗?这秘招这么管用,我倒想跟商队长试试如何?”郑维屏一愣,说:“啊,试试,试试,可以切磋切磋,啊哈哈。”商立旦心中隐隐感觉到毕云的意图,却又不得不出手迎战。结果交手三个回合,毕云瞅准机会,使出自己苦练的绝招“蛟龙出水”,一个旱地拔葱飞将起来,两拳合击商立旦左右太阳穴,吓得商立旦慌忙出手解招。岂知毕云此招乃一招二用,见对方两手向上前胸打开,右腿屈膝使出“铁犁耕地”招式,狠力撞向那厮胸口。商立旦一声惨叫,双手抱腹仰面倒下,口喷鲜血当即昏迷。郑维屏大惊,上前一步瞪着毕云:“你、你……”毕云平静道:“我只是用上了商队长教授的秘招,果然好用。”郑维屏无言以对,气得狠狠盯毕云一眼,指挥抢救商立旦。
最终商立旦没有毙命,养了一个多月方才下床,再也无颜去武术队。而毕云日子也不好过,被郑维屏以过失伤人之名关一个月禁闭,由副教练带队训练。一个月禁闭期满,毕云面向东方,默默念道:“王兄杨兄,咱们并肩抗日的日子不远了!”
正如毕云所想,王冰和杨子千正奔波于抗日之路。身为威海特委之军事委员,王冰按照组织决定,积极筹备建立抗日武装,与日伪展开正面战斗。这日他和杨子千一起去邻近的草庙子,找林福商谈筹建抗日武装之事。林福是草庙子蒋家庄人,其家境贫困,以打短工为生,有一手剃头手艺,闲时也赶集剃头。1937年“七七事变”后,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这一带为党做事。
二人到了蒋家庄,打听村人,在村头山冈地找到锄地的林福。林福跟王冰早就相识,自是寒暄一番,看到杨子千时却有些惊愣,只觉得不可相信,眼睛一眨一眨盯着看。杨子千一笑:“林大哥可好,那晚沟于家相遇,不想今日重逢。”林福惊喜万分,上前扳住杨子千双肩,叫道:“救命恩人!”他双腿一弯就要跪下。杨子千和王冰赶忙伸手拽住。杨子千说:“大哥不必如此,那样的事谁能帮上都会出手,何况你在凤林集还冒死救过我。”王冰也说:“杨兄也是为党做事,咱们党的同志不兴下跪。”林福眼中闪着泪花,说:“我倒觉得咱们的同志可以跪,日伪军汉奸走狗死也不跪!”王冰拍拍他的肩:“好了,咱们说正事。”三人在地头田埂坐下,商谈起发展抗日武装之事。
一晃天近晌午,王冰说还要去里口区找副区长刘文华,他是西字城人,参加过天福山起义,党内老同志,想听听他的意见。林福想了想说,要去里口区,那就顺道去趟大夼村吧,曹芳春和她父亲曹云早,都是咱们的人,曹芳春的叔父曹云章就是早年的中共文登县委书记,胶东特委领导人之一,领导“一一四”暴动英勇牺牲,一家人都为党工作,应当听听他们的看法。王冰觉得有道理,同意去一趟大夼村。
林福邀请二人去家里坐坐,做顿饭吃。王冰说不去吧,你家里平日人少,一下去几个人,容易惹人注意,生出不必要麻烦。林福想想也是,就说:“不嫌弃的话,我带了干粮,地那头有泉眼水,我去舀些来喝。”王冰一笑:“那好。”林福从篓子里拿起水瓢,飞快去了地那头,转眼端一瓢清冽的泉眼水回来,说道:“这水是山上渗下来的,好喝。”王冰接过瓢喝一口:“嗯,真是,甜丝丝凉爽爽,好水。”杨子千喝过了也叫好。林福从篓子里取出布包,放在地堰上,打开了,是黑黝黝的地瓜面粗粮饼,还有腌萝卜菜,说道:“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们会来,这是我干活的干粮。”杨子千撕下一块饼,咬一口:“好吃啊,比在东北吃那橡子面好。”王冰摘下身后包袱,打开,是黄澄澄的玉米饼子,笑着说:“我俩也带的有干粮,凑一起吃正好。”林福嘿嘿一笑:“还是你们的干粮好。”三人说笑着吃喝起来。
吃完干粮,林福把锄头和篓子放进一人高的玉米地,领着二人上路西行。行将一个钟头,到了大夼村,找到曹氏父女,二人热情迎接,曹芳春犹对杨子千感激万分,说那晚她和林福在沟于家村等了许久才离开。商谈小半日,王冰、杨子千告辞前往里口区,林福返回蒋家庄。
王、杨二人到了里口区,找到刘文华,天色已晚,二人留宿于此,几乎彻夜长谈。刘文华乃家中独子,出身贫寒,父亲给地主看山,其受同村抗日志士刘锡荣影响,1935 年入党,从事中共地下工作,并参加天福山起义,后被派遣到里口区,领导反日抗日。墩前村距西字城几里路,王冰与刘文华相识多年,不在话下。
第二天刘文华要去毕家疃村征集公粮,王冰和杨子千顺路同行。杨子千在村头等候,观察风声。伪村长毕某,乃日伪铁杆爪牙,竟对二人生出歹意。他满面和善,借故将二人骗至村头果园小屋,几个大汉门后蹿出,将二人打晕,捆绑起来吊打审问,无果,歹人竟将二人拖架至村北海边活埋。杨子千村头待了许久,不见二人形影,心下不安,到村中寻觅。寻了半天亦无消息,正着急时,见两个村妇街口嘀嘀咕咕,其形迹可疑。杨子千小心靠近,闻一村妇说:“两个人都五花大绑,蒙了头,说是土匪,拖到海边活埋。”抬手指指北边,压低声音,“那松林以前就埋过……真吓人……”另一村妇说:“哎呀,现在这世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是土匪还是好人……”看到有生人走近,赶紧住口。杨子千上前搭讪:“二位大婶,请问一声有没有……”没待他说完话,二村妇掩口散去。杨子千感觉有事,忙大步出村往北寻去。
出了村北便老远儿望见海边松林,朝那边行不多久,忽见五六个人从林中走出,赶忙躲身荆棘丛后。那些人摇摇晃晃走来,有两三个扛了铁锨,前头的一个四十来岁胖子,叼着卷烟,迈着外八字,边走边说:“想跟老子玩,还嫩着,这年头有奶就是娘,日本人说了算。”紧跟身后的中等个头青年说:“毕村长英明!那些跟着共产党瞎哄哄的,早晚得后悔。”中间的一个接腔说:“这大松林子,有多少都能埋……”杨子千听得头皮发麻,心如火焚,攥着两拳几欲冲出。突然肩膀被人轻拍,惊得他一个激灵,回头看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清瘦男子,穿一身米色西装,头戴礼帽,手里拿着一把铁锨。杨子千握拳对着他正要说话,男子以手示意不要出声。等那班人走远,男子小声说:“是不是救人?快快跟我走。”说罢提着铁锨猫腰向松林跑去。杨子千顾不得多想,紧紧跟随而行。
很快跑进松林,男子三拐两拐,来到一座土丘旁,一看便是新埋沙土,四周脚印杂沓。男子挥锨铲挖土丘,杨子千冲上去两手扒土,看一眼男子身手乏力,一把抢过铁锨拼命铲挖。松林沙滩,土质松软,不多会儿工夫便露出被埋者衣服。两人一齐下手扒土,相继扒出两人,搬至平地,动手松绑,去头套。杨子千救的这人正是王冰,满脸的血污,浑身瘫软,口鼻处有微弱气息,他着急地摇晃着王冰,呼喊他的名字,不多会儿工夫王冰缓缓睁开眼,盯着杨子千看。杨子千微微一笑说:“活过来了,太好了!”忙又问那男子,“怎么样?活过来没?”男子正忙活着给刘文华压胸,试脉搏,没有回应。杨子千看一眼王冰,已然无事,轻轻放于地上,过来帮男子救人。男子吩咐杨子千给刘文华压胸,他则嘴对嘴吹气,样子颇为内行。
二人忙活半天,最终没能救活刘文华。男子对着渐渐僵硬的刘文华,低下头双手合十,说道:“愿你到西方极乐世界,那里没有残害,只有光明。”杨子千不敢相信,盯着男子问:“你、你肯定他……死了?”男子点点头:“我学过西医,他已经去世。”那边王冰听到这话,吃力地动着身子,朝这边伸手。男子放下死者,过来扶起王冰,看看他的口鼻眼睛,摸摸他的胸口脉搏,说道:“很幸运,他没事了。”杨子千看看王冰,看看去世的刘文华,搓着手犯愁道:“这……这可咋办?”男子说:“逝者已去,甚为遗憾。我们赶紧把生者带走,他身体虚弱,需要治疗休养。”看一眼杨子千又说,“我有小汽车,停在那边,我们走吧。”杨子千指着刘文华遗体:“他、他也得带走啊。”男子摇摇头:“不好意思,我的车只能拉生者,不能拉死者。”看看杨子千难过的样子,又说,“请相信我,先把死者浅埋于此,不能暴尸荒野。你告诉我他是哪里人,明天我雇辆马车,将尸首运达。”杨子千亦无他策,只得照做。
两人浅埋了逝者,背起王冰赶到停车处,乘车赶往威海卫。路上男子说,他叫戚家国,威海城里人,在烟台经商,今天回来路过毕家疃村,听到村头果园里有人叫骂,停车细听,觉得事有蹊跷,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见这伙人架着两人向松林走去。他跟在后头偷看,看到那伙人在树林里挖坑要活埋两人,赶忙跑回村里,花钱买了把铁锨赶回救人。杨子千听罢心里暗暗说道:这人应当就是连城说的那个戚家国,看来这富公子还真跟他老子不一样!杨子千问戚家国怎么学的西医却又做起买卖。戚家国说他父亲与英国驻威海卫行政长官庄士顿有交情,送他去学了几年西医,后来家中生意需要打理,他便经商做买卖。
汽车一会儿就开进威海城,戚家国找了个他熟识的小医院,安顿王冰住下,并说医费由他结算即可。王冰原本伤情不重,经过医治疗养,第二日便大体恢复,他让杨子千去城南门外一老友处借了钱,结了住院费用,雇了两辆马车,一辆送他回墩前村,杨子千乘坐另一辆车回毕家疃村北松林,处理刘文华后事。
却说戚家国处理完账目,赶到医院看望王冰,得知王冰已出院归家。友人将王冰留下的字条给他,上面写道:本次险难,幸得戚公子救助,万谢!身已无碍,家中事繁,不辞而别,望谅!另毕家疃事已毕,勿须烦劳。来日缘见,必当礼谢!戚家国看了几遍,收起字条而去。
他回到家中,心下不爽,看到父亲戚仁亭正在试衣,顿生厌恶,说道:“又要去会见小鬼子?”戚仁亭本来照着镜子美滋滋看自己装扮,听了这话,拉下脸来,说道:“说什么话?你是读过洋书的人,这么不懂斯文,什么小鬼子,那是日本人。”
戚家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说道:“叫日本人也不斯文,应该叫太君。”戚仁亭听出儿子挖苦他,生气地说:“你小子少给我酸言辣语,叫太君怎么了?人家也称我戚君,戚会长。”戚家国一笑:“说中了吧,是要去会见你的太君?”戚仁亭一瞪眼:“我呀,还真不是会见太君。跟你说吧,荣爷要成立先天道大刀会,对付共产党,讨好日本人,邀我前去商讨。”戚家国一下直起腰身:“邵笠荣,你又跟他混在一起?”
戚仁亭瞅他一眼:“大惊小怪,跟荣爷在一起怎么啦?现在世道,强者为王,我的商会,他的大刀会,都得仰仗日本人,有了日本人庇护才能乱世发大财。咱的商会,说到底也是关乎咱家买卖的大事,岂能得罪日本人自断财路?”戚家国呼地站起身,大声说:“不义之财,宁可不赚!”戚仁亭气得指着他说:“你是吃饱撑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提什么不义之财,现在这乱世,什么是义?什么是不义?不赚钱,喝你娘的西北风!”
戚家国理直气壮回道:“保家卫国,心系社稷百姓安危就是义!给日本人当走狗,以抗日大众为敌就是不义!”戚仁亭手指抖动,呵斥道:“滚一边去!老子拿钱供养你读书,你就学这些乱七八糟的对付你老子!”戚家国转身回他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