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抓 捕

是年夏,汪疃郑维屏部驻地,山根下的会议室里,警卫营层层把守,戒备森严。营长王木芳挎着匣子枪,一遍遍查岗布哨,不容有失。

屋内摆了八张八仙桌,每张桌上摆了茶水香烟、瓜子水果。围桌而坐的,尽是国民党第七行政区军政要员。丛镜月与王兴仁等人坐在一桌,丛镜月递一支香烟给王兴仁,说:“王旅长一向可好?”王兴仁接过烟,说道:“托丛司令的福,还好,还好。”嘴上叼了烟,拿起火柴擦着火,先给丛镜月点上,又擦一根自己点上,笑笑说,“听说国民政府发来委任状,丛司令马上就要兼任文登县县长了,恭喜恭喜!”丛镜月苦笑一下:“没啥喜呀,县长啊去年就任命了,可是写错了名字,我是月亮的月,给写成孔子曰的曰,这哪跟哪呀!”王兴仁其实明知这事,只是没话找话闲扯而已。过一会儿又问丛镜月:“丛司令,我看今天文荣威等各地要员都前来参会,你离郑司令最近,该知道今天会议内容吧?”丛镜月左右看看,抻着脖子凑近王兴仁,小声说:“反共,除共。”王兴仁“哦哦”点点头。

“喂,喂,各位兄弟,各位朋友,下面开始开会。首先请大家起立,跟我一起,向国父孙中山先生鞠躬敬礼!”会议室前方墙壁上挂着孙中山画像,郑维屏的讲话桌摆在画像下方。郑维屏带头起身,转向孙中山画像,鞠躬行礼。所有人众随着鞠躬。礼毕,开会。郑维屏笔直而坐,声音洪亮,说道:“诸位,今天我以山东省第七行政区督察专员兼保安总司令、东海区特派员之身份,召集本区旅团长和各县县长,召开这次高级军政会议,传达贯彻我国民党五届五中会议精神,和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实行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与会者有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郑维屏咳嗽两声,示意安静,接着说,“作为本区军政长官,我要求,在第七行政区内,不允许有共产党的组织活动,更不得设立机构!”会场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郑维屏提高了声音,“各位肃静,待会儿有咨询、商讨之时,我再说两句,贯彻蒋委员长政策,是我们落实之主题,此乃关乎党国利益之大政方针,不容改变。说得简明一点,自本次会议始,在我第七行政区内,要反共、剿共、除共,不容共产党生存!好了,下面大家畅所欲言,先就此事商讨。待会儿再宣读学习我党五届五中会议精神。”会场顿时嘈杂起来,大多不知此会议题者颇感意外,捉对议论。

郑维屏踱步来到丛镜月、王兴仁几人面前,停下脚步,说道:“几位要员感觉如何?”桌旁坐着的几人赶忙起身。丛镜月说:“委员长英明决策,此事甚好,早该如此!早该如此!”郑维屏伸出拇指道:“论反共,丛司令是这样的,实乃我等之榜样。”这丛镜月自幼不愿读书,偏爱枪械,长于枪法。1930 年任文登县第三区联庄会长和县联庄总会会长。1933 年 7 月,带队侦缉共产党员,搜捕于得水等。1935 年,任民团军大队长时,率部配合国民党八十一师展书堂部剿共,镇压“一一四”暴动,中共文登县委书记曹云章等遭害。1937 年 1 月,奉国民党文登县长李毓英之命,带队包围孔格庄,逮捕共产党员十三人,当场用铡刀铡死郑文江、菊子二人。同年阳历年底,率队在岭上村包围进行抗日宣传的共产党三军第一大队,逮捕二十九人……其血债累累,真可谓共产党的死敌。郑维屏夸赞丛镜月一番,又说,“丛司令实在是党国难得良将,与共党不共戴天,却又翻印共党领袖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边学共,边反共,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高,高!啊哈哈……”

接下来的一幕,令与会者难以料想。郑维屏邀请赵汉卿、王兴仁、丁孛庭、秦毓堂、孙建勋、丛镜月、胡寿恒、苗占魁、安廷赓、陈昱十位大员走上前台,郑维屏居中,站成一排。郑维屏满面笑容,对其他与会者宣布:“经过多年之战斗考验,我与镜月等十位兄弟相互信任、精诚合作、情深意笃,今天借此盛会良机,我等愿义结金兰,同心勠力忠孝党国!”会场一阵掌声。郑维屏两手抬起示意肃静,接着说,“义结金兰多是礼拜关公,眼下非常时期,我等不拜关公拜国父,请国父见证我等弟兄情义。”说罢一排人转身面对孙中山画像,行结拜之礼。

礼毕,几人相互抱拳问候,笑意盈盈。丛镜月对郑维屏说:“幼磐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郑维屏一拍他肩膀:“观滨兄,你我本就是要好的兄弟,一起打过北大营、虎豹山,那是性命之交啊!刚刚又义结金兰,更是比兄弟更交心的,有啥话尽管讲。”丛镜月靠近些,小声说:“有的会议,不宜向国父鞠躬敬礼,或者说不要在国父挂像处召开。”郑维屏一愣:“此话怎讲?”丛镜月捋捋八字胡,轻轻摇头说道:“丛某才疏学浅,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可对政治军事还是重视学习的。据我所知,国父孙中山的政治方略好像是‘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而我们今天的会议,是反共、剿共、除共……”郑维屏尴尬地笑两声:“嘿嘿,谁说丛兄只是一介武夫,要我看,还是个文人才子,要不刚才我当着大伙的面夸你。好哇,你说得有道理,以后开会,要根据会议内容,看看是否需要国父画像。不过适才我等在国父像前行结拜之礼,没啥不妥吧?”丛镜月忙道:“这个好,这个好!让国父见证我等兄弟情义,别出心裁,又合情合理!”两人哈哈大笑。

会议最后,通过了将“抗日联军”改称“抗八联军”,建立抗八联军司令部的决议,公推郑维屏为司令,把枪口指向共产党和八路军。郑维屏指挥着下属顽固派,围攻、袭击、屠杀共产党、八路军及其家属,连倾向共产党的抗日群众也不放过。

在郑维屏将枪口转向共产党八路军之时,日伪军也加紧对抗日民众的杀戮,桥头北五里远的江家口即遭日伪军祸害。

江家口地处文荣威交通要道,抗日游击队常活动于此。为阻止威海卫日伪军往东南乡烧杀,抗日武装组织江家口及附近民众,开展破路活动,一个晚上就能把村边的交通要道挖出一道道深沟,阻断日伪交通。日寇把江家口视为眼中钉,数次空袭,荼毒百姓,炸毁大片民屋,伤亡众多村人。特委书记殷少欣、民运委员王斋来到江家口,组织村人开挖地洞,藏粮藏物,坚壁清野,应对日伪袭击。

这日殷少欣、王斋与村干部刘言礼在街上巡查,看着被日寇轰炸得伤痕累累的村庄,殷少欣心生感慨,说道:“江家口是个英雄村,四十年前就有爱国志士刘荆山先生领导了著名的抗英‘三山起义’,如今江家口又成为抗日堡垒。”王斋指着年近五旬的刘言礼笑笑说:“殷书记还不知道吧?咱们刘叔就是抗英英雄刘荆山之子。”

原来抗英英雄刘荆山,乃江家口村人,生于 1860 年,卒于 1900 年,字雪堂,为人豪爽正直,自幼练就一身好武艺。清光绪二十四年(公元 1898 年),英帝国主义强迫清政府签订了中英《订租威海卫专条》,将刘公岛、威海湾之群岛及威海全湾沿岸以内十英里,总面积六百四十余平方公里之土地划为英租借地。英帝国主义这一行径,激起威海人民的极大愤慨和强烈反对。富有爱国情操的刘荆山,联络本村武秀才江正己、圈于家的于义山、张家山的张义山等人,共谋抗英大计,成为威、荣交界一带抗英斗争的主要组织者和领导者。光绪二十六年,即 1900 年 4 月 6 日,号称“三山”的刘荆山、于义山和张义山,组织发动了著名的碑口庙抗英集会。他在会上号召大家“维护主权,不怕流血,团结一心,把英国侵略者赶出威海卫”。他首先将英国人埋的一块租界石拔出,当众砸得粉碎,次日又将英军运到报信村的租界石全部砸碎,抗英斗争在当地官员和乡绅的默许和支持下轰轰烈烈地展开。英军寻机报复,在马井泊村抓了二十多人囚禁于英军营盘。刘荆山闻讯后,连夜率众偷袭,将被囚的群众全部救出。5 月 4 日,他率领群众在垛山顶同埋租界石的英军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英军前面埋,他们在后面拔。英军头目沙巡查,百姓称之沙鬼子,举枪向群众射击,刘荆山眼疾手快,冲上去飞脚踢落其手枪,英军齐向他射击,刘荆山中弹牺牲。至今民间还流传着颂扬他的一首民歌:“提起刘荆山,人人称好汉。满腔爱国志,抗英他领先。脚踢沙鬼子,洋人心胆寒。虽死犹光荣,千古英名传。”后来英军到江家口村抓捕刘荆山家人,其子刘言礼躲藏到家里地瓜阁子才幸免于难。

殷少欣得知刘言礼就是刘荆山之子,激动道:“前有父亲抗英,现有儿子抗日,保家卫国,满门英雄!”王斋接口说:“正是正是。保家卫国,满门英雄。”刘言礼回道:“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大家都是一条心,共同对敌。”三人说着话,来到村头,遇着个修鞋汉子,坐在墙根,有一搭无一搭,修着几只旧鞋,眼睛时不时地四下里骨碌碌看。殷少欣看一眼修鞋汉子,觉得有些疑惑,便问刘言礼:“这修鞋匠哪个村的?时常在此吗?”刘言礼说:“不知哪村的,近段时日常来村里。”殷少欣思忖道:“眼下什么时候啊,别人躲都躲不及,他还敢坐在村头修鞋?”王斋也说:“是有些疑处。”对刘言礼说,“咱们注意些,暗下盯着这人。”殷少欣道:“正是,据有关情报,日伪对重要村镇派遣汉奸特务,收集我方情报,以便对我袭击,且勿大意。”

殷少欣所言正是如此。翌日早饭刚过,日伪军分乘几辆卡车,悄悄驶向江家口。好在村里设了岗哨,鸣枪报警,村人瞬间逃进山野,留给鬼子一座空村。日伪军扑了空,气急败坏,一番抢劫后,放火烧村,霎时浓烟冲天,一片火海,躲进山里的村人眼看着家被焚毁,痛恨在心。过不多日,村人刚刚修复茅屋,赖以安身,日伪军又来突袭。村人听到汽车响声,尽逃山林,日伪只好撤离。然其玩弄花招,当晚突又杀回,村人猝不及防,惨遭残害。村姑于氏,背幼弟外逃,姐弟皆被日伪射杀。另有村人死伤。殷少欣几人藏于村人地洞,所幸无事。日伪离去,殷少欣、王斋与刘言礼安置死伤村人,心中伤痛不已。三人一夜未眠,一者不知日伪会不会再来,二者研究近日敌情。王斋说道:“这几天日伪突袭之前,我看到村头有烟柱冒起,不知……”殷少欣一怔,说道:“此事有些蹊跷,是谁燃起烟火?”刘言礼说由他来调查此事。第二天半晌,刘言礼匆匆找到殷少欣,告诉他说,有村人看到那烟火是修鞋匠点的,问他点火作甚,修鞋匠说有些修鞋废料弃之不雅,一把火烧了干净利落。殷少欣听了点点头,与刘言礼商量对策。

再过数日,外躲村人渐次回归。这天修鞋匠又来村中,在村头树下摆了修鞋家什,自带了几只旧鞋,慢慢吞吞干着活,眼睛往街上瞄来瞄去。不多会儿,起身沿街串户走动,也没见他收了营生。返回村头时,看看四下无人,一闪身溜上旁边小山坡,不一会儿工夫坡顶冒起一股烟火,冲向天空。修鞋匠慌慌张张从山坡下来,收拾鞋摊要走。一抬头见殷少欣和王斋站在他眼前,吓一个哆嗦。殷少欣盯着他问:“你点烟火干么?”修鞋匠神色紧张,强装镇定说:“没、没……我没点烟火。”王斋指着坡顶说:“那里冒烟是咋回事?”修鞋匠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没、没看见。”

这时刘言礼从山坡上跑下来,喊道:“别让这小子跑了,在坡顶点烟火,给孟家庄据点日伪军传信号,不多会儿鬼子就要来了!”

修鞋匠见势不妙,弯腰撒腿就跑。王斋早有防备,一个扫堂腿,那厮扑通一个嘴啃泥趴在地上。殷少欣和刘言礼上前,将他绑起。殷少欣让王斋再跑到坡顶瞭望一下,王斋跑上去看一眼反身跑下,跑到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道:“鬼子快到村外了,看来早从孟家庄据点出来,隐蔽在村子近处,看到烟火就快速冲来。”这时另一处高地岗哨鸣枪,不远处汽车轰鸣声也已清楚。殷少欣说一声赶紧通知大家转移”,让王斋押着这个汉奸特务,直接往山里去,他和刘言礼跑进村,帮村人撤离。王斋押汉奸往山里去,汉奸突然逃窜,幸有村人围堵,乱石将其砸死。

汽车载着日伪军进村,是要抓人修路。村里十八个中老年男子被抓,村东路上行走的路人被抓,邻村未跑及的也被抓数人。日伪军持枪看押村民修复道路,有十个腿脚灵便者,修路时寻个间隙钻进树林逃脱,其他二十余人被严加看管,难以脱身。中午时分,路段修复完工,众人不敢奢望日伪军管晌饭,一心想早点回家,以解家人牵挂。孰知日伪残暴,将二十余人押至一块麦茬地里,用腰带个个捆绑,强迫跪地面南,架起机枪扫射,顿时一片惨叫,血光飞溅,令苍天落泪。此即史载江家口惨案,日伪铁罪之一。

初秋之夜,墩前村人已眠,秋虫的鸣叫此起彼伏。月亮高挂空中,宛若银盘。

白天杨子千自集上买回一条大白鲢,在厨子拾掇干净,剁了肥块大锅酱焖。晚上叫了张文彬过来,王冰抱出一坛地瓜老烧,三人喝了个坛底朝天,张文彬被卫兵搀回营房,各自醉眠。杨子千夜半醒来,口中干渴,起身下炕,舀半瓢凉水喝了。看院中好月,睡意顿消,开门走到庭院中,举头赏月。院南靠墙支了葡萄架,叶子浓绿,葡萄尚未尽熟,偶有可食者。他信步过去,立在葡萄架下仰脸找寻可食的葡萄,吃了两三颗,酸甜爽快,意犹未尽。

正寻觅间,忽闻墙外异音,未待醒神,一身影跃上墙头,从葡萄架缝隙溜进院内。杨子千稍一愣怔,迅疾上前将来者按伏地上,那人挣扎几下,怎奈杨子千膂力过人,哪里挣得开。杨子千低声斥道:“你小子也忒大胆,做这事都讲究个月黑风高,这月亮照得跟白天也似,你也敢翻墙跃院,也太不讲规矩了吧!”那人着急道:“我不是你说的那样,这不是王冰家吗?快叫醒他!”杨子千轻声一笑:“吆嗨,这都踩好点儿了,知道这家有些家底……”

正说着王冰披衣出来,低声叫道:“杨兄快快松手,快快松手。”快步走过来,扶起地上那人,仔细一看,惊讶道,“真是少欣,听声音像你。”转头对杨子千说,“快扶殷兄进屋。”来者是殷少欣,中共威海特委书记,桥头东边雅格庄人。

杨子千赶忙扶殷少欣进屋。王冰让殷少欣坐下,捏捏他的肩膀:“殷兄没事吧?”殷少欣忙道:“没事没事。”转头看一眼杨子千,“这位兄弟劲头真够大。”杨子千一拱手:“不好意思殷书记,误会了。”殷少欣摆摆手:“这样的关头,你做得对。”王冰说:“我跟你提过,杨兄是我结拜兄弟,靠得住,时常在我这里住。”又看着殷少欣急问,“殷兄三更半夜跑来我家,莫非有急事?”殷少欣叹口气:“石兆麟盯上了我,上次抓捕我和王斋未成,这回夜里偷偷跑到我家抓我,幸亏我家柜子后面留了个洞,屋后有柴垛遮挡,我才幸以脱身。”王冰说道:“这个石猴子,一心与共产党作对,他驻防温泉,日伪军从他门前过他也不打,反而翻山越岭夜袭雅格庄,抓你这个共产党!”殷少欣说:“前一阵他的主子郑维屏在汪疃召开各区县长及旅团长会议,传达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政策,而且把抗日联军改为抗八联军,枪口对准共产党八路军,成了日伪军的帮凶。石兆麟抓我,就是因为我这个特委书记身份,能邀功请赏。”

王冰倒一杯水递给他,有些着急道:“那可咋办?你的身份暴露了,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开展?”殷少欣喝口水,看一眼杨子千,说:“你俩是结拜兄弟,而且杨兄弟也是跟日伪军斗争的人,为我党办过不少事,我也不拿他当外人了。”王冰忙说:“放心吧,杨兄虽然还不是共产党员,可他成天跟我一起给我党做事,事实已是我党的人了。”

殷少欣看着王冰:“嗯,那我就直说吧。我现在身份暴露,已无法在桥头一带领导党组织,我要到东海地委汇报情况,近段时间恐怕回不来,你传达我的话给特委各委员,钟毓祝同志目前没有引起敌人重视,而且他工作干得也不错,近期由他担任威海特委书记,东海地委如果有别的安排再说。”王冰回道:“好的。那你……”“我现在马上就走,一刻也不能等,石兆麟的追兵不知尾随我没,不抓到我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殷少欣说着就要动身。王冰一把扯住:“你稍等片刻。”说罢匆匆出屋,一会儿工夫回来,一个柳条笸箩里盛了三五样吃食,端到殷少欣跟前,说道,“殷兄,时间紧迫,来不及做顿饭给你吃,今晚蒸的萝卜丝大饺儿剩下两个,你喝点热水就着吃了,两个豆粑粑还有熟地瓜干带着路上吃。”殷少欣急忙道:“真的来不及吃东西,我带着吧,路上填肚子。”王冰把食物装进备好的布袋,系在殷少欣腰间。

三人刚到院中,忽听墙外脚步声杂沓,似有众人行来,顿觉事态不妙。侧耳细听,有声音说:“队长,我看到那小子翻墙进了这家院子。”另一人应道:“好,翻墙进去开门,一班二班冲进去抓人!三班到房后蹲守,不管什么人遇到就抓!”王冰一听来了军队,估计就是殷少欣说的石兆麟部,赶忙附到杨子千耳边,悄声说:“赶紧到最后排最西头屋里,盛麦子大缸,挪开……”又转头握一下殷少欣的手:“路上注意安全,快走!”说罢两手推开二人。杨子千拽一把殷少欣,轻步小跑往后院而去。

王冰看二人背影一眼,急忙跑回屋,取下墙上挂着的土枪,冲到院中。此时院门已被打开,十几个官兵呼啦啦冲进院,为首的一个喊道:“三人一组,挨个屋子搜,二三十岁的男子全带过来!”兵士们回一声“明白”就要往前排屋里冲。王冰端着土枪挡在兵士跟前:“我看谁敢!我这一枪,起码撂倒你们四五个!”兵士们吓得都止了步,端枪对着王冰。

为首的军官提着手枪上前,枪口对着王冰脑门,厉声道:“你敢妨碍公务,我立马毙了你!”王冰瞪着他,毫不畏惧道:“深更半夜,强闯民宅,这是哪门子公务!”军官回道:“抓捕共党分子,就是我今天的公务!你是什么人,胆敢持枪阻拦国军官兵,就是找死?”王冰义正词严:“管你是什么军,这是我的家,要是日本人来了,我更跟他拼命!”军官一把握住王冰手持的土枪筒,抬高对着半空,喊一声:“先把这小子绑了!”顿时上来几个兵士,夺下土枪,扭着王冰胳膊捆绑。

这时已起来三四个家人,拿着锄镰锨镢跑到王冰身边,叫道:“凭什么绑人?这是我们家主人,快放开!”军官喊:“都给我绑了!谁敢武力对抗,就地枪决!”又上来一批官兵,对家人抓捕捆绑。其他官兵持枪围住王冰几人。军官又喊:“一班抓捕这几人,二班赶紧去屋里搜查!”兵士们应一声就要跑进屋。

突然门口大喊一声:“都给我住手!”随着喊声跑进一拨人来。现场官兵不知就里,都转头来看。进来几人跑到王冰身边,为首的一个拿枪对着那军官叫道:“马上停止行动,放了这几人,不然毙了你们!”王冰一看是张文彬来了,心里放松一点。对方军官月亮地里看到来人也穿军装,顿时愣了,问道:“你们是哪个队伍?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张文彬怒道:“执行公务?怎么说得出口!这里是老子的防区,你们是哪家子部队,敢私自到我的地盘绑人?”军官一听,说:“敢情是王兴仁部下张队长,敝人姓王,驻温泉国军石兆麟石团长属下特务连连长,冒昧打扰张队长,请让我们执行公务,否则伤了和气,石团长那边不好交代。”张文彬道:“你也清楚,你们驻防温泉,却跑到墩前来抓人,一声招呼也不打,此为何理?”

王连长道:“我们要抓的这个人,是共产党的特委书记,曾在我们防区组织什么‘抗日救国会’,石团长下令逮捕,可让这家伙跑了,我们跟踪侦办,来到这里,也没什么说不过去吧?由于事情紧急,未来得及跟张队长沟通,还望包涵。眼下说开了,请张队长网开一面。”张文彬道:“现在说晚了!”王连长语气又冲起来:“晚了?也就是不让抓人,那我非得抓呢?”张文彬枪口一抬:“那你就别怪张某我不客气!”对方官兵唰地把枪抬起来,指向几人。

正当此时,院门外呼啦啦拥进大批官兵,一下把王连长部下十来人团团围住,荷枪实弹对着他们。带队冲进来的副官朝张文彬敬礼:“报告队长,除留下执勤兄弟,余者一百二十人全部到位,等待命令!”张文彬说:“好!今天你们的任务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在我的防区随便抓人!”副官一个敬礼:“是!”转身朝他的队伍喊:“墩前中队官兵听好,今天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好墩前的百姓,不得受到任何伤害!否则,可动之以武,毫不留情!”官兵们回道:“是!”

这时门外有汽车响声,很快下来个瘦高个男子,身着军官服,随身四个警卫,个个高大威猛。王连长赶忙跑上前敬礼:“报告团长,我们正在抓捕逃窜的共党特委书记,受到干扰。”附耳嘀咕一阵。来者正是郑维屏驻温泉部队团长石兆麟,今晚亲自出马,抓捕中共威海特委书记殷少欣。

石兆麟听了王连长的话,走近几步,对张文彬说:“石某部下追捕共党要犯,追到了张队长防区,未能及时沟通,还望原谅!你我都是为国民党干事,也是一家人。一家人要精诚团结,共同对付共产党,想必张队长也应得到汪疃会议精神,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抓捕共党分子,不让他们存在。我方确定是在追捕共产党特委书记殷少欣,你如果武力袒护,恐怕王兴仁司令在郑总司令面前也不好交差。到时候你这个中队长,可不是脱不脱军装的问题……”

这时杨子千也趁乱来到王冰身后,碰碰他胳膊,悄悄说声:“好了。”王冰则用脚尖碰了碰张文彬小腿。张文彬明白意思,缓和语气说:“石团长说得重了,张某当然知道汪疃会议精神,抓共产党,我也瞪大眼睛希望能够邀功请赏,不过你们来的这个人家不合适。”伸手指指王冰,“这家人的主人,是我亲家,我能看着你们大半夜的持枪带刀硬闯此地吗?抓共产党我当然支持,可是抓我亲家、伤害我亲家,我决不答应!我宁肯脱下军装,宁肯牺牲性命!”

石兆麟嘿嘿一笑说:“这么说张队长不反对我抓捕共产党,那我也保证部队不伤害你亲家的家人,不损坏家中器物,如何?”张文彬说:“既然石团长如此说,给了张某面子,那就按你说的搜捕吧。正如你们说的追捕共党分子从温泉追到了墩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便他们真的从院外跳进来,也能从院里跳出去呀?”王连长催促道:“团长,抓紧吧!”石兆麟一挥手:“好,按我刚才说的做。”又指着王冰说,“快把张队长亲家还有家人松绑。”王连长答应一声,动手解开王冰捆绑。

王冰对杨子千说:“杨兄你和家人跟着他们到各屋看着点儿,别吓着老人孩子,别碰坏各类器物。”杨子千答应一声,领着家人们往后面各屋跑去。张文彬也对部下命令:“刘副官,你也带些人过去,照料我亲家的家人,看护财物!”副官敬礼应答,分派官兵到各屋值守。

石猴子的兵挨屋搜查,王冰的家人和张文彬的官兵如影随形跟着,那些搜查兵也不愿得罪张文彬中队,搜了半个钟头,一无所获。石兆麟哼哼两声,对张文彬说:“谢谢张队长相助,我们到村外看看,或许真如你所说,跳进院,又跳出去跑了。”挥手带部下离去。王冰轻轻拍拍张文彬手臂:“又得请你喝酒。”张文彬一笑:“亲家嘛,没有这事就不请我喝酒?”放低声音又说,“往后啊,这种掉脑袋的事要万分小心,多亏我放的暗哨。”拍拍王冰,下令收兵回营。

人皆去。王冰关好门,确认没啥事,扯一把杨子千到最后边西头屋。点上蜡烛,可见里面排满盛粮大缸,玉米、薯干、大豆、小麦、高粱,分装在各个粮缸,墙上挂了干辣椒、大蒜头、玉米叶等厨餐用品。两人来到角落的玉米缸前,一起用力,搬开玉米缸,再把麦缸移至玉米缸位置,麦缸下面现出个能容一人的洞口。王冰缩着身下到洞里,里面稍宽,摸着洞壁弯着腰前行数十丈远近,走到尽头,直起身挪开头顶一块石板,欠身爬出,到了一处土炕的炕洞里,挤着身爬出炕洞,是一处老屋。

这老屋是王冰的祖居,分家析产时,王冰让出二亩山地得之。他要老屋自有打算,党组织时常有人过来,为安全起见,他跑到烟台码头,雇几个没活干的苦力,整整一个月时间,昼眠夜干挖出这条地道,以备不时之需,除他之外无人知晓,今天第一回派上用场,救了特委书记殷少欣,内心颇是欣慰。他小心地走到老屋后院,月光下一片芜杂,除三五株梧桐老榆,多的是一人来高树苗。后院墙根处倒扣一口陶缸,王冰猛劲一跃,跃至缸上,小心翼翼站直身,看到墙外一片小树林,远处便是黑乎乎的大山。王冰知道殷少欣是从这里出了墩前村,逃离险地,去找东海地委组织,心里暗暗祝福他一路顺利,别再遇这般险境。王冰原路返回,和杨子千一起挪好粮缸,放心回屋入睡。

这墩前村地处正棋山东南,往东四五里是桥头集,往西半里便是威海卫通往石岛官道。沿官道南行二十里,有山曰邹山,官道自山口过去,往南直达石岛。山北缓坡长约里许,两旁田野成片。时将秋收,地里玉米叶泛黄,微风吹过沙沙作响。有田人家这时最怕招贼,多在路边田头搭了草棚,黑天白日看护,生怕丢了到口粮食。看粮人白日无事,常聚一处闲谈,观赏官道过往的各色车等。最多乃独轮车,次之马车,近几年也见到四轮汽车,皆已习以为常。这日打南面半坡下来个未见之物,前后两个轮子闪着亮光,飞快地转动,车上骑着一人,竟然不会翻倒,若在半空飞行。看田的老者吓得目瞪口呆,直说有鬼。年轻一点的说这叫自行车,是从西洋带过来的,威海城里偶尔可见,很少会到乡下来。

这骑车人是连城,日军侵占烟台后,他做工的店铺生意惨淡,恰有青岛炮艇队招收学员,前往投考,竟被录取,马上要去炮艇队报到。此次投考顺利,考试成绩固然重要,另有一事抑或有利。投考生成绩达标者,炮艇队组织面试,面试官的首要人物乃日军大佐兼青岛港务局局长林荣斋,他身着中式便装,说着流利的中国话。他看到连城祖籍栏填写“山东荣成人和”字样,眼睛一亮,等轮到连城面试,招手示意靠近些。连城离他三步远时,他问道:“你祖籍是荣成人和?”连城回道:“是的,长官。”林荣斋又问:“人和那边有什么好的景观?”连城愣了愣,答道:“不知算不算好景观,我们那有一座山,叫铁槎山……”“不,叫九顶铁槎山。”林荣斋说道。连城感到惊讶,看着林荣斋:“长官这、这……”林荣斋一笑:“我的去过那里,很好!你也不错,通过啦。”连城有些愣怔,向这位长官鞠躬行礼,到旁边办手续。后来听一同考取的毕昆山说,这位面试官是日军大佐林荣斋,心里不知为何感到不舒服。毕昆山劝他说,我们处在当今世道,没什么好办法,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哪国人,我们把先进技术学到手,就有底气,就能为我们的国家做事,让国家富强。原来林荣斋是个中国迷,不知是不是受鄂大小姐影响,对中国历史和文化颇感兴趣,尤其喜欢中国的道教。他听说昆嵛山有老子的道德经,还是道教全真派发源地,就专门去过昆嵛山;又闻荣成南海边的九顶铁槎山是道教全真派重要人物王玉阳修炼地,便专程去过铁槎山,不仅探寻了王玉阳的修炼处,还领略了铁槎山的绝美仙境,那里九顶连绵,危峰兀立,巍峨峻拔,薄雾缭绕,山海相映,雄伟壮观,实不愧大东胜境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