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孤胆黑石山
王冰回到家中,找刘青山把诊,开了愈合固本药方,在家中休歇养治。一晃到了年关,杨子千回家探母。此时王冰身体已痊愈如常,里外应承筹备过年。一家人为王冰死里逃生甚感欣喜,备一份厚礼遣人送给戚家国,孰知戚家国回礼更为丰厚。王冰对其更怀感念。
正月初三,年味犹重。晚上包了白菜肉丁水饺,王冰直呼好吃。刚放下碗筷,刘青山叫他去开紧急会议。到时,屋里已挤满人,原来是东海地委民运部长于洲等二人,前来布置要事。见人到齐,于洲宣布开会,说道:“同志们,青岛的敌军已经在海阳县行村一带集结,即将由西向东、对东海区展开一场大规模的扫**。地委估计,顽固派军队必将望风溃散,不战而逃,我们党应当立即行动起来,紧急动员全体党员和抗日群众,开展捡枪运动,把顽军丢弃的枪支弹药收集起来,把流窜为匪、为害百姓的散兵游勇的武器收缴下来,用以武装人民,拉起自己的队伍,担负起挽救民族危亡之历史责任,独立开展东海地区的游击战争。”
有人开始议论捡枪之事。于洲此前来过墩前,认识王冰,便问:“王冰同志,听说你结了个国民党军官亲家,是理琪同志的同学和朋友?”王冰忙说:“报告部长,你说的人叫张文彬,河南人,他自称是理琪的同学和朋友,早年参加过共产党,到底是否真实,眼下难以定论。不过他表现尚可,担任中队长时,驻防我村,为了争取他,经特区委同意,我跟他结为干亲家,对我党的活动多有掩护。王部刚刚溃散,墩前中队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现一直住在我家。”于洲一笑说:“看来地委的判断很准确,王兴仁部已溃散。王冰同志,张文彬这件事,我们早已得到特区委报告,知道内情,你为党做了有益之事。我想说的是,王部溃散,一些枪支弹药的存放,这位中队长该当知晓,你可利用自身优势,在捡枪运动中作出突出成绩,为下一步拉起我们自己的队伍奠定基础。”王冰回道:“好的部长,我回去马上做张文彬的工作,让他为我党出力奉献。”
于洲简短部署完毕,又冒风雪,急奔荣成县委而去。特区委一夜会议,天亮即分赴各村传达。上午十时许,日寇飞机就在头顶上空盘旋侦察,大家感叹地委情报之准确,措施之及时有力,更有信心组建一支人民抗日武装。
不出所料,东海区各顽军,尤其文荣威三县之郑维屏、丛镜月、王兴仁、胡寿恒等部,在日寇扫**尚未到来时就惊恐万状,望风而逃。弃枪逃跑者有之,找百姓藏匿枪支换上便衣逃跑者有之,化为散兵游勇为害百姓者有之,乃至整排整连集体插枪统一解散。更有甚者,郑部官兵大量投降日寇,摇身一变成为伪军,就连郑维屏最贴近的卫队营少校营长王木芳,也率卫队残部百余人投降日军,任保甲自卫团团长,伪军第二大队大队长。一时间,母猪河以东大片地区,成为国民党军队瓦解之区域。由于东海地委布置及时,这一带出现了捡枪起枪**,有在山沟或草垛捡到枪支,有为顽匪调换衣服时取得枪支,有用武力收缴为害百姓之散兵游勇的枪支。
近时,王冰白天外出,组织群众起枪捡枪,晚上回来就陪张文彬喝酒。自从王兴仁部溃散后,张文彬孤身一人,一直住在这里,醉酒度日。这天王冰从桥头集买了二斤刚出锅的猪头肉,一只烤好的烧鸡,提溜着回家,准备晚上喝酒。走到村头,过一堆草垛时,眼睛余光看到奇怪之事,禁不住停下脚,在两垛草的缝隙间,发现蹲着个小孩身形,两手抱膝,头耷拉在膝盖上睡觉,走近了细看,却是小耗子。王冰靠近用脚碰碰他,小耗子一激灵醒来,抬头一看是王冰,嘿嘿一笑站起身,不好意思道:“等时候长了,迷糊过去了。”王冰不解地问:“你跑这里迷糊啥?”小耗子挠挠头:“找你呗。”王冰嘴角闪过一丝笑,看他一眼说:“没吃的啦?这就对了,实在饿肚子就来找我,别到处动手动脚。”小耗子忙说:“不是,不是这样,我给你送件东西,你一准欢喜。”王冰一愣:“送东西?你能给我送啥东西,我还得一准欢喜?”小耗子指指身边草垛:“你摸摸,在这里。”
王冰顿了顿,看看小耗子挂满笑意的脸,瞅瞅草垛上一个拳头大的洞,慢慢把手伸进去,摸到一块破布包了什么东西,手指捏了捏,心下一惊,瞪眼看着小耗子,低声说:“枪?”小耗子得意地笑着,一个劲点头。王冰四下看一眼,回头问:“哪弄的?”
小耗子说:“昨天傍晚,我在桥头村南河边溜达,想碰碰运气捡条冻鱼烧吃,天放黑了,看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不像干好事,嘿嘿我以前也常这样……”王冰一瞪眼:“别说外篇。”小耗子又说:“我觉着不对劲,趴在干苇丛里盯着,那人四外看看,觉得没人,就把个长东西插进河边草垛,用手掩了掩洞口,慌慌张张走了。我趴一会儿,看看没人,偷偷溜过去,伸手一摸,硬邦邦的家伙,拖出来一看是杆大枪,先是吓一跳,后来想想最近听人家议论,国民党兵溃散,藏枪,共产党号召起枪什么的,心想我王大哥会喜欢,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天黑扛到这里藏好,今天头晌就过来等你,谁知等了这么长时间。”
王冰听着心里美得要命,脸上强装平静,问:“你怎么觉得你王大哥会喜欢?”小耗子挠挠头:“我、我能感觉出来,你是好人,是、是这个。”伸手比画个八字。王冰一瞪眼:“可不准胡说啊,我就是个种地的。”小耗子还在说:“我听人们都讲八路军好,日伪军国民党坏,坏的我真遇到过,好的没遇上,我觉得王大哥就是……”王冰打断他:“好啦别说了。”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两块银元递给他。小耗子后退两步,两手飞快摆动:“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你给我的钱我仔细着花,就买口吃的,还剩不少。”王冰郑重道:“拿着,这不是救济你,是你为……为大哥立了功,奖励你。”
小耗子哎哎哎应着,伸手接了钱,捧在手里吹吹气,笑吟吟地装进兜里。王冰叮嘱道:“可得经管好,别胡花乱花,积攒着过日子。”小耗子一笑:“放心吧王哥,我藏钱那地方,没谁能想到。好了,我走啦。”转身就走。王冰叫住他:“你等等。”小耗子回过身来,王冰说,“往后再找我,别在这傻等,你看前边有个高烟囱的大院,就是我家。”小耗子一笑:“王大哥是个富人家。”王冰道:“哪算什么富人家,有房子住,有几亩地,吃喝不愁,仅此而已。你找我就直接过去。”
小耗子看看身上衣衫,说:“我这个埋汰样,丢你人,不到十万火急不会过去,哎,我有个法子。”说着两手握起,鼓嘴一吹,响起哇呜哇呜鸟叫声,放下手看看王冰,“这就是我来了。”王冰咧嘴一笑:“好,那就这样。”从布袋里拿出烧鸡塞到小耗子手上,“拿着,奖励。”小耗子闻着香喷喷的烧鸡:“又奖励啊?”王冰点头:“是,拿回去热热吃。”小耗子笑着点头:“哎哎,我还真爱吃烧鸡。”转身就走。刚走两步,王冰又叫他:“等等,回来。”小耗子一愣,转回身递上烧鸡:“咱俩一人一半?”王冰瞅他一眼,又从提兜里掏出二斤猪头肉,掐下猪拱,撕块油纸包了,放到烧鸡上:“再给你一块猪头肉。”小耗子着急道:“别都给我,你家人多。”王冰咕哝一声:“他们又给不了枪,少吃点儿。”转身走去。
王冰最后这话,小耗子不明白,是话里有话。原来自打地委民运部长于洲来墩前村开会,动员起枪工作,大家都把希望放在张文彬身上,王冰也觉得他手里有枪,天天好吃好喝待他,只希望抠出点东西。谁知张文彬哼哼哈哈并不积极,说哪有枪啊,不信你试试看能找到枪,你要找到一条,我出去找三条,找不到不回来吃饭。王冰这几天铆着劲出去找枪,真没找到,回家张文彬笑话他,他无奈只好天天酒肉供给,希望打动亲家,或是酒后得真言。这突然小耗子送来一条枪,王冰欣喜不已,腰杆直起来,可以激将张文彬找回三条枪,如何不喜。
晚上王冰陪张文彬就着猪头肉喝酒。张文彬爱喝酒,但酒量不大,喝过三杯,已有醉意,嘟嘟囔囔“这猪拱咋没了”。王冰没接他话,又提起枪的事,张文彬仍是哼哼哈哈,说你也没找到枪啊,你找到了我就找。王冰说声那好,放下酒杯出门去,一会儿工夫把枪提回,放到张文彬身边。张文彬打开布包看时,两眼大睁,醉意全无,反复端枪查看,叹口气说:“这是三排的枪,那晚上过来救你的,就有这条枪。”王冰吃惊道:“你能看出是你手下的枪?”张文彬低声说:“作为军人,武器就像自己的孩子,我手下的枪,我认得。”说完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连连摇头叹息。
又过几天,王冰闲来无事,在院中劈柴,忽闻哇呜哇呜的叫声,一个愣怔,跑出去一看,果然是小耗子,在那草垛前朝他招手。王冰快步过去,快到跟前,小耗子突然说:“停,停停。”王冰不知所以,怔然止步。小耗子看看四下无人,指指草垛:“老地方,走了。”王冰赶忙叫他:“你等等,等一下。”小耗子一路小跑,回头说:“我知道你要给我钱,我都攒着呢,不用。”径直而去。
晚上王冰又取回枪,张文彬一看,低声说:“一排的。”再也无话,低头喝酒。王冰看他有些心动,也没多说,心想小耗子可立了大功,再要搞到一支,这亲家可就彻底投降了。
谁想只隔了一天,王冰正在茅房里,又听到哇呜哇呜声,提着裤子跑出来,跟上次一样,小耗子仍在草垛旁等他。他奔过去,见小耗子指指草垛转身要走,发声喊:“你停下,不能走!我有事。”小耗子跑两步看王冰真有事的样子,停下来问:“啥事?那玩意不够好?”王冰说:“好,是好货。”小耗子不解道:“那有啥事?反正别给我钱。”王冰说:“好,不给你钱。”凑近跟前,低声问,“告诉我,你怎么找到这么多枪?”
小耗子嘿嘿一笑:“你别看我个子小,脑瓜可机灵。找这东西,一要勤快,什么麦秸草垛,犄角旮旯,都得找遍,越偏僻越有戏;二要聪明,你看……”说着从身上掏出个核桃大的黑疙瘩,递到王冰跟前。王冰说:“这啥呀?”小耗子掏出个小刀,凑近黑疙瘩,吧嗒一下粘到一起,得意地说:“这叫磁铁,也叫吸铁石,这是块小的,平日带了玩,住处还有块大的,我平日将它绑个细绳地上拖了,吸些铁块铁片铁钉子卖,好使得很。这回我用它吸枪,拿它顺草垛走就行,遇着枪它就吸着不想动,这两条枪都是这般找到的。”
王冰听得瞪大了眼,一把抱住小耗子:“你不是小耗子,是耗子精!”小耗子挣脱开:“什么耗子精,耗子精都老得没毛,我有那么老?”王冰哈哈笑,又问他:“这磁铁,吸铁石,哪能弄到?”小耗子说:“这不大知道,我这个是捡的,听说电话、电台、喇叭里都有。”王冰一拍他肩膀:“好嘞,再记一功!”两人告别,各行其是。
晚上王冰叫厨房多做了几个菜,二人把盏对饮。天黑透了,王冰把枪取回来,张文彬看了,一言未发,摇头叹息。两人喝着酒,王冰缓缓说道:“这几条枪,不是我起的,是一个流浪汉,小乞丐,送给我的。”把小耗子的事讲给他听。张文彬闷着头喝酒,突然大声说:“我他妈连个小乞丐都不如!”捧起酒坛,咕咚咕咚喝起来。王冰赶忙夺下酒坛。张文彬一歪身躺倒在炕上,眼角泪淌不止,自言自语道:“枪乃……军人之命……军人……之命……我堂堂……国军军官……守不住自己的……命……命啊……”颠三倒四说着,直至睡着。
第二日吃过早饭,张文彬叫王冰拿一把铁锨,跟他出门。二人往村南行约二里,来到一片树林。树林里零零散散立着几座老坟,覆着一层薄雪。二人在一座宽大的老坟前停步。张文彬说:“那次文登丛镜月叫我回来找那什么绿猫眼,说是价值连城,找到了我们俩平分,世世代代荣华富贵。我不信他的屁话,可为了圆面子,给他个交代,我真在墩前村周边四下里转悠,有多少老坟了如指掌。这次日军大扫**,郑维屏下令不予抗击,部队遣散各自保命,王兴仁命令尽多保存枪支,我便想到此处老坟。”张文彬顿一顿,指着坟头说,“从这挖吧。”王冰心下怦怦跳,挥锨开挖。不到一支烟工夫,挖开一个洞口,小心探头进去,看到一层军用帆布,掀开帆布,王冰大惊,一杆杆长枪排列齐整,闪着幽光,不知其数。
王冰回身起来,看着张文彬道:“让我观观眼?”张文彬郑重道:“不是观眼,都给你,给共产党。”王冰沉默良久,双手搭在张文彬肩头,看着他说:“好,亲家,这份重礼,我替我们党收下。我知道,你一直住在我家,不离开墩前,就是想守住国军的希望,守住你墩前中队的家底,今天你下决心把家底交给我,交给共产党,我,还有我们的党,感谢你!”
张文彬叹口气,抬起头,对王冰说:“咱俩是亲家,但亲家和公务不可同语。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把国军的枪支交给别的军队,但我交了,交给共产党。昨晚我酒醉醒来,一夜未眠,翻来覆去,就是想这一百条枪。张文彬中队最好的枪,都在这儿,我想这些枪应当打日本鬼子,可是堂堂国军,竟然未战先逃,放弃抗日,这些枪留它何用?一个小小乞丐都知捐枪支持共产党,这是因为他看到共产党才是抗日之希望。我张文彬,一个国军军官,难道不如一个乞丐明辨是非?”
王冰拍拍他,笑说:“你昨晚醉言,枪是你的命,没了枪就是没了命。其实让我看,你的枪,还有你这人,没的是旧命,来的是新命。我会把你的功劳向威海特委、东海地委汇报,你会有新命好命!”张文彬点头笑笑,两人商量如何安置这批枪支弹药。王冰又说起磁铁之事,张文彬说回头找找营房的破旧电话、喇叭,拆卸一用。
却说杨子千老家归来,得知小耗子起枪、张文彬捐枪之事,心下既高兴,又不爽,恨自己空有一身本事,未立一枪一弹之功。这日他独身来到桥头,找到小耗子,想跟他一起寻枪起枪。小耗子笑道:“杨大哥晚矣,老百姓为了找枪,桥头四下老鼠窝都翻几遍,哪里还有。除了西山土匪有几支枪,再就梁筠懿那有枪。”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子千握了握拳头,告辞而去。原来昨天晚上,王冰跟杨子千讲了当前抗战形势,尤其是这次日寇扫**,郑维屏部闻风逃散,有些散兵游勇占山为王,成了土匪,骚扰百姓。杨子千当时没想到枪的事,今日经小耗子一提,豁然开朗,找土匪搞枪。
杨子千往西山找土匪,暗自盘算,小耗子说土匪不过三两人,即便三五人,也没甚可怕。凭智慧,有武力,搞他一两条枪,没啥难处。走了一会儿,过孟家庄,迎面两个包着头巾妇女走来,杨子千想了解一下土匪情况,上前问道:“打扰两位大姐,请问这附近匪况如何?”俩妇女愣愣地打量他。他一笑又问:“就是说这附近哪有土匪?”一妇女拿眼瞪着他:“咋的,你这意思,想投土匪?”杨子千忙说:“不不我是说……”另一妇女扯扯同伴小声说:“快走吧,你看他胡子拉碴的……”两人一扭一扭快步走去。杨子千愣怔地看着二人背影,一拍头笑笑。
再走一会儿,至黑石村,一黑脸老汉村头提粪篓拾粪,杨子千又问:“大爷,打听个事,这附近哪有土匪?”他见老汉愣看着他,恐生误会,忙又说,“是这样,我亲戚的毛驴叫土匪抢走,我前去讨要。”老汉顿时瞪大眼嚷嚷:“土匪抢了驴,你去讨要?恐怕驴回不来,你也回不来。”伸手望西一指,“看见没?那座黑乎乎的大山叫黑石山,那里边就有土匪,不知有驴没。”杨子千道声谢,朝黑石山而去。
杨子千摇着头:“没、没瞎说,我真是请土匪吃油饼。”转头看看这几双恶狼般的眼珠子,又说,“跟你们说了吧,管你们是不是土匪,能帮我忙就能吃油饼。我在桥头老井羊汤馆干伙计,负责烧火、宰羊、烀羊,干了三年,最近想回家娶媳妇成亲,可是井掌柜说钱都叫梁筠懿征什么税了,只给我一半钱,另一半用油饼顶账,而且给的钱还是日本人的金票。那玩意儿糊弄人,老百姓不认,给媳妇家送日子,丈母娘不收,非得要现大洋不可,不然不给媳妇,愁煞我也。”原来日寇侵占威海卫后开设了什么“中国联合准备银行”,推行他们的“金票”,强制区内所有银元兑换“金票”,封了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库房,清点库存银元全都兑成“金票”,以伪纸币攫取中国大量银元运回日本。而本土百姓只认银元铜钱,把伪币“金票”视作废纸,不愿收用。杨子千摸着头叹息一番,又说:“我是烟台人,在这里三年,成天在后厨劈柴、烧火、烀羊,也没交个朋友,这回无奈之下便想找土匪帮忙,只要能让井掌柜别给金票给银元,那些顶账的油饼就给……”
八字胡摆摆手:“得得得,别说下面那字,我捋一捋,我们帮你让老板不给金票给银元,这也在理,然后那一半顶账油饼给我们……”一个饿得弓弓腰的汉子插嘴说:“这回咱们甲组下山征饭可要立大功,这家伙油饼管呛,还可兑些羊汤喝。”另一瘪瘪肚男子道:“也、也有难处,三年的工钱兑换一半油饼,恐怕好几千张,井掌柜得烙多少日子。”八字胡咽口唾沫,眼望天嘀咕:“咱每人每天分八张,一八得八六八四十八,每天得烙一百二十八张,十天烙一千二百八……这三年顶账油饼起码要烙一个月……”
杨子千听着心下一怔,好家伙他们十六个人,这可咋整?单枪匹马入虎穴狼群,只得见机行事为上。身边一个看模样十六七岁的娃娃脸说:“这事太、太大,请李哥三思,要不咱回去大伙儿商议商议,这油饼从哪吃起。”八字胡一想:“也是,商量商量,返回!”一圈人动身回返。杨子千故意问道:“我……我在这等啊?你们快点儿商议,等久了我找别人。”走在前头的八字胡回头说:“你想啥?等我们商议好,你没了踪影,这油饼可泡了汤。一起走!”几人端枪押着杨子千,往山上去。
再行一刻钟,接近山顶。见一洼地,十亩许,周边山崖树木丛生。洼地间有小潭,离潭数丈搭了三顶帐篷,一干人或在篷里或于篷外,各自行动。八字胡他们刚近洼地,旁边崖顶的瞭哨打一声呼哨,洼里人一下紧张起来,纷纷转目,看一行来者。有一长相帅气男子潭边汲水,直起腰问:“李子咋回来啦?”八字胡道:“三哥,有大事,回来跟几位哥商量。”三哥把半木桶水提回帐篷边,八字胡几人到跟前,将事情说了。三哥眼睛一亮,看一眼杨子千,说道:“真是大事,好事!”回头朝帐篷喊,“二哥,二哥,出来一下,有要事相商!”
随着一阵哈欠声,帐篷里拱出个矮胖男子,三十开外年纪,冬瓜脑袋,浓眉大眼,一蓬络腮胡尤为引人,朝众人问:“老三,李子,咋回事?”二哥示意八字胡:“李子说说。”八字胡咳嗽一声:“哦,是这样二哥。”就前前后后说了,指着杨子千,“事主在这,满山找土匪,我觉得这事对咱忒重要,便拦下了。”
二哥正要说话,忽听上方有人说:“你们饿得光想油饼,怎不顾送油饼这人?还不绑起来再说。”大伙儿扭头斜上方望去,崖壁上有个洞,洞口有块半人高横卧的黑石,有天然石级通洼底,洞口黑石后有个四旬上下偏瘦男子,朝下发话。二哥忙对上头说:“我当是大哥歇息,没敢打扰。”转头对八字胡道,“还不快绑了!”八字胡应一声,几人把杨子千绑起。顶上大哥说:“这人所说,也算合理,可他提前编好瞎话糊弄人,又有何不能?”
杨子千心下一沉,看来这帮土匪还真不一般,尤其这大哥,想得透看得远,真不可小觑,便朝大哥说道:“大当家说得对,一个生人不可不防,可我独身前来找寻土匪,你们的人把我带到这来,我能害你们不成?不相信我,放我走便是。”大哥哈哈一笑:“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是谁呀?孟家庄的梁筠懿打我们主意,想拉下山入伙,我呸!宁当土匪,也不当日本走狗!你小子说不定是梁筠懿的奸细,知道我等没吃的,编一个油饼瞎话,打探我等底细,想一举攻山,哈哈,想得不错!”杨子千装作委屈道:“你太冤枉我了!要不你派两个弟兄,拿枪押着我去趟老井羊馆,三头对质,若编了瞎话,一枪崩了我。”
大哥又哈哈一笑:“这主意挺好,可勿须你去,是死是活,一会儿便知。”朝八字胡道,“小李子,今日你甲组当班下山,惹了这事,就由你组解决。你带几人扮作路客,去老井羊馆喝羊汤,要小份的,暗下打听打听,有没有个外地烧火烀羊的,是真是假,立等便知!”八字胡应道:“是!大哥放心,我这就去老井羊馆一探究竟。”叫上两个身膀壮实的,带两支短枪,下山而去。
杨子千一见这态势,心想麻烦了,这大哥太精,不好对付。眼下之事,需尽快解开捆绑,逃出匪窝,能夺枪则夺,夺不了亦是无奈。他稍一思忖,突然踉跄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崖壁根下,号啕大哭:“娘啊,我咋这么倒霉……劈柴烧火……遭了三年罪……要不到银钱……娶不到媳妇……还送上门被人绑了……我这是咋的啦娘啊……”
娃娃脸和弯弯腰、瘪瘪肚三人拿枪对着他,不知所措。娃娃脸说道:“别号啦!待会儿他们回来,你要没说谎,自会放你,帮你要银钱。”杨子千放低哭声,两手在身后解捆绑。杨子千十三四岁随家人闯关东,缫丝厂打过工,码头背过货,牡丹江边当过纤夫,拉纤时摸透结索和解索之门道,一般的绳索扣结在他手中轻易破解。眼下他边摇头晃脑假哭,边身后十指灵动,不一会儿便解开双手捆绑,小臂上弯,又解了胳膊绑扣,只待时机到来,立马抽出手臂,搏击逃脱。
这时上边大哥说道:“老二老三,看好这小子,等李子回来定夺。我这腰痛病犯了,久站不得,进去躺会儿。”二哥应道:“大哥放心歇着便是。”大哥便回洞里。不到一支烟工夫,大哥突又出洞,站在卧石前对下边说:“都听好啦,两列站队!”下边的人愣了愣,不知何故,赶紧站队,二哥三哥分列队首。娃娃脸、弯弯腰和瘪瘪肚扭头来看,大哥又说,“你三个也过来,那小子我瞅着。”三人答应一声,过来站队。大哥咳嗽两声,说道:“为防梁筠懿来袭,我等应加强训练,强健体魄……”
二哥说道:“大哥腰有伤痛,训练之事交由我和老三便可,你回里面歇着吧。”大哥一阵无话,突然又说:“不可,训练事大,听我指挥。”十几人挺胸站齐。大哥接着说道,“各位将枪械排放身后,两队齐整趴下,练俯卧撑,以强臂力。”众人依令而做。
弯弯腰和瘪瘪肚排在一起,做一个俯卧撑,开始龇牙瞪眼。瘪瘪肚对弯弯腰小声说:“肚里一点食没有,哪有力气做支撑,站着喊号不腰痛。”上边大哥喊:“十五、十六、十七……”弯弯腰对瘪瘪肚说:“我这腰啊,快断啦……”旁边的娃娃脸体力尚可,对二人说:“你俩不要窃窃私语。”瘪瘪肚嗤鼻一笑:“你小孩子管起闲事。”上边喊道:“二八、二九、三十……”瘪瘪肚和弯弯腰最早趴卧地上,撑不起身。“四一、四二、四三、四四……”多半人趴在了地上。二哥趴在地上喘着气说:“大、大哥……几天没、没吃饱……本就……没力气……这么练法……梁筠懿真来了……爬都……爬不起……”大哥说:“我有啥法……啊不、不练有啥法?没法子呀!”三哥听着说话不对,抬头问大哥:“大哥你、你咋啦?我上去看、看看你……”说着硬撑起身。
突然大哥身旁站起一大汉,一手一把匣子枪,对着下边大喝一声:“都趴下!谁动毙了谁!”说罢砰的一枪,打得潭中水花飞起,有几个想起来的惊得扑通趴到地上。不远处蹲着的杨子千一看是梁大胆,大喜过望,嗖地起身,甩掉绳索,过去抄起一条长枪,拉动枪栓对着地上人大喊:“想活命的双手抱头!不想活的一枪毙命!”趴地者不知就里,不敢乱动。
原来梁大胆伤愈从毕云处归来,立马参加了荣成县四区区中队,不久转入威海县大队武工队,抗日锄奸,大展身手。这天来墩前打探杨子千消息,得知刚刚去了桥头集,便赶到桥头,转来转去没遇到杨子千,却遇见小耗子。小耗子一早便知晓梁大胆和王冰都是抗日人士,便把杨子千刚刚离他而去之事说了。梁大胆深知杨子千脾性,便朝着黑石山追来。在黑石村遇到那拾粪老汉,稍一问便得知实情,急忙往山里追。杨子千吼歌时把他引了过去,尾随那几个汉子,到了洼地。他躲在隐蔽处看清情形,悄悄摸上崖顶,捆绑了瞭哨塞了嘴,穿其外衣戴其棉帽,趁大哥对下边人说话,从身边进了山洞,所有人都以为是瞭哨,并未在意。大哥回洞时,梁大胆将其制服,两手背后捆绑,披上外衣出来号令集合训练,梁大胆蹲在其身边,子弹上膛抵在大哥后背,低声命令他按吩咐做,方才有了这幕。
杨子千和梁大胆端着枪,命令弯弯腰和瘪瘪肚挨个解下腰带反绑双手,每人背手提着裤子,又把十几条枪卸了枪栓,挂在他们身上,押了往山下去。
行至山根,拐一道弯,突然迎面走来八字胡三人,一看这阵势,三人先是一愣,随即掏出短枪,老远儿瞄向端着枪走在最后的杨子千和梁大胆。杨子千和梁大胆急忙把大哥、二哥揪到身前,两把匣子枪对着二人脑袋。杨子千朝八字胡喊道:“放下枪来!不然你们大哥二哥立马毙命!”大哥对八字胡说:“李子不、不要莽动。”八字胡叫道:“大哥我们中了计谋,老井羊馆劈柴烧火的是桥头村的王大眼珠,根本不是这小子!”大哥说:“要不是中了计,怎会到这般地步,都是你小子惹的祸!”八字胡道:“大哥,是我不好,我今天舍了性命,也要救你!”端着枪朝这边走来。杨子千喊道:“马上停步!放下枪!不然你的大哥、二哥还有这些兄弟都将遭殃!”八字胡并不理会,举着手枪径直走来,说道:“除非你打死我,我要救我大哥!”
梁大胆见状一扬手,叭的一声,一枪打掉了八字胡头上的棉帽,吓得他一蹲身,停止前行。梁大胆喊道:“我若打你鼻子,绝不会偏到嘴巴!识相的赶紧放下枪,否则下一枪打爆你脑瓜!”梁大胆跟随毕云学了一身好武艺,不光能飞檐走壁,落地无声,而且枪法精准,出手迅捷。这一枪吓得身前的二哥一个哆嗦,忙对八字胡叫道:“李子别……别胡来,可别救……救不了大哥,大伙儿都、都遭殃……”三哥也说:“是啊李子,有话先商量,别、别乱来……”八字胡并不听劝,一意孤行,说道:“我心已决,不想偷生,宁愿一死救我大哥!”直起腰又往前行。梁大胆大喊:“我数三个数,若不停脚,立马毙你!一!二!……”
“都住手!都住手!”突然远处传来喊声。众人一愣,循声望去,但见下边山路上跑来两大一小三人,不一会儿跑近了,原来是王冰、张文彬和小耗子!王张二人腰里别着手枪,小耗子手里攥根木棍。原来杨子千和梁大胆二人接连去找小耗子,皆与黑石山土匪有关。小耗子心下不安,赶忙跑到墩前村告诉了王冰,王冰一听事态严重,当即套了马车,三人坐了飞奔黑石村,拴了车马,奔向山中。却说这十来个被绑之人,一眼看到张文彬,个个呆愣,为首的大哥突然扑通跪地,哭喊道:“张队长,你还在啊,兄弟们给你丢人了!”其他人也都纷纷跪倒。
原来这十几个人都是墩前中队张文彬手下的官兵,部队遣散后,距家近的官兵大多回了家,也有投了日伪军,而距家远的则逃往山里暂以安身。黑石山这里原本只有八字胡、弯弯腰、瘪瘪肚三人,饿极了到附近村庄讨要吃食,由于带了枪支,百姓恐惧,遂称之为土匪。后来散兵游勇逐渐聚来,便有了眼下局面。
却说张文彬听了小耗子说话,预感到或是他的手下,待看到真是其旧部,而且如此狼狈,心里五味杂陈,沉默一会儿,低声命令道:“都给我起来,站好!”跪地官兵尽起,唯大哥不起。张文彬又说:“二排长,我命令你,起来!”原来这人是张文彬的二排长,聚集黑石山后,为隐藏身份不被暴露,就规定都以大哥兄弟相称。二排长听了张文彬命令,缓缓站起身,带着哭腔说:“队长,真对不起!给您丢人了!”
张文彬愤然道:“不是你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兄弟们,是郑维屏对不起兄弟们!是国军对不起兄弟们!我们组建墩前中队,原本就是为了抗日,谁知真到这一天,鬼子要来扫**,郑维屏却下令不予抵抗,解散部队,各自逃亡!”扫视一眼官兵,又说,“王木芳率部投降了日寇,还当了伪军二大队大队长,也有零零散散的人投了日伪,而你们坚守意志,不投日伪,这就是好样的,没给我张文彬丢人!”
二哥说:“报告队长!二排长告诉大家,坚决不能投降日本,最终即便落草为寇,也不当日本鬼子走狗!前几天梁筠懿还派人上山,诱降大家,被排长怒斥而去。”
张文彬说:“对,这才是我墩前官兵的志气!就凭这一点,我为你们骄傲!”转过头与王冰耳语几句,王冰点头,他又说,“王冰兄大家大多认识,我的亲家,抗日人士,他同意收留兄弟们,暂住他家,日后寻机而动,大家愿意否?”十几人皆喊:“愿意!愿意!”张文彬道:“好,大家穿戴整齐,回墩前村!”
杨子千、梁大胆、王冰等人给官兵解了捆绑,说些尴尬话。梁大胆看到八字胡捡起被子弹打坏的棉帽往头上扣,上前说道:“佩服兄弟的勇气,等我赔你一顶新帽。”八字胡不好意思地一笑:“哪里,兄长往下一寸我就没命了,得感谢你!”大家拾掇完毕,回去拆了帐篷,一同回墩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