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沟于家遇匪

过了一日,王冰告诉杨子千,今天要去雅格庄开会,要他在家休歇。杨子千练过几趟拳脚,想起那天王冰讲甲午英雄之事,正好今日有空闲,何不去文登营探访勇士王国成?穿戴整齐了,跟家里人打声招呼,上路而去。

他到了文登营,一番打听,还真找到其家人,得知王国成早年已去大连谋生,多年未归乡里。杨子千心下怅然,只好转头回行。由于徒步独往,也未按路径行走,田林沟壑对他来说只若平路。行将半个钟点,到天福山北麓,估摸再有半点钟可回墩前。

此时初春,气候尚冷,好在一路行得急,身上倒有些热乎。放慢脚步,且行且赏那山景。近些天常飘碎雪,山阴处一片淡白,无叶的刺槐和浓绿的针松,占据着山坡山坳,偶有乌鸦飞起,野鸟啼鸣,更显山之空旷。

杨子千从老家回来数日,心头牵挂之人,除了王冰,还有毕云。最近几日,杨子千打算去西南乡郑维屏驻地,看看这位至交兄弟,在国军里混得如何。今日途经沟于家村,何不去毕云老家看上一眼,待见到毕云时,也好说给他听听。他打定主意,改路往沟于家村而去。

到了村头,见一老妪井边汲水。他上前帮她打好水,问及毕云养母之事,对方说:“你说小老道啊,那我可清楚,他养母家就在我家屋后隔条街,小时候小老道常去我家玩耍,那孩子身世可怜,加上聪明伶俐,挺讨人喜欢。别看长得清瘦,可能吃,饭量大,有一回我包地瓜面饺儿,使了半把虾皮,好吃,他自己吃了半箅梁,我和老头吃了半箅梁,他那时才五六岁……”杨子千急忙说:“老大妈,我帮你挑水送回家,顺便去看看毕云妈妈。”说着就去拿担杖。老妪一把按住,说:“那家中早就没人了,你去也白去,三年前老姐妹走了,那个叫毕云的道长亲自来办的白事。”忽地四下转头看看,压低声音说,“小伙子我看你是个好人,跟你说哈,这阵子村里不太平,刀爷的人常常来村里抓人……”

杨子千打断她的话,追问:“刀爷是谁?为什么来村抓人?”老妪又四下看看,悄声说:“他们叫什么大刀帮,头头叫刀爷,这些人可坏,打架斗殴,欺负老百姓。这不,前些日子村里住的起义军,都去西边打鬼子了,大刀帮的人就提着把大刀,天天来村里转悠几圈,遇到外乡陌生人,大多会抓走,说是共产党的啥嫌疑分子……你快点走吧,刚刚我还看到他们抓走两人,一男一女……”“他们往哪儿走了?”杨子千瞪大眼问。老妪指了指一条山路:“就往这条路走了,四五个人绑两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唉……”杨子千听罢赶紧告辞而去。

他沿着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果然不到一刻钟,前面山路出现几人。杨子千赶忙躲避而行,很快到了几人背后,看时不是四五个人绑两人,而是两个男子押着一女子。两男子穿着相同,皆穿深灰色衣裤,打绑腿,包青黑头巾,背上背着锃亮的大刀,一看就是那大刀帮的人。两男子边走边呵斥女子,一年长粗壮男子推女子一把:“快走啊,磨磨蹭蹭的,去晚了吃不上夜饭,剩菜汤也难保喝上。”女子扭头回道:“少给我推推搡搡,我犯了什么罪,轮得着你们大刀帮抓我?”另一年轻清瘦男子说:“还嫌推推搡搡,你不赶快行路,俺哥俩把你拖进树林弄你!”女子扭头过来,“呸”吐一口,骂道:“不要脸!你没有妈妈姐妹吗?不怕遭报应!”年长男子又推女子一把:“先别嘴硬,等我们交给刀爷,谁知道他会怎样!”

杨子千后边听着,恨得咬牙切齿。他眼珠转了转,猛地快行几步,叫了声:“劳驾几位,打听个道。”两男子吃一惊,几乎同时唰地抽出背后的大刀,转身指向杨子千。杨子千装作害怕的样子,边摸口袋,边说:“两位爷别、别……别误会啊,我就是打听个道,问、问个路……”说着掏出一包古印香烟,递过去。那次张文彬从文登回来,第二天发现兜里还有两包古印香烟,估计是走时丛镜月塞兜里的,好心好意送一包给王冰,王冰不稀罕抽,扔给了杨子千,今天本来是带给王国成的,没想在这派上用场。

两男子见杨子千靠近了,一齐抖着大刀叫道:“停下说话!”杨子千停住脚,点头哈腰说:“好啊两位爷,是这么回事,我是打威海卫来的,威海卫的荣爷二位可知晓?”日寇侵占威海卫后,绝大多数中华儿女走上抗日救国之路,但也有汉奸人物为日寇充当犬马,威海卫突出人物有二,一位是富商戚仁亭,早年就带头镇压反日抗日的进步学生,1938 年 3 月 7 日日寇登陆威海卫,戚仁亭带人到码头摇旗呐喊,欢迎日本人,晚上设宴宴请日寇头头,当即被日本人任命为威海卫维持会副会长及商会会长,大摇大摆为日寇效劳,当起了汉奸。另一位是邵笠荣,心狠手辣,黑道称之为“荣爷”,他操控文荣威地区“先天道反共救国会”,受日本人扶持,在先天道山东威海卫分会基础上发展起一支反动武装,是日伪实施残暴统治的帮凶,也是人民开展抗日活动的障碍。近期他频频前往北平,由先天道北平东城分会副会长林景阳介绍,正式加入先天道。林景阳也曾两次来威,磋商筹建先天道威海卫分会事宜。这些事多为王冰告诉杨子千的。

两男子听了杨子千的话,顿时愣了愣,在这条道上混的人,威海卫荣爷大名哪个不晓?就连他们大刀帮首领刀爷,也对荣爷尊崇有加。两人打量着杨子千,眼神飘着疑惑,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年纪的年长男子问:“你、你是……”杨子千轻声一笑,显得亲近起来,说:“看来二位当是刀爷的人。本人姓邵,邵会长是我的本家叔叔,受我叔托付,前来拜见刀爷,有要事禀报……嘿嘿,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咱们的队伍迅猛壮大,咱们都成了弟兄,共同为大日本帝国效劳……”

那女子也已转过头来,原以为来了救星,没想却是一伙的歹徒,听罢这话气得狠狠瞪着杨子千。两男子听了这话,似乎有些信了,大刀斜放下来。二十出头的清瘦男子看看年长男子。年长男子反复打量杨子千,说:“你说这话有些可信,可怎么肯定你不是来害刀爷的?”杨子千哈哈一笑,环顾四周说:“我可是受我叔托付,一人前来拜见刀爷的,别说刀爷有几百个威风凛凛的弟兄,即便你们二位,哪个还敢造次。”见二人愈发相信了,左手拿着烟,右手伸进兜里摸索,说道,“我这里有我叔的亲笔信,是让亲手交给刀爷的,我拿给二位瞅一眼,别看太细哈。”边摸索着边靠近身来,待近至伸手能抓住对方时,右手从衣兜掏出,口中咕哝着“怕掉了,放得深了。看看吧———”右手快速伸向年长男子,未待他看清什么密信,两手陡然一张,闪电般伸向两男子,抓住两人握刀的手腕,发力一掰。两人同时“啊”的一声,两把大刀落地。杨子千朝女子喊声“闪开”,纵身上前一步,两手上抬,使出绊脚,两男子一齐跌倒于地。

杨子千迅疾拾起两把大刀,跳到歹人跟前,见两人正要爬起,翻起刀背砍向其肩颈,痛得他们“妈呀”一声扑倒在地。他随即翻过刀刃架在二人脖颈后,说声:“这大刀有多锋利你们自己清楚,不想活命的你就动!”两人吓得脸贴着地皮,齐声哀求:“好、好汉饶命……饶命……”杨子千说:“我并非那什么狗屁荣爷的家侄,我是江湖杀手,绰号‘黑雕’,花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那位刀爷滥杀无辜,血债累累,有人花了大钱,雇我除害!你俩要是识相,可饶你们狗命!”两人连忙求饶:“好汉只要不、不杀我俩,怎、怎样都行!怎样都行……”杨子千说:“那好,只要听我吩咐,可保你俩性命!否则,立马脑袋落地!”两人直喊:“不敢不敢,听爷吩咐……”“那好,你,起身,跪着!”杨子千摇摇刀背,碰碰年轻男子后脑勺。年轻男子赶紧照办。“解下他腰带,将他双手反绑!”年轻男子照做,把地上男子反绑了。杨子千又命他解了女子捆绑,然后贴地趴卧。

这时杨子千交一把大刀给女子,指指反绑双手的男子说:“这位姐妹举刀看着他,敢动一下你就砍他!”女子会意,接过大刀,故意说:“放心吧,俺妈叫俺杀鸡,俺不会,一刀把鸡头剁掉!”趴地男子吓得一抖:“姑奶奶别别别……我不动……”杨子千起身绑了年轻男子,回头问女子:“你是不是还有个同伴?”女子说:“嗯,一位大哥,被他们同伙绑上山了,我脚崴了走不快,落在后头。”杨子千问清两男子山上情况,想了想,对女子说:“我去山上看看,你在这儿等着,最迟三个钟头,我若不回来,你就别等了,赶紧离开。”女子点点头:“嗯,你要小心。”杨子千看她一眼:“放心吧,我没事。我黑雕走南闯北,大风大浪见识多了,这桩小事,嘿嘿……”

他说完话,动手脱了年长男子外衣,将他反绑于路边老松树上,给女子一把大刀,说:“你拿刀看着,他要想动歪的,就砍死他!我身上带了枪,比刀更管用。”这话是说给歹人听的,女子也信以为真,答应下了。杨子千套上歹人外衣,包上头巾,押着清瘦男子往山里去。

行一刻钟,天已薄暮,前面现一山口。清瘦男子说:“前面到地场了。”杨子千说:“好。按我说的行动,你敢耍花招,我在身后一刀捅了你!”说罢一手搭着他的肩,半俯着身子前行。没走几步,路边一高处岩石旁有人问:“弄么的?”清瘦男子答道:“我,小六子。”大石后转出一人,穿着打扮皆同,看看走来的二位,又问:“咋的呀?伤啦?”清瘦男子说:“老四肚子痛,赶紧扶回来,喝点姜汤祛祛寒。”上边那人说:“快点儿去吧,晚了熬饭的封灶了。”清瘦男子答应着快步走过。

这是个简易山寨,依据地势,搭了些草屋,看上去很不显眼。此时天光已暗,一处较大草屋里已亮起灯盏,人影晃动。清瘦男子低声说:“那是饭堂,正在开饭,刀爷应该在此……你、你……”杨子千回道:“先不管他,带我去找抓来那人。”清瘦男子说:“我们抓来的人,都关在饭堂后边屋里,等刀爷审过了,有的杀死,有的让家人拿钱拿粮赎人。去后边屋必从饭堂边上过,你看……”杨子千嗯了一声,说:“不打紧,趁他们不注意溜过去,再说我穿了这身衣服,不会引起注意。”男子又说:“我、我还想活命,你把我绑这树上吧,堵上嘴……”杨子千明白其意,照他说的做了。

杨子千一人溜到饭堂后面,果然有个小屋,门口站着个背刀的男子,跟清瘦男子一样打扮。屋里有人大声嚷嚷:“快放我走,我就是个普通百姓,凭什么抓我……”门口男子朝屋里说道:“别喊了,又不是我抓你来,我替一会儿,等他们吃完饭过来,你跟他们说去!”杨子千见机会难得,低着头快步走过去。看守男子转过头来,高兴道:“这么快就吃完了,没给我多留些?”杨子千一个箭步冲上去勒住他脖子,拖进屋里。那人吓得呜噜呜噜:“不……不是我抓……”杨子千靠近他耳旁厉声说道:“不准吱声,饶你不死!”那人“嗯嗯”两声便无动静。杨子千扯下他头巾,连嘴带脸勒住,见旁边墙上挂了绳索,又给他缠了腿脚,推到墙根地上,赶紧过来救人。

被抓之人被五花大绑捆在一根粗木桩上,杨子千拾起地上的大刀,三下两下割断绳索。那人说:“多谢壮士。”一打照面,两人一愣,尽管灯光微弱,都认出了对方,被抓那人竟然是凤林集上的剃头匠!那日他救了杨子千,今日杨子千救了他,实乃缘分也!杨子千扯他一把:“快走。”两人溜出草屋。

走到饭堂旁,有人吃完饭,在门口闲谈。屋里有个沙哑嗓音说:“他妈的,老四不是抓了个女的吗?咋还没到?”屋外人说:“谁知道啊,老四那玩意儿,说不定半路把人收拾了。”沙哑嗓音说:“以后定个规矩,抓到女的,得在我这先过堂,不能乱动!”屋里屋外哈哈笑。杨子千看他们吃完饭的越来越多,不敢耽搁,让剃头匠走外侧,他穿了那衣服走里侧,挡着剃头匠,借了昏暗之便,快步走过,歹人竟未发觉。两人正偷偷高兴,忽闻前边有人喊:“刀爷不好啦!刀爷不好啦———”原来刚才山口放哨那人,回来吃饭时,发现了绑在树上的小六子!

饭堂的歹人顿时乱起来,沙哑嗓音叫道:“他妈的咋的啦?快去看看!”领着一帮人跑过来。杨子千见势不妙,低声说:“快跑!”两人撒腿便跑。不想正被放哨那人看到,扯着嗓子喊:“在这在这!快过来抓人!”挥舞着大刀扑上来。杨子千已无退路,急中生智扯下头巾抛向那人,对方不知就里,挥刀砍向头巾。杨子千飞身踢脚,正中他手腕,大刀飞出,他痛得刚叫一声,杨子千一记老拳已将他闷倒,二人逃出。

二人跌跌撞撞跑回那地方,天已大黑。杨子千说:“好像就在这块儿。”剃头匠叫道:“芳春———芳春———”便听旁边树林里回声:“我在这里。”三人会合,剃头匠说:“咱们快跑!”杨子千看一眼后边举着火把追来的匪徒,说道:“芳春崴了脚跑不快,你俩快走,我拖住他们。”剃头匠道:“不能啊,大刀帮心狠手辣,人又多,你会吃亏!快一起走!”杨子千推他一把,反身迎着火把奔去。

再说大刀帮众徒,举着大刀火把,追下山来。跑在前头的两个帮徒突然止步,放低火把照看前方,却见穿了大刀帮衣裤的杨子千躺在路上。沙哑嗓音的彪形大汉叫道:“咋的啦?”身前帮徒说:“有我们兄弟躺那啦,刀爷!”原来这厮正是大刀帮帮主刀爷。刀爷扒拉开帮徒,提着刀打着火把上前,嘴里骂骂咧咧:“妈个巴子躺这儿弄么?装熊啊?”近至跟前,举火把来照,杨子千突地腾起双腿,蹬向那厮前腹。饭堂晚上煮的杂面汤,就虾酱,刀爷最爱这口,吃了两大海碗,肚子鼓鼓的,这一脚力道太强,踢得又正,刀爷只觉肚子要爆裂,痛得嗷嗷叫,踉踉跄跄往后倒去,火把大刀也飞向身后,吓得众帮徒哇哇怪叫,纷纷躲闪。杨子千趁机滚向众帮徒,帮徒挥刀乱砍,杨子千腾挪闪过,那刀砍中旁边帮徒膝盖,痛得呼爹喊娘。杨子千滚进人群,大刀火把完全无用,在地面划拉几只腿脚抱住,猛一拖拽,倒下一片帮徒。他再扛起一帮徒起身扔进人堆,众人又是一片乱叫……

刀爷站在稍高处,捧着肚子哼哼,眼见这夜战只有吃亏的份儿,喊道:“兄弟们撤吧!便宜这小子一回!来日方长,此仇再报!”帮徒们呼啦啦后撤,杨子千寻机钻进路边树林,眼看着众匪撤回山寨,方才摸黑下山。

杨子千未在沟于家村停留,免生差池。此时新月朦胧,出村小路隐约可辨。脱了匪人外衣,小心踏入月夜,不多久即到天福山东麓南北官道,北行顺畅,一个多钟头回到了墩前村。

王冰在家中正急得团团转,见杨子千回来,朝他肩膀就是一拳,然后浑身上下前前后后打量起来:“咋的?又干架啦?跟谁呀?”杨子千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擦擦嘴说:“土匪。”王冰愣一下:“土匪?这一带除了郑维屏的部队、王兴仁的部队,再就是日伪军,哪一个算土匪?”杨子千喘息几下说:“大刀帮。”“大刀帮?”王冰瞪一下眼,走到院中,吩咐家人煮碗热面。

他回到屋里,杨子千已脱了弄脏的外衣,坐在土炉旁取暖。王冰添几块劈好的木头到炉膛里,拿个杌子正对杨子千坐下,说:“你爱干架,但我发现,你每次干架都是以正义对不义。”杨子千叹口气:“不知咋的,看到欺人之事就忍不住要出手,今天在沟于家村,碰到土匪大刀帮绑人……”“沟于家村?”王冰一下站起来。沟于家村位于天福山北二里,曾是中共胶东临时特委和胶东特委驻地,素有“小苏区”之称。共产党人理琪来到胶东,在此居住,并在沟于家村成立中共文登县委,同时也是中共胶东特委秘密活动点,1935 年和 1937 年胶东特委在此策划了“一一四”暴动和天福山起义,是当时胶东革命的中心。

杨子千讲完前后经过,王冰浓眉紧蹙:“这也太猖狂!我们的队伍才走了不几天,大刀帮就敢到沟于家村抓人、绑票,不光是土匪行径,还是日伪军的帮凶!”杨子千说:“说的是啊,我本来只是顺路过去想看看毕云兄养母,没想到遇上光天化日绑人的土匪。”王冰又问:“你说救出的两个人,男的是凤林集的剃头匠,女的叫芳春?”杨子千回道:“错不了。剃头匠救过我,我哪敢忘?女的不认识,但我觉得她跟你一样也是干正事的,剃头匠叫她芳春。”王冰点点头,说道:“剃头匠叫林福,西边草庙子人,你说得对,是个干正事的。那位女子芳春,估计应是曹芳春,她亲叔叫曹云章,是中共文登县委书记,被国民党枪杀了。”杨子千一瞪眼:“中共县委书记的侄女?怪不得面对匪徒毫不畏惧!”王冰点头:“嗯,都是了不起的人。”原来正如王冰所言,林福和曹芳春都是中共党员,在家乡草庙子一带开展抗日斗争,今天曹芳春去沟于家村找寻党组织,请示当前抗日斗争一些拿捏不准的事,顺便叫上林福做伴,结果不但扑了空,还遇大刀帮遭绑,若不是叫杨子千碰上,出手相救,还不知道后果如何。

炉膛里的火渐渐转弱,发出暗红的光。王冰又添几块劈柴,顿时发出哔啵声,冒出一股青烟,带着杂木焦香。王冰望着炉膛里的火又燃起,眼睛被火苗映得闪闪跳动。他拨一下炉膛中燃柴,火苗突地又旺些,他两眼盯着火苗说道:“你是聪明人,我干的事,你心里清楚,你是什么样人,我也明白,否则咱俩不会结拜。”杨子千低着头,两手相交,缓缓说道:“我要是不知你干的啥,那是傻子。”顿了顿又说,“你是共产党的人,给共产党做事,还有跟你开会那些人,都是为这个国家着想、为老百姓谋幸福的人。”

王冰转过身来,伸出手掌,杨子千看一眼也伸过手掌,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王冰看着杨子千,两人的脸庞被火苗映得通红。王冰郑重道:“谢谢杨兄,懂我,懂我们。其实咱俩是一路的人,深明大义,爱憎分明,不畏强暴,为国为民不惜自身性命!我没有妄言吧?”杨子千盯着王冰的眼,激动得咬紧牙关,不住点头:“我俩、还有你们组织的那些人,都是这样的人,我由衷钦佩!虽然我还不是你们组织里的人,但我跟你们有共同的心愿,那就是打败日伪军,赶走侵略者,让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王冰用力握握他的手:“说得好!杨兄之言,正是我们党当前的奋斗方向。”起身端过茶杯递给他,“可就是不理解,同样是中国人,同样是中国军队,所作所为怎么就不一样呢?汉奸伪军自不必说,就连郑维屏这样的自诩为国民党正规军,也干着阳奉阴违之事,以共产党为敌……”杨子千抬头看王冰:“王兄既说此话,想必是国民党又对共产党有不义之举?”王冰点点头,叹口气说:“正是。殷少欣几位同志组织小学教师成立‘抗日救国会’,以发动群众抗日救国,郑维屏部五营营长石兆麟,绰号石猴子,竟然下令逮捕他们,幸在内部人员掩护下逃脱。”杨子千气愤道:“国军这般做法实在无理,共产党人积极抗日,他却在背后捅刀,这不是帮日本鬼子忙吗?”稍顿又说,“不行,毕云兄不能在这样的队伍里,我必须尽快去找他。他一心抗日,共产党才是他应当参加的队伍。”

说话间,家人端了热腾腾面条进来。王冰让杨子千吃着,起身出去。

时隔月余,春光三月。杨子千帮王冰做完手头要事,赶忙启程西去,到汪疃郑维屏部看望毕云。日出上路,道途躜行,七点来钟抵汪疃。忽觉两手空空,不合礼仪,打听了当日正是邻近的界石大集,抬脚赶往界石。界石乃昆嵛山脚下一处集镇,又叫大界石,四外环山,天高日小,四季风光幽美迷人。每逢集日,多有山珍美味售卖,采购者纷至沓来。杨子千来到集上,且看且行,满眼的新鲜。

正行间,忽听前边有人吵架,近前看时,众人围观的争吵双方,身份有些独特:一边是身着军装的国军兵士,另一边是身背大刀的两个彪形大汉,谁也不是善茬。杨子千一打眼那两个背大刀的男子,心便生恶,深灰衣裤打绑腿,头覆青巾背大刀,分明是大刀帮徒!只听那国军兵士说:“这只山养母鸡是我先谈妥价钱,你们凭啥搅闹?”一大刀男子说:“爷比你先喊了市,今天的母鸡爷全包了,哪个也不例外,你没听见?”国军兵士说:“霸道!什么喊市,我还想市了呢!我早就想这只母鸡是我的!”说着弯腰去拿地上的母鸡。另一大刀男子上前一步踩住鸡头,痛得母鸡厉声嘶叫,男子对着国军兵士说:“你敢硬抢?问问爷的大刀答应不!”

国军兵士直起腰,怒怼道:“我知道你是大刀帮的,你一把破大刀,还敢对我军人行凶不成!”汉子唰地抽出大刀拄在地上,恶笑一声:“破大刀?看来你还不知我大刀帮的厉害!爷看你不是平头百姓,让你一步,今天谁敢作证这母鸡是你先买的,爷就不跟你争,否则,刀下无情!”朝地上的卖鸡老汉问,“你这老东西说说,是他先买你的鸡吗?嗯?!”

老汉看一眼亮闪闪的大刀,吓得浑身发抖,流出眼泪,突然“阿巴阿巴”地两手瞎比画。国军兵士惊讶道:“哎哎老伯,你刚才会说话呀,咱俩谈好了价钱,怎么一下子成了哑巴?”大刀男子哈哈一笑:“爷能让会说话的变哑巴,你试试看能让哑巴会说话?”又摇头晃脑看看周边围观的人,恶狠狠地说,“我,虎头刀,”瞥一眼身旁的同伙,“兄弟狼头刀,不少人知晓这些声名,恐怕还有人领教过,身在大刀帮,住在大界石,这界石大集,是我哥俩多年的老地盘,喊个市,占个货,说一不二!今天你们这些看玩意儿的,谁敢出来作证啊?谁说这鸡是国军小子先买的,我就不跟他争!没有作证的,这鸡一根毛也跑不了!啊哈哈哈哈……”围观的人吓得纷纷后撤。唯独一人站着未动,正是杨子千。

虎头刀狂笑几声,忽见有人竟然并不惧怕,独自站在人圈里一动不动,笑声戛然而止,瞪着杨子千:“你小子是瘸了还是瘫了,不会动了?”杨子千面无表情,抬脚走近,朝着虎头刀微微一笑。虎头刀一怔,上下打量这个矮半头的平常小子:“你,敢笑?”杨子千嘿嘿两声:“敢笑,还敢作证。”虎头刀轻吸一口气,提起拄地的大刀,目露凶光:“你、你说作证?敢给这小子作证?”杨子千看一眼旁边的国军兵士,又看看蹲在地上的卖鸡老人,平静地说:“这位大爷并不是哑巴,是被你吓得不会说话了。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人讲好价钱,国军兄弟正要付钱,你过来抢生意。”“还、还、还抢生意,虎爷我先抢你一条胳膊再说!”忽地抡起大刀朝杨子千砍来。

周围的人吓得哇哇乱叫,有的捂住脸有的扭过头。只听“哎呀”一声,胆大的拿眼看时,却见杨子千左臂并未被砍掉,而是铁柱一般擎起,手掌紧攥着虎头刀手腕,痛得那厮连声怪叫。杨子千一抖手腕,虎头刀大叫一声,手松刀落,杨子千右手疾出接住刀柄,竖刀怒视。围观者“啊”地低声惊叫,心下纷纷叫好。

却见不远处七八个大刀帮徒呼啦啦奔来,锃亮的大刀片半空挥舞,眨眼间跑至跟前,刀尖指向杨子千。带头的一个叫了声“虎哥,闪下身,别喷血身上”,挥刀向杨子千砍来。杨子千松开虎头刀的胳膊,顺势击他一掌,身躯矮下,左脚后蹬,正中挥刀男子肋部,那厮“啊”的一声,大刀飞出,噔噔噔后退数步,被众徒扶住。那边虎头刀吃了一掌,也后退几步,旁边的兄弟狼头刀扶他一把,挥刀冲将上来,抡圆了膀子劈砍。杨子千挥起大刀迎挡,两刀空中相击,叮啷啷一阵响,撕裂人心。

正当此时,人群中“砰”的一声枪响,众人皆是一惊,拿眼看时,一人端着手枪,快步上前。杨子千一看却是毕云,叫了声:“你呀……”毕云伸出左掌止住说话,朝大刀帮众徒说:“大刀再快,快不过子弹!都给我放下!”这时惊呆的兵士也摘下身后背着的长枪,“哗啦”拉动枪栓,端着枪指向狼头刀:“谁要砍我队长,一枪毙命!”众刀徒纷纷收起举着的刀,看着毕云。

毕云将杨子千扒拉至身后,端着的手枪放下来,朝众刀徒说:“敝人毕云,郑维屏司令手下武术队队长,八百威武兵教头!威海卫国术馆馆长商立旦,赫赫有名的‘大刀王’,你们这帮人的师爷,都败在我的手下!你们是动拳脚,还是动刀枪,我奉陪!”众刀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当如何。毕云微微一笑,接着说,“哪位要是手痒痒,想练练拳脚,咱就试试,当着满集人的面,我单出一只手,要是斗不过你,我自当认输,随你们所为。”敛起笑容,神情冷峻,踱前两步又说,“这里是郑司令防区,谁胆敢恃强霸道,无法无天,尤其伤害国军官兵,有多少毙多少!郑司令会嘉奖表彰,谁先试试啊?”说罢端枪朝虎头刀兄弟俩走去,两人吓得步步后退。

这时有个帮徒跑过来,附在虎头刀耳边说:“这人是威海卫的小老道,武功了得,现在是郑维屏武术队队长兼教官……”虎头刀听罢,瞅毕云一眼,一挥手:“走!”众刀徒呼啦啦往集外离去。

围观的众人一齐朝着毕云、杨子千鼓掌,有人喊:“大刀帮遇到了正规军,可是凉蛋了!这帮东西欺压百姓,早该制制他们!”毕云朝大伙挥挥手,说:“大刀帮正在勾结日本鬼子,成了汉奸组织,破坏我们抗日,往后要是遇到大刀帮为非作歹,可以报告抗日组织!大家散去吧,抓紧时间赶集,尽量不要黑天赶路。”众人应声散去。

毕云回身拍一把杨子千:“走,我们回去说话。”杨子千应一声,弯腰把钱递给卖鸡老汉。老汉惊魂未定,颤巍巍地接过钱,连篓子都不要了,转身快步离去。兵士把钱递给杨子千,杨子千说:“这钱正好该我花。我来看望毕云兄,特地来集上买点儿东西做礼品,不想遇上这事。”兵士带好东西,三人回走。杨子千说:“大刀帮现在太猖狂!”就把沟于家村那次遭遇说给毕云听。毕云听完说道:“他们猖狂,是有日本人撑腰。威海城里的邵笠荣,巴结日寇,据军事情报,日本人已同意他组建大刀会,破坏抗日。”杨子千说:“嗯,我也听王冰兄弟说过这事,眼前的大刀帮,下一步成为大刀会,势力大增,不容小觑。”

两人拉着话,说着各自近时的情况,不知不觉到了汪疃。毕云对杨子千笑笑说:“你今天来,还真是机缘凑巧。”杨子千不解:“怎么说?”毕云道:“你说的那个梁大胆,也在我这儿。”杨子千一听高兴得瞪起眼:“这个梁大胆,我还想打你这回去找找他呢,没想到直接碰上了。”毕云说:“他拜我为师,在这里练武,前段时间摔伤腿,这不每个集日都要买只老母鸡给他炖汤补养。”杨子千忙问:“伤得重吗?”毕云说:“不算太重,休养这段时间,差不多好了。”杨子千“哦”地松口气。

回到驻地,杨子千与梁大胆重逢,自是一番惊喜,互相寒暄,诉说思念之情。晚上毕云做了几个好菜,招待杨子千。饭后两人外出溜达,杨子千说:“毕兄干上了武术队队长,看来在这干得春风得意啊。”毕云叹口气,慢慢说道:“什么得意啊,郑维屏为了让我好好教授士兵,给个虚名,没什么实权。”顿了下又说,“来这段时间,我慢慢看透了,还真如你先前所说,郑维屏不是我想象的抗日队伍,对日本人的态度渐有变化,乃至有些暧昧。”杨子千接口说:“咱兄弟俩没有忌讳,说句掏心的话,讲抗日,共产党人还是最靠谱。”毕云四下看一眼,压低声音:“你是说王冰他们?”杨子千说:“嗯,他们是真抗日,不怕牺牲的那种。”毕云低头沉思良久,才说:“或许我选择来投郑维屏是错的。”杨子千环视四周,凑到毕云耳边说:“现在也不晚,我可向王冰他们保荐。”毕云没吱声,走了几步,站下来,对杨子千说:“抗日大事,我会认真抉择,不能再错。”两人又向远处走去。

正如毕云所言,时过不久,郑维屏撕破脸皮,不顾抗日大局,正式与中共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