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桥头羊汤

到了老井羊汤馆,已过午时,人已不多。井掌柜和王冰是老熟人,打着招呼出门迎迓。王冰挑个靠窗亮堂的雅间,让几位就座。于茯叶却嚷着去看老井,三个女子便到河边去。

杨子千喝口茶水对王冰说:“甲午战争,听人说过,真没想到兄弟的家就在古战场。杨某人崇拜英雄,兄弟再讲些英雄事迹听听。”

王冰爽快地说:“好,咱这里是出英雄的地方,英雄人物一抓一大把,我拣几个说说。”喝口茶润润喉,说,“我先说甲午英雄,邓世昌、丁汝昌这些名声大的想必杨兄熟知,不再赘述,就说两个离咱最近的英雄,周家恩和王国成。周家恩是清朝陆军营官,驻威海卫,刚才咱说的石夹河之战孙万林部清军难敌日军火力西撤后,日军经过桥头一带继续北上进攻威海卫,一路上最大的屏障就是摩天岭了。摩天岭是威海卫东南最高的一座山,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山顶有北洋海军修筑的炮台,开战时驻守一营兵力。日军想进军威海卫,必须拿下摩天岭,于是成千上万的日军向摩天岭发起疯狂的进攻。清军营官周家恩指挥清军猛烈回击。开始时清军利用土炮和地理优势,打得鬼子尸陈遍野,伤亡惨重,但时间久了,日军连番不断疯狂进攻,清军也伤亡过半,但没一人退缩。最后清军只剩下周家恩一人应战数千日军,身负重伤肠子流出体外,也毫不畏惧,最终壮烈牺牲。另一位英雄王国成,他是咱南面不远处文登营人氏,在甲午海战中,管带方伯谦挂白旗驾舰逃跑,日舰疯狂追击,要致清舰于死地,王国成不顾个人安危,跳上炮位,向日舰开炮,致日舰受伤逃离。”

杨子千插言道:“王国成身安无恙?”王冰说:“他没事,提督丁汝昌给他奖赏,甲午过后回了文登营老家。”杨子千忙问:“他现今在文登营?”王冰说:“那就不知了。”杨子千还要说话,猛然看到窗外河边于茯叶三人被一帮伪军围上,似乎还撕撕扯扯,忽地起身,说声“有人欺负她们”,跑出店门。王冰紧随而去。

不远处的石夹河边老井旁,七八个背着枪的伪军,和一个挎短枪的头头,正围着三个女子,污言秽语调戏。那头头中等个头,瘦身膀,看样子中午喝的不少,脸红得像紫猪肝,说话牙帮有点儿硬:“你这骚、骚娘们,在老……老井边这么近,脏了一井好水……给我滚、滚一边儿去……”伸手上前抓摸于茯叶。于茯叶闪开身,瞪着他说:“你嘴干净点,别动手动脚!”那头头跟上一步,歪嘴一笑:“咱俩谁不干、干净啊?脱了衣服比、比比看,你先、先脱……”又要伸手拉扯于茯叶。徐杰一步上去,挡在叶子跟前,平静地说:“许队长,都不是外来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要开这样玩笑。”

原来这头头是驻桥头的伪军小队长许尐明。许尐明斜眼看看徐杰,不高兴地说:“你是谁、谁啊?又老又……不好看,没这小姑娘水……水灵……去一边!”扒拉开徐杰,又扑向于茯叶。徐杰一把扯过于茯叶:“咱走!”许尐明叫道:“兄弟们给、给我堵、堵住了,看看小娘们哪、哪里跑,除非从弟兄们头上跨、跨过去,啊哈哈哈……”伪军们听头头一说,赶紧互相挤紧,有的看似不情愿,但也不敢得罪小队长。三个女子四下转着也出不去,于茯叶急得要流泪。

“各位这样不好吧?欺负弱女子,不是大老爷们做的事。”杨子千站在圈外稍高处河堤上,双臂抱胸,说道。旁边有几个看热闹的也低声附和。伪军们一齐回头打量杨子千。许尐明抻着脖子看,见是个外形普通的汉子,绝非大侠之貌,敢来管我闲事?他骂骂咧咧说道:“你他妈谁、谁呀?关你屁、屁事,敢这样跟爷说话!”杨子千压住火气说:“她们是我熟人,怎能不关我事?”“熟人?怎么个熟、熟法?一个被窝睡、睡过?咋、咋样啊?说给大伙儿听听老子就、就放人,哈哈哈……”徐杰三人气得怒视着许尐明。杨子千依旧强压怒火,对许尐明说:“听她们还叫你一声队长,你这样欺负平民百姓,算哪门子队长?”

许尐明一听朝杨子千瞪眼道:“老子今天就、就欺负了,你想咋的?就你这小样儿,还想英雄救美?有本事你救、救啊!能救出去就、就放她们走,救不出去你、你小子也别想走!”杨子千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大步走下堤岸。虽然河岸陡滑,但杨子千步履健捷而轻盈,三步两步来到伪军跟前。伪军不知来人是谁,有些许慌乱。许尐明酒劲似已过去,喊道:“兄弟们给我堵好了,看这小子有多大能耐!”伪军们赶紧转身朝外,鼓着劲儿对着杨子千。杨子千瞪眼扫视一遍伪军,眼前的两个小个子看了杨子千眼神心里发凉,禁不住一哆嗦。杨子千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并没对这俩伪军出手,而是挪一步,专挑两个高出半头的大块头伪军,站在跟前。此一举动,两个小个子伪军转头相望,满面惊奇。两个大个子伪军也是一愣,赶忙握紧双拳,运力站稳,应对局势。而圈里的许尐明更是一头雾水,右手悄悄摁住腰间手枪,跷着脚抻着脖想看杨子千,可正好被两个高个子伪军挡住,转头晃脑也看不见,暗自纳闷:这小子是不是不过火(本地语:傻)?个头也不比我高,咋专挑我手下这对蛮牛对付?只怕一牛蹄子把你小子捅个窟窿!

却看外面杨子千,站在这对看似最壮实的伪军跟前,慢慢平伸两臂,两手相合,插进两人胳膊之间。两个伪军不知就里,急忙同时用力想挤住这手,可这手似钢钎一样哪里挤得住。他们心里不禁一惊:完了,遇高人啦!还没想明白该咋应付,就觉那手像炸药崩裂,力大无比,把两人推向两边,身边的伪军弟兄一齐飞出去,三四个伪军倒在两尺开外,最外边的小个子伪军踉踉跄跄跌倒在老井石台上,半个脑袋搭在井口,军帽掉进井里。人群顿时大乱。看玩意儿的扭身往外跑,倒地的伪军手忙脚乱要起身,许尐明哆哆嗦嗦拔不出枪来。

杨子千一个箭步冲进圈里,推着三女子往河岸跑,尚未跑上岸边,突然身后一声枪响。大家一惊,转头看,许尐明和伪军小枪大枪一齐指向他们。许尐明的手枪口还冒着一丝青烟,是他刚才朝天开枪示威。“都给老子乖乖滚回来!你能跑过老子的子弹?!”杨子千刚要往回走,身边的王冰往后扒拉他一下。

王冰前行几步,离许尐明五六步远站定,抱拳说:“许队长息怒,王某在下有礼了。”许尐明看他一眼:“你又是哪路神仙?想干啥?”王冰道:“敝人本乡本土,教书讲学,算是个从文之人。想求……”许尐明不耐烦地打断他:“去去去,别来这套,管你是文人武将,老子这枪口可不认人!”他朝伪军们一挥手“兄弟们端着家伙上去,绑了那三个女子还有那小子,带回去审讯!”伪军答应着“是”端枪上了堤岸,把四人围住,有两个伪军掏出绳索挨个绑人。杨子千冲走上来的许尐明说:“你怎么言而无信?不是说好我能救出人来就放人?”许尐明嘿嘿一笑:“你小子有点能耐呀,原本想逗这几个小娘们玩一玩就过去了,半道出来你这么个东西,身怀异术,老子怀疑你是歪门邪道上的,带回去审审再说,或能抓个乱党。”朝伪军喊,“都给我绑结实了!一个不漏!”

这时井掌柜匆匆赶来,满脸笑容:“许队长,误会!误会呀!这几人都是我的老食客,我都熟识,绝不是什么乱党分子!刚刚还在敝店定了羊汤、油饼,我都做好了,正要上桌呢。”许尐明瞟他一眼:“你一个熬羊肉汤的,这乱党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井掌柜靠近他压低声音:“请许队长借一步说话。”许尐明瞅他一眼,走到旁边说:“借一步,我这一步可金贵呀,有何贵言?”井掌柜一手挡嘴,凑他耳边说:“今中午队长喝那羊汤,我可是加了上好的肉,我还切了二斤给您留着,这就去包好带走。这肉啊饼啊您啥时想吃就过来,也不用什么钱不钱的……”许尐明一瞪眼:“你这借一步是跟我算账啊,还是把我当饭桶啊?”井掌柜一急:“哪敢啊许队长,我是说他们四个真是我的熟客……那肉啊饼啊算个啥呀……”王冰也过来求情。许尐明一瞪眼:“你们这是要劫法场啊!再胡搅蛮缠,把你们俩一起绑了带走!”

伪军已把四人绑好,杨子千还格外加一根绳,绑了个牢靠。杨子千心里在打着算盘,自己想逃掉那是轻而易举,可那样的话这事就更说不清了。还是先跟他们去吧,根据情况再想办法。伪军端着枪,押着杨子千四人。许尐明瞅瞅他们,朝王冰瞥一眼,得意道:“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看谁不顺眼就绑谁!哼,教书先生,文人,除了南京汪大总统,郑维屏说情也没用!走!”

刚走两步,突然身后有人说:“子明兄弟,这是为何?”许尐明一愣神,回头看,一个骑马的军官带着四个兵士,顺河堤自西而来。这当官的许尐明认识,王兴仁、胡寿恒部下中队长张文彬,现驻防墩前村。王胡二人原本是文登荣成沿海一带盐务警察头头,抗战爆发后被郑维屏收编,将警察局扩编成保安第二旅,王任旅长,胡任副旅长兼荣成县长。说起来也有些渊源,伪军孟家庄中队中队长梁筠懿原本也是王胡部下,与张文彬私交尚可,只是国共日伪混战之际,梁筠懿投靠了日伪,而张文彬则属国民党郑维屏部,效劳两个主子而已。梁筠懿中队下辖三个小队,许尐明为第二小队队长,驻防桥头,与张文彬部相邻而据,难免偶尔小有摩擦,但大局尚可,没有生出冲突。

便说许尐明见是张文彬,赶忙换副笑脸,说道:“哟,这么巧啊!张队长何处贵干?”伪军们见队长有事,也都停下。张文彬下马,把缰绳扔给身后卫兵,微微一笑,说:“啥是贵干,去跟梁队长喝茶打牌就是贵干。”说着走过来,对许尐明低声说,“许队长抓这几个人,是要找梁队长邀功请赏啊,还是想私下……”手指轻轻做了个数钱动作。许尐明尴尬一笑:“哪里哪里,这是公务,公事公办,抓坏人。嘿嘿,抓坏人。”张文彬一瞪眼:“哦?抓坏人?他们干了什么坏事?”许尐明挠挠头:“他、他们……”这时于茯叶叫道:“长官,我们就是普通百姓,什么坏事也没做!他们乱抓人!”

许尐明朝于茯叶瞪眼:“你们……在老井边逛**……逛**那什么……”徐杰道:“我们听说老井有来头,去看看怎么啦?”丁香一甩头:“是啊,你也没插个牌子,禁止观井!”许尐明瞪起眼:“吆吆吆反了你们!这口老井,是我桥头地界重要……重要水源地,不光熬羊汤所需,附近百姓皆取水于此,你们几个,谁知那什么……是不是投毒!”徐杰大声说:“投毒?你可真会开玩笑,我们一帮良民百姓,投什么毒?”许尐明朝徐杰呵斥道:“谁有说自己是土匪的?你说良民,谁能证明?”

“我,我能证明。他们是我的朋友,的的确确是良民。”王冰接口道。许尐明歪着眼瞅王冰:“没把你绑了,念你是个文人,给你面子,你还不赶紧猫腰顺水沟溜了,还敢出头惹事。你说他们是良民,给他们当证明,那你是不是良民,谁能给你证明?”

张文彬朝许尐明微微一笑,指着王冰说:“他呀,墩前村人士,良民,我证明。”许尐明一愣:“张队长给他做证?不会是你在他村驻防,怕他半夜扔砖头吧?”张文彬嘿嘿一笑:“我俩是亲家,扔哪门子砖头?”

此言一出,在场人无不惊诧。许尐明更是退后两步,眨巴着眼看张文彬:“张、张队长,你可不会有、有什么把柄攥在他手里……”张文彬仰头大笑:“哈哈,别的不敢吹,张某我正大光明,无私无畏,哪有什么把柄之说。我俩真是结了亲家,你许队长啥时去墩前村做客,我们亲家俩好生招待招待。”许尐明这才信了,拿眼看看王冰,再看看张文彬,皮笑肉不笑,说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不好意思啊张队长,你的亲家,那、那肯定是良民,良民。误会,误会了!”回头对伪军招呼,“把人放了!既然张队长亲家证明是良民,那……应当是良民,放了放了!”

伪军给四人解绳索,杨子千被绑了两道绳,勒得又紧,解起来也麻烦,许尐明走近呵斥两个伪军:“羊肉汤喝哪去啦?解个捆绑解不开,早知道喝瓢井里毒水算了!”杨子千朝他说道:“啥毒水毒水的,你这瞎话编得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等会我去井里提点水喝喝,叫你瞎话彻底破灭,老百姓也不心疑。”许尐明压住恼怒,道:“行了行了,别给你口好气就蹬鼻子上脸!”转头看见那个帽子掉井里的伪军光着头在井边转悠,立马严肃道,“你把他推倒,帽子才掉到井里,你得帮他捞上来,就算惩罚你!”转脸又朝张文彬笑着说,“惩罚一下,应该吧张队长?”

张文彬笑笑:“应该,应该。”又对王冰说,“许队长大度,说放人就放人,记着哈,得请客。”王冰应道:“嗯,那是。”张文彬又对许尐明说:“许队长给张某面子,张某记在心里,你很有才能,梁队长可能还不知道,那什么……哈哈,我这就去梁队长那喝茶打牌,他别等急了。”许尐明忙点头哈腰:“谢谢张队长好意,多多美言,多多美言。”张文彬带卫兵离去。众人也一哄散开。

原来刚才王冰随杨子千朝河边跑的时候,一眼看到张文彬一行打西边过来,赶忙跑过去,三言两语说了事情。张文彬让他们先行解决,他在近处稍等片刻,万不得已再出手相助。

王冰五人被许尐明搅得心下不爽,井掌柜一再安慰,他们草草地吃了点羊汤油饼,各自回家。王冰回到家中,张文彬早已回来,在屋里等他。张文彬直截了当说了丛镜月书信请他去文登相谈之事,不知如何应对。王冰听罢,静心思忖,过了一会儿说道:“以我之见,丛镜月书信邀你去文登叙事,无须过分担心,去也无妨。其一,你跟他远无怨近无仇,也没有利害相冲,王兴仁跟他亦井水不犯河水,他不会害你性命。其二,你所驻防的地方,可谓是日伪势力之前沿,一旦国军与日伪交火,你是丛镜月部的盾牌,何况如今丛镜月、王兴仁都是郑维屏部下,属友军,所以他不会抢占你的地盘。其三,这其三嘛……是我自己的直觉,你去了他会好好招待,绝不会为难。”

张文彬听着瞪眼看他一会儿,说道:“我的亲家呦,你分析得如此透彻,让人不得不信,佩服佩服!可你这其三,让人觉得眩迷,心里又没底了,还望详解。”王冰一笑:“你怎么这么没气量?难怪才干了个中队长,嘿嘿,其实官不在大小,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关键要看用在哪儿,今天要不是有你这个中队长,那许尐明小队长怕谁呀!”张文彬摇摇手:“罢了罢了,快别说那些个外篇,就说你那其三!”王冰收住笑,正经地说:“凭我的感觉,丛镜月是想跟你做什么私下交易。”“私下交易?让我拉队伍投他?门儿都没有!”张文彬严正道。王冰拍拍他的肩:“没那么严重,应当是个人之事。”张文彬轻轻叹口气,起身告辞而去。

闲话不提。只说翌日午后,阴蒙蒙的天气,三四点钟光景,却似薄暮一般。天福山西边的土路上,打西南方过来三个骑马人。打头的一骑不是别个,正是张文彬,紧随其后的是两个卫兵。两个骑马的卫兵没啥说头,规规正正,随护着队长。倒是张文彬的形态有些不雅,骑一匹上乘枣红马,半伏半坐马背之上,两边摇来晃去,若不是马儿训练有素,早不知跌落几回。

原来正如王冰所言,张文彬去了文登县丛镜月部驻地,丛镜月笑面迎接,热情款待,一口一个张队长,叫得张文彬不好意思。这个八字眉三角眼留着八字胡的国军纵队司令,看上去就阴险狡诈,让人心生惧意,而且其杀人如麻众人皆知。故而张文彬不得不防,除自己佩戴手枪,两个贴身卫兵都换上了最好的三八匣子,每人四十粒子弹,以防不测。然而丛司令对他这个中队长还是有礼有度,不光陪着看了防区的几株古树,几眼老井,讲了几个地名老故事,中午还专门设宴招待,而且只有他们两人,四凉八热,汤两道,点心两碟。犹未想到丛镜月从柜子里取出四瓶张裕红葡萄酒,两个景德镇瓷盅,一盅二两,两口一盅,就着佳肴喝将起来。在文荣威一带,常喝的是几款纯粮老烧,多为地瓜干烧酒,但最讲究的,就是这张裕葡萄酒。张裕酿酒公司 1892 年创办,中国葡萄酒酿造首开先河,得过国际金奖,无数名人要员以喝此酒为荣。张文彬跟随王兴仁喝过两次,每次也就二两,酒瓶子王兴仁死死攥着,生怕别人多喝。这一下丛镜月拿出四瓶,专门陪他喝,他心里真是馋,半推半就喝下几杯,便来者不拒,最终两人干光了四瓶。他刚喝完酒,只是略有醉意,并无大碍,丛镜月掏出古印香烟,两人抽着烟,说会儿话。可等到上马离开时,他便觉得飘飘忽忽,如风天乘舟。

前边一条小河沟,结了贴地薄冰,马蹄踏上稍有打滑,马背上的张队长重重一晃,差点儿摔下来。一个卫兵急忙跳下马,将队长身体扶正,牵着缰绳前行。张文彬迷迷糊糊地问:“走到……哪、哪啦?什么地、地方……”牵马卫兵回道:“报告队长,地图上标记,此处在天福山西北六里,叫猫子山。”“猫、猫子山?什、什么怪……怪名,不……不尿了……”又行一程,张文彬又问:“到……到什么地……地方啦?”卫兵答道:“报告队长,此处叫鹅蛋夼。”“鹅、鹅蛋夼?什……什么怪、怪名……不、不尿了……”再行一程,张文彬又问:“到……哪里啦……”卫兵回道:“报告队长,到野猫夼了,天福山以北。”张文彬抬了抬头,迷迷糊糊看一眼四周空旷的山野,咕哝道:“这、这都啥、啥怪名……野、野猫夼……不……不尿了……”卫兵劝道:“队长,我扶你下马方便了再走吧。”“不……不下去……前……进!”张文彬摇着头说。

再行几里,天色已暗。前方路边有个破旧的小屋。张文彬摇头晃脑看了看,说道:“好……好了……下、下马……”翻身滚下马背,卫兵赶紧扶住。路边解了手,摇摇晃晃径往小屋而去,到了门口,一屁股坐到地上,说道:“好……好了……到、到家了……你俩进去烧、烧炕……泡、泡茶……”卫兵一听,方知队长真醉得不轻,把这小破房当自家,忙说道:“报告队长,这里也有个名字,叫草场庵,不是咱住的墩前村。”张文彬转着脑袋四下看:“草、草场庵?这名有……有点儿熟……挺、挺好……不、不走了……”卫兵想让他抓紧赶路,回驻地歇息,便说:“队长,草场庵这名字不好,不宜久留。”“草场庵……咋的不、不好啊……”张文彬转头问。卫兵说道:“队长忘了《水浒传》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你讲给我们听的,草料场,草场庵,一个意思,乃险地也……”

话未说完,忽听黑乎乎的屋子里传出低沉的“呜———呜———”怪叫声。三人同时一愣,未待张文彬反应过来,两个卫兵一边一个架起队长就跑。跑了十几步见到一条小土沟,顾不得里边枯草薄雪,三人跳进去俯下身,拔出手枪对着小土屋。一个卫兵小声说:“什么声音?有鬼?”另一个卫兵道:“不、不对,鬼的声音像、像女人那样,挺细……我在东北待过,这像、像老虎。”此时屋里呜呜声没有了,卫兵侧耳听了听,开口喊道:“是、是谁在装神弄鬼,赶紧给我出来!不然子弹不长眼睛!如不出来,则以虎豹野兽论,葬身枪下!我数五个数,一、二、三、四……”屋里突然有人笑:“哈哈,堂堂国军,怎么吓成这样!”外面三人一愣,便见打小屋走出两人,看时却是王冰和杨子千。

卫兵拖出张文彬,五人相见。张文彬喘着气,对王冰说道:“搞、搞啥名堂啊?亲家吓、吓唬亲家……传、传出去别人笑话。”王冰笑道:“我和杨兄见你们还不回来,放心不下,过来迎迎,杨兄老远就看见张队长醉骑战马,我俩放下心来,就想惊你醒醒酒,没想你们会如临大敌,哈哈。赶快上马赶路,回家吃点热饭。”卫兵把队长扶上马背,躜行而归。

回到家,天已黑。杨子千去后院练武,此乃早晚功课。王冰直接把张文彬接到家中,热炕上躺了歇息,又吩咐家人熬了葱姜蛋汤,多加些醋,给他醒酒御寒。张文彬乃河南人,据说是著名共产党人理琪的同窗好友,理琪受党组织安排,来到胶东开展党的工作,组织领导了闻名遐迩的天福山起义,打响胶东抗日第一枪,成立了山东抗日救国军第三军,西上抗日,拔掉牟平城后,在城南雷神庙开会,不想被烟台日军包围,一番苦战,理琪殉难。张文彬知道此事,曾去理琪坟头祭奠。张文彬虽是国民党军官,但他在驻防的墩前村与百姓融洽,没有恶行,尤其与王冰交往得来。党组织为了工作需要,动员王冰跟他结为亲家,张文彬日常对共产党的活动睁只眼闭只眼,暗下时有帮忙。

却说张文彬喝了葱姜蛋汤,酒劲消了不少,靠墙坐着,自语道:“没、没想到,这葡萄酒也醉人。”王冰笑笑:“我听人说了,葡萄酒好喝,可是后劲大。”张文彬一脸正经道:“你、你是没尝过,这张裕葡萄酒还真是好喝,听说当年创办酒厂时,北洋大臣李、李鸿章亲自签批准照,光绪皇帝的老师、军机大臣翁同龢亲题厂名。就、就连国父孙中山都给题、题了字———‘品重醴泉’,中午丛镜月喝、喝那酒上就有这字……”王冰打量他一眼:“你这酒还是没醒透啊,一个劲说酒,就没别的?”张文彬一愣:“啥事?”王冰吃惊地瞪起眼:“丛镜月今天请你,就是为了喝酒?”

张文彬挠挠头,突然从衣兜里掏出个油纸包包,递过来。王冰奇怪地打开,是一本小书,散发着油墨味,移灯看时,竟是一本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此书王冰在党组织里学过,令人惊讶的是,这本《论持久战》刚刚油印出来,扉页上竟有丛镜月的亲笔签名和题字———“抗日必胜”!张文彬看着王冰呆愣的样子,笑笑说:“要不是今天亲、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反共老手丛镜月会、会学习共产党的著作。”

原来去年 1 月,国民党文登县县长李毓英携款弃职潜逃,身为反共民团头头的丛镜月,乘机统合各区武装,编成六个大队、一个特务队,下设八个处,员额千余,被郑维屏收编为第七区保安第三旅第一纵队,自任司令。至夏天,兼文登县县长。当年 5 月 26 日,中共领袖毛泽东著述的《论持久战》面世,丛镜月得之,甚为推崇,即令政治部主任张绳吾翻印该书,并在扉页题字“抗战必胜”,发至班以上干部研读。

王冰翻着书,自言自语:“真是小看了这个民团头头。拼命反共,却又偷偷学习共产党的书籍,看来共产党的路线方针真是深入人心,连反动派都佩服。”猛地又问张文彬,“再呢?”张文彬愣愣的:“什么再?”王冰一瞪眼:“装糊涂啊?”张文彬:“没啊,咱俩谁跟谁?装什么糊涂?”王冰看着他扑哧笑了:“哦,丛镜月书信一封,派专人送你,你提心吊胆去了,他领你到处参观,置办丰盛酒席请你喝葡萄酒,然后送一本他签名的《论持久战》,然后你就醉醺醺地回来,躺我家热炕头……你没想想你是谁啊?你是王兴仁的中队长,不是王兴仁,他怎么会无缘无故请你去随便玩玩?”

张文彬听着也纳闷起来,抬手挠头,眼睛眨巴眨巴,过一会儿突然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伸手拍一下王冰胳膊,满脸带笑,说,“多谢亲家!要不是你这般追问,这事就、就跑十万八千里了!”喝口茶水又说,“喝完酒,他掏出古印香烟我俩抽,我就开始迷糊了,他说、说起一件事,让我帮忙。”抬眼看看王冰。王冰道:“咋的?不便跟我说呀?”张文彬一笑:“哪里,我是觉得这事太、太不靠谱。丛镜月说,他们文登县出过几个大官,其中有一个他们老丛家的,叫丛、丛兰,做过工部尚书,哪个朝代我忘了。丛兰是个廉政之人,从不受人贿赂,他在干哪个省巡抚时,有个豪门大户,有要事相求,送他一个绿、绿猫眼儿,他坚决不收。丛兰有个家仆,是从老家带去的,由于人勤快,做事好,丛兰认他做干儿子。那个大户万般无奈找到这干儿子,把包好的绿猫眼托他转给丛兰夫人,另给家仆不菲答谢费。家仆收了东西,想啊,他给的答谢费能顶一年工钱了,转送这礼物当是何等贵、贵重,偷偷打开包层,看到幽绿锃亮的绿猫眼,动了邪念,心想这宝贝卖了几、几辈子享清福,还当什么家仆。于是带着绿猫眼跑回了文登,住在乡下一亲戚家,后来醉酒露白,被人毒死,绿猫眼又易主。到了明朝,绿猫眼辗转流落至文、文登营一个富户手中,这富户也没见过世面,知道是个宝贝,但不知底细。其子在文登营当个小军官,一心想着高升,有一次登州府总指挥戚继光过来巡察防务,富户把绿猫眼包入发、发面包子中,用食盒装了,让儿子送给戚……戚继光,并叮嘱有个盖、盖了花印的包子戚大人一定要自己吃了,而且吃的时候要小心别、别硌了牙。戚继光哪知其意,只想或是海菜馅恐有贝壳未拣干净。巡防至墩前村的烽火台,戚继光把食盒赏、赏给了独自当班的井氏兵弁……”

王冰愣看着张文彬:“你这是扯八卦呀?就是说那什么绿猫眼现在落在井掌柜手里,那他还开什么羊汤馆?遭罪受气的。尽编瞎话!”张文彬急道:“我、我本来忘了这事,你你你非得让我想起来,这是丛镜月说的,瞎编也得赖、赖他。他他还说当时姓井的正饿得要命,戚大人一行刚离去,他就狼吞虎咽吃、吃包子,那绿猫眼卡在喉咙噎着了,就、就没命了……埋在墩前村……”王冰忽地起身下炕,有些生气地说:“你酒醒了没?回你营房睡去吧!”张文彬咕哝着“是你逼、逼我说的!”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