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冰冻02

“海边看日出已经完成了,今天要做的事是陪我逛街,亲手为我选一套衣服,然后称赞我漂亮。”

曾静姝拿出笔记本轻轻将“海边看日出”的选项划掉,随后又将“逛街买衣服赞美老婆”的选项圈出来,脸上露出甜蜜期盼的笑容。

大街上人来人往,看到曾静姝笑容的许多人都忍不住驻足回望。

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可曾静姝保养的很好,画着清雅的淡妆,一身月白棉质长裙,配上素色披肩,走路袅袅婷婷,笑容温雅娴静,就像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让人甚至忘记她的年龄。

可围观的人一看到曾静姝亲昵挽着的男子,却一个个大摇其头,露出鄙夷又轻蔑的神情。

因为那个男子太老了,头发花白,满脸褶皱,根本配不上这个气质优雅的女子。

“一定是为了钱才和这老头在一起的吧?”

“说不定是情妇呢?看这老头的穿着,家境肯定很不错。”

“真没想到,这女人气质如此高雅,骨子里却……”

宋明中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又慢慢松开,将被曾静姝挽着的手抽出来。

对上曾静姝诧异的目光,宋明中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口渴了,还有点热,静姝,你能不能替我去买瓶冰水。”

“好啊。”曾静姝毫不犹豫地点头,“对面就有一家便利店,我现在就去。不过唐教授说你现在身体机能退化,冰水不好,我给你买常温的矿泉水吧。”

宋明中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怔怔呆立了一会儿,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里,直到感觉累了,才在湖边找了把石椅坐下来。湖水碧绿清澈,两岸桃花盛开,湖边是三三两两来往的行人,这是一幅美丽的踏春图,但看在宋明中眼中却显得模糊。

这不是抽象的形容词,而是因为他老了,身体机能衰退,就连视力也迅速变差。

宋明中看了一会儿,慢慢从怀中摸出一支玉簪。

玉簪的价格很便宜,但造型却很精巧细致,宋明中在陪曾静姝逛街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然后偷偷买了藏起来。

曾静姝喜欢梳各种发髻,尤其喜欢让他替她盘发,她说:“绾青丝,挽相思,守一世”,她认为,他替她绾一次发,两人就能多结一世的情缘。

可那时候宋明中总是毛毛躁躁的又没耐性,偏偏她的头发又滑又软,梳着梳着他就将她的发全部散开掬着玩闹。曾静姝总是无奈地看着他,随后笑着点他的额头,却被他得意的拥入怀中,把盘发的事又一次赖过去。

宋明中一手拿着簪子,另一手模拟着盘发的动作,可是布满皱纹的手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几乎快要连玉簪都握不住。

二十年前他没有耐性,不愿意花费时间学习绾发,如今他希望临走前能为她最后绾一次发,可是却已经无能为力。

宋明中紧紧握住簪子,眼圈微微发红,模糊的记忆在他衰老的同时一点点变得清晰。尤其是与静姝相处的点点滴滴,那样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而且这脚步声停在他身后没有离开。

宋明中诧异地回头,看到的是一个绝对意想不到会出现的人,“阿青,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青依旧是穿着青灰色的衣服,脸上布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话一出口,宋明中却是苦笑,他真是傻了,阿青是哑巴,怎么能回答他的问题呢?

阿青在石椅的另一端坐下来,安静地看着湖面,仿佛她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陪着宋明中,让他不要那么孤单寂寞。

宋明中果真觉得心中的痛楚绝望好了许多,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偶尔行人路过还会对两人,尤其是阿青的奇装异服投以好奇的目光。

突然,一张纸从旁边递过来,宋明中低头一看,发现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你现在还好吗?”

宋明中苦笑:“只剩下五天,好不好,又有什么区别呢?”

阿青拿回纸,拢在衣服里,刷刷又写了一行,“我记得宋教授说过,风吹日晒会加速你的衰老,你不应该出来的。”

宋明中看着那难看的字体,却是心中一暖,随后轻声道:“多活一天两天又如何呢?也不过是痛苦地苟延残喘,至少现在这样,我还能让静姝高兴一些。”

阿青沉默了一会儿,又写道:“你活的很痛苦?”

宋明中捏着纸,呆呆看了许久,才哑声道:“我每晚都会做梦,凌乱的,破碎的梦境,我知道那些都是我遗忘的过去。我一边渴望想起过去,一边又恐惧着……”

“你梦到了什么,让你恐惧?”

“冰冷,密闭,还有窒息。”宋明中一边说,面部表情一边因为痛苦而扭曲在一起,“我梦到了很多东西,可是每个梦的最后,我都感觉自己被封入一个密闭的容器中,刺骨的寒冷包围着我,呼吸一点点被夺走,无论怎么挣扎哭喊都徒劳无功。那种窒息冰冷的痛苦,甚至比急速衰老更让我恐惧绝望。”

阿青的手微微颤了颤,好半晌才继续写字:“你是从冰冻状态复苏的,这或许只是你身体留下的记忆,对寒冷和密闭本能的恐惧而已。”

宋明中轻轻吐出一口气,微笑道:“或许是这个原因。这些话我无法对静姝说,也不能对小越说,没想到却不知不觉对你倾诉了,希望你不要嫌我烦。不过,说出来以后,果然觉得好受多了。”

“约定的事情都完成了吗?”

宋明中道:“还剩下三件,不,四件,希望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我能知道是那四件吗?”

宋明中失笑:“当然没问题,只是我一直以为阿青你年纪不小了,怎么会对这些小年轻的浪漫感兴趣?”

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往往都是阿青写简短的一句,宋明中就慢慢地说一堆,说他和曾静姝的过往,说他们做出约定时的甜蜜。他没有发现,在这番叙述中,他的条理越来越清晰,连细节都能描述的一清二楚,就好像那些记忆从没有遗失过一样。

“最后一件事,其实不是我们共同约定,而是我偷偷下决心要做的。”宋明中露出腼腆的笑容,重新摸出了玉簪,笑容柔软,“静姝特别喜欢盘发,更喜欢让我为她绾发,可我笨手笨脚的总是做不好,我想着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总能慢慢学会了,给她一个惊喜的。谁知道……”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随后突然抬头道:“阿青,我想至少在最后几天学会,可是没有实验的对象,我记得你是长发吧?能让我试试看吗?”

阿青回过头看着他,半天没有动。

宋明中赧然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阿青却慢慢将脸上的布巾打开少许,露出那张比厉鬼还要恐怖丑陋的脸,双唇开合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却清晰表达了她的意思,“你不怕吗?”

宋明中直视着她的脸,苦笑道:“再过两天,我或许会比你更丑陋。”

阿青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将头上的布巾放下来,转过身去。

一头如瀑青丝垂落在挺直的背脊后,就仿佛柔软铺展的绸缎,散发出清雅的淡香。

宋明中一时有些恍惚,伸出手去触碰那发丝的手都在颤抖着。

柔软、光滑、温凉,轻轻掬起握在手中,想要绕一个圈,它们却像调皮的小孩一样从指缝间溜滑了出去。

宋明中哆嗦着双手,认真专注地一遍遍盘着发髻,失败、失败、失败……他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终于,那头柔滑的黑发被他牢牢固定住,盘出一个勉强可以算合格的发髻。

“静姝,你看,我终于学会了。”宋明中没有注意到,自己开口的时候声音是那样沙哑,带着哭腔,又带着孩子般渴望安慰的希冀,“我很笨,也很懦弱无能,可我愿意学,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宋明中泪流满面,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将记忆中那人拥入怀中。

可是前面一直安静坐着的人此时却动了,回过头,露出她那张皲裂斑驳的面容,神色温和却又疏离地看着眼前哭的伤心的老男人。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她,无法给你想要的安慰。

宋明中怔怔看着她良久,直到阿青起身离开,他终于忍不住躬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双腿之间,发出低低的宛如野兽哀鸣般的哭泣。

“妈妈,那个老爷爷怎么了?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哭?”

“爷爷或许是生病了,觉得难受,也或许是失去了重要的人……”

他死而复生,却只剩下几天的生命。

他好不容易寻回了遗失的记忆,却发现过往是那样不堪回首,宛如噩梦。

宋明中的生命倒计时,还剩下四天。

蒋越一把推开实验室的门,怒气冲冲道:“宋淮,你不是说会想办法延长我舅舅的寿命吗?为什么只是过了几天,他已经苍老成这样?”

宋淮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说会想办法,不代表能办到。”

“你不是无所不能吗?连那些天方夜谭一样的实验你都能完成,为什么给我舅舅续几天命却做不到?到底是无能为力,还是你根本就不愿意做?”蒋越一把拽住宋淮的领子直勾勾看着他,声音嘶哑,“你说你最厌恶人体和医学相关的任何实验,是因为这样才不肯尽力吗?那我付你三倍四倍的钱怎么……”

话还没说完,蒋越突然感觉一道劲风袭来,还不等他反应,脸上已经传来一阵剧痛,他整个人都飞出去撞在实验器材上,发出乒铃乓啷的响声。

顾倾站在宋淮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狼狈的蒋越,神情却云淡风轻,完全看不出他刚刚才打了人,“蒋先生,说话以前最好先过过脑子。你难道没有发现,少爷这几天的睡眠时间加起来都没有超过八小时,你以为这是为了谁?”

蒋越一怔,捂着脸抬头望向顾倾身后的少年。

宋淮的神情一直都是那样的,淡定从容,眸光清澈,仿佛永远没有慌乱痛苦的时候。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蒋越总是注意不到,这是一个外表看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而且是那样苍白、那样瘦弱。

蒋越的视线落在宋淮的双眼,一样清澈漂亮的眼睛,此时细看了却会发现布满红血丝,眼底青黑,皮肤惨白,整个人细瘦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对不起。”蒋越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宋淮面前,低着头哑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宋淮,我不是真的怪你……我只是看到舅舅那个模样,真的无法忍受……我很抱歉,你怎么罚我都可以,但别放在心上……”

“做梦!”宋淮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恼怒道,“我最记仇了,所以最近三个月你最好别在我面前出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蒋越傻眼了,“不是吧?我都道歉了,而且被揍的人是我啊,凭什么还要被你记仇?!”

宋淮冷冷道:“顾倾,把他丢出去。”

“喂喂喂,兄弟,不带你这样的啊!这明明是我的别墅……嗷,混蛋顾倾,让你丢你还真丢啊!你当老子是麻袋啊!”

蒋越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会儿揉揉尾椎骨,一会儿摸摸自己被顾倾打肿的脸,真是苦逼地不行。明明是进去兴师问罪的,现在却变成了狼狈鼠窜,还有人比他更憋屈吗?

顾倾却没有离开,而是问道:“宋先生的情况很糟糕?”

蒋越收敛了夸张的表情,神色一片黯然,“按照宋淮给出的衰老速度推论,舅舅现在已经是六七十岁的高龄了,怎么能不糟糕呢?昨天跟舅母出去吹了风,回来就感冒发烧了。唉~”

顾倾沉吟了片刻道:“事实上,少爷的研究已经有了一些进……”

“舅舅,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躺着休息吗?”蒋越一声惊呼,打断了顾倾的话。

顾倾转头望去,果然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拄着拐杖朝他们缓缓走来。

回想起几天前那个年轻英俊和蒋越五六分相似的青年,连顾倾都忍不住唏嘘,弹指岁月飞逝过,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样的落差当真不是寻常人能接受的。

宋明中掩嘴咳嗽,朝蒋越微微一笑道:“我马上就是要永远躺进棺材的人了,现在趁着还有时间,当然要能多走一步,就多走一步。”

蒋越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是最终还是黯然地闭上了嘴。

宋明中的目光落在紧闭的实验室门上,突然问道:“小越,你们是怎么认识宋淮的?”

蒋越一怔,没想到宋明中会问起这个,他看看一旁的顾倾,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道:“事实上,我也不清楚宋淮的来历,两年前的一天,我来这个别墅取些东西,却在客厅里看到一个昏迷的少年,那就是宋淮。”

顾倾连忙侧耳倾听,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宋淮的来历,心中充满了好奇。

“当时的宋淮真是狼狈啊,身上有不少烧伤的痕迹,衣服也都破破烂烂的,我本来想把人送去医院,但那天下着大雨,我嫌开车麻烦,再加上送一个光溜溜、满身伤痕的少年去医院多少有些说不清楚,所以就请了我家的家庭医生过来给他治疗。”

蒋越想起当初黄医生看到宋淮样子时那暧昧谴责的眼神,就忍不住嘴角抽搐,也越加庆幸自己没有把人送医院或报警,否则他真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再后来宋淮醒了,我就发现这小子挺有意思的,生活方面一窍不通,可是有些地方,尤其是在计算机方面,简直像神一样无所不能。而且这家伙特别好养活,只要给他一台电脑,一些废弃的电子器材,他就能在里面宅一个月,当然如果有甜点,那或许还能看到他难得的笑容。”

蒋越想起两年前那乖巧安静的少年就忍不住泪流满面,简直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才不会说,随着和宋淮接触越来越多,两人关系越来越熟稔,宋淮就开始毫不客气地对他予取予求,什么实验经费,什么原文书籍,什么会做甜点的保姆,简直让他一个头两个大。

顾倾正听得微微出神,耳边突然传来苍老低哑的声音,“顾先生呢?”

这是问他和宋淮是怎么认识的?顾倾有些诧异,看向宋明中,老人的眼球会变得浑浊,看不清事物,同时也会让人看不清他们的真正心思。这个宋明中如今给他的感觉却很奇怪,有种莫名危险的直觉在心头盘旋。

蒋越却已经哈哈一笑,代他回答道:“他就更简单了,被诬陷为杀人犯,因为宋淮帮他洗脱了嫌疑,所以甘愿留在宋淮身边做牛做马。虽然曾经是个厉害的特种兵,但现在嘛也就是这别墅的一个管家而已。”

宋明中牵了牵唇角,低声喃喃道:“真是像啊……简直一模一样……这是二十年后的轮回吗?或许……这才是我活过来的意义?”

“舅舅,你一个人在那嘀咕什么呢?”

宋明中轻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人老了,有些爱啰嗦。这些天实验室的灯常常亮到通宵,宋淮是为了我的病在忙活吧?小越,你让他别再做无用功了,我注定是活不了几天的,何必让他白白劳心费神呢?”

蒋越鼻头一酸,撇过头去,不愿再看舅舅那苍老的面容。

凌晨两点,顾倾拄着脑袋看宋淮做实验,意识慢慢迷糊,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突然,一阵“叮铃咚隆“的音乐声响起,把顾倾吓了一跳,猛地惊醒过来。

抬起头,就发现宋淮正背对着电脑坐在转椅上看着他,像猫瞳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顾倾有些狼狈,轻咳一声道:“少爷,有什么进展吗?”

宋淮脸上难得挂着小孩恶作剧的笑容,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口水。”

顾倾:“……”此时真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

三秒钟后,顾倾转过身来,已经恢复了他万能管家的模样,温和笑道:“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少爷不如吃一点东西就去休息吧?”

宋淮瞪大眼睛在他脸上瞧了又瞧,再也找不到破绽了,才很是遗憾地撇了撇嘴,“我要吃大理石乳酪蛋糕,蒋越上次送来那种。”

顾倾为难道:“这个我还没学会,暂时真没有。”

“打电话让蒋越给我送啊!”宋淮理所当然道,脸上笑眯眯的,带着小小的得意,“我为他完成了那么难的事情,他至少要送我三个月份的甜点。”

顾倾一愣,微微瞪大眼,“宋先生的衰老,你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宋淮伸了个懒腰道:“是啊,走了无数曲折的弯路,好不容易才想到的最蠢笨的方法,原理类似这个世界对癌症的化疗,唔,跟你说不清楚啦。反正没办法让他舅舅长寿,但多活几年还是可以的。”

顾倾大喜过望,“太好了!蒋先生和宋先生得知一定会很开心,少爷你早上为什么不告诉蒋先生?”

宋淮恼怒道:“他一冲进来就吼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他。现在打电话给他,凌晨二点,这个时间最好了。”

顾倾看着少年眼中完全不隐藏的那点狡黠和算计,颇有些哭笑不得,手中的电话却马上拨了出去。

蒋越大半夜被吵醒一开始还很恼怒,听到消息立刻激动起来,连续问了十几遍“真的吗”,兴奋的叫声差点能把顾倾的耳膜刺破。

顾倾淡定地挂上电话,转身下楼,去准备宵夜了。

宋淮的注意力重新放回电脑上,对着自己好不容易推演出来的数据重新复验了一遍,等确定绝对没有错了,才准备将参数导入储存。

每一个步骤他都做的很小心,因为这些数据和普通存储格式不同,并非是通用的二进制编码,每一个数据中都包含复杂的结构体,就算是宋淮也至少需要数小时才能推导出来,一旦不小心删除是不可能像普通硬盘数据那样恢复的。

正操作着,实验室的门却被推开。

宋淮目光继续专注在电脑上,头也不回道:“先别靠近我。”

可是,身后的脚步声却并没有停止,而是慢慢近了。

宋淮又是紧张又是恼怒,操纵键盘的手心都出汗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瞪过去,“不是让你先别靠近我……咦,怎么是你?”

来人并非是准备好了甜点的顾倾,而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宋明中。

宋淮不喜欢陌生人随便跑进自己的实验室来,心中有些不高兴,但想到他是蒋越的舅舅,还是忍了下来,只是挥手道:“你站在这里会干扰到我,快出去。”

说着,不再管宋明中,转身再次专注在电脑前。

然而,就在宋淮要将最新几个数据进行打包储存的时候,突然感觉脖子上一阵剧痛,竟是他的喉咙被一根细绳紧紧勒住。

窒息、晕眩、生命随着氧气的断绝一点点流失,这是一个无比痛苦的过程,几乎每个人被勒住脖子的那一刻,都会本能地反抗。

可宋淮的第一反应却是瞪大眼,惊怒地看着那几个剩下的数据,因为被勒住脖子一瞬间手下意识的错误操作而进入销毁状态。

宋淮努力地伸出手,想要去抢救那些数据,可是勒住他脖子的手却也陡然加力,将他整个人都往后拖拽。

“乒铃乓啷”,电脑、键盘和各种仪器被拖拽着摔在地上,发出剧烈的响动。

宋淮的眼前一阵阵发花,仿佛绽放着五颜六色的眼花,再也看不清楚。他的脸涨的青紫,舌头都难看地吐了出来,耳边听到宋明中沙哑而决绝的声音:“你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存在,我已经被毁了,决不能让小越再步我的后尘。”

宋淮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想着那些彻底被毁掉的数据,只觉得心如死灰。他那么多天的努力,答应蒋越的事,统统白费了。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惊怒的吼声,紧接着宋淮觉得勒住他脖子的力量一松,他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顾倾手脚冰凉打着哆嗦,好半晌才按到了少年心脏的位置,为他做心肺复苏。

“咳咳咳……”宋淮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过来。

顾倾长舒了一口气,到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半件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出口的声音更是嘶哑又发着颤,“少爷,你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顾倾无法想象,如果不是耳钉突然发热发烫,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赶来,如果再晚那么一点点,那后果将是怎样的不堪设想。

宋淮又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劲来,他也来不及喊疼,意识到是顾倾过来了,立刻气急败坏地告状:“我的实验数据,就差一点点……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做了那么多以前连我助理都不屑做的演算,好不容易推导出来的。顾倾,他太过分了,就算要弄死我,为什么不能等我把数据存储完?我……我这几天的努力统统白费了!”

顾倾忍不住抱了抱少年瘦弱的身体,脸上的表情有些像哭,又有些像笑:“这种时候还惦记实验数据的,也就只有少爷你了。不过那些数据已经没必要再留着了,毁了就毁了吧。”

宋淮皱了皱眉,正要反驳,却听不远处传来宋明中愤怒而嘶哑的声音,“顾先生,你还没看明白吗?这个人,他和我们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让他活着,总有一天会给你和小越带去灭顶的灾难!“

顾倾脸色一沉,冷冷望向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的老头,“宋先生,不好意思,请别代表我和你是一类人。至少我不会用自己的喜恶来判定别人的生死,尤其还是用犯罪的方式。”

宋明中满脸苦涩,眼神却异常执着,没有丝毫动摇,“我知道犯罪不好,可我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在这世上,我只剩下小越一个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像我当年一样……”

顾倾正疑惑着宋明中话中的意思,门口突然传来蒋越的惊呼声:“这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你们开party狂欢啊?那也不用把实验室弄得如此乱吧?”

蒋越一边进门,一边直奔宋淮,兴奋地直嚷嚷,“好兄弟,你说找到解决办法了,是不是真……卧草,你的脖子怎么了?这是被人掐的?哪个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你下手?!”

蒋越的手正要伸过去碰触宋淮,却被顾倾一把打开。

顾倾冷冷道:“既然蒋少来了那正好,这别墅是蒋少的,我和少爷只是借住而已。如今你的舅舅想要杀害少爷,不知道你这个屋主打算怎么处理。”

“什么?!”蒋越难以置信道,“你开什么玩笑?我舅舅要杀宋淮?”

顾倾冷冷看着他,没有回话。蒋越的视线落在宋淮身上,宋淮还记恨着刚刚被毁掉的数据,脸色臭的很,完全不想搭理凶手的外甥。

蒋越呆呆地回头看向宋明中,“舅舅,顾倾刚刚是胡说八道的吧?”

宋明中捂着胸口咳嗽着,越加衰老的身体带给他沉重的负担,刚刚顾倾把他踹出去那一下,虽然没有打断他的骨头,却让他浑身上下如散架般疼痛着。

他看着蒋越,语气平静道:“是我要杀宋淮,只可惜,慢了一步,功亏一篑。早知道我应该用刀的……”

“你开什么玩笑?!”蒋越愤怒地打断他,“宋淮跟你有什么冤什么仇,让你这么恨他?”

谁知宋明中却摇了摇头,“那天在酒店是我第一次碰到他。”

萍水相逢,自然无仇无怨。

不等蒋越质问,宋明中已经神色一凝,沉声道:“二十二年前,同样是在这个别墅,我也曾经捡到过一个男人,身上不着寸缕,伤痕累累。醒来后不记得自己是谁,也查不到身份来历。他对生活琐事一窍不通,也不喜欢人际交往,像一张白纸一样单纯懵懂,可是在有些方面却精通到可怕。就像你形容宋淮的,那是宛如神一样的存在。”

这突如其来的展开让蒋越和顾倾都有些错愕。

尤其是顾倾,他怎么也没想到,像宋淮这样特殊的存在,竟然还有一个。

反倒是宋淮神色很平静,只是听到宋明中说“神一样的存在”时若有所思。

“一开始,我只打算把人送去警察局的,可是短暂相处过后,我却不知不觉被吸引,一边钦佩他的强大,一边又想保护他的弱小。尤其是当有一次静姝出意外生命垂危,却被他奇迹般抢救回来的时候,我对他的感激更是达到了顶点。”

“我替他办好了户籍,给他取名宋明好,还留他住在这栋别墅里。那时候,我和静姝是真心把他当做亲弟弟对待的,可没想到,那却是我们噩梦的开始。”

宋明中说着说着,低低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说不出的悲呛嘲讽,“宋明好不喜欢交际,唯一肯接受的人只有我,就连静姝,他都非常排斥。不过一开始,我并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因为宋明好本来就喜欢一天到晚窝在实验室里,常常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人,饭菜也是我让保姆送进去的。”

“两年的相处,静姝其实很怕宋明好,跟我提过好几次让他搬出去住,却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我想象不出,把这样自闭的宋明好赶出去,他要怎么生活。我知道静姝不开心,可我却一味让她妥协忍耐,我总以为可以慢慢教好宋明好,可以让他走出去接触更广阔的的天地。一直到二十年前的某天,静姝告诉我她怀孕了,我们两个欣喜若狂。我终于要当爸爸了,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晚上躺在**的时候,我久久无法入睡,想着孩子是男是女,第一句开口喊得是爸爸还是妈妈。”

蒋越看着宋明中脸上的悲呛慢慢变为扭曲的痛苦与仇恨,心里咯噔了一下,低声问道:“孩子没有活下来吗?”

孩子肯定没有活下来,否则,他现在就会有个小外甥了。

宋明中哈哈大笑了三声,双目一片赤红,状若疯狂,“活下来?它怎可能活的下来?就在静姝告诉我喜讯的那天半夜,我从噩梦中惊醒,却发现静姝没有睡在身边。我把别墅翻了个遍,都找不到她,直到我去了宋明好的房间。我看到……我看到静姝躺在手术台上,肚子被剖开,血淋淋的,还有被切开的子宫……那一刻我快疯了,质问他在干什么,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他说,最近他一直在研究生命的诞生与消亡,可是猫狗虫蛇他已经玩腻的,更渴望解剖的是人类生命的初始,比如刚刚着床成功的受精卵。尤其这颗受精卵还带着我的气息。”

蒋越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满是骇然,就连顾倾也露出震惊的神色。

宋明中突然扬手将桌上的东西狠狠甩在地上,发疯一般地嘶吼,“我和静姝的孩子,我们期盼了那么久的孩子,它甚至都还没有成型,就被那个畜生挖了出来。静姝醒来后,直接离家出走,而那个畜生呢?他竟然通过解剖受精卵,演算出了孩子长大后的模样,拿到我面前笑着说:真不愧是哥哥的孩子,果然很可爱呢,若是没有那个女人的一半基因就更好了。”

“畜生!!魔鬼!!那个人就是彻头彻尾的魔鬼!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才会将他留在身边,才会害的我们家分崩离析。我真的没办法再忍耐,所以一刀捅死了他。可我没想到,他竟然在我身上做了手脚,就在他断气的那一刻,我的心脏也骤然停止了跳动。等再次睁开眼,已经是二十年以后。”

宋明中剧烈喘息着,苍老的身体经不住这样的情绪波动而摇摇欲坠,他斜倚着墙壁,锋锐的视线落在宋淮身上,“死而复生,却只剩下九天的生命,我以为上天是耍我的,却原来不是。因为二十年轮回,这样的恶魔又出现在了小越身边,所以上天才让我活过来,让我除掉这个恶魔,守住宋家唯一的骨血。”

蒋越一听这话分明是暗指宋淮的,立刻不高兴了,“宋明好是宋明好,宋淮是宋淮,舅舅你运气不好碰到变态,关我家宋淮什么事?宋淮是喜欢做实验,但他最讨厌的就是生物和医学,更是从来不拿活物做实验,唯一的爱好就是吃吃甜点。这么软萌可爱的小孩,怎么就是恶魔了?”

宋明中嗤笑一声,“软萌可爱?当初在我面前的宋明好何尝不是伪装成这样?可事实上呢?小越,你还没有看明白吗?关键不是他们做什么样的实验,而是他和宋明好一样,根本就没有同理心,更加无法对别人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在他们眼里世间的一切都只是实验和数据,哪怕是活生生的人。当有一天,你自己或重视的人被他们当做实验体去任意摧折,到那时你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闭嘴!你他妈根本就不了解宋淮,在那自说自话个屁啊!”蒋越气的乱爆粗口, 随后又忍不住瞪向宋淮,“被人这么污蔑,你就无动于衷?”

宋淮眉毛一横,怒道:“明明是你污蔑我,你才软萌可爱,你全家都软萌可爱!”

蒋越一下子惊呆在原地,连宋明中的存在都忘记了,好半晌才咋呼道:“卧草,你这整日宅在实验室里的老古董,为什么会用这么潮的句式?”

顾倾笑道:“我向少爷推荐了一个顶级黑客论坛,里面的人专业水平怎么样先不说,流行句式倒是给少爷普及了不少。”

蒋越呆了好半晌,才给顾倾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算你牛!”

他看向呆滞的宋明中,收敛起乱七八糟的表情,冷冷道:“舅舅,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是来历性情相像,就代表一模一样。对我来说,宋淮就只是宋淮,和二十年前那些阿猫阿狗没有半点关系,更别提二十年的轮回?呵,我还三界六道、前世今生呢!”

“这么晚了,想必舅舅也累了,还请早点去休息吧。宋淮这边以后请你都不要过来了,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对宋淮下杀手,就别怪我这个做外甥的不客气了。”

宋明中身体摇摇晃晃,声音颤抖:“小越,他们这样的人真的很危险,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蒋越不再理会他,而是凑近了看宋淮脖子上的伤口,越看脸色越难看,掏出手机道:“我让黄医生过来替你处理下。”

宋淮不高兴道:“不许再叫人过来,吵死了。以后我的实验室,除了顾倾谁都不许进来!”

“好好好,都听你的,以后谁都不许进你的实验室,连我都不进来,好了吧?”

宋淮却还是沉着脸,不理蒋越,蒋越只得求助地看向顾倾。

顾倾笑了笑,毫不留情地道出了事实:熬了几个通宵推演出来的数据销毁了,宋明中的命也没办法再续了。

蒋越只觉得一口血就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小越,你听我说,就算不杀了他,至少你也一定要离他远远的,我真的不希望你步我的后尘啊!”

“我步你妹的后尘!!”蒋越这一次终于忍不住,冲到宋明中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双目发红,嘶声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连续五天,宋淮只睡了几个小时,你以为他是为了谁?是为了你啊,为了你的命能够延续下去,舅舅!就在刚才,我接到电话,宋淮终于研究出方案了,舅舅你有救了。你知道我多高兴?凌晨两点钟,我衣服都没换,开着车屁颠颠就跑过来了。可谁知道,我千方百计要救的人,他偏偏却要自寻死路!妈的,这果然就是天意,因果循环,轮回报应啊!老子这回真他妈相信轮回了!”

宋明中呆滞道:“你在……说什么?”

蒋越一把松开他,嗤笑道:“还听不懂吗?宋淮因为我的请求,拼命找出了为你续命的办法,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你闯进来了,想要杀了他,也毁掉了他千辛万苦推演出的数据。你毁了他的心血,也扼杀了你唯一活下去的希望。舅舅,你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因果轮回吗?”

蒋越轻轻叹了口气,语调中满是萧索,“我很想让你活下来,但是对不起,舅舅,我和宋淮都已经尽力了。接下来的日子,就让我和舅母好好陪你度过吧。”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乐此不疲……”

优雅低沉的女声念着优美的诗词在房间中缓缓回**,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独特的韵律,宛如溪流拂过你的心扉,涤**你的灵魂。

读完了一节,曾静姝放下诗集望向**的男人。

男人已经苍老的完全没了样子,满脸的褶皱,脱落了大半的头发,还有萎缩的无力手脚。他微微张开的口中能看到已经脱落了大半的稀疏牙齿。

曾静姝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微笑道:“坐在你的身边为你念诗,哄你入睡,这也是我们的约定之一,不过我诗读完了,你怎么还没睡呢?”

宋明中张了张嘴,吃力地道:“还有一件事,没有做。我们,要各自藏一件宝贝,藏在对方知道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对方的宝贝找到。我已经藏好了东西,也猜到了静姝的宝贝藏在哪,可是已经来不及……来不及去找了。”

曾静姝轻轻叹了口气道:“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啊,总是有缘无分,有始无终。这个约定就当是我们此生的遗憾,带进棺材里吧。”

宋明中眼中光芒一阵黯淡,哑声道:“有缘无分,有始无终……是啊,这就是我们的结局。静姝,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滑落宋明中眼眶,一大把年纪的老头,瘫痪在**,却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曾静姝悄悄关上房门,正要下楼,旁边却传来蒋越的声音,“你真是我舅母吗?”

曾静姝一愣,回头望向他,好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舅母应该是恨舅舅的吧?为什么你却能那么温柔地陪在舅舅身边?”

“温柔?”曾静姝嘴角漾开一抹温婉的笑容,“在心爱的人注视下,一天天变老,直至头发稀疏、牙齿脱落,躺在**,大小便失禁,狼狈无比。你真的觉得,这是温柔吗?”

蒋越一下子怔在原地,刹那间只觉得背脊发凉,冷汗涔涔,就连曾静姝已经离开了也不知道。

直到顾倾拍了他一下肩膀,才猛地回过神来,心有余悸道:“女人报复起来真是可怕,难怪说宁可得罪小人,也不得罪女人。”

* * *

第九天,所有人都知道宋明中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的视线完全模糊,呼吸的时候骨瘦如柴的胸口剧烈起伏,发出破旧风箱拉动般难听的声音。

蒋越、曾静姝、顾倾,甚至包括唐教授和阿青都围到了他身边。唯一没出现的只有还在补眠的宋淮。

唐教授自从见识到了宋淮那神鬼莫测的技术后,就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再加上蒋越给的封口费,所以他现在非常安分守己。尤其是,当他看到宋明中如今苍老痛苦的模样,更是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开始这项研究。

曾静姝靠近听了一会儿,才道:“他说,玉簪。”

蒋越怔了怔,随后想起了什么,走到床头柜中,将一只细心包裹起来的玉簪拿出来,递到宋明中手里。

宋明中的手现在比鸡爪粗不了多少,无力地佝偻着,哆嗦着,连个筷子都已经抓不住。可是当蒋越把玉簪放到他手中,他却紧紧地捏起来,用力到手臂上跳起了青筋,身体都微微颤抖着。

蒋越眼眶微红,他听宋明中说过玉簪和绾发的事,此时看他这副模样,不由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舅舅,这辈子不能为舅妈绾发就算了,谁让你笨呢,怎么都学不会。下辈子吧,希望你们下辈子还能在一起,到时你一定要好好待舅妈知道吗?这只玉簪,就让他陪你一起去地下吧,也好做个念想。”

宋明中双目张了张,仿佛用力瞪大了想要看什么,随后嘴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双唇呢喃模糊呢喃着什么。

蒋越靠近了细听,隐约听到他说:“绾青丝……守一世……已经……绾过了……也许还有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

已经绾过了?这是什么意思?蒋越一头雾水。

旁边突然传来唐教授的惊呼,“宋先生他闭眼了!”

蒋越只觉得呼吸一滞,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随后心猛然往下一沉,鼻子一阵发酸。

尽管早已有心里准备,可是舅舅真的走了,他还是说不出的伤心难过。

曾静姝也握着精致的绢帕,轻轻擦着眼角的泪痕。哪怕是在哭泣,她的动作也依旧是那样优雅,仿佛流水行云。

蒋越仰头闭了闭眼,将泪水都憋回去,才招呼顾倾,让他帮忙装殓宋明中。

因为宋明中特殊的经历,所以没办法请医生,也没办法走正常程序入殓。

宋明中已经明确交代了,他死后不需要重新立碑,也不需要念经超度,只需要将他的尸体火化了,洒在漓江中。

他说:这辈子没有做到的,做错了的,他会浸在漓江里慢慢反省忏悔,也许有一天静姝愿意原谅他,会来到漓江边再看他一眼,那样也就心满意足了。

蒋越有心想劝舅母原谅舅舅吧,但想起那残酷的过往,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有些事情,外人是没有资格议论评说的。真正的痛苦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顾倾正要帮着蒋越把人抬起来,突然,宋明中的衣襟中掉出几张纸。

其中一张就掉在阿青旁边。

她捡起来,就看到上面写着歪歪扭扭地两行字。

——你现在还好吗?

——我很好,因为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

阿青的手颤了颤,又拾起了另外几张,每一张上面都有两行字。

——你梦到了什么,让你恐惧?

——你活的很痛苦?

——很痛苦,可是我情愿更痛苦十倍百倍,如果能让你解脱。

——约定的事情都完成了吗?

——只完成了一件。静姝,我终于能为你绾发了,可是你却再也不愿让我拥你入怀。你说,绾一次发,就能让我多守护你一次。今生对不起,来生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一定不会再懦弱,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

水滴落在褶皱的纸面上,慢慢晕染开去,模糊了字迹,也氤氲了时光。

遥远的彼方,有谁在轻轻吟唱——

风雪枯萎了年华,辗转轮回挣扎

枉一场结发,惹一世纠缠

岁月苍老了脸颊,梦里独酌月下

谁为他绾上,这交错的时光

青丝成白发,泪滴如雨下

相思最不堪,岁岁年年暮暮朝朝

…………

蒋越再次登门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以后。

他提了一大袋精美甜点上门,宋淮总算是没有再因为当初宋明中毁掉实验数据的事迁怒他,甚至拿起蛋糕的时候还给了他一个好脸色。

蒋越顿觉身心舒泰,伸了个懒腰,突然道:“有件事你们一定没想到,舅舅火化后,我那个便宜舅母就神秘失踪了,所以我派人去查了一下。不查不知道,一查真是吓了一跳。原来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我的舅母曾静姝,而是她的双胞胎妹妹曾静娈,曾静姝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你说这个曾静娈搞什么?跑过来演一出戏,就为了陪我舅舅走完最后的人生历程?”

这么个重磅炸弹放出来,对面的两人却都很平静。

顾倾更是淡淡笑道:“目的她那天不是说的清楚吗?就是为了看宋明中苟延残喘,急速变老的样子,这也算是另类的为她孪生姐姐报仇了吧?”

自从那日宋明中对宋淮下手后,顾倾对他的态度就很不客气。没有恶言相向,那也完全是看在死者为大的份上。

蒋越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女人心海底针啊,真是想不通,居然还有这样的报复方法。对了,唐教授说想留在这里,以后有问题希望能向宋淮请教。”

顾倾眯了眯眼道:“把我的手机号留给他吧,但也请警告他有事没事都不要随意登门。”

宋淮吃完一块蛋糕,正要继续下一块,余下的却被顾倾直接收走放进了冰箱。

宋淮急的要跳脚,可是顾倾态度强硬,且武力强大,他当真一点辙都没有,最后只得愤愤赌气上楼。

蒋越看两人的相处模式看的目瞪口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宋淮训得服服帖帖的,兄弟,你牛的!”

顾倾微微一笑,神色有一瞬间说不出的柔软,“宋淮他不是有性格缺陷,而是就像一张白纸,上面只画了和专业知识相关的线条,其他的色块要添上去很难,但只要肯费心费工夫,总能把画做好的。”

不过脸部表情一做大,他就感觉到嘴角一阵疼痛。这是几天前顾倾在他脸上揍得伤,醒目的淤青在他脸上张牙舞爪盘旋了好几天,刚刚才消下去的。

“说起来,顾倾你的身手是真好啊,那天那拳揍过来我完全没得躲。我觉得我爸身边的保镖都远没你厉害。“

“蒋先生过奖了。“

“嘿,我说你能别再叫我蒋先生吗?就和宋淮一样叫我蒋越吧,我也叫你顾倾怎么样?整天先生来先生去的,叫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顾倾失笑:“好。”

蒋越看他如此干脆利落,顿时对这家伙的观感好了不少,随即又问起了初见时的问题,只是这一次却是不带敌意的,“不过你这么厉害,我就更好奇了,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跑来给宋淮当管家呢?每日洗衣煮饭擦地什么的,就算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也太过了吧?”

顾倾没有马上回话,而是摸出一只烟点上,烟雾袅袅,沉寂无声,就在蒋越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缓缓的用平静的语调道:“你可能没办法想象,当全世界都把你孤立的时候,有一个人伸出手拉住你,是什么样的感觉。更何况,他还说,不是谁都可以,只有我是特殊的……呵呵,说起来可能很矫情,但因为这份特殊,我才能作为顾倾继续存活下去。”

蒋越张了张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倒不是这话有多劲爆,而是他没想到从顾倾的嘴里居然能说出这么文艺这么中二的台词。关键是兄弟你自己也知道矫情啊?

蒋越还在琢磨着怎么吐槽的时候,顾倾却已经掐灭了烟头,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诶诶,你干嘛呢?现在还不是做饭的点吧?”

顾倾动作利索地穿上围裙,微笑道:“大理石乳酪蛋糕,少爷好像非常喜欢,我得尝试着做出来啊,总吃外面买的终归不太好。”

蒋越呆滞了半天,才猛然爆出一句粗口:“娘的,你还真要竞选万能管家啊!”

* * *

山区墓园,这里林立着密密麻麻的石碑。

此时月黑风高、万籁俱寂,阴森冰冷的墓地本该是空无一人的。但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却有几个身影,正拿着铲子迅速挖掘着其中一个坟墓。

在这个坟冢前方立着个小小的墓碑,只是让人惊异的是,这墓碑中央空白无字,只在右下角用极小的字刻着“父宋明中母曾静姝泣血立”。

坟冢很快被挖开,有人探头进石棺中,探手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那人连忙拿着盒子,迅速来到一个年约四十岁上下的女子面前,恭敬地将盒子递上去。

若是蒋越在这里,赫然就会认出,这个女子正是曾冒充他舅母的曾静娈。

合上盖子,曾静娈望向旁边的人,轻声道:“相互寻找藏宝的地方,呵呵,果然还是姐姐最了解他呢。”

站在曾静娈旁边的是个女子,和曾静娈几乎一样高,只是她身上严严实实裹着布巾,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正是哑女阿青。

曾静娈收起盒子,视线落在那无字的墓碑上,缓缓道:“其实他也不算是一个负心薄幸之徒,只是蠢了一点软弱了一点罢了。姐姐,看了那些纸条,你就没有一点感动?”

黑暗里一阵沉默,好半晌才传来一个粗嘎刺耳的声音,“所有的感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化为了仇恨。当我被宋明好活生生冰冻成尸体的那一刻起,当初的曾静姝就已经死了。他确实没有负心薄幸,可也是他将那个恶魔带到我面前,信任他超过信任我,甚至放任那个恶魔屠杀了我的孩子,毁灭了我的未来,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曾静娈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挽住阿青笑道:“算了,反正那个人也已经死了,老师让我们找的宋明好留下的天心晶核也找到了。老师看到我们送他的礼物,一定会很开心的。”

阿青点了点头,想起那个给她新生的长者,脸上也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长长的布巾往后甩了甩,将斑驳的容颜又裹紧了一些,两姐妹并肩离去的身影慢慢融入了墓园的黑夜中。

没有人发现,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关心,在那个空棺木的角落还放着一支鎏金的簪子,簪子上曾经挽着两簇成结的青丝,只是年月日久,青丝早已成灰,在开棺的那一刻更是随风飘散,消失无踪。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