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冰冻

美国亚利桑那州。

茫茫无际的沙漠中,矗立着一个灰扑扑的研究所,研究所门前挂着“FBrain House”的牌子,只是因为年久失修,半个牌子已经垂挂下来。

此时,研究所外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吉普车,一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提着箱子从车上走下来。风吹起她遮面的布巾,露出一张斑驳的脸,凹凸不平的痕迹,分不清是皱纹还是疤痕,宛如老树即将剥落的皮。

“阿青,回来了?”研究所内的一个工作人员朝她打了声招呼,视线却掠过了她的脸不敢多停留。

阿青点点头,没有说话,事实上,她是个哑巴,也没办法说话。

与人打过招呼后,阿青提着箱子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一个房间。

放眼望去,这里矗立着密密麻麻数十个胶囊型的冷冻舱。每个冷冻舱都有至少一人半的高度,上下插着好几根手指粗细的管子。

阿青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保存完好的干冰,随后转动阀门,冷冻舱底部很快被打开一个小小的窗口,干冰就从这里被放进去。

“阿青啊,你又在给那些死尸‘加柴’了?”门外传来调笑的声音,“要我说,你就别管了,难道你还真信这些被冻成冰棍的尸体,还有一天能苏醒过来?”

另一人附和道:“我倒不是不相信人体冷冻技术,可我们这个FBrain研究所,早在二十年前就建立了,那时候的技术有多烂谁不知道?这些人如果还能复活,呵呵,那就是灵异事件了。现在新成立的那些人体冷冻研究所,使用的可是液氮恒温系统了,谁还会像你这么傻乎乎地添加干冰?”

“说的是啊,这里的许多尸体,早就已经无人认领,就算让他们自身自灭腐烂掉,也根本不会有人追究。阿青,你还是歇歇吧!”

阿青回头笑了笑,却没有停止,而是回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在外头围观的几人摇了摇头正要离开,突然,房间里响起剧烈的“砰砰”声。

阿青包括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因为这声音竟然是从其中一个冷冻舱中传来的。

“怎么回事?难道,是有老鼠跑进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在这样的环境下,原本装死尸的容器里却传出声音,总让人心里毛毛的。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仗着胆大慢慢走到发出声音的冷冻舱前,拉住阀门。然而,这一拽之下,沉重的手轮竟直接被扯了下来,与地面碰撞发出“哐”一声巨响。

“哎哟!”工作人员一个不慎,脚被沉重的铁轮砸了个正着,身子顿时摇摇晃晃,接连撞在冷冻舱上。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应该很沉重牢固的冷冻舱在一撞之下竟轰然倒地,连接的管子也跟着一起被扯断,发出一阵乒铃乓啷的巨响。

站在一旁的众人这下都待不住了,纷纷围上前去,哑女阿青原本蹲在地上,此时甚至来不及不起身,直接爬到了倒下的冷冻舱前。

密闭的舱门在这连番撞击之下发出吱嘎的响声,摇摇晃晃,仿佛要掉落下来。

阿青正要伸手扶住那舱门,突然,在她眼前出现了一只手。

那手极其纤细修长,皮肤薄的仿佛是透明的,底下的血管与骨架清晰可见,在屋里灯光照耀下,宛如精雕玉琢的艺术品。

可是,众人看到这只手,这只牢牢掰住门框的手,却齐齐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因为,这只手,它……它竟然是从冷冻舱中伸出来的。

* * *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让整个客厅都显得整洁而亮堂。

蒋越坐在客厅沙发上,手上端着茶杯,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心中却已经翻起了惊涛骇浪。刚进入别墅的时候,他都快认不出这是自己留给宋淮的屋子了。从前这别墅,就算日日夜夜有保姆、钟点工打理,可哪次他进来不是死气沉沉,灰扑扑如鬼屋一般的。

尤其是那个杂草横生的院子,宋淮不在乎,保姆自然不会去打理,蒋越每次进来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生怕从草丛中窜出一条蛇来。可如今呢?绿草茵茵,花香袅袅,弯弯绕绕的灌木绿化墙修剪整齐,早就废弃的池塘中流水潺潺、鲤鱼嬉戏。整个院子虽算不上华美艺术,却别有一番韵味。搞得蒋越在门口进退了三次,反复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门牌号才敢进来。

顾倾在厨房忙完了,才脱下围裙,微笑着走到蒋越面前,“很抱歉蒋先生,让您久等了,少爷的实验还没有完成,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会下来。”

蒋越看着他那坦然的样子就一阵无语,一个大男人,还是一个曾经当过特种兵的男人,穿起围裙忙前忙后,他居然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面上,蒋越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放下茶杯,站起身朝顾倾伸出手道:“你好,我叫蒋越,是宋淮唯一的好友,这段时间多谢你对我兄弟的照顾了。”

唯一这两个字,蒋大少咬的特别重。

这种中二的宣言放在别人身上,那是肯定不能乱讲的,毕竟人的社交那都是八面玲珑、盘根错节的,你说唯一就是唯一啊?可宋淮不同,蒋越从认识他开始,就从没见他主动跟别人有过交流——甜品店的老板除外,更别提交到其他朋友了。

顾倾当然听出了蒋越口气中的挑衅,不过他却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只是淡淡一笑。

两人交握的手松开,各自在沙发上坐下来。

蒋越慢悠悠道:“知道宋淮身边突然多了你这么个陌生人,我忍不住去调查了一下。顾先生不会怪我唐突吧?”

顾倾摇头,“人之常情。”因为他自己也第一时间调查了蒋越,半斤八两,谁也不必说谁。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让我吓了一跳。”蒋越脸上露出很刻意的惊讶表情,“原来顾先生真不是普通人物,尖刀连的特种兵可不是谁都能胜任的。而且退役后,短短三年时间就成为了锦荣风投公司的高级顾问,业务能力比起专业人士丝毫不逊色。像顾先生这样的能人,怎么会甘心留在我兄弟身边做个端茶递水的管家呢?”

顾倾无奈道:“蒋先生既然调查过我,肯定也知道我和宋淮结识的来龙去脉,原因,还需要问吗?”

蒋越眯起眼看着他,“虽然调查过,但我还是很好奇。宋淮向来足不出户,也最不喜欢管闲事,就算他真的有能力帮你,也根本没理由这么做。”

“他有。”这一次,顾倾脸上的笑容再也不是一直以来公式化般的优雅疏离,“因为我会做甜点。”

“靠——!咳咳……”蒋越被刚刚喝进口中的茶水呛到,涨红着脸咳了好几声才怒道,“这小子,总有一天会被他的口腹之欲给害死!”

他就想不明白,除了实验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宋淮,为什么就对甜点那么痴迷。蒋越甚至怀疑,如果人贩子拿着美味的甜点引诱宋淮跟他们走,宋淮是不是还会乖乖的帮忙数钱。

擦了擦嘴角的茶叶沫子,蒋越才把自己的架子重新端回来,“好吧,就当你是想要报答宋淮的救命之恩,可报恩的方法有千千万万种,完全没必要干伺候人的事吧?或者我该换个方式问,你也见识到了宋淮的那些发明,应该很清楚他身上藏着什么样的价值,难道你没有动心?”

说着,他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顾先生别怪我说话直接,毕竟财帛动人心,再大的恩情也抵不过欲望,东郭先生的例子在历史上可是比比皆是呢!”

顾倾伸手在裤兜里摸了摸,摸出一根烟,轻轻一弹,烟在半空打了个转,已经叼在他嘴上,整个过程说不出的潇洒流畅。

“介意我抽烟吗?”

蒋越心中暗骂了一声“装逼”,面上却端着,一样淡淡回复,“请便。”

袅袅的烟雾弥漫在客厅中,带着呛鼻的味道钻入蒋越鼻子,让他皱眉往后仰了仰。视线中男人线条分明的脸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也调查过蒋先生,J省龙头企业董事长的独生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自己经营的君悦美容中心有声有色,两年前就被评为C市杰出青年。按理说,像蒋先生这样精明的商人不可能会做亏本买卖。可据我所知,蒋先生这几年投在少爷身上的钱甚至超过了君悦美容院的年营业额,而且迄今都没有索取任何回报,这算是……蒋先生的超前投资吗?”

“砰——”蒋越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在茶几上,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怒容,“我乐意给我兄弟投钱用你来管?你算什么东西,老子认识宋淮的时候,你还在丛林里玩你泥巴呢!轮得到你来瞎比比我和宋淮的关系?”

这一番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就连顾倾也有些措手不及。他原以为这是一场你来我往的试探,可没想到刚刚还“城府颇深”的蒋大少居然随便被挑衅两句就炸毛了。

“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就知道你来了,蒋越。”少年清冷带着沙哑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瞬间打破了客厅中诡异的气氛。

只见宋淮赤着脚,穿着蓝白色的棉质睡衣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目光落在蒋越身上却是充满了嫌弃。

蒋越脸上刚要绽放一个久别重逢的笑容,立刻被泼了一盆冷水,欣喜变为了咬牙切齿,“宋淮你有点良心好不好?我这刚下了飞机,囫囵觉都没睡一个,就巴巴赶来给你送甜点,你还好意思嫌我吵?”

宋淮听到甜点两个字顿时眼前一亮,蒋越的其他吐槽完全抛到了脑后。

“少爷,等一下。”顾倾迅速出声阻止他,“请先把鞋穿上。”

楼梯的地板是实木,客厅的地板却是瓷砖,赤脚踩在上面一片冰凉,所以顾倾在楼梯旁放了好几双拖鞋。

蒋越此时已经把甜点拿了出来,是大理石乳酪蛋糕,虽然过了一夜,却依旧色泽鲜亮、甜香扑鼻。

宋淮哪还顾得上什么穿鞋,满心满眼只有蒋越手中的蛋糕。

可是,他的脚刚要踩上冰冷的瓷砖,顾倾身影一闪,竟然在眨眼的瞬间从沙发移到了楼梯旁。

大手牢牢按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高大的身形微微弯曲拿过旁边一双拖鞋,摆正在宋淮面前,说出的话语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少爷,你体质偏弱,地板冰凉,容易寒气入体,还是穿上拖鞋吧。”

蒋越在旁看戏,一脸幸灾乐祸。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宋淮的脾气——打扰他做实验和品尝甜点的人统统罪该万死。蒋越已经能预见到,顾倾一会儿被电击弹出去后狼狈的模样。

然而很快,蒋越脸上得意的笑容变成了目瞪口呆。

宋淮被顾倾阻止了行动,果然是很不悦,可竟然没有发飙,而是非常郁闷却又乖乖地穿上了拖鞋,才迅速过来。

在宋淮品尝蛋糕的时刻,顾倾又去了厨房,等顾倾的身影消失,蒋越才大呼小叫道:“你转性了啊?他让你穿鞋你就穿鞋?让你配着红茶吃蛋糕,你就乖乖喝红茶?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喝茶的吗?”

宋淮舀了一勺蛋糕放入口中,享受地眯起眼,有甜点吃的时候,他的脾气就会比平时好很多,但听到蒋越的问话还是郁闷地鼓起了腮帮子,“顾倾这个人好麻烦,又是穿衣服又是穿鞋子,睡觉必须去**睡,每天要去院子里走一个小时,早中晚三餐必须饮食均衡……最可恶的是,有天半夜我实验做到最关键的时候,他竟然直接拉断了电闸!”

蒋越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没电他?或者给他一点终身难忘的教训?”

“怎么没有?”说到这个宋淮更憋屈了,“可是我的电磁流攻击威力设定太低了,因为不能对人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他现在根本就不怕。而且,教训他一次,我就三天没有甜点吃。拉掉电闸那回,我气的狠了,把他封入低温冷冻箱十分钟,又把他送进水池里,当天他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把家里所有甜点材料统统丢进了垃圾桶。”

蒋越:“……”这一瞬间他突然有点同情顾倾了怎么破?

“咳咳……”收拾了下心情,蒋越立刻道,“既然你这么讨厌顾倾,直接把他炒了了不就好了?哥们儿给你找个年轻美貌的保姆,保证会做甜点,并且比这个顾倾温柔体贴一百倍。”

宋淮瞪他,“撒谎,你找来的保姆做的甜点都难吃死了,连顾倾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蒋越简直要哭了:重点难道不是年轻美貌吗?兄弟你也快二十岁了,是不是男人啊?懂不懂美貌女仆的**啊?

“咳……总之,这回我保证,新给你找的保姆肯定比这个顾倾更听话更会做点心,还不会去烦你。你就把他炒了好不好,哥们儿我看见他就横竖不顺眼。”

宋淮又瞪了他一眼,那“烦死了,别说废话”的小眼神,看的蒋越一头雾水,只是还不等他问出答案,顾倾已经从厨房中走出来,客气地问蒋越:“蒋先生准备留在这里用晚饭吗?如果是这样,我会多准备一份。”

蒋越条件反射回答了一句:“不用”,他答应家里的吴妈晚上会回去,可话一出口却立刻回过味来。尼玛不用什么啊不用,这里明明是他的别墅,如今怎么跟个不速之客一样,居然被顾倾下逐客令?

“我……”蒋越剑眉倒竖,就要跟顾倾怼回去,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顾倾微微一笑道:“好的,我明白了。”说着,转身走入了厨房。

你明白什么了明白?不让老子留下吃饭是吧?老子还非赖在这里不走了!

蒋越气的想要把顾倾那张面具一样的笑脸撕烂,不过,手机的铃声越加急促,无奈之下,他只好先接听了电话:“喂,不是跟你说过,我刚下飞机需要二十四小时休息时间,除非天塌下来都别找我吗?”

“蒋少,你先别生气,这回的事真挺急的,比天塌下来轻不了多少。”电话那头的人连声道,“您还记得您有个舅舅吗?”

“舅舅?”蒋越愣了愣,好半晌才道,“哪个舅舅?哦,你说二十年前过世那个?”

“是啊!当初宋先生过世,夫人伤心难过,不肯接受唯一的亲人离开,所以为蒋先生做了特殊的遗体保存。”

蒋越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终于恍然道:“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老妈当时还特地在美国一家人体冷冻研究中心投资入股,就是为了让他们好好保存舅舅的遗体,等待哪天科技先进了能够复活……呵,复活。”

蒋越显然对自己母亲这样的迷信思想完全不认同,不过也没说什么,继续道:“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研究中心倒闭,舅舅的遗体腐化了?其实这么多年,无法完善保存下来也是正常的,你想办法把遗体弄回来,我找个墓地让舅舅叶落归根,入土为安吧。”

“不……不是这样。”谁知那头的人却马上否定了蒋越的猜测,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仿佛震惊又仿佛恐惧,“蒋少,你舅舅宋明中的遗体非但没有腐化,反而……反而复活了。”

“死而复生,冰冻了二十年的人醒过来,呵呵……他们以为是科幻小说啊?当年我虽然还小,那也是亲眼看着舅舅断气的,妈蛋,老子一会儿就拉着他去做DNA检验,当场戳穿他的把戏,看他还有什么话说!”蒋越越说越是气愤,脚下急走,还不忘催促宋淮,“你们俩能不能走快点?没吃饱饭还是没睡够觉啊?”

宋淮打了个哈欠,阴沉着脸道:“你信不信是你的事,为什么要拖我过来?”

他走路有些摇摇晃晃的,哈欠一打,两只眼睛红红的泛起水雾,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朝旁边的墙壁撞去。

顾倾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宋淮倒是丝毫不客气,直接把全身重量挂在他身上,由着他拖自己走,弄得顾倾哭笑不得。

前头的蒋越看宋淮这懒惰无骨的样子,倒也丝毫不意外,只是理直气壮道:“这种类灵异事件,我不找你找谁。如果真的连DNA都检验不出,就得靠兄弟你的火眼金睛帮我辨认出那妖怪的真身了。对了,小刘说把那人安顿在1206,应该就在这片……”

话还没说完,蒋越身边的一间房门突然打开,露出里面男子的身形,还有带着调侃的声音传入三人耳中,“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妖怪。”

蒋越几乎是在看到这男人的第一眼,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就连顾倾也是忍不住轻呼了一声,“这两人长得好像。”

没错,这个刚刚开门出来的男子和蒋越的容貌至少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蒋越的头发是如今比较流行的烟花烫,还染了色,而这个男子的发型却是中规中矩的斜分,身上穿的衣服款式也偏老旧传统。

尤其是蒋越那双桃花眼,眼尾微翘,平日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似醉非醉的朦胧神秘,可一笑起来就弯成月牙,看着特别傻气。这是蒋越对自己长相中最不满意的一点,却也是最特别的一点,可眼前这个男子的眼睛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直到进屋的时候,蒋越的精神还有些恍惚,直到拿着手机发微信跟助理小刘确认了好几遍,才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你就是……宋明中,我那个死了二十年的舅舅?”

男子或者说宋明中苦笑了一下,“大概……是的。”

蒋越一脸求你别逗我的表情,“你要说你是我爸的私生子,我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哥哥,我都更能接受一点,可是,冷冻的尸体死而复生,这……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真要有死而复生这种事,各国的研究院还不把你拉去做切片研究啊?”

“咳……蒋先生,你有所不知。”这时候,坐在宋明中身旁的老者开口了。没错,这屋中并非只有宋明中一个人,而是还有一个老头和一个身上脸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

老头吸引了蒋越注意力后,才继续道:“蒋夫人临死前,已经将FBrain House从当时负责冷冻宋先生的研究所独立出来了,FBrain一直被安置在美国亚利桑那沙漠,一来是运输回国不方便,二来是避人耳目,里面的工作人员也大都是我们Z国人。所以宋先生苏醒的事,现在除了我们中心的工作人员和蒋先生您这边,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似乎看出了蒋越的怀疑,老头拿出手机,打开了一个视频播放,微笑道:“蒋先生若是还不相信,不如看看当日的监控录像吧。”

蒋越眯了眯眼将手机接过来,身子往宋淮身边凑了凑,让他一起看。

老头眉头微皱,似乎想要阻止,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只是看宋淮和顾倾的目光却带上了几分狐疑,猜测着他们跟蒋越到底是什么关系。

视频无声播放,从冷冻舱出现异状轰然倒地,到一只青白的手扳住舱门,视频画面定格在那张惨白的却跟自己有五六分相像的脸。

“啊——!!”蒋越吓得直接把手机甩了出去,还好顾倾眼疾手快,才在半空接住,只是他脸上的震惊却丝毫不比蒋越少。

唯一没受影响的大概只有看上去如无知少年一样的宋淮了,他的目光此时已经落在宋明中身上,微皱着眉头看着他,眼底闪过一抹疑惑。

老头看蒋越那惊吓的表情,眼中飞快掠过得意,面上却凝重道:“蒋先生,冰冻二十年的人成功复活,无论从医学还是人类进化方向上来说,都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消息。如果我们能马上成立科研小组,并以宋先生的身体数据为依托进行研究,推导出冷冻遗体复苏的可能性和必要条件,到时我们的科研成果必将轰动全世界,名流千古!”

蒋越不悦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啊?让我舅舅去给你当小白鼠做切片研究,好成就你名流千古?”

“不!不!”老头脸涨的通红,连连摇头,“我怎么敢拿宋先生做研究,只是希望宋先生能提供一点血液毛发,好让我们采集实验数据。更何况,宋先生如今刚刚从长期冰冻中苏醒,身体是否存在隐患还不清楚,蒋先生如果愿意出资成立研究小组,其实也是对宋先生身体和健康的一种保障。”

蒋越算是听出来了,这老头巴巴地跟着他舅舅一起过来,就是希望能摘取“人类冷冻遗体复苏”的成果。有宋明中这个活体研究对象,再加上蒋家庞大的财力支持,经过数年研究或许真的能出一个轰动世界的成果。

想通了以后,蒋越没再理他,而是望向宋淮:“你怎么看?”

宋淮接过顾倾递来的棒棒糖含进口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猫瞳享受般眯起来,声音却淡淡道:“我需要详细的检测报告。”

蒋越瞥了那棒棒糖一眼,居然并不是外面贩卖的那种,而是手工制作的,糖纸一剥开就能闻到淡淡的奶香。难道是顾倾自己做的?这也未免太宠宋淮了吧?这一瞬间突然有点羡慕宋淮能找到这样万能的管家了肿么破?

蒋越嘴角抽了抽,直接对那老头道:“有我舅舅的体检报告吗?”

老头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看宋淮,委婉道:“蒋少,这些数据属于机密资料,我想最好……”

“废话那么多干嘛?让你拿来就拿来!”蒋越不耐烦地打断老头的话,老头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异常难看。

倒是旁边那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进屋拿出了一大叠资料递给宋淮。

谁知宋淮只看了几眼,就直接推回去,“不是这些,我要详细的基因检测报告……”

说到这里,他突然声音一顿,叼着棒棒糖喃喃道:“不对,这里的基因检测仪没办法生成那些数据,还需要改装……”

蒋越看宋淮在那一个人神神道道的嘀咕,非但没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反而激动道:“怎么样,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不对劲了?他真是从冰冻死尸状态苏醒的?不可能吧?是不是从另一个平行空间穿越来的?或者是什么狐狸精变得?”

宋淮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觉得把狐狸变成人比让冰冻死尸苏醒更容易?”

一旁听着的顾倾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而被比作狐狸精的宋明中却是一脸无奈。

蒋越泪流满面:“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总之你到底看出什么了?”

宋淮摇了摇头,嚼碎了最后一点棒棒糖,把木棒丢给顾倾,才道:“我需要时间,还有成套仪器设备。一会儿我让顾倾列个清单给你,你只有一天的准备时间。至于你,先跟我回去吧。”

被点到的宋明中一怔,仰头看着已经站起身的宋淮,脸上露出一丝恍惚的神色。

一旁的老头却是急了,“蒋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你知道冷冻遗体复苏是一件多重大的事情吗?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一个小孩子参与进来,还让宋先生跟他走?宋先生的身体本来就有问题,我们一直在想办法为他治疗,若是贸贸然跟这个小孩离开,出了事情谁负责?”

谁知蒋越满不在乎道:“宋淮说他能解决自然就能解决,这里没你事了,你直接回美国吧。”

“这怎么可以!蒋先生,恕我直言你是疯了吗?”老头气的浑身直哆嗦,讲话再也不客气了,“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希望自己的舅舅好?甚至巴不得他去死?”

蒋越也被惹火了,重重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找死啊,老子……”

话还没说完,却被敲门声打断。

顾倾离门最近,随手一开,就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正有些忐忑地往里张望。

那是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穿着旗袍,梳着精致的盘发,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优雅与贵气的女人。

这个女人一出现,刚刚还一直安静坐着的宋明中猛地站起身,双目牢牢盯着她,身体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请问打电话让我来认人的是……”女人的声音略低,带着几分迟疑,只是话还没有问完,她已经看到了宋明中,瞳孔猛地一阵收缩,视线像是被胶着住了,再也无法挪开。

“明……中……”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女人的唇齿间吐出,她一步步走进房间,走到宋明中面前,捧住他的脸,一瞬不瞬看着,“明中,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宋明中呆呆看着她,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一双眼睛却悄然红了。

女人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明中,那么多年了,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就是不相信……你明明答应过我,会永远陪着我……原来你真的没有死,真的没有死!”

宋明中身体微微僵硬,任由女人抱着他大哭,把鼻涕眼泪都擦在他的衬衫上。他的神情异常复杂,仿佛愧疚,仿佛心痛,又仿佛满是惶恐与茫然。

好半晌,女人哭够了,才揪着他的衣襟直起身,又细看眼前的男人,可越看她脸上的表情却越是震惊,“不,不对啊!都二十年过去了,为什么你的容貌一点也没有变过?你……你真的是宋明中?你知道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是哪天吗?”

宋明中却是露出了苦笑,挣开女人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很抱歉,许多事我都记不清了。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应该很熟悉,可是却想不起你是谁,我甚至在昨天刚刚知道我叫宋明中。”

酒店房间的灯光打在女人脸上,映照出她眼角细细的皱纹。女人保养的很好,但依旧抵不过岁月的流逝,衰老是每一个高等生物必经的过程。

她手中捏着一块精致的绣花手绢,轻轻擦了擦眼角,才哑声道:“我叫曾静姝,二十四年前我就和宋明中登记结婚了。”

蒋越皱眉道:“我隐约是记得我有个舅母,可一直以为舅母早在舅舅过世前就已经死了或者离婚了。否则舅舅葬礼的时候,为什么你没有出现?”

曾静姝闭了闭眼,脸上流淌着浓浓的哀戚,“因为我不相信他会死,如果参加了葬礼,不就代表我接受了他死亡的事实吗?我们约好每年在漓江过结婚纪念日,哪怕将来吵架了离婚了失散了,如果能在漓江重逢,我们就会再续前缘。这二十年我从没忘记过约定,却等不来那个与我约定的人。”

宋明中双手捂住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却能看出他的情绪绝对不平静。

曾静姝也将帕子蒙在脸上,等眼泪被吸干,才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让你们见笑了。我想知道,明中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活着却没有来找我?就算他不记得了,可蒋家应该知道的,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这句话就有点质问蒋越的意思了,让蒋越非常的不爽。他现在连宋明中是不是他舅舅都还没确定呢,居然又跑出个女人莫名其妙说是他的舅妈?

只是还不等蒋越说话,唐教授已经连忙道:“宋夫人你有所不知,并非蒋家不愿意通知您,而是宋先生他确实沉睡了二十年,前两天刚刚醒来。”

唐教授就是随宋明中一起从FBrain House过来的老头,他向曾静姝着重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履历,又详细说明了宋明中被冰冻和如今奇迹般苏醒的过程,其中不无强调自己和FBrain在中间起到的作用。

曾静姝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到后来慢慢红了眼眶,泪水难以抑制地涌出眼眶。她抓住宋明中的手,颤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能陪在你身边,我甚至还曾经恨过你……对不起,明中。”

女人的热泪落在宋明中手背上,他仿佛被烫了一下,神情痛苦而迷惘,好半晌才伸手轻轻拥住她,发出低低的呢喃,“静姝,不要哭,乖……不要哭,有我在呢!”

曾静姝听到他柔声的安抚,却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哭的更凶了。

唐教授轻咳了一声道:“宋先生,宋夫人,我们眼下最紧要的是确定宋先生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并且治疗好他的失忆症。事实上,对于宋先生的失忆症,我们这边的科研团队已经做了一份总结。阿青,去把我的笔记本拿出来。”

谁知他说完后,旁边那裹的严严实实的女人却没有半点动静,唐教授眉头一皱,提高了声音道:“阿青,没听到吗?还不去把我的笔记本拿来?”

阿青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匆匆进入套间的卧房,捧了一台黑色手提电脑出来。

唐教授这一次却不再游说蒋越,而是对曾静姝道:“宋夫人,因为宋先生的资料上写着你是他的唯一合法配偶,所以我才让人给您打了电话。如今看来,您也确实是这世间最希望宋先生活过来的人。不过您也该知道,宋先生虽然活过来了,但经过这二十年的冷冻,他的身体器官、大脑是否受到损伤,都需要进一步的观察,这是只有正规科研医疗团队才能做到的。”

说着,他看了宋淮一眼,淡淡道:“恕我直言,就算蒋先生和宋夫人不相信我,那也应该去找专业的医疗团队,而不是把宋先生的安危交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你他妈再说一遍?”蒋越横眉怒目,拍案而起,“老东西,我忍你很久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贬低我兄弟?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让我给你投钱研究我舅舅,好助你扬名立万,做梦!我宁愿把钱统统丢给宋淮玩儿,也不会在你身上多花一分。宋淮,我们走!既然别人都不相信你的能力,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宋淮立刻站起身,他早就觉得这里无聊又吵闹,恨不得马上回实验室去。

顾倾微微一笑,拿起一旁的外套替宋淮穿上。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压抑而紧张,宋明中若有所思看着宋淮,曾静姝有些茫然无措,唐教授则尴尬又难堪。

就在三人准备扬长而去的时候,突然一道呆板机械的电子音响起:“请等一下。”

众人诧异望去,只见发出声音的竟然是一直没有说话的阿青。

只是阿青是哑巴,所以她发声并不能靠她自己,而是将想要说的话编辑成文字输入电脑中,随后由电子音发声。

阿青目光牢牢盯着宋淮,电子音也随之响起:“宋先生的遗体维护,一直是我负责的,因为FBrain House建立的早,那时候的人体冷冻技术只是让宋先生刚刚死亡的遗体处于零下195摄氏度的超低温,并在内脏器官中填入防冻液,却没有采用心肺复苏等手段维持血液循环,后续的遗体维护也只是由我给冷冻舱添加干冰。据我所知,以这种粗糙手段冷冻维持的遗体,哪怕从理论上来说也是不可能复苏的,就算复苏了也不可能像宋先生这么完好……”

因为急着操作电脑和阻拦宋淮离开,阿青仓促之下,裹脸的布巾垂落下来,露出老树皮般斑驳皲裂的脸。

曾静姝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躲到了宋明中怀里,唐教授也是厌恶又畏惧的撇过脸不敢去看。

反倒是宋淮因为阿青的话停住脚步,视线落在她那丑陋如鬼的脸上,神情淡淡道:“谁说他在冷冻前只做了最粗糙的处理?如果只按你说的冷冻处理,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一副名副其实的死尸。他的遗体在临死那一刻所做的冷冻工序之复杂和精细,远远超出了你们的想象。”

阿青震惊,迅速打字,“可是二十年前,根本不可能有那样的技术啊!”

宋淮摇头,“你问我我问谁?还有,我要纠正你一点。这个复活的冰冻人并非是完好的,相反以如今的技术而言,他身上必然有着致命的缺陷。如果能把这场复苏推后五十年,那或许才是真正的成功。只可惜……”

宋淮的话没有说完,转头看向蒋越和顾倾,“我们走吧。”

顾倾微笑着点点头。

蒋越却是一脸震惊地看着宋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舅舅除了失忆,还有其他毛病?而且是致命的?”

蒋越顿时张口结舌。

“危言耸听!!”唐教授一拍沙发扶手,沉着脸道,“你到底是哪来的小孩?自以为看过几本科幻小说就能充专家教授?宋先生明明好端端的在这里,你却非说他有什么致命缺陷,哗众取宠诅咒宋先生,究竟是何居心?”

宋淮对于陌生人的言辞一向比较迟钝,一时间都没察觉唐教授口中的小孩是在说他。反倒是顾倾终于被这个张扬跋扈的老头勾起了火气,只是他越生气,脸上的笑容却越加温煦,“要不是看过视频,唐教授如此自信的样子,倒让我要误会宋先生的遗体能够解冻复苏,是多亏了唐教授的手术呢。”

唐教授的脸色顿时一僵,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因为他口口声声说着能治疗宋明中,可事实上他连这个冷冻的尸体到底是怎么苏醒的,都完全不清楚。

就在这时,宋明中站起身,看向宋淮道:“我跟你回去。”

“宋先生,你千万别让这个满嘴胡话的小子给骗了啊!”唐教授急道。

宋明中还没来得及回话,却听曾静姝道:“我觉得这位小教授和唐教授说的都有道理,不如这样,唐教授也随我们一起过去,如果真的检查出来明中的身体有什么问题,两位教授也能相互探讨一下。”

唐教授闻言怔了怔,有心想要反驳“自己和一个毛孩子有什么可探讨的”,可看看蒋越和宋明中的态度,只得憋屈地应了下来,“宋先生是我的病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着病人的安危不管。”

蒋越皱眉就要拒绝,却听顾倾笑道:“既然这样,就请蒋先生代为安排他们的住处了。毕竟唐教授远道而来,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空手而归吧?”

蒋越一愣,视线在宋淮身上转了个圈,随后与顾倾一碰,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等再开口的时候,蒋越就爽快地同意了顾倾的这个提议。

蒋越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既然说要安顿唐教授等人,很快就在离宋淮很近的小区租了一栋三层别墅。宋明中和唐教授住在二楼,阿青和曾静姝两个女孩子则住在三楼。

早晨刚过九点,唐教授就兴冲冲地拉着曾静姝让她看宋明中的体检报告:“宋夫人,您看到没有,宋先生的身体指标非常正常,完全是属于二十几岁青壮年的,根本不像那毛孩子说的有什么致命缺陷。您知道宋先生这样的奇迹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每个人都能多出二十年、五十年,甚至几百年的生命,每个人都有长生不老的机会。”

曾静姝听着唐教授兴奋的讲述,脸上却露出几分黯然,“是啊,明中还那么年轻,那么英俊,二十年的光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可我……却老了。”

两人正说着,楼梯口突然传来脚步声,还有宋明中温和的声音,“静姝,这么早你就起来了?”

“明中!”曾静姝欣喜地回头看去,可是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僵硬,难以置信道,“明中,你怎么会……你的脸,还有头发!”

曾静姝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显得尖锐刺耳,唐教授循声看去,却是惊得从椅子上猛地跳起来,手边的笔记本一个不慎落在地上,发出乒铃乓啷的声音,可唐教授却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宋明中脸上温和的微笑,慢慢变为了僵滞的惶然,声音勉强维持着镇定,“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说话间,他转过头,视线落在楼梯旁边的画框上。

那是一个玻璃画框,里面裱着色调暗沉的抽象画,可宋明中此时眼中却根本看不到那画,只看到了玻璃上自己隐隐绰绰的面容。

昨日还乌黑的头发,今日鬓边已经有了几缕花白,昨日年轻俊朗的脸上,今日却起了细细的皱纹,哪怕是在这样模糊的玻璃映照下,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只是过了一夜,他宋明中依旧活着,可却仿佛苍老了十岁。

* * *

窗明几净的客厅中,此时团团围坐了好几人,气氛说不出的凝重沉寂,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对面的少年身上,一个个满心犹疑,欲言又止。

可沙发上的少年却仿佛根本感受不到他们的焦虑,自顾自吃着蛋黄酥,神情说不出的惬意享受。

终于还是蒋越沉不住气,急道:“你到底吃完没啊?快说说我舅舅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一夜之间就苍老了那么多?你说的致命缺陷,是指这个吗?”

宋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蒋越口口声声说跟舅舅没感情,又怀疑宋明中的身份,此时却偏偏表现的那么担心。

不过,他没有把疑问说出来,而是丢出一沓资料,神色平静道,“这是我用改造的基因检测仪获得的数据,你们如果看得懂可以看看,若是看不懂,就直接听我说吧。”

唐教授对于宋淮的高高在上非常不忿,他第一时间抢过资料,准备立刻揭穿宋淮的装腔作势,可是一看之下,却让他赫然变了脸色。

“这……这基因图谱怎么会如此详细?这些分子式代表什么?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宋淮没有理他,而是望向宋明中,“我昨天就说过了,按照迄今的科技水平,你是不可能醒过来,也不该醒过来的。现在有人让你醒过来了,但用的却是非常粗暴的方法,他重组了你的基因链,让细胞加速新陈代谢。这样做的好处是,你在冰冻复苏中受损的细胞,因为这加速的新陈代谢而自动修复;坏处是,这个简单粗暴的方法让你的许多基因产生了突变,比如Lamin A,它们将导致你的身体急速衰老,功能器官衰退,直至死亡。”

好半晌,蒋越才问道:“有治疗的办法吗?”

“对!对!”曾静姝也猛地醒过神来,“宋教授你如此厉害,一定有办法救明中的对不对?”

“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宋淮毫不犹豫地摇头,“我说过的,如果再过五十年,他的苏醒就是异常完美的冰冻复苏,可是现在,却是让他不得不走向死亡的致命手术。以如今的科技而言,我也毫无办法。”

“你试都没试过怎么能……”曾静姝急的都快哭出来了,却被宋明中拦住。

他看着宋淮,神情看上去很平静,仿佛接受了死亡的结局,“我还能活几天?”

“最多九天。”

“什么?!”蒋越惊叫道,“九天?这算什么?朝生暮死的蜉蝣吗?那舅舅还不如不活过来呢!”

宋淮清晰看到了蒋越眼中的怒气和焦虑,薄唇微微抿起,沉声道:“九天已经是我能为他拖延的最长寿命,信不信随你。我累了,顾倾,让他们都出去吧!”

顾倾从厨房中出来,微笑道:“各位,招待不周,还请各位见谅。”

蒋越不死心地抓着要上楼的宋淮,“难道真的没有续命的方法?就算半年一年也好啊!”

宋淮更近地看到蒋越眼中的焦急,张了张嘴,良久才发出声音,“好吧,你让他留在这里,我……再想想办法。”

蒋越顿时眼前一亮,笑道:“好好,我不打扰你,你想办法!”转头又看向宋明中,“那谁,听到没有,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放心吧,有宋淮在,一定能想到办法为你续命的。”

宋明中怔怔看了宋淮一会儿,才望向蒋越,一直神情模糊迷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挚的笑容,“小越,别没大没小,叫舅舅。”

* * *

下午时分,顾倾关掉工作的电脑,前往实验室查看宋淮情况。

路过楼道的时候,听到下面传来蒋越和宋明中的声音。

“哎哎,不对不对,这里应该用血舞,快,再接一招影杀,踢爆那小子的老窝,哈哈哈,赢了!舅舅你太厉害了,这真是你第一次玩这款游戏?诳我的吧?”

“呵呵,二十年前,连手机都不是这种触屏的。现今社会改变不是一点点多啊,九天时间,我能学会使用这手机就不错了。”

“呸呸,什么九天啊!宋淮肯定会让你长命百岁的!你别忘了,小时候你带着我玩网游,还夸口说总有一天要让电子竞技也成为职业一种。我还记得,那时候玩的是《天堂》。”

“二十年前小越你只有八岁吧?竟然都记得吗?可惜……舅舅却记不清了。”

顾倾没有再继续听下去,而是悄然离开走道,进入了宋淮的实验室。

让他意外的是,宋淮身在实验室中,竟然没有忙碌,而是静静坐在一个角落发呆。对于宋淮这样的实验狂人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宋淮抬起头,视线落在顾倾脸上,有些呆呆的,好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胸口不舒服。蒋越问我能不能想想办法的时候,我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可是却没有说实话。我现在,后悔了。”

顾倾呆了呆,随后小心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宋先生只有九天的命,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宋淮烦躁地站起身,拿过旁边的一叠纸,也不管顾倾听不听得懂,指着上面的一些复杂分子式道:“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些变异,如果不在同一时间重组解决,只会让Lamin A的异变速度加剧,身体迅速崩坏,可是我手头哪有仪器可以遏止这些异变?就算我现在开始制作,也需要十年的时间,十年……但他连九天都等不了!”

顾倾也沉默了,想起刚刚听到的蒋越和宋明中的对话,轻轻叹了口气,“少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已经尽力了。”

宋淮咬唇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一句话,“可是蒋越会伤心,我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失望,他会更伤心。”

顾倾心中惊讶,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宋淮对一个人的心情如此在意。而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每一次蒋越对宋淮的要求,无论合理或不合理,无论宋淮表现的多么抗拒,最终都会答应。蒋越说,他是宋淮唯一的朋友,这句话或许并非蒋越的一厢情愿而已。

顾倾轻轻吐出一口气,大掌轻轻按在少年的头顶,声音柔和了几分,“蒋先生和你认识那么久,一定很了解你。你是不是尽力而为,他一定会知道,虽然伤心,但绝不会迁怒你。”

“尽力而为?”宋淮喃喃重复了一遍,不高兴地走到了昨晚连夜改装好的基因检测仪前,“尽力而为就尽力而为,死了也不是我的错,是这里的科技太落后了。”

顾倾失笑:“少爷能想通就好。”

“我不明白!”宋淮却犹自在那愤愤不平,“蒋越这个人真奇怪,明明说没和舅舅相处过几年,明明不相信死而复生,为什么现在却又要耿耿于怀?”

在宋淮看来,宋明中本就是死人,永远不苏醒,和醒过来九天后继续沉睡,本质上不是一样的事情吗?

顾倾早就发现宋淮有超高的智商,可是专业领域以外的东西却一窍不通,对于别人的感情更是很难感同身受。他就像是曾被养在笼子里,精心喂养着,**着,让他具备强大的专业水平,可是却与世隔绝,无法成长,所以至今在许多方面都像是长不大的孩子。

顾倾很多次都想开口询问宋淮的过去,想问问“联邦登记合法公民宋淮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最终只是柔声回答宋淮:“我听说蒋先生没有什么亲人,他的父亲一直忙于工作与他聚少离多。我想,蒋先生可能是太寂寞了,所以唯一的舅舅能突然苏醒,虽然嘴上说着不信,但事实上却是很开心的。”

顾倾看着他的十指在电脑键盘上宛如蝴蝶般翩跹跳跃,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开。

夜深人静,冰凉的银色月光从落地窗照射进来,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宋淮赤着脚,慢吞吞从楼上走下来,到了拐角的时候才伸手按亮了客厅的灯。

大吊灯将整个客厅映照的明晃晃的,也让宋淮第一时间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人——宋明中。

宋明中皱眉眯着眼,仿佛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视线却一瞬不瞬落在宋淮身上。

宋淮没去理他,自顾自走下楼梯,在即将赤脚踩上瓷砖的时候,他的动作微微一顿,最后还是踩在了一双棉质拖鞋上。

柔软和温暖代替了冰凉,宋淮动了动藏在里面的脚趾,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脸上露出浅浅的孩子气的笑容。

宋明中一直望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对自己半夜三更坐在这里的毫不关心,看到他自顾自走到冰箱前,拿出里面早就准备好的甜点,吃一口就露出满足的神情。

宋明中的神情越来越恍惚,看着眼前的少年,思绪却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样模糊,那样隐晦,却又莫名的刻骨。

“我能叫你宋淮吗?”宋明中突然开口道。

宋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无所谓道:“随便你。”

“这几天,我的记忆好像在慢慢复苏,脑中有了一些模糊的画面。”

宋淮点头道:“这很正常,我说过了,急速解冻会让你的一部分细胞受损,也包括脑细胞,所以你才会失忆。但基因的变异又使你的身体细胞迅速新陈代谢被修复,所以你一天天苍老,但记忆却也会逐渐恢复。”

宋明中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轻声道:“你这种无论回答什么都理所当然的口气,真的好熟悉。我似乎曾经认识过一个人,他和你很像……很像。”

宋淮吃着蛋糕看着他,没有说话。

宋明中继续道:“二十年了,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对上少年有些好奇的视线,宋明中微微一笑道:“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这幢别墅最早的归属人应该是我。”

这也是他半夜不睡坐在这里的原因,屋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而熟悉,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一幕幕宛如幻灯片播放般的场景。他与曾静姝相拥着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笨手笨脚地替曾静姝绾发,听到曾静姝说怀孕时两人的欣喜若狂,还有……还有……那个在暗夜中凭空出现的神秘男人。

宋明中怔怔看着宋淮,好半晌才道:“我曾经在这个别墅中捡到过一个男人,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没有身份来历,也记不得自己是谁。那个人很聪明也很强大,就像你一样,说出来的话我十句有九句听不懂,可是同时他也很笨,生活中的琐事一窍不通,像个跟世界脱节的老古董,除了我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

宋明中一愣,“这我怎么知道?”随后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跟他真的很像,思考问题的方式和逻辑,还有那迥异常人的关注点……不过,就算我知道,恐怕也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的记忆是零碎的,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前因后果。我甚至记不得那人叫什么名字,是怎样的长相。”

宋淮叼着勺子“哦”了一声,随后把手中已经空了的纸盒往垃圾桶一扔,拍拍手道:“吃完了,我回去做实验了。”

宋明中忍不住劝道:“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烦死了,你怎么和顾倾一样啰嗦。”宋淮郁闷道,“不对,顾倾都允许我这几天熬夜实验了。”

看着少年消失在楼梯尽头的身影,宋明中摇头失笑:“明明老大不小了,怎么总像个孩子一样。”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了怔,因为这些熟稔又亲昵责备的话语,明显不是对宋淮说的,而是对记忆中那个连脸都记不清的男人。

宋明中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也回了自己房间。

二楼黑暗的角落中,顾倾从阴影中走出来,看着进入房间的宋明中若有所思。

* * *

宋明中的记忆依旧支离破碎,可这一次他却梦到了二十二年前的一幕。

夜半时分被一阵剧烈的震**惊醒,他以为是地震了匆匆跑下楼查看,却发现客厅里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身上到处都是灼伤的痕迹,不着寸缕,却没有丝毫的扭捏羞耻。

他应该要报警让人把这个可疑人物带走的,可不知道是因为男人身上的遍体鳞伤,还是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那时的宋明中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因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而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还记得你从哪里来,是哪个国家的人吗?”

“不记得。”

“那我替你取一个名字吧。我叫宋明中,我的妹妹叫宋明苏,我还有一个早夭的弟弟叫宋明友,你就叫宋明好怎么样?中苏友好,哈哈哈……这是父母给我们起名的时候希望凑齐的寓意,那时候局势特殊嘛,只可惜我妈妈不太会生……”

“好。”

“啊?好什么?”

“我叫宋明好。”

“我晕,这么难听的名字你好什么好?”

“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宋……很好。我喜欢。”

梦境忽然改变。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密闭的容器中,伸手不见五指,身体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极度的寒冷。他慌了,拼命挣扎、嘶喊,可是回应他的却是无尽的黑暗,还有慢慢稀薄的氧气。

窒息、冰冻、孤独、恐惧,他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统统冻结成冰,整张脸维持着扭曲的狰狞表情凝固在那一刻。

宋明中猛地睁开眼,从**坐起来,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让他痛苦地遮住了眼睛。

房间门被推开,传来曾静姝温柔的声音,“明中,你醒了……”

声音蓦然顿住,曾静姝呆呆看着他的脸,随后有些狼狈地撇过头。

宋明中朝她笑了笑,保持着这样的笑容进入卫生间,很快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两鬓已经从丝缕白发,变为了霜白。

在两天前,他和曾静姝站在一起,他看上去是那样年轻俊朗。可是如今呢?而且,他还会继续衰老下去,今天他和曾静姝还像情侣,明天就可能像父女,甚至像祖孙。

宋明中掬起冰冷的水打在脸上,任由水珠在自己日渐苍老的皮肤上流淌滑滚。

突然,一双手从背后紧紧搂住他的腰,他听到曾静姝带着哭泣的声音,“明中,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约定等老了要一起去做的那些事,我们现在就开始去做吧。哪怕只有七天,不……至少还有七天,我们不能相守变老,但是我们至少能实现曾经的诺言。”

宋明中抹掉脸上的水珠,没有问约定的事情是什么,而是转身牢牢将女人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抱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