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南洋机工林家明

姜家是小户人家,没有丫鬟仆人,所有家务事儿都是姜太太苏宜莲一个人在做。每天大清早送走丈夫和儿女,苏宜莲刷了碗,就上街买菜。这样的家务流程,即使是马长友来了,也没有改变。

一个人呆在姜家,马长友竟丝毫没有陌生、不自在的感觉,相反,他扫地、浇花、去姜伟的房间看书、坐在小天井里吹口琴,感觉自在极了。有意思的是,他第一天在这边吹口琴,隔壁居然有人吹箫应和,可后来两天,隔壁却没了动静。马长友有些遗憾,只是因为惦记着周弥生和茶姑,没时间也没心思去打听那位吹箫的人。

这天,苏宜莲回来,洗了几样水果端到姜伟房间,对马长友说:“我们这边比不得周家,委屈你和姜伟一起住。”苏宜莲放下水果正要离开,看到马长友盯着自己,像是有话要问,便又站住了,说,“立坤已经找过山口先生了,他答应帮忙。你不要着急,警局很快就会把弥生和茶姑放出来的。”

马长友“哦”了一声,看见手边的口琴,跟着苏宜莲走了出来,问:“苏阿姨,你们家隔壁住的什么人啊?”

“哪边隔壁?”

马长友指了指东边。

“哦,她们家啊,是程家母女两个,母亲在家,女儿在纺纱厂做工。”

“母女两个?那天天吹箫的是谁啊?”马长友顿时傻眼了。

“她们家虽然只是母女两个,可还有一个房客,是个南洋来的机工,姓林,叫林家明。洞箫是他吹的。不过,他只要出国去仰光,就会好几天才能回来。”苏宜莲进了厨房,边择菜边说。

两人正说着话,院子里有人喊:“宜莲在吗?”

“正说到她家,她就来了。”苏宜莲看看马长友,笑了,“我出去看看。”

苏宜莲出了门,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中等个儿的小伙子站在院子里,有些吃惊地问:“家明不是去仰光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姨,滇缅公路被日本飞机轰炸了,在抢修,过不去,我们就转回来了……等几天才能去。”林家明解释着,双手插在裤兜里,笑着又说,“我过来,是想认识一下您家的客人,吹口琴那位。”

“啊?长友啊,你出来一下。”

苏宜莲回头叫了一声,可还没等马长友走拢,中年妇女就等不及似的拉起苏宜莲的手说:“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说话吧,你来我家一趟,我有事情和你商量。”说完,拽着苏宜莲就出了门。

马长友循着苏宜莲的喊声出来时,正遇到两个阿姨出门,把背影留给他,顿时愣住了,一时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

林家明心里明白得很,笑着从背后把洞箫抽出来,晃着走到马长友面前,伸出空着的手说:“我是林家明。”

“我是马长友。”马长友把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的时候,都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和这个矮半头的南方小伙子、吹洞箫的人认识了。

林家明比马长友矮半头,但却主动把胳膊搭在了马长友的肩上,表示友好。

两人极不协调地勾肩搭背进了姜伟的房间,没等马长友说“请”,林家明已经坐下了,大大方方地说:“这地方,我比你熟。我半年前从南洋到了昆明,在西南运输处接受完军事训练,一进运输大队,就租了慧贤家的房子,搬过来了。慧贤家没有男孩儿,我和姜伟一起玩儿的时间最多。”

马长友拿起口琴,问:“要不要来一曲?”

“好。什么曲子?”林家明话才出口,听到马长友的《松花江上》已经响了起来,只好赶紧酝酿了一下情绪,跟上节拍,开始吹箫。整支曲子吹完,两人感觉屋里的空气都结冰了,从发梢到脚尖全是凉的。林家明说:“我们换支曲子吧?”

“不换。”马长友很干脆地说,“我只吹这支曲子。”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东北人。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于‘九一八’,送我这只口琴的人,也被日本鬼子害死了。”马长友盯着林家明说,“你可能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你错了。不理解你,我怎么会回国?我13岁就带着这支洞箫、几块光洋、搭木帆船去了南洋,先是在亲戚家的咖啡馆打工,后来到汽车修理行学电工、学开车,三年前就已经是商车司机了。原本想省吃俭用挣点钱,娶个老婆就回国,可国内开始打仗了。我看到陈嘉庚先生在报章上说,国内最需要的就是汽车司机,我根本没有犹豫,就回来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回来的吗?坐船,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又从西贡上岸,转火车经过河内,这才到的昆明,一路上可没少吃苦呢。”

“我错怪你了。我也是坐这趟火车来昆明的,不过,我坐火车之前走的路,比你还长。”马长友于是把自己从北平到昆明的经历给林家明讲了一遍。

和周弥生、姜伟不一样,林家明听马长友说完他的故事,反而笑了,举着洞箫站起来说:“我知道你走这一路心情很悲伤,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来的吗?我们来之前,干什么的都有,工程师、医生、教师、工人、技术员……有些人有钱、有些人没钱。但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唱着《再会吧,南洋!》启程,一路上心里都在唱‘再会吧,南洋!你海波绿,海云长,你是我的第二故乡……你不见尸横着长白山,血留着黑龙江,这是中华民族的存亡……再会吧,南洋!再会吧,南洋!我们要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长友,悲伤会给我们力量,昂扬的**也会给我们力量!让我们把悲伤藏在心里,把昂扬的**传递给更多的人吧!我告诉你,我们每天都在给前线的将士们运送武器……不过今天没有,滇缅公路上经常会出一些小情况,但很快路就会修好,我们有可能明天就可以出发。”

“你们做的事情,对于抗战,有真正的意义!”马长友羡慕地望着林家明。

“你也可以来啊,你不会开汽车?也不会修汽车?没关系。我们每个车上都配有一名卫兵,负责保护我们。你来当兵吧!你现在国仇家恨集于一身,保护我们一定会更更负责任。其实也不是保护我们,而是和我们一起保护车里的武器,那些全是打日本鬼子的真枪实弹!”

林家明说得慷慨激昂,马长友听了也深受启发:他一直都在想,等伤好了就去找舅舅,然后离开云南到前线去;现在看来,不离开云南,未必就不能为抗战效力。况且,如果真的有机会和林家明他们一起干,真的在路上遇到什么问题,说不定自己学的土木工程知识,还有机会派上用场呢!

马长友想明白了,正打算给林家明说,却发现林家明心不在焉都望着窗外,便问:“你在等姜伟吗?”

“不,我在等苏阿姨。”林家明突然变得腼腆起来,脸都红了。

“哦,两个阿姨是不是去商量什么重要事情了?你这么上心?”

马长友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想正说到点子上了,林家明笑道:“当然是大事,终身大事嘛。我和慧贤已经悄悄好了两个多月了,怕她妈妈不愿意,慧贤一直不许我说破;不过,姜伟和姜敏是知道的,苏阿姨是不是也知道,我不太清楚。今天我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慧贤在纺纱厂上班没有回来,我就自作主张,把这件事儿告诉她妈妈了。你也看见了,她妈妈吓坏了,把我留在这边,去找苏阿姨想办法了。”

马长友大笑:“你们家的事情,找苏阿姨想什么办法?”

“你才来,不了解情况。慧贤的爹死得早,她妈妈寡居,一点儿主见都没有,什么事儿都回来找苏阿姨拿主意。苏阿姨要是觉得棘手,就会请姜叔叔出面。我来租房子的时候就是这样,她老人家既想租给我这种出价高的,又对我不放心,结果姜叔叔一句话,事儿就成了。”

“姜叔叔说什么了?”

“房子反正是要租出去的,租给谁也没有租给南洋机工好嘛。”林家明学着姜立坤的腔调,慢条斯理、轻言细语地说。

两人正讨论他学得像不像,苏宜莲回来了,推门就说:“家明,回去拜见你的丈母娘吧,不要在这里瞎闹了。”

三个人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相视而笑。

等一家人都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苏宜莲把这件事情讲给姜立坤和姜伟、姜敏听,两个年轻人都很高兴,齐声说:“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就再也不用帮林家明和程慧贤遮遮掩掩的了,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交往了。”但姜立坤却对似乎对这个好消息没有感觉,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宜莲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丈夫一眼,心里有些奇怪:立坤平时最关心家明了,今天这么大的喜事儿,他怎么没有一点儿反应呢?于是便问:“今天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学校没什么事儿,是周家有事儿。”姜立坤说,警察局已经把周弥生和茶姑都放了,只是,周弥生却惹上大麻烦了。

饭桌上的人一听,都傻眼了,放下碗筷问:“不是已经放出来了吗?还有什么事儿?”

姜立坤说:“我散学回来,正要出校门,看见阿忠愁眉苦脸地蹲在校门口,忙上去跟他打招呼,结果他什么都不说,只催我赶紧去周家。一路上,我坐在黄包车里,他跟在车后面跑,我也没机会问。到了周家才知道,弥生和茶姑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山口岩也在场。茶姑死活不依,还要打山口岩,弥生伸手去挡,情急之下,一没留神竟把手放到人家姑娘胸前了。你们也知道,茶马山寨的规矩多,姑娘要是被那个男子碰过,就是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结果,山口岩走掉了,弥生却走不掉了。茶姑跟他回了家,跪在你姑父面前,说她现在是周家的媳妇了。你姑父气得半死,问我怎么办。”

“爹,那你就劝劝姑父,让他同意表哥和茶姑成亲嘛。”姜敏跟着起哄。

“胡说八道!他还在服丧期间,怎么能谈婚论嫁?你姑父不就是为这点儿事儿生气的么?我两边劝了劝,让茶姑先回去,等周家把事儿处理完了,再去茶马山寨拜见茶土司,具体商量这事儿怎么办。”

“那茶姑怎么说啊?”姜敏追着问。

“她答应带人先在四合园客栈住着,等弥生忙完和她一起回山寨。”姜立坤无可奈何地说,“暂时也只能这样。周家的事儿已经够多了,哪里顾得上她呀?”

大家都在说周弥生和茶姑的事儿,马长友突然问:“姜叔叔,是您去警局找人把弥生放出来的吗?”

姜立坤苦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弥生他爹找到我,不过是想让我去找唐荫祖。因为他知道,只有唐荫祖这种南京来的大员、龙主席身边的红人说话,警局才会放人。可事实上,我和唐荫祖虽然是同学,但没有什么交往,无缘无故的,唐荫祖也不会给我这个面子。最终出来说话的,还是山口岩——是山口岩找的唐荫祖。至于唐荫祖和山口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就不太清楚了。好在弥生本来就没事儿,警局的人扣下他,只是想昧他的银子。茶姑那头,苦主不告了,她也就没事儿了。”

这几句话,说的人轻描淡写,听的人却毛骨悚然。

见大家都呆呆地看着自己,姜立坤换了个话题,对马长友说:“哦,长友啊,明天要是天气好,你出去走走,顺便到辅元堂看看弥生吧。”

马长友答应一声,没动。苏宜莲见了,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牛肉,笑着说:“多吃点儿,这样伤口才恢复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