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周少爷进了警局

马长友的伤情逐渐恢复的同时,茶姑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天,马长友正打算出去走走,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头戴尖顶6瓣瓜皮小帽,上穿灰色长袖对襟衫、下穿黑色“大排裆”,足登一双无绊剪刀口布鞋的小伙子。

这人是谁啊?马长友愣住了。

“我是茶姑。听弥生哥说了,你叫马长友,是我哥的同学。”来人一开口就露馅儿了:原来是个姑娘!

马长友赶紧把门打开,把茶姑迎进来,请她坐下、给她倒茶。

“你这么客气做哪样嘛。”看见马长友这样照顾自己,茶姑心里很欢喜,嘴上却嗔怪着!

“我自然应该对你好的,因为你是茶朴的妹妹嘛,就像我的妹妹一样。不过,我妹妹‘九一八’那些天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我想这样照顾她,也没有机会了。”马长友叹了一口气,把茶端给茶姑,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更苍白。

“我的哥哥被日本人杀死了、你的妹妹也被日本人杀死了,那,你当我哥,我们做兄弟吧。”茶姑很干脆地认了亲之后,站起来说,“弥生哥给我讲这事儿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要和你义结金兰,只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只不过,你是个姑娘、我是个真正的大老爷们儿,我们怎么能‘义结金兰’啊?”马长友还没有遇到过茶姑这样的姑娘,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对。

“我哥不在了,我就是我爹的儿子。”茶姑仰着小脸,握着小拳头说,“你不要当我是茶朴的妹妹,就当我是茶朴的弟弟嘛。”

“好!好兄弟!”马长友虽然觉得意外,但还是很高兴:这姑娘太爽快了,人长得秀秀气气,个性却像个东北大妞儿。

“那就好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到茶马山寨来找我。我走了啊。”

茶姑说着,就要出门。马长友忙拉住她问:“你不是在周家养伤吗?要去哪里?”

茶姑拍拍胸脯说:“我的伤好了,不信你打两拳试试?我现在要去昆明城里找我们山寨里的人。日本飞机轰炸那天我们跑散了。等找到了他们,我再回来跟周伯伯、弥生哥和忠叔春婶告辞,然后我们就回山寨。”

“这样啊……”也许实在不想独自呆在这个院子里,马长友吐口就说,“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正想到外面走走。”

“听说你伤得比我厉害,好些了吗?能出去吗?”

“能,”马长友拍拍胸脯,学着茶姑刚才的腔调说,“不信你打两拳试试?”

“我哥哥果然没看错人。好的,我们走!”

两人相视一笑,出了东园。到了周府大门口,正遇到春婶带了厨房的鲁妈买菜回来。菜篮子里一头放着菜一头放着花,绿的白的,鲜得让人眼睛发亮。看到两个客人并肩走来,阿春一下子愣住了,问:“你们两个伤好了吗?这个时候,要去哪里?”

“我们……去买太平糕吃。”马长友正要开口,茶姑看见街头有人挎着木盘、叫着“白糖……凉糕……太……平糕”走过来,急忙抢着回答。

“早去早回,不要走远了。”春婶“哦”了一声,叮嘱他们几句,和鲁妈进了院门。

茶姑和马长友两人出了周家,自然没有去买太平糕,而是径直往城南走去。马长友虽说来昆明有些日子了,可都在周家养伤,从没有独自出来过,哪里分得清南北东西?没办法,只好傻傻地跟着茶姑走,可走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四合园茶馆。”茶姑看见路边有一个吹糖人的,停下来,边看边说。

“为什么要去四合院茶馆?四合园茶馆在哪里?”马长友心里更犯嘀咕了:出门前不是说好要去找你山寨的人嘛?这会儿,怎么要带我去喝茶啊?

茶姑不知道周长友想什么,不看吹糖人的了,边走边说:“四合园茶馆一天到晚都不关门,不光可以喝茶,还可以歇脚呢。我们寨子里的人来昆明城,要是走散了,都会去那里等。”

茶姑的回答,歪打正着,也算是解了马长友心里的疑问。马长友想了想,又问:“你们一大帮子人从茶马山寨来昆明,走着走着,走散了,找不着人了,就去四合园茶馆等着?不管多远都去?那不是一根筋吗?”

茶姑大笑:“要是不去四合园茶馆,就去南屏街那边。那边有各式各样的西洋镜,很好玩儿,找他们也容易。”

马长友暗想:毕竟是小姑娘,还是贪玩儿。于是,越发觉得茶姑可爱。两人左转右转、走走停停,茶姑看到什么好玩的,都会停下来,围观一阵,直到马长友催她,才肯动脚,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立马就改变了茶姑在马长友心里“毕竟是小姑娘”的印象。

两人转过一个街口,马长友正和茶姑边看街景边说话,突然发现茶姑的脸色变了,比学校演话剧拉幕布还快——只转瞬间,一张单纯、红润的小脸儿,就变得冷峻、警惕,甚至充满杀气。马长友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比他高出半头的青年男子正急匆匆地迎面走来。马长友刚要开口问那俩人是谁?茶姑已经扒开前面的行人,老鹰抓小鸡儿似的冲了过去。也就是眨眼之间,一支小箭从她抬起的右手袖笼子里飞了出来,呼啸着直愣愣射向中年男子的喉咙。还好,年轻男子眼疾手快,情急之中,一把将身边的中年男子拉到了身后——箭射进了青年男子的左肩胛。

随着“哎呀”一声惊叫,刚才还左来右往、井然有序的路人,看到街心有人要打斗,霎时乱得就像逃难的人群,拥挤着四散跑出一段距离后,又陆陆续续围拢来看热闹。

马长友想挤到茶姑身边,可慌乱的人群完全把他挡住了,隔着一大堆脑袋,他看见警察吹着哨子包抄过来,把三个人全带走了……

警察一出现,街上所有的人都不看热闹了,四下狂奔着真的散了,只有马长友一个人还傻愣愣地站在街口。

茶姑遇见的人是谁?

她为什么要射他?

她不是出来找山寨的人吗?

一连串问题涌到马长友脑子里,让他变得有些麻木,连自己的伤被狂奔的行人撞上、血流出来浸湿了衣衫,都恍然没有感觉。

过了好一阵儿,街上都没几个行人了,一个黄包车夫小心翼翼地拉着车慢跑过来,经过他身边时,又怕惹事又想做生意似地轻声问:“先生,你浑身是血,去医院吗?就在南边,转角便到。”

马长友慢慢地回过头,盯着黄包车司机说:“劳驾,去辅元堂!”

黄包车停在辅元堂门口,马长友进去不多时,便和周弥生一起出来了。

周弥生边往外走边回身拦马长友:“你伤成这样,留下来,让杜叔安排人给你看看吧。”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马长友的口气毫无商量余地。

“那……我等你换了药再去。”

“不,我们马上就得走!”

两人上了黄包车,杜长贵拎着一个手掌大的沉甸甸的袋子追出来,放在周弥生怀里,说:“少爷,你这是去警局呀,身上哪能一点儿钱都不带?”

周弥生收了银元,和马长友来到景星街的警察局门口。临下车,周弥生按住马长友说:“这里有一个姓温的科长是我爹的病人,有点儿交情,我去找他把茶姑保出来。你现在这样子,进去容易被人误会,还是赶紧回辅元堂换药吧。”

马长友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已经被血染红,想了想,说:“好,我看着你进去就走。”等周弥生进了警局,他却下了车,坐在街对面的茶馆里等着,一点儿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可一直等到中午,都不见周弥生出来,马长友就有些坐不住了,捂着伤口要进警局,却被门口的卫兵拦住了。情急之中,他想起周弥生进去之前说的话,也对两名站岗的警察谎称,自己要进去找温科长。

一听马长友说要进去找温科长,一名瘦一点儿的警察大笑:“上午进去一个找温科长的,已经被抓了,中午居然又来一个……”

“他怎么就被抓了?”马长友大惊,扶着墙问。

“同伙。”瘦警察端起枪,指着马长友问,“莫非你也是他们的同伙?”

“不,我找温科长另外有事儿。”马长友连忙摆手。

瘦警察似乎觉得好耍,上下打量了几眼马长友,用枪指着他说:“你要真不怕惹事儿,那就进去吧。不过你小子能不能出来,可就不关我的事儿了啊。”

马长友想了想,终于还是进了警局,转个弯儿,站在门口站岗的警察看不见的地方,仔细想了想事情的经过,觉得不能贸然去找这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温科长,于是,又走回来,对瘦警察说:“没见到人。我先去喝口茶,等他一会儿。”

马长友出了警局,也不敢转弯,径直往对面走。走到街中央,碰见一辆空黄包车,他坐上去便回了周家老宅,直接去找周鉴塘。

一直到马长友把过程讲完,周鉴塘也没有说一句话,姜玉秀却在旁边尖叫道:“真是个山野女子,居然在昆明大街上动手打人,而且,她居然还敢打山口家父子。”

在此之前,周鉴塘已经得到了消息,茶姑在街上用袖箭射伤的,正是山口正雄。她本来是冲着山口岩寻仇的,但被山口正雄一挡,袖箭就射在了他的肩胛上,好在没闹出人命。想着从茶马山寨回昆明时的往事,周鉴塘已经猜出了茶姑为什么要冲山口岩下手了,因此,听了姜玉秀的抱怨后,他责怪说:“你不要一口一个山野女子,一口一个山野女子。茶姑虽然任性,但她也不会乱打人、伤人。看来,她是在路上无意间碰到山口父子的。”周鉴塘抚着胸、喘着气,歇了一会儿,对姜玉秀说,“我这几天出不了门,你安排人去把立坤请来。”

“人多手杂,总有给你惹滔天大祸的时候。我早就给你说了,让他们走,你就是不听……”姜玉秀斜眼看了马长友一眼,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马长友听了姜玉秀的话,有些尴尬,他看看这里没有自己的事儿了,就和周鉴塘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起身告辞,打算回东园。

姜玉秀正安排丫鬟去姜家请人,看到马长友走过,叫住他,问:“你都可以满昆明城乱跑了,是不是伤已将好了呀?”

马长友明白她的意思,但出于礼节,仍敷衍着姜玉秀:“好多了,好多了。谢谢二太太关心。”嘴上这么说着,不等姜玉秀接话,转身就走,心里想:不管伤势如何、不管舅舅有没有收到信,这一次,只等弥生回来,马上就离开周家!

回到东园,马长友先躺了一会儿,可迷迷糊糊地怎么也睡不着,这才想起自己还空着肚子,于是爬起来胡乱吃了些摆在桌上的点心,然后关上门,自己清理伤口、换药。正忙乱着,听见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进了院子,在自己的门前停住,随即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马长友想都没想,开口喊道:“弥生,你回来啦?”然后就走过去,一手拽着纱布、一手开了门,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穿长布衫、戴眼镜、一脸平和的中年人。

“我是弥生的舅舅,姜伟和姜敏的爸爸。周家这段时间事儿多,忙不过来。孩子,你收拾一下,跟我去我们家住吧。”

姜立坤的声音很轻,但一声“孩子”,让马长友觉得心里那根自父母去世后就绷得紧紧的弦,突然之间断掉了。他“嗯”了一声,转过身,任泪水流下来、瀑布一样流下来,打湿了缠在胸前的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