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稀缺的西药

第二天,马长友果然如姜立坤吩咐的那样,一早就出了姜家,去辅元堂看望周弥生。不过,就在马长友刚刚上路时,山口岩已经乘车到了周家,而且还带了一个人称沈博士的洋医生。

山口岩此行来周家的目的,是为了请这位洋医生给身为中医的周鉴塘治病。

周鉴塘学了半辈子国医、又是开药铺的,自然想通过吃中药把病治好。可这一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应了“医不自治”的老话,换了几服中药都没有起色。山口岩漂漂亮亮把茶姑的事儿处理好之后,得知周鉴塘的病还没好转,便去找了经常给他看病的沈博士,将周鉴塘的症状说了一下。

沈博士是江苏人,早年也是在日本读的医科大学,毕业后跟一个越南女同学结了婚。因为有滇越铁路,两人结婚后便来昆明开了所小小的西医院。毕竟是从日本学成归来的博士,一听山口岩说了周鉴塘的症状,便肯定地说“是炎症,只要用三四天的‘氨苯磺胺’就能解决问题”,又说,“‘氨苯磺胺’刚刚使用到临床,就算是在昆明,也不是随时想买就能买到的药物”。

于是,两人的话题便由治病,转到了买药上。

“山口先生,据我所知,中央防疫处在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时就迁往了长沙,马上又要迁来昆明。我们都知道,中央防疫处不仅搞防疫,还搞微生物研究和药品研制,特别是盘尼西林的研制。不过,美国人在这方面的研究也没多大的进展,所以,他们中央防疫处,也只是空有大志,到现在也没听说有任何研究成果,不然,德国人刚刚用到临**的磺胺类西药,也不可能这么紧俏。”自从发现山口岩是个大方的病人后,这位沈博士每次和他谈话,就尽量透露些小道消息,一来表示自己是有深厚背景的人,二来表示自己能搞到其他医生搞不到的东西。

“中央防疫处要迁到昆明?你开什么玩笑?”山口岩似乎不相信这个挂着博士头衔靠卖药赚钱的中国洋医生能说什么真话。

“这事儿我能骗你吗?我骗你做什么?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再说了,这事儿,也骗不了人啊,你只要去昆华医院那栋最老的楼里看看,就什么都清楚了——那儿,正在往外搬东西呢,给中央防疫处腾地儿。”和往常一样,沈博士一听有钱的山口先生居然怀疑自己的小道消息是否准确,着急了,立即摆出证据,让山口先生不得不相信。

“我去看什么?这半年来,我有病都是直接来你这里,什么时候去过其他医院?抗炎的西药不好买,我怎么会不信?好了好了,你这么说的意思我懂,不容易到手的货,才是值钱的货嘛。你说吧,这一次,你要涨价多少?报个数目就是,我什么时候在买药的时候还过价?”山口岩见沈博士着急了,忙安慰他。然后,二话不说,就按沈博士要的价钱,买了两盒‘氨苯磺胺’,让沈博士带上,来了周家老宅。

从茶马山寨回来以后,周鉴塘对山口岩之间就基本上只剩下虚礼了,他压根儿就不想见到山口岩。可这世上的事儿就是怪,你越是不想见的人,越是见天儿地在你眼面前晃。现在,周鉴塘见山口岩居然带了个洋医生到他家来,心里更不高兴,连虚礼都免了,躺在**动也不动,一句客套话不想说。

周弥生原本是要去辅元堂和老杜一起查库房的,刚出门,碰巧赶上山口岩的车来了,忙将他带到父亲房间。他哪里知道父亲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先是询问了山口正雄的肩伤,然后又再三感谢山口岩出手搭救他和茶姑。

“正雄年纪轻轻,受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当天就去医院把箭头取了出来,第二天就消肿了,这几天伤口已经结痂,手臂也活动自如了。”顺着这个话题,山口岩坐到周鉴塘床前,问他,“弥生带去的银元都退回来了吧?这帮警察也太不识好歹了,连辅元堂的少爷都敢扣押。”

周鉴塘一听这话,躺不住了:警察哪里是因为知道弥生的辅元堂少爷身份才放的人?弥生能出来,不多亏他舅舅姜立坤去找了山口岩、而山口岩又去找了唐荫祖嘛!

“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你也知道,我一个外国人,在这里能做什么?也就是凭着研究民俗方面有一点儿虚名,在南京、北平和昆明都结识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关键时候还是人家帮了忙。只不过,你们也和唐荫祖打过交道,姜立坤和他还是同学,最了解他了,要不然,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却拐弯抹角地来找我?还不就是因为那家伙——按你们本地话说,是个大粪从他面前过都要沾一指拇的人,哪得让我们走干路?”

山口岩话里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这一次,我原本是苦主,可我还是救了你儿子,而且,我还是花了代价的。

这一下,周鉴塘彻底躺不住了。他当初也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去找唐荫祖,可那人除了借钱的时候眼皮朝下,其余任何时候都是眼皮朝上,见了亲爹亲娘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所以,周鉴塘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过要找他帮忙,只是听了姜立坤的劝,直接让姜立坤去找了山口岩。他的想法是,茶姑射的是山口岩父子,这父子俩只要不推波助澜,事情不就好办了吗?谁知道山不转水转,结果山口岩最后还是去找的唐荫祖。这样一来,事儿虽然办了,可气儿却越来越不顺了,因此,周鉴塘只得侧身对山口岩说:“多亏了你,要不然,弥生现在还关在警局里。”

“你何必这样说?都是为了弥生嘛。”话说到这里,山口岩又不提“我救了你儿子”的话了,而改口说“都是为了弥生”。

这话,山口岩似乎说得很随意,但周鉴塘听了,却很不客气地回敬:“弥生是我的儿子,你救了我儿子,谢谢你也是应该的!”

“弥生是你的儿子,他就是我的侄儿。为他做这点儿事情,还不是天经地义?只是……你的病真的拖不得,让沈博士给你检查检查吧。”山口岩一听周鉴塘开口,就知道这件事儿他已经彻底把周鉴塘给陷进去了,于是便不再纠缠有关周弥生的话题,改说周鉴塘的病。

“爹,您自己是个医生,最知道自己的病,这么老拖下去真不是办法……”

周弥生还没说完,周鉴塘就打断他的话,骂道:“病在我身上,我还不知道么?你懂什么?!”但话虽这么说,沈博士已经站在床头了,大家都是同行,碍于礼节,他还是坐了起来,勉强接受了沈博士的检查。

“周先生,您患的是胸膜炎。打一针西药吧?”沈博士收起听诊器,用询问的口气对山口岩说。

“您是医生,听您的。放心吧,鉴塘自己也是医生,他知道自己的病非用西药不可的,不会怪罪你的。”

山口岩一句话,把周鉴塘后面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周鉴塘无话可说,只好接受沈博士给他注射了一支氨苯磺胺,可对于山口岩建议的“把剩余的药都留下来,沈博士按时来给你打针,直到你康复”的建议,却坚决不接受。

屋里的人正为几支西药推来推去,阿忠进来禀报说,外面有一个人自称是马少爷的舅舅,来找马少爷。

周弥生听了这话,跟屋里的长辈说过“失陪”,就随阿忠出来,到了大门口。一看来人,周弥生立马就相信他是马长友的舅舅——外甥像舅嘛,马长友果然和这个人有几分相像,只是马长友比这个人瘦一些、脸上没这个人那么多皱纹、背也比这个人更直。确信这一点之后,周弥生迎上说:“是联大的高老师吧?我是马长友的同学周弥生。”

“周弥生同学,你好你好!我是高云霄。我辗转收到长友的信,才知道他来了昆明,住在贵府。冒昧叨扰,实在不好意思。”来人很有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

“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长友9月28号来昆明,被炸伤了,本来在我家养伤,可我家里出了些事儿,他前些天搬到我舅舅那边去了。”周弥生心里惭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阿忠见状,忙接过话题说:“要不,我带高先生去舅老爷家吧?”

“不,还是我带高老师去。”周弥生拦住阿忠,对高云霄说,“高老师,您稍等,我给家父通禀一声就,随您去。”

进了屋,周弥生还没有开口,山口岩便抢先说:“弥生,这些西药可都是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治你爸爸的病也对症,他要是不继续用,病怎么可能好利索?你帮叔叔劝劝他。”

周弥生走近父亲,帮父亲把被角掖好,回头对山口岩说:“山口叔叔,非常感谢您。我帮我爹做主了,药都留下。”说完,又对周鉴塘说,“爹,长友的舅舅来找他了,他们已经分别一年多了。我带他去舅妈家一趟,见了长友就回来。先让忠叔来照顾您吧。”

说完,周弥生又向山口岩、沈博士告辞,出门时再次叮嘱了一番阿忠好好照顾他爹,这才带着高云霄往姜家走。

就在这期间,马长友却赶去了辅元堂,一到那里,便被杜长贵告知,少爷今天没来柜台上,在家伺候老爷。马长友赶紧坐上黄包车去周家。到了周家才知道,自己的舅舅已经来过,而且被周弥生带上去姜家了,于是,又赶紧坐上黄包车往姜家赶。还好,紧赶慢赶,终于在程家门口把两人追上了。此时,距离姜家只有几步远。

姜家只有苏宜莲在家,看到马长友和周弥生带了生客来,有些意外。明白了高云霄的身份后和来意后,忙解释说:“长友还没有痊愈,住在我们家怎么着也比住在学校里好些。高老师要是放心,就让他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高云霄也觉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只好答应马长友先留下来。不过,却坚持要给苏宜莲留下几块银元,说是给马长友交的生活费。苏宜莲自然坚决不收。周弥生笑道:“我今天怎么总遇到这样的事儿?我爹坚决不收山口叔叔的西药,舅妈坚决不收高老师给的生活费,弄得我们看起来就像生活在君子国里一样。”

高云霄听周末弥生说到“山口叔叔”、“西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随即,就放松了,问:“是什么西药啊?”

周弥生说:“听他们说是‘氨苯’什么什么的,我也搞不明白,反正是抗炎的西药,很贵、也很稀缺的,打针用的。”

高云霄接着问:“那你爹收下了那些西药吗?”

周弥生说:“我劝他收下了,治病要紧嘛。”

“那就是说,这几块银元也应该留下,吃饭要紧嘛。你舅舅舅妈能把长友留下,我已经非常感谢了,怎么能让他们破费呢?”

高云霄借力打力,这句话竟让周弥生和苏宜莲半天没有回过神儿来。

苏宜莲实在推辞不了,只得说:“好吧,银元先留下;不过,得让长友保存着。”

高云霄想了想,这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就答应了。

一会儿,姜立坤、姜伟和姜敏陆续回来了,姜家一下子热闹起来。苏宜莲去准备晚饭的时候,大家就坐在院子里聊天。高云霄听马长友说起口琴,就让他吹个曲子。姜敏一听,立马跑进哥哥的房间,把黄铜口琴拿了出来。周弥生以为马长友又要吹《松花江上》,却不想,他竟吹了一首慷慨激昂的新歌。周弥生之前从没有听他吹过,诧异地问:“这是什么曲子?”

“《再会吧,南洋!》,隔壁家明哥教他的。”姜敏抢着说。

看着姜敏欢快的样子,耳边响着陌生的旋律,周弥生一下觉得:只不过几天的工夫,他和马长友、姜敏之间就像已经隔了一座山。他孤独地呆立在山这边,而马长友和姜敏却欢快地奔跑在山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