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弟

1.马长友邂逅“头疼生”

周鉴塘为了买药材,到滇西去了20多天,本来已经很累,回来遇到日机轰炸昆明,受了些惊吓,再遇到大太太过世,这一动气、一伤心,50多岁的人,身体说垮就垮掉了。强撑着把丧事办完,他立马倒在**,起不来了。于是,周家老宅子里,犄角旮旯全都是二太太姜玉秀的声音。

二太太姜玉秀中等个儿、圆圆的脸,年过40岁,已经有了福相。别看她一口地道的昆明腔,却不是地道的昆明人。姜家祖籍腾冲,到她父亲那一辈还是私塾先生,祖上是官宦人家的周鉴塘,便是在姜家启蒙读书的。姜玉秀打小就喜欢昆明,觉得昆明什么都比腾冲好,所以,也觉得这个从昆明来的哥哥比谁都顺眼。后来,周家犯事儿了,周鉴塘便从腾冲逃到了大理,姜玉秀于是就和周鉴塘失去了联系。几年后,她嫁给了父亲的另一个学生……

姜玉秀的哥哥姜立坤从日本留学回来了,在昆明教书,逢年过节总要回腾冲一趟。姜玉秀嫁给父亲的那个学生后没几年,丈夫便生了一场病去世了。姜玉秀在丈夫病逝后就搬回了娘家,一来哥哥离得远,她得照顾逐渐年迈的父母;二来,毕竟娘家有些产业,自己老了也有个依靠。到了年底,姜家一家人团圆,姜老太爷偶尔问起周鉴塘,姜立坤说,都民国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早就没有人计较了,周鉴塘回了自家老宅,成家了、有个儿子,还开了个在昆明城数一数二的药房,日子过得很好。姜玉秀当时心思就活了,从此以后,满院子里看,哪儿都有周鉴塘的影子,但却只能忍着,直到父母相继去世,才不顾哥哥的劝说,卖了老家的产业,搬到了昆明,给周鉴塘当了二太太。现在,她已经又熬了10多年了,大太太死在了在日本人的炸弹下,终于,姜玉秀有了熬出头了的感觉,这个家,算是轮到她说话了。

和昆明城里被日机轰炸中的其他受害人家一样,周家办完了丧事,也开始修整被炸的房子。虽然主要修佛堂,但二太太还想趁这个机会把所有房子上的瓦都从新翻过。可满城都在返修房子,工匠哪儿那么好找啊?所以,半下午了,她才带着好不容易花大价钱找来的几名木工、瓦工,满宅子转悠,告诉他们,这里需要修、那里需要补。轮到东园,一间房一间房地挨个儿看,很快就进了阿忠给马长友安排的那个房间。

“你叫什么名字?”二太太走到马长友床前,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明知故问。

“二太太……”这几天一直照顾马长友的小丫鬟小翠一听二太太问,忙站出来答话。

可没等小翠把话说话,二太太就打断了她的话,指着她的鼻子尖儿说:“你都来周家老宅几年了?怎么还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我问你了吗?我问你了吗?小心点儿啊,我可不像大太太脾气好,你再乱说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太太,我叫马长友,是周弥生的大学同学。9月28号那天被炸伤了,是弥生救我回来的,在这儿住好些天了。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马长友的伤势本来就比较重,昨天又跑出去为大太太送殡,结果,伤口感染了,一夜都在发烧。刚才吃了小翠端来的药,正迷迷糊糊地想睡,听看到二太太呵斥小翠,只得强忍着,努力抬起身子、侧过头,回答二太太的问话。

“吆,28号?你是和茶姑一起来的,是吗?怎么着,商量好了?她躺在西园,你躺在东园,你们两个可真是一对儿啊。把我们周家当什么了?”二太太“哼”了一声,边信口胡说,边满屋转悠。

“二太太,您误会了,我此之前并没有见过茶姑。不过,听小翠说,她是茶朴的妹妹,那她肯定就是个好姑娘。”马长友见二太太不清不楚地把他和茶姑捏在一起,很是为茶朴的妹妹抱不平,更不想因为自己玷污了茶朴妹妹的清白,心里说不出有多愤慨,憋着气儿争辩道。

“我管你是谁的同学?我管她是谁的妹妹?你的肋骨断了,可眼睛没瞎吧?没看见我们家被炸成这样、还死了人,店里生意也忙得很,哪有工夫伺候闲人?”二太太眯缝着眼,盯着马长友,哪句话刻薄捡哪句话说。正洋洋自得,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老爷来了!”

小翠最先反应过来,一溜儿小跑站到了二太太身后。二太太愣了愣,瞪了马长友一眼,转身急急地就往外走,紧绷绷的衣裳像水袋似的乱颤。

马长友知道周鉴塘病得厉害,听说老人家来了,也想下床,可动了两下,力不从心,只好软软地躺下,侧着身子看二太太带着小翠和工匠们一窝蜂似地涌了出去。

“玉秀啊,你想修房子就修房子,做哪样要找娃娃们的事情?”周鉴塘在阿春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进了西园,面对着马长友的房门,把二太太给截住了,喘着粗气儿对她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和茶土司的交情,茶姑在我们家住几天又哪样了?不要说她受伤了,就是没有受伤,来我们家住几天也是贵客。你一个做长辈的,要有长辈的样子,做哪样在这个时候赶娃娃走嘛?你这样做,我周鉴塘还能在昆明城里立足吗?还有人敢吃我辅元堂的药吗?”

“老爷,你这是……你这是听到谁在乱嚼舌头啊?我啥时候赶茶姑走了?我只是给她说,等她病好了就早点回去。茶朴死了,茶土司就剩下她一个女儿。一个女儿家家的,出来这么久,当爹的能不操心吗?”姜玉秀瞪了阿春一眼,换上一副笑脸急走过去,想把阿春扒拉开,自己搀扶周鉴塘。

周鉴塘慢吞吞地用手背把二太太姜玉秀伸过来的手推开,他刚才已经听到了姜玉秀呵斥马长友的话,因此,接着又说:“长友是弥生的大学同学,也是茶朴的大学同学,平常日子,请都请不来的客人。现在,人家千里万里从上海、从北平来了昆明,没找到亲人投靠,受了重伤暂时住在我们这里,你居然跑来难为人家!你咋狠得下心啊?玉秀,东西两园的院子就先不要动了,将就住着吧。你费费心,招呼着把佛堂修好就是了。”

周鉴塘说完话,咳嗽几声,说:“阿春,扶我回去!”

“你们没听明白老爷是怎么说的?还不赶紧带着你们的家什去佛堂?!”二太太姜玉秀被周鉴塘一顿苛责,没处撒火,转脸把匠人骂走了,之后,又对着已经远去的周鉴塘和阿春的背影私下嘀咕,“老爷在前院,怎么可能知道后院的事情?阿春,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两口子在捣鬼,茶姑是阿忠带回来的嘛。我告诉你,你家小姐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现在,周家是我做主!你和阿忠要想后半辈子留在这个家里,就最好不要得罪我!”说完,转身看见小翠直勾勾地面对面瞪着自己,尖叫一声、后退一步,骂道,“你诈尸啊?”

小翠委屈地说:“二太太,你哪里晓得你会突然转身嘛。”

二太太骂了两声“晦气”,重重地吐了两口唾沫,这才扔下小翠,远远地跟在匠人后面去了佛堂。

马长友听到脚步声远去,闭上眼睛正要睡觉,小翠推门进来,走到床边,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马少爷,你听见了?老爷刚才把二太太大骂了一顿,你就放心住在这里吧。”

“我只要能下地,就会走的。小翠,你帮我打听一下联大的具体地址,我今天晚上就写封信给我舅舅,你明天帮我寄出去。”

马长友说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晓得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竟发现周弥生坐在床前,忙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周弥生先叫小翠去厨房把他们俩人的饭端来,然后才对他说:“还是小翠机灵,要是她不来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二妈在这边做了什么呢。长友,你不要计较,我二妈这个人,也就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咦?!你不是去北平了么,怎么来了昆明?我早想问你,可一直忙于家母的后事,总是没机会。”

“我去了北平才知道,舅舅已经随学校南迁到了昆明,于是从天津、上海、厦门、广州,一路辗转,到了香港,又从香港到越南,挤上了滇越火车,这才到的昆明。一路上……哎,别提了。哪知道,我刚来到昆明,就遇到日机轰炸……居然是你救了我,说老实话,这一路走来,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马长友苦笑着,一口气把自己从北平来到昆明的际遇,简单地给周弥生说了一遍。

“昆明这地方,民风很朴实的,就算我不救你,也会有其他人救你。再说了,我不认识胡子长长的你,还能不认识把只黄铜口琴吗?被磨成这样的东西,世上可只有一件呢。”周弥生安慰了他一番,又问,“你找到舅舅了吗?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只是刚才已经摆脱小翠,请她帮我寄信给舅舅。这一次,不管舅舅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去当兵。弥生,我是真恨自己没有和茶朴一起上前线啊!”一觉醒来,马长友精神好了些,见到周弥生,又觉得有太多话想说。之前,周弥生忙,找不到机会来陪他,现在两兄弟终于有时间坐在一起,只觉得想说的话太多了。

“你知道么?茶朴他……”周弥生不敢肯定马长友是否已经知道了茶朴牺牲的消息。

“我知道,一进昆明都知道了。弥生,9月28号是日机第一次轰炸昆明吧?可你们的60军去年的这个月就出征了,这一年来,多少像茶朴这样的云南人死在了抗日战场上。而我呢?家乡被日本鬼子占了,我却离开了我的家,去没有日本人的地方上学了;父母被日本鬼子杀了,我却还继续呆在学校里,让那些父母没有死在日寇铁蹄下的兄弟,去和杀死我父母的日本鬼子拼命……”马长友说着,眼泪从睁得圆圆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长友,伯父伯母临死都要求你一定要把大学读完、要你一定听舅舅的安排,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你不要自责。等你的伤养好了,有的是报仇的机会。倒是我,父亲这段时间已经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后悔了。当年我想学医,他却说,‘前世不孝爹和娘,今生打入药材行;吃的是灰灰饭,睡的是渣渣床’。硬要我学土木工程,当建筑师,修高楼大厦。可现在……中国到处硝烟弥漫,哪里还有静土,让你去盖高楼广厦啊!唉,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年就让我去学医,还能在这乱世,救几条人命。”

“那我比你要好些,我从来不后悔学了这个专业,中外很多著名的将领在进军校之前,都是学土木工程的,比如说……”

马长友正要把话说下去,见小翠把饭端了过来,于是便放下话题,和周弥生一起吃晚饭。

吃了晚饭,刚放下碗筷,小翠还没收拾停当,就听见窗外有人问:“你们怎么现在才吃饭啊?”

周弥生回头一看,是姜家的表弟表妹,忙站起来,把他们迎进了屋里,笑着说:“长友下午睡了一小会儿,我等他,所以,晚饭就真成了‘晚饭’。你们怎么来了?舅舅舅妈呢?”

“他们在姑父屋里。姜敏听说你在这边,非拉着我过来。”姜伟在桌子旁边坐下,看着马长友问,“这位就是你的大学同学?”

“不光是同学,还是好兄弟!”周弥生特意强调,然后给姜伟和姜敏介绍了他和马长友在学校的事儿,顺便把马长友辗转来昆明的曲折过程也讲了一遍,然后又对马长友说:“这是我的表弟姜伟,联大的高材生。这是我的表妹,省立女子中学的‘头疼生’。”最后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马长友一听姜伟是联大学生,忙找他打听舅舅高云霄。联大那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老师,姜伟只是一个刚入学不久的学生,哪能个个都认识?所以,姜伟听完马长友描述的高云霄的相貌等特征,茫然地摇了摇头。

马长友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请姜伟把学校的详细地址写了下来,揣进了怀里。

年轻人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芥蒂,熟络得快。马长友和姜敏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共同的话题——马长友对“头疼生”很有兴趣,姜敏却对马长友从北平到昆明这一路的落魄遭遇有兴趣,两人像是两块磁铁,在千万矿石中碰撞了千万年才遇到,一下子被对方吸引,粘到一起,不大的工夫,就扯都扯不开了。

马长友问姜敏:“为什么你是‘头疼生’呀?”

“老师说我看起来整天嘻嘻哈哈的,但外表随和,实际上强势。哎,说说你吧,你为什么能用那么长的时间走那么远的路来昆明啊?”姜敏在马长友病床前坐着,右手支着下巴、托着腮,把右边脸颊包在手心里,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上便露出一个深深的小酒窝,说不出有多可爱。

马长友轻轻笑了笑,说:“因为我也强干,不然怎么可能坚持走这么远?”

姜敏听马长友这样说,明白他懂得“强干”就是“固执”的意思,忍不住捂着嘴小声笑了。

姜伟原本在听马长友和姜敏说话,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对周弥生说:“我们在来你家的路上,看到山口叔叔了。”

周弥生看着姜敏从小长大,却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开心过,正盯着姜敏的酒窝琢磨呢,听到姜伟这么说,随口答道:“都是长腿长脚的人,在哪里看见不正常?”

“要是在别处,我就不会给你说了,关键是,我们看见他在乌龙茶馆里。你知道的,乌龙茶馆那种地方,只有一个火炉,一个大茶壶还吊在房梁上,平时都是下力的人去歇脚的,就是我们学校最穷的学生也很少会去……山口叔叔是个学者,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周弥生回过神,把目光从姜敏脸上收回来,极不自然地瞧着院子外面,想了想,说:“多数民俗专家都喜欢收藏,山口叔叔不会发现了那家的铜茶壶是个古董吧?”

“不是。”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和他说话的人不是茶老板,也不是本地人。而且,他们说的是日语。”姜伟看着周弥生说,“我问我爹,他们在说什么。我爹就像没听见一样,只管催促我们快走。他在日本留学那么多年,听得懂日语,也一定听得懂山口叔叔说的什么。”

“真是奇怪,舅舅在日本读的大学,按理应该和山口叔叔很亲近才对,可他却很少和山口叔叔交往,还总劝我爹不要和山口叔叔走得太近。”周弥生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一直往姜敏身上瞟。

姜伟看看他,又看看马长友和姜敏,忍不住笑了,但还是劝周弥生:“表哥,我看我爹对山口先生好像没有什么好印象。具体为什么,我爹不说,我也不好问。姑父和山口先生好像走得近,你有机会,劝他老人家留心一些。我相信我爹,他看人是不会走眼的。”

茶马山寨一行,周弥生已经看出了父亲和山口岩之间并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么亲密,但他对自己亲眼看见、亲生经历的事情,却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并没有把姜伟的话放在心上,眼睛不由得又盯住了马长友和姜敏。

姜伟见了,笑笑,不再说这个话题。

从那天开始,姜敏一放学就往周家老宅跑,还请杜长贵留下了酒精、药膏和棉纱、胶布,她亲自用日机轰炸后学校教会的急救常识,给马长友清洗伤口、换药。马长友的伤口在姜敏的尽心护理下,恢复得特别快。几天以后,姜敏再来的时候,马长友便能给她吹口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