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大太太的葬礼

“我有急事,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昆明,不能参加大太太的葬礼,惭愧的很。”周家大太太出殡的前一天傍晚,那日在惠通桥边和周家父子分手的山口岩,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周家大太太去世的消息,突然带着儿子山口正雄来访。和原本就是中等身材、此时人到中年已经明显发福的山口岩相比,青春勃发的山口正雄显得格外高大、英俊。

周家老宅经过简单的修整,除了暂时成为灵堂的佛堂上被炸弹掀掉一半儿的屋顶还没来得及修复,其他没有被炸、只是被震坏的屋子都收拾好了。院子里的甬道上也已经被打扫得清清爽爽,两边花盆里的小白花安静地开着,淡淡地散发出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的香气。随着执客老杜和山口家父子走过,这些原本就淡的香一下子就被另一种浓浓的香遮住了——那是山口正雄手上捧着的兰花的香气。

执客老杜的全名叫杜长贵,自打辅元堂开业时就跟着周鉴塘,是周家的老掌柜了。

三个人走过长长的回廊,正要进后院,冷不丁地,一个人突然从半开着的西院小门里冲了出来,边跑还边喊叫着:“呸!该死的日本鬼子,我就晓得你一定会来的!”

周弥生这几天一直沉浸在丧母之痛里,整天昏昏噩噩的,完全顾不得其他的事情。因此,自28号那天马长友和茶姑分别被周弥生和阿忠救回来,给这两人换药的事儿,就一直是老杜在安排;他也只是知道马长友住在周家老宅的东园、茶姑住在西园。可他却完全没有料到茶姑会这么莽撞,情急之下,生怕因为她在这个时候让主家失了礼数,忙起身挡在山口父子前面。

听到外面乱成一团,佛堂里的人都有些吃惊。周鉴塘回身问儿子:“茶姑为哪样会在这里?”没等周弥生回答,外面相继传来山口正雄“嘿”的一声吼叫和“嘭”的一声闷响——不看也知道,山口正雄打了茶姑一掌。

父子俩来不及多说什么,顾不得和其他人打招呼,起身出了佛堂,来到院子里。周弥生几大步跑过去,挡在茶姑面前,心里是怕山口正雄再出掌,嘴里却急急地回答父亲刚才的问话:“她那天也被炸伤了,忠叔救回来的。这几天忙,就没给您说。”

周鉴塘看了一眼高高大大的山口正雄,对着佛堂大声喊:“阿忠、阿春,你们把茶姑带下去,让她好好休息!”

阿忠和阿春穿着一身孝衣从佛堂里跑出来,把已被周弥生拦腰抱住的茶姑往西园里拖。姜玉秀远远地在佛堂门口看着,高声骂道:“真是山野女子,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茶姑伤口崩裂,鲜血透过薄薄的灰色单衣渗了出来,像清水上飘着的桃花瓣儿一样扎眼。周弥生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上也都是血,暗自责怪山口正雄下手太狠,于是,倾着身子看着被扶远了的茶姑说:“春婶,记得给她上药!”

周鉴塘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走。众人似乎也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有些奇怪,默默地跟在后面,顺着石板路进了佛堂。

周鉴塘看到山口父子的时候,神色很是淡漠。茶朴和其他60军烈士的死讯,他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收音机里听来的,但日机对昆明的轰炸、太太的死、更多街坊的死,却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过去这几天,面对太太的灵柩,他想了很多事儿,其中也包括今后该如何接待山口岩这个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日本人。

山口岩看出了周鉴塘的心思,但却拉着儿子山口正雄,对站在周鉴塘身边的周弥生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爸爸妈妈的吗?”

周弥生摇摇头。

“22年前,我有事从北方来云南,刚刚两岁的正雄和他妈妈也跟着我。我们第一次来昆明,极不适应这里的环境,一家人都生病了,病得很厉害,正雄他妈妈去世了,我和正雄多亏你爸爸妈妈救治,才侥幸活了下来……”

周鉴塘叹息一声,往灵堂看了一眼,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请吧。”

给大太太上过香,说了一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客套话,山口岩从包袱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周鉴塘手中。周鉴塘见是松花石高浮雕玉枕,愣住了,问道:“何必要送这样的厚礼?”

山口岩凑近周鉴塘耳边说:“因为她是你的大太太,弥生叫了她20多年妈妈!”

周鉴塘似乎没有想到山口岩会这样说,愣了一下,随即便小声对山口岩说:“希望你莫在这个时候提往事,为了弥生,也为了弥生的妈妈!”

周鉴塘的声音虽然低,但语气却很严厉。山口岩点点头,低声说:“这个,你尽管放心。我今天只是来吊唁大太太的。”

周鉴塘见山口岩这样说,便不再吭声,双手托着玉枕,走到大太太的棺木旁边,放了进去。按老风俗,今天亲人们还可以看亡人最后一眼,明天就要封棺、上棺罩了。

山口岩看到玉枕安放妥当,便朝跟在后面的山口正雄招了招手,退后几步,来到灵堂外的灵牌前。父子俩并没有像别的土著丧宾那样,跪叩亡者,而是依照新式礼仪,三鞠躬之后,掏出手绢,象征性地擦了擦眼角,便向执客杜长贵和事主周鉴塘拱手告辞。

周鉴塘送走山口岩父子之后,留在前院厢房和辅元堂掌柜杜长贵商量明天出殡的事情。

周弥生留在柩前守灵,因为连日劳累,后半夜竟迷迷瞪瞪睡着了。被门外的脚步声惊醒时,他透过半边垮塌的屋顶看出去,天已经大亮了。

“小少爷,你醒了?”阿春边往灯里加油,边关切地轻声和周弥生打招呼。

周弥生看看阿春和阿忠,问:“忠叔、春婶,昨天晚上你们又没有休息啊?”

“哪能睡得着哦。”阿春把油壶放下,边起身边说,“我去给你弄些点心,你吃了,快些去老爷那边,一会儿客人就要到了。”

周弥生连忙站起来,扶着阿春说:“我哪样都不想吃。你和忠叔守在这里吧,我去我爹和杜叔那边。”

周弥生出了佛堂,觉得有些头晕。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东园走去。

从小到大,只要在昆明,周弥生都住东园。他熟悉东园的一草一木,甚至角落里的虫子。小时候,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他就会跑到东园竹林旁边的石头上躺一会儿。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只要他在这里躺一会儿、再起来,心里也就敞亮了。此时,进了东园,看到竹林和那块石头,周弥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躺上去,闭上眼睛。他希望自己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之前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佛堂里传出来的不是和尚们念经的声音,而是妈妈敲木鱼的声音;自己身上穿的也不是孝服,而是妈妈和春婶亲手做的布衫。但是,他努力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胡思乱想了很久,睁开眼睛,一切依然照旧,特别是身上白得刺眼的孝服。

一切都不可能改变。妈妈走了,不会再敲木鱼、不会再给自己做衣裳,不会拉着自己站在金马碧鸡坊下面看着过往的行人轻声说:“弥生,一根柱子刚刚立起来的时候,大风都把它吹不倒;但用不了多久,一只鸟飞过都可能把它扇倒。”

这句话是妈妈最常说的话,周弥生从来就没有想明白过这话的意思,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找妈妈问明白,就像他听别人说过的很多话,风一样从耳边刮过了,没往心里去。但猛然间想起的时候,却发现已再也没有机会去问明白了,只能自己想,使劲儿地想。此刻,他便坐在石头上使劲儿地想。想了一会儿,似乎听到有人在前院喊“少爷”,忙搽了泪,从东园正门直往前院走去。

周弥生还没进前院,迎头跑过来的丫鬟小翠一见到他就喊:“少爷,老爷和二太太满朝找你呢。”

“哪样事?”周弥生心里一紧。这几天,他的胆子已经变小了很多。

“姜家舅老爷、夫人和表少爷、表小姐到了。”

小翠说的“姜家舅老爷”,叫姜立坤,是周鉴塘早年私塾先生的儿子,也是他二太太姜玉秀唯一的哥哥,20多年前从日本留学回来,现在是昆明省立女子中学的国文教员。他和妻子苏宜莲养了两个孩子,大儿子姜伟比周弥生小两岁,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小女儿姜敏还不到17岁,在她爸爸任职的学校读中学。

周弥生一听这话,赶忙往后堂跑。小翠一把拉住他,说:“二太太说了,客人去佛堂祭过大太太后,暂时在外面的凉棚里休息,让你去门口等起。”

周弥生“哦”了一声,问:“今天哪个在前面执客?”

“还是杜掌柜。”小翠边退边说,“我走了,既要照顾马少爷,又要随时听二太太使唤,我快忙疯了。”

周弥生听她说“照顾马少爷”,愣了一下,问:“马长友这两天好些没有?”

“杜掌柜每天都安排伙计来给他换药,少爷就放心吧。”

周弥生又“哦”了一声,也没心思多问,挥挥手,让她走了。进了前院,正遇到杜长贵安排丫鬟带客人去佛堂。看着客人的背影,周弥生问:“杜叔,唐先生怎么来了?”

周弥生说的这位唐先生,名叫唐荫祖,因为是从南京来,又在龙主席身边,在昆明城里政商两届的人没有谁不给他面子。而周弥生认识他,却是因为他是姜立坤留学日本时的同学,而且他的女儿唐文清是姜敏的同班同学、也是好朋友。

“我也没有想到啊,唐荫祖是舅老爷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又在龙主席身边做事情,一向不亲近做生意的人,今天能带着夫人来,估计是看在舅老爷的面子上。周家和大太太娘家都没有人在昆明,二太太娘家要是再没有人来……”

杜长贵50多岁,个儿矮,而且瘦,说起话来快、做起事来也快。此刻,他嘴没闲着、眼睛也没闲着,瞧见几位常年有生意往来的掌柜到了,忙上前去支应。披麻戴孝的周弥生,热丧在身,也“叔叔”、“伯伯”地叫着,见人就跪拜叩谢,起身后便跟在杜长贵后面,一脸悲戚地说些场面上的话。

这些人才进去,姜家四口人从后院出来了。

姜立坤除了没带装教案的皮包,装束和往常没多大区别,依然穿着一件青布长衫、戴着眼镜。看见周弥生,他皱皱眉,说:“我刚才在后面还问你爹,你去哪里了,怎么前面后面都没有看见人影?”

“我从东园出来的时候,正好和你们错过了。”周弥生赶紧向舅舅解释。他虽然不喜欢二太太,但却自小就喜欢二太太的这个哥哥,一直把他当自己的亲舅舅。

“弥生刚没了妈妈,心里该多难受。你这人,说话也不看场合。”姜立坤的太太苏宜莲伸手碰了碰丈夫的胳膊,顺势拉着他走了出去。

“表哥,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见西园里有个姑娘……”

姜敏话没说完,姜伟拍了拍周弥生的肩膀说:“表哥,你节哀顺变。敏敏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你不要跟她计较。”

“姜敏没看错,那就是个姑娘,茶朴的妹妹。大轰炸那天她也在昆明,受伤了,忠叔救回来的。”周弥生怕姜敏误会,赶紧解释。

表兄妹们刚说到这儿,里面的人陆陆续续都出来了。跟长辈们打过招呼、等他们都走过了之后,三个年轻人跟在后面也走了出去。

周弥生刚走过二太太身边,正听见她在对唐荫祖夫妻说:“感谢你们今天能来送姐姐。不过,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周家现在的样子,今天办丧事、明天修屋顶,还要重新置办家具,哪样不要钱?也不是我催你们,借了那么久,这次多少总要还一点儿吧?”

周弥生猛地一惊:他从来都不知道二太太和唐荫祖夫妻之间原来还有这层关系,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像唐荫祖这种看起来威风八面的人,怎么会找二妈借钱?不过,他虽然不太喜欢唐荫祖,但听到二太太在这样的时候说这些话,周弥生心里很是难受。他正打算离开,无意间却看见唐荫祖一脸的倦容,喷嚏连天,顿时明白了:他们今天能来吊唁母亲,的确是因为姜家的原因,但却并不完全因为唐荫祖和姜立坤是同学,估计是因为他们从二太太那里借了钱,并且,他们找二太太借钱,极有可能是为了抽大烟。

想到这儿,周弥生心里觉得更加厌恶,转身躲进灵堂后面,跪在灵柩前面,根本没有像迎送其他丧客那样,跪拜叩谢。

唐荫祖的漂亮妻子李月曼感觉到周弥生失了常礼,而且表情也有些不对,斜眼看了看丈夫,也不跟谁打声招呼,就扭着像没有骨头的腰,慵懒地拉过丈夫,像是离开一个寻常聚会一般,挤出人群,往街口走去。随即,一辆守在街口的黄包车跑了过来,只待这夫妻俩上了车,就直奔街口而去。

周弥生正透过灵幡的空隙,看唐荫祖夫妻俩离去,阿忠走过来,从背后拉了他一下。周弥生从地上站起来几步,问:“忠叔,有什么事儿?”

“小少爷,你快去,阿春找你有事儿。”阿忠说着,把周弥生拉进大门,带到花园一个静僻的角落。

周弥生一见阿春满脸是泪地站在那里,愣了一下,问:“春婶,你怎么站在这里?出什么事儿了?”

“小少爷,出大事儿了。你可得为过世的小姐做主啊!”阿春没等茶姑开口,“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周弥生面前,脸上全是泪。

“出什么事儿了?”周弥生弯腰拉起阿春,问。

“阿春说,她看见棺罩下的棺材头上压了一块石头,也不晓得是谁干的……”阿忠看到老婆急成这样,知道她一时半会儿把事情说不明白,怕在这里呆久了被人看见,忙踮起脚凑在周弥生的耳边悄声说。

“还会是哪个?除了二太太,还会是哪个?小姐一辈子吃斋念佛,哪里得罪过人?”阿春呜咽着说。

“压石头怎么了?”周弥生问。

“老风俗,在棺罩下的棺材头上压石头,棺材里的人就不能超生!”阿忠左右看看,轻声说。

周弥生看看阿春,问:“真的么?”

阿春点点头,泪掉在衣裳上,“啪啪”地响。

周弥生咬着牙,两个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旁边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起棺的时辰还没到,这事儿我来处理。你们该做哪样就做哪样,不要在任何人面提起。忠叔,你照顾好春婶,一定不要让她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事儿。我马上去佛堂。不会有什么石头了。春婶,你放心!”把这几句话说完,周弥生撒腿就往佛堂跑。

避开佛堂里念经超度的和尚、取掉那块石头的时候,周弥生瘫跪在经幡下面,扶着棺头,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