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谁是告密者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离开昆明的日子到了。
已经是深冬了。东北早就是北风呼号、冰天雪地,昆明虽不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却依然青草萋萋、花开不败,即便是在深夜,也有娇艳的花瓣儿在风中静谧地散落,像是正在从这一种姿态开放成另一种姿态。尽管只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但马长友已经爱上了这座城市:这一点,三天前在西山顶上鸟瞰这座安静的古城时,他就已经很明确地知道了。此刻,听着姜敏因为激动而发出的急促呼吸声竟然盖过了脚步声,他更加确信,自己爱上了这座城市——爱一座城市,有时候很难,即使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也依然只是过客;爱一座城市,有时候很容易,即便偶尔在街头看到老墙上的一缕阳光、街角一只黑色的秃尾巴猫、人家小院里一棵有鸟巢的树,也能让这城市成为灵魂的栖息地。
“姜伟,等抗战胜利了,我跟你们回昆明吧。”这话他原本是想给姜敏说的,但一张口,却叫了姜伟的名字。
“你不回东北吗?”姜伟和姜敏正急急地往前走,听到马长友这样说,异口同声地问。
“我在东北已经没有亲人了。”马长友低着头说,“舅舅可能也不会回去了。”
“那你就来昆明吧,还住在我们家。”姜敏很仗义地说。
姜伟没有开口。他隐隐地已经感觉到了马长友想再回昆明的原因,无来由地,他突然想起了唐文清。自从上次跑警报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唐文清了,有时候想问问姜敏,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抗战胜利后,她是会跟父母去南京还是回浙江?说起来,她父亲和自己的父亲同为留日的同学,两家关系应该很近才是。什么原因让两家人竟这么生疏呢?他父亲当官、自己的父亲教书,道不同不相为谋,是这个原因吗?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姜伟想得有些头疼。
街上没有行人,明晃晃的月光中,昆明城安详得像一个沉睡的女子。马长友无意间侧头看了姜敏一眼,正看见她圆圆的小脸上一层细细的茸毛晶莹剔透,像还挂在树上的熟透的果子。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夜色中,这声音很清晰地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他想,其他人肯定一听见了吧?于是,有些不好意思,眼看要转弯了,乘势回头望了眼,自言自语:“弥生怎么还不到?”
“我早到了,在这里等你们呢。”
转过弯,周弥生站在一棵高大的桉树下,挥着手跟他们打招呼。马长友、姜伟和姜敏看见了,忙迎上去。姜敏问他:“你走的时候,有没有被姑父看见?”
“我悄悄走的,家里一个人都不知道。不过,我留了一封信给我爹,他明天一早就能看见。你们呢?”周弥生一边把放在旁边的包重新背上,一边仔细地解释。
“我们也是这样的!”姜伟催促道,“快走吧,迟了,就赶不上车了。”
四个人在盘龙江水一般清亮的月色中,急匆匆地往车站奔去。却不料,才要走出拓东路,就看见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当街立在前面。不用细看,大家就知道,那两个人是周鉴塘和姜立坤。
“是哪个?你们三个人里,是哪一个告了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姜敏。她紧跑两步走到前面,转身问另外三个人,但眼睛却看着周弥生。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周弥生脱口为自己辩解。话出口时,他的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凉:姜敏不怀疑姜伟、也不怀疑马长友,却独独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同时,他又想起了茶马山寨和茶土司,想起了茶姑:在那些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面孔下面,因为茶朴,掩藏着多么刻骨的仇恨;因为自己,又埋藏着多么刻骨的悲愤啊!这些仇恨,无疑来自失去亲人的痛苦;而那些悲愤,却有可能是来自对一个人刻骨的爱……
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姜敏这句话对周弥生带来的伤害,马长友也没有意识到。他只是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站开,给他们空间,去处理自家的事情,所以,他斜插着往前走了几步,说:“是谁告密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好,你们就在这里给两位叔叔说明白再走,免得他们担心。”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等马长友走开后,先开口问话的,是周鉴塘。
“我们,去前线,打日本鬼子!”周弥生原本要说“去重庆”的,想起马长友再三叮嘱不能泄露和信相关的秘密,便改口说。
周鉴塘看了姜立坤一眼,对周弥生说:“你和长友跟茶朴情同手足,想为他报仇,爹知道;你妈妈是被日本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的,你想为她报仇,爹也知道。弥生,爹不反对你抗日,只是,你能不能等爹的身体好一点……”周鉴塘话没说完,一阵夜风吹过,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姜立坤扶住自己的老同学加妹夫,接着说:“你们要跟长友去抗日,我不反对。你们也得为我们考虑考虑啊。姜敏,你妈妈还不知道你走呢。你想过没有,明天一早她要是发现你们兄妹俩都走了,她会是什么心情?”
“爹,我走,让我哥留下。”姜敏看了马长友一眼、又看了姜伟一眼,扯着嗓门说,但声音却明显地有气无力。
“敏敏,事到如今,还是你留下吧,打仗是我们男人的事情。”周弥生的本意是想帮姜伟说话,根本没有想过这句话会加深姜敏对他的误会。
“表哥,我就知道那个告密的人是你!我真后悔同意长友把这件事儿告诉你!”姜敏轮着小拳头,使劲儿打周弥生的后背。打了几下,似乎打累了,躲在周弥生背后,伸出头来表决心似的对父亲说,“爹,我不回去!前年我就想参加战地服务团,可那时候年龄太小,去不了。现在我长大了,一定要去!”
周弥生顿时觉得无话可说。
“周叔叔、姜叔叔,我马长友原本是来昆明投亲的,可却在你们两家住了这么久。现在,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不是个不孝的人,我全家都死在日本人手里,我之所以一直到现在才下定决心上前线,就是因为我的父母在临死前要求我要把书读完、要听舅舅的话。现在,我怀里揣着舅舅的引荐信,就要去报仇了。至于弥生和姜伟、姜敏,我尊重他们的选择。”马长友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也有过想和姜敏一起走的私心,所以,他决定站出来。
一时间,似乎整条拓东路都沉寂了,只有风穿过去,无所顾忌。
即使是在四季如春的昆明,依然夜凉如水。晚风吹过,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凉意。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个虚弱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弥生,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如果你坚持要走,就先把我这条老命拿去吧!”周鉴塘说着,便往路边的大树上撞去。
这句话、这个动作来得太突然,把现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当大家反应过来时候,周鉴塘已经撞到了树上。“嘭”的一声之后,周鉴塘扑在了树干上,正慢慢地倒下去。姜立坤离得最近,几步跨过去,把周鉴塘抱在怀里,喊道:“鉴塘,你这是何必呢?!弥生一向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们好好给他说就是,你怎么能这样做啊?”然后又抬起头来,老泪纵横地对四个年轻人说:“你们走吧!你们走吧!”
周弥生把背上的包扔到地上,慢慢地、一步一挪地走到父亲和舅舅面前,缓缓地跪下,头低着,泪水像线一样落在地上。
姜敏吓呆了,看着周弥生往前走,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着。
“我们是上战场去打日本鬼子啊,为什么你们要这样?”马长友仰起头,对着深远的天空连声吼叫。以他对周鉴塘和姜立坤的了解,这两个人不仅通情达理,而且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就算不支持自己的孩子上前线打仗,也不至于就要做出这样决绝的动作——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人,或者是他们有什么难言之隐?
马长友想不明白,姜伟也想不明白。他不敢看姑父和父亲,拉起马长友就跑,边跑边头也不回地对姜敏喊着:“妹妹,你留下来吧。”
马长友没想到姜伟在这个时候会不顾两位老人,拉起自己就跑,所以,一开始也没有想得太多,可没跑了两步,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这个时候,他和姜伟在路上,就像箭在弦上——不,不是弦上的箭,是已经开弓射出去的箭,除了一直向前、一直向前,没有任何路可走。尽管意识到了这一点,马长友还是猛地停下,甩开姜伟的手,跑回到姜敏身边,从衣兜里掏出口琴,塞到姜敏手里,然后,一个人疯了一样跑了。这一次,换了姜伟跟着马长友跑。他跑着,不时回头看一眼:那渐渐远去的四个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姜敏拿着黄铜口琴发呆的时候,周弥生已经在舅舅的帮助下,给父亲简单包扎了伤口,然后抱着父亲站了起来。半夜里,哪里去找车?他也不多想,抱着父亲就往回跑。原本就只有中等体型的周鉴塘生了几个月的病之后,越发瘦弱,蜷缩在儿子怀里,就像个小孩子一样。20岁出头的周弥生,高大健壮,把父亲抱在怀里,不仅不觉得沉重,反而越发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儿,像要爆炸了一般——父亲的羸弱让正值青春年少的儿子从心底里升起一种负疚感。
姜立坤见周弥生憋着一股子劲儿不吭声,似乎担心他还在为被拦住不能去参军、不能去前线打日本人想不通,一边跟着周弥生急急地走,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弥生,你不能跟他们去!”
一阵风把一根枯枝吹落,正好掉在路中央。周弥生怀里抱着父亲,看不见路,一脚踩上去,踉跄着差点摔倒,但他很快就站稳了、走稳了,把父亲抱得更紧一些,然后闷声对舅舅说:“是的,我不能跟他们去;为了我爹,我也不能去!”
“不!”姜立坤定下脚步,看着周弥生的背影说,“不是为了你爹,是为了你自己!”
舅舅的话,周弥生也许听见了,但他没有答应,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走得更快了。反倒是姜敏,大哭着追上来,拉着姜立坤问:“爹,是不是我哥告的密?”
姜立坤叹口气,对女儿说:“没有谁告密。三天前,你们在屋里商量出走的时候,被我听到了……回去吧,你妈在家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