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跑警报
周弥生一路上心事重重,不知道舅舅这次又会对茶姑说些什么;同时,周弥生也根本没有想到,今天姜家该有多热闹,而且,不请自来的人,还不止他和茶姑——阿忠和阿春比他们先到了。
事情的起因在马长友身上:马长友觉得自己的身体早就恢复了,所以,打算趁着这个周末姜家人都在,一起吃个团圆饭,表达一下收留、感激之情,然后就去联大找舅舅。
至于请些什么人,前几天晚上,他和姜伟、姜敏商量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周弥生,但姜伟却摇了摇头说:“不要告诉表哥了,他这段时间太忙。”
姜敏兴奋地建议:“把隔壁的慧贤姐姐和家明哥叫来吧,你走了,再听你们琴箫合奏的机会就不多了。还有,我把文清也叫来。她爹整天不知道忙些什么,后妈整天吸大烟、打麻将,家里没一点儿人气儿。她给我说了好多次,想来我们家玩儿。”
姜敏边说边看着姜伟笑。姜伟问:“你说唐文清呢,看着我笑什么?”
“我笑什么你明白。”
“我不明白!”
马长友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叹口气说:“我是真不明白!”
“等文清一来,你就明白了!”姜敏看看姜伟,又看看马长友,大笑。
所以,到周末这天,林家明、程慧贤、唐文清一早就来了。姜家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姜立坤打算亲自给太太帮厨,让一帮年轻人敞开了玩儿。可没等他把衣袖挽起来,阿忠和阿春来了,见了面,竟说是来辞行的,要回老家去。
“怎么就要走呢?大太太虽说去世了,可你们也是周家的老家人,阿春还是弥生的乳母。你们要走,弥生他同意吗?”把阿忠和阿春请进书房,姜立坤一边给他们泡茶一边说。
阿忠和阿春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书房显得越发冷清。隔壁传来年轻人的欢声笑语,而且,就数林家明和马长友的声音最大。姜立坤听到马长友的声音,想到他搬出周家来姜家的原因,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两个人今天为什么来找自己,轻声说:“看样子,又是我那个任性的妹妹惹的事儿。”
“舅老爷,这个怨不得二太太。二太太也是为周家着想。小姐去世了,家里不需要太多的下人。”阿忠低声解释。
“舅老爷,您也知道,我们大理杨家不是小门小户。虽说周家祖上是官宦人家,可犯事儿之后,是杨家收留了姑爷,才没断了周家的香火。后来,杨家药铺失火,要不是我陪小姐去庙里烧香、阿忠冒死把姑爷背出来,一家人就全烧死了。我不说您也清楚,今天周家的辅元堂,不就是当年大理杨家的辅元堂吗?今天周家的辅元丸,不就是大理杨家的辅元丸吗?”阿春边哭边说,很是伤心。
“阿春,你胡说什么?姑爷从来就没有说过,辅元堂和辅元丸是周家的,他一直都说是杨家的!倒是小姐说了好多次,要名正言顺地打‘周记辅元堂’的招牌,姑爷一直不同意!”阿忠似乎没有料到阿春会这么说,大声呵斥她。
“我哪里胡说了?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嘛?虽然没有明说是周家的,可这里是昆明,谁不知道辅元堂是周家的?谁不知道辅元丸是周家的?”阿春抽泣着,低声抱怨。
姜立坤知道这对夫妻俩吵嘴是假,把心里话说给他这个二太太的哥哥听是真,便劝说道:“我妹妹的脾气我很清楚,你们今天能来这里和我说心里话,可见她做了多少让你们伤心的事儿!我这就去找鉴塘说说,无论如何,要让玉秀给你们赔个礼。”
“那怎么行?二太太再怎么说也是主子,哪有主子给下人赔礼的?舅老爷,能听到您这番话,我们就心满意足了。”阿忠听了姜立坤的话,赶紧站起来说。
阿春也跟着站来起来,说:“舅老爷,我们今天来打扰您、说这一大推没用的话,其实只是想求您在我们走后,多关照少爷。”
姜立坤见二人很坚决地样子,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看着满屋子的书,突然想起一件事儿,站起来,边往靠墙角的书架走边说:“阿忠,就算为了弥生,你也不要再说离开周家的话啊。对了,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先看一看吧。”
阿春看见姜立坤从书柜下面取了一本像佛经一样的线装书出来,问道:“舅老爷,这是什么啊?”
“这是一部手稿……”姜立坤抚摸着上面暗红的血渍,话没说完,就听见外面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响。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是大门被人推开了。紧接着,外面传来周弥生的声音:“茶姑,快进来……啊呀,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这么热闹啊?姜伟——姜敏——”
姜立坤听到说话声,立即把手稿放进他每天教学用的皮包里。阿忠和阿春听到周弥生的声音,也有些意外,一下子都站了起来。姜立坤招招手,示意他们夫妻俩不要慌,“先喝茶,弄清楚弥生来这里有什么事儿再说。”
长辈们这边紧张,隔壁的晚辈们却越发闹腾得厉害。一听周弥生的喊声,姜伟、姜敏、马长友、唐文清、程慧贤、林家明全都从客厅跑到了小院里,这个拉周弥生、那个拉茶姑,把他们往客厅里拽。周弥生说:“我得先拜见舅舅舅妈。”
姜敏双手推着他的后背,说:“别去打扰他们了,他们忙着呢。”
“忙什么啊?”周弥生问。
“一会儿你肚子饿了就知道了。”马长友边回答周弥生的问话,边礼貌地问茶姑,“你的伤也好了吧?”
茶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待过,见一大帮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人穿得都那么洋气、显得那么容光焕发,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直往周弥生身边靠……
就在这时,防空警报声突然响起!
“慧贤!”警报声中,林家明喊了一声,“慧贤,快,回去把妈妈背出来!”说完,拉着程慧贤的手就跑出了姜家大门。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再一次响起!
一阵“嗡嗡”声由远而近。
姜立坤猛地推开房门,对挤在院子里的几个年轻人说:“还不快跑?!弥生、姜伟,你们俩照顾阿忠和阿春。”说完,拎着自己的皮包直奔厨房,拉起已经吓傻了的苏宜莲,也跑了出来。混乱中,一家人匆匆忙忙地跑到街上,汇入人流,随着混乱的逃难人群,跑出小西门,向西山涌去。奔跑中,尽管大家相互照看着,但还是被人流冲得七零八落。
飞机就像在头顶,一架飞过、又一架飞过、再一架飞过……突然,一颗炸弹落下来,在距离姜立坤最近的地方爆炸了!马长友最先反应过来,他横冲过去,想要把姜立坤扑到在地上。姜敏看见了,心里一热,下意识地觉得那是自己的父亲,最该冲上去的应该是她!于是,她飞奔过去,拉住了马长友的手,想把他拽到自己身后。马长友显然明白她的意图,使劲一甩,将姜敏推开,一个纵身,扑到了姜立坤的身上。
姜敏被马长友推了个趔趄,就在她即将倒地的一瞬间,周弥生纵身过去,将她接住、抱在了怀里,没让她跌倒……
尽管马长友扑到了姜立坤身上,但一块弹片偏偏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在姜立坤倒下的一刹那,从侧面擦着他的腹部飞了过去,而趴在他身上的马长友,却安然无恙。
灾难在瞬间发生!
姜立坤的身下的土地上,一股鲜血四散开来,他痛苦地捂着肚子,呻吟着,昏了过去。
姜敏眼睁睁地看见父亲受伤了,推开周弥生,扑过去放声大哭。马长友翻身捡起姜立坤受伤后掉在地上的皮包,把姜立坤抱在怀里,看见阿忠循着哭声跑了过来,忙问:“苏阿姨呢?”
“和阿春、姜伟、唐家姑娘跑到前面去了。”阿忠说着,蹲下来看姜立坤的伤势。
马长友接着说:“这样也好。弥生,你去前面,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姜先生受伤的事儿。”
周弥生答应了一声,起身跑开了。
看到周弥生跑远了,马长友又对阿忠说,“忠叔,我的伤口刚刚愈合,使不上劲儿,劳烦您把姜先生背起来,我们继续上西山。还有,这是姜先生的包,怕是有重要的东西,您也带着,免得姜先生醒来找不到,会着急。”
阿忠答应着,从马长友手里接过皮包,蹲下身子,正要去背姜立坤,忽然听到有人高喊:“忠叔,别着急!”
阿忠忙回头一看,一路上始终都没有吭声的茶姑,不知道什么时候采了一大把草药,正飞快地从山路旁的草丛里跑过来。
茶姑边跑边把手里的草药放进嘴里嚼,到了姜立坤身边,立即将嚼过之后的草药往他的伤口上敷。立竿见影一般,茶姑嚼过的药刚敷上,眼看着就把血止住了。茶姑左右看看,见大家穿的都是单衣,一把撕下自己左边的衣袖,三五两下撕成布条,把敷上的那团草药包了起来,缠在了姜立坤腰上,飞快地打了个结。
阿忠等茶姑忙完,这才用牙咬着姜立坤的皮包、将姜立坤背了起来。于是,马长友在前、姜敏和茶姑一左一右护着姜立坤,往西山跑去。
这一路,因为炸伤的人多,哭喊声震天。背后,飞机轰炸过的昆明城火光冲天、黑烟一片。
因为飞机不会飞得离山太近,所以,跑警报的人一到半山腰,脚步就缓了下来。
马长友他们到了一处平地,姜立坤突然拉了背着他的阿忠一下。阿忠忙招呼身边的年轻人停下来,把姜立坤放在了草坪上,抱着皮包蹲在姜立坤身边。姜立坤对马长友招招手,把他叫到身边,轻声说:“你带着姜敏和茶姑去找其他人,阿忠在这里陪我就可以了。”
看着三个年轻人跑远,姜立坤侧头望着对面的山坡,捂着自己的伤口,皱了皱眉头,艰难地对阿忠说:“明年……明年要是我不能来,你不要忘记了。”
阿忠安慰着姜立坤:“舅老爷,您没事儿的。血止住了,您怎么会不能来?”
“那里面有一叠手稿——带血迹的那叠,你把它拿出来。”姜立坤叹了一口气,转回头,看着阿忠怀里的皮包。
等阿忠从皮包里把那本佛经一样的线装书拿出来,姜立坤又对他说:“阿忠,弥生的身世你清楚,我就不多说了。在书房的时候,我原本是想用这个东西劝你们为了弥生留在周家的。可忽然拉起了警报。慌慌张张地跑警报的时候,没来得及放回去。正好,现在你拿着,一定要保管好。我这伤……我这伤万一好不了了,你就找个合适的时候,把它交给弥生吧……”
“舅老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阿忠的话音还没有落,就传来一个女人嚎啕大哭的声音,他侧身一看,不远处,那个刚才和姜立坤一起被炸伤的中年人,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此刻大概咽气了。那女人扑在丈夫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你收着吧。都是为了弥生。”姜立坤看了一阵,又叹了一口气,哆嗦着勉强抬起手,拍了拍阿忠的肩膀。
阿忠看了一眼书上的血渍,有暗红的、也有鲜红的,叹息一声,正想着该咋办,猛听到远处传来马长友、姜伟、苏宜莲等人的叫喊声,忙把书揣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