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遗物

1.茶姑逼婚

转眼已经到了初春,周鉴塘的病情好转之后,周弥生便每天继续去辅元堂给杜长贵当“跟班儿”。

当药房的老板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但好在周弥生自小是在药房长大的,也喜欢国医,要不是他爹逼着他去学土木工程,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昆华医院的实习生了;当然,也有可能回辅元堂来当个坐堂先生。而现在,他天天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以后接管辅元堂的秘方:如果不了解药性,拿着秘方熬制出来的“辅元丸”最多也只能算是补药,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这天,杜长贵带着周弥生从药库出来的时候,突然问:“少爷,我前些天去看老爷,听他说山口先生送给他两盒洋药,这几天,老爷还在继续打针吗?”

周弥生摇摇头说:“就打了一针,过后再没有去请沈博士。”

“那剩下的药呢?”

“都在家放着呢。我爹还是接受不了洋医,在吃他自己配的药。现在胸口不疼了,也不闷喘了,可以在院子里四处走走。”周弥生边帮杜长贵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边说。

“这洋药是好药,能治病。可有时候,也会要人命的。”杜长贵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张脸皱得像干核桃。

周弥生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问道:“杜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来,这人呀,还是要有些经历才知道轻重。少爷,你还是年轻啊。你想想,那个……那个……‘氨苯磺胺’是什么?”杜长贵仰着他的干核桃脸儿问。

“是药啊。”

“是药,可也是军需物资!”杜长贵举起右手的食指,在周弥生面前晃悠,好像在说一件很机密的事情。

“杜叔,您想得太多了,几支洋药而已,只能救人命、不会要人命的。您放心吧,那是山口叔叔给的,不会出问题。”

“就因为是这个日本人给的,我才担心。你别看他天天打扮得和中国人一模一样,可他骨子里还是日本人……”杜长贵也不管周弥生愿不愿意听自己的话,只管一边往下说,一边带着弥生往前院走。

突然,木六风风火火跑过来,大声叫道:“掌柜的,不好了,茶姑带了一大帮人来找少爷 ,说要带少爷去茶马山寨成亲。”自去年秋天在茶马山寨惹事儿之后,这昆明城里就没有一家马帮要木六了。阿忠见他可怜,便说服杜长贵和他一起,去请周鉴塘将木六留在了辅元堂。杜长贵知道,木六虽然傻呼呼的,但心眼儿不坏,人也实在,就安排他在辅元堂当了杂工,说白了,就是哪儿有活儿去哪儿,谁都能使唤他。这活儿,换了旁人肯定不干,可木六愿意干,还高兴得很。没人叫他的时候,一个人蹲在墙角发呆,只要有人叫他,哪怕是去传个话,他精神头立马就来了。

周弥生一听,当即瘫坐在栏杆上,问杜长贵:“杜叔,怎么办啊?”

“你问我怎么办?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就惹着茶姑、让人家找上门来逼婚呀?”

“我……她用袖弩射了山口正雄,被警局抓了,这事儿您知道是吧?马长友来报信的时候,还是您给我准备的银元,记得吗?后来,我们被放了,一出门,正遇到山口叔叔也往外走,人家是来警局找人救我们的,要不,我们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放了?可茶姑不管这些,冲过去又要和山口叔叔拼命。我当时也没有多想,从背后拦腰就把她抱住了,可是……可是……我出手太急,一只手伸到她的衣襟里面去了……软软的……我吓了一跳,还没缩回手来,她转身就抽了我一个大嘴巴,掩着衣襟就跑了。结果却跑回家去给我爹说,她从此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那天,要不是舅舅在,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木六听得大笑。杜长贵没搭理他,继续问周弥生:“姜先生怎么说的啊?”

“舅舅当时也没有办法,不过想了个权宜之计,说,等我把家里的事儿处理完了,就跟她去茶马山寨拜见茶土司,这样才把茶姑劝走了。”

“这可真难为死姜先生了。你从小在昆明城里长大,后来又去大上海读书,哪里晓得茶马山寨的风俗?茶姑没有砍下你的手,就是说她喜欢你,一定要嫁给你。”杜长贵想了想,对木六说,“你先带茶姑去客厅喝茶,就说少爷在库房,一会儿便过去。”

木六答应着,边笑边跑了出去。

周弥生问:“杜叔,我该怎么办?”

“这件事情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你刚才说,那天是姜先生答应的茶姑。姜先生是谁?你舅舅。也就是说,不是你爹答应的。所以,如果你不喜欢茶姑,这事儿还有商量。只不过,真这样的话,茶姑和茶土司怕是要一辈子记周家的仇。”杜长贵举着他的右手食指绕来绕去地分析了一通之后,突然指着周弥生的鼻子问,“你不喜欢茶姑?”

“喜欢。”周弥生被杜长贵的手指晃得眼晕,正迷糊着,突然听杜长贵这么问,想都没想,脱口就说。可话出口了,又觉得有些不妥,赶紧补充道,“她是茶朴的妹妹,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样。所以,只是喜欢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她……杜叔,如果我不答应茶姑,后果真的那么严重啊?”

“后果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很多。这一点,你舅舅和你爹,估计跟我一样明白。你出去问问,为这样的事情山寨火拼、闹出人命的例子,太多了。更何况,这还不是普通山寨,是威震滇西的茶马山寨啊。”杜长贵的指头都快戳到周弥生鼻子上了。

“唉——您说得有道理。茶朴是英雄,没有人不敬重他。我们从警局被放回来的时候,人家本来是不会退还那个袖弩的,可一听说是茶朴亲手给妹妹做的,警局的人马上就还给她了。要是大家知道我们周家和茶马山寨为这事儿闹僵了,辅元堂以后怎么在昆明立足啊?”

杜长贵终于收回他的手,点点头,说:“嗯,不愧是大学生,还算想得周到。没错儿,就是这个道理。”

“杜叔,您见多识广,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爹的病刚有点儿起色,最好不要因为这事儿让他伤神。这事儿,我看你还是去找姜先生商量吧。正好,当初打发茶姑的话是他说的,他接着捋这事儿,也顺理成章。眼下,日本飞机隔几天就来轰炸一次,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楚,走一步算一步吧。”

杜长贵的这个办法入情入理、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到,不由周弥生不竖大拇指。

和杜长贵商量定了,周弥生信心满满地往前堂走。还没进辅元堂的客厅,就听见茶姑在问:“你有没有告诉弥生哥我来了?”

木六憋着嗓子说:“姑娘,我真的禀报少爷了,他这个时候真的在药库里忙,一会儿忙完了,肯定来见你。少爷特地吩咐我,要给姑娘上好茶、要伺候妥贴了。”

周弥生听了,不用猜也知道这一会儿工夫,茶姑肯定快把木六为难死了,赶紧疾走几步,进了客厅,红着脸对茶姑说:“茶姑,我来了。”

尽管周弥生此时心里装的人不是茶姑,但他却不忍心让茶姑难受。因为他清楚得很,要是茶朴活着,绝对不会让他唯一的小妹妹不开心。这一点,从那个袖弩上就能看得出来——那得要多大的耐心和爱心,才能用一双手做成那样一件灵巧而且适用的微缩版诸葛连弩啊!不过,周弥生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在茶姑面前变换角色,见了面,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茶姑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好像周弥生早几辈子之前就是她的情人了,理所当然、毫不顾忌地迎着周弥生走过去,拉住他的衣袖问:“弥生哥,我们好久走?”

“去哪里?”周弥生红着脸,明知故问。

“回山寨啊。你舅舅说过的,你把事情处理完了,就跟我回山寨见我爹。”茶姑以为周弥生真的忘了这事儿,一下子松开周密生的胳膊,跺着脚高声说。

“我晓得,我晓得……”周弥生不敢再绕弯子了,赶紧说,“我刚才是想问,我们先去我家还是先去我舅舅家?总不能直接从辅元堂去山寨吧?”

茶姑的一张小脸立刻笑开了花:“随你啊,先去哪里都可以。”

“今天周末,学校不上课,我们先去舅舅家,好不好?”

茶姑不停地点头:“好!好!”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出了客厅。从大堂经过的时候,杜长贵拦住他们,说:“你们看到没有?五华山上挂了两个红灯笼,怕是日本飞机一会儿就要到了。我安排伙计关门,躲到西山去,你们也跟我们一起跑吧?”

周弥生看看茶姑。茶姑赶紧又一次抓住周弥生的胳膊,扭头对杜长贵说:“灯笼隔两天就要挂,跑警报都跑疲了。没事儿的,杜叔,你放心。”说完,拽着周弥生就出了门。

杜长贵跟在后面小跑了几步,无奈地说:“少爷慢走,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