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山口正雄“仇讨”
果然知子莫若父,山口岩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就在他去茶花苑的路上,山口正雄自觉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已经去四合园找茶姑报仇了。
其实,三口正雄最先去的是周家老宅。可到了门口,他正要进去,却发现父亲山口岩和沈博士先他一步到了,只得躲在侧对面的街边花园里,一直等到父亲离开,才进了周家大门。而此时,周弥生带着高云霄去了姜家,周鉴塘刚打了针在休息,出来接待他的周家主人,只有姜玉秀。
姜玉秀虽然不是很清楚周家和山口家的渊源,但一来自己的亲哥哥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二来山口岩从没有在钱物上亏待过周家:远的,大太太去世时候人家送的那个玉石枕头就不个普通物件,价值连城也说不定;近的,今天早上送来那两盒西药,也完全算得上是紧俏物资,可不是随便拿着钱说买就能买到的。再说,唐荫祖、李月曼那两口子,又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看起来在这昆明城里没有说不上话的地方,可兜里有几文钱,只有她姜玉秀最清楚——这种人,既近不得,也远不得,真正拿得住他们的,还不就只有那位山口先生?姜玉秀想到这里,又是请坐、又是请茶,对山口正雄说不出有多热情。
但山口正雄丝毫不领情,被小翠带进客厅后还没站稳,就直愣愣地问姜玉秀:“请问,那天打伤我的人,还在你们周家吗?”
山口正雄穿着一身普通的中山装,看起来就像是联大的学生。虽然父亲自称和周家交往20多年,而且一再告诉他小的时候曾和周弥生一起玩耍过,但他自读书后就回了日本,即使假期到中国来,多数时间也待在东北,或者北平;间或父亲向他提起昆明这边还有一家“亲人”,他推算自己那时候才两三岁、周弥生不过在襁褓中,怎么可能一起玩耍?因此根本就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只觉得父亲太看重那次救命之恩。在山口正雄心里,父亲越是看重周家的救命之恩,他就对周家越是心生反感,仿佛这救命之恩不是父亲主动要记住,而是周家做了什么手脚,非要他的父亲记住,而且一定要他们山口家报答。所以,此次来昆明,他与周家的交往完全是礼节性的,与周弥生的关系也不可能像父亲想象中的那样亲密。而对眼前这个殷勤的周家二太太,他更是压根儿就没有弄明白过:她在周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天打你的人?”姜玉秀没想到山口正雄竟是为这事儿来周家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用箭暗算我,被抓去警察局……”山口正雄拍了拍自己肩上的伤,不耐烦地解释。
“哦……哦!”姜玉秀打断山口正雄的话,夸张地高叫着,“我知道!我知道!她不在我家,她怎么可能在我家呢?”看看山口正雄的架势,姜玉秀就知道他是来寻仇的,想起那天为了茶姑和马长友,周鉴塘被阿春扶着把自己训斥了一顿的事儿,她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推着山口正雄就往外走,到了门口,低声对他说,“她出了警局就没有来过我们家里,不过,我知道她在哪里……”
山口正雄甩开姜玉秀的手,大步往外走着,打断姜玉秀的话问:“那你快告诉我,他在哪里?”茶姑打伤山口正雄那天,穿的是一身男装,所以,山口正雄并不知道她是个姑娘。
“现在啊,她在四合园客栈。你知道四合园在哪儿吗?”姜玉秀巴不得山口正雄把茶姑打出四合园、打出昆明城,最好打得茶姑永远不敢再来昆明、再来周家。周弥生虽说不是她亲生的,可也不是大太太亲生的。现在,大太太死了,周弥生如果娶了媳妇,她姜玉秀就是独一无二的当家婆婆。所以,她是坚决不能容忍茶姑进周家的。在姜玉秀心里,周弥生最好是娶唐荫祖的女儿唐文清。她早就打听清楚了,那姑娘是唐荫祖前妻的女儿,跟李月曼一点儿都不亲,真要是和周弥生成家了,只会一心向着周家。那时候,周家再有什么事儿,不需要山口岩说什么,唐荫祖还不就得赶紧张罗去?
姜玉秀站在门口越想越高兴,根本没有注意到,山口正雄走出周家大门后,早已迈着大步出了小街,一路直奔四合园茶馆去了。山口正雄一定要找到伤了他的那个小子、一定要“仇讨”,这是他今天务必要办的事情。而“仇讨”,即是“报仇”的意思。在山口正雄看来,对茶姑的“仇讨”,是比天还要大的事儿,因为他自认为是一名日本武士,而一名日本武士,被一个支那人伤了,那就必须“仇讨”!
四合园前面开茶馆,后面开客栈,从早到晚热闹非凡、鱼龙混杂。山口正雄哪儿来过这种地方?也就是偶尔经过,熟悉人家的招牌而已。他进了茶馆,边往里走边左右观望,可看来看去都没看到他想找的人。
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不是太平年景,忙人都没有整天泡茶馆的。所以,长年累月,茶馆里聚的大都是一帮闲人,除了当下的国是,上下五千年、左右五百里,吃的、住的、穿的、玩的,张家的猫跟李家的狗跑了、王家祖坟上的树被赵家砍了、赵家的枣红马被艺专的学生花大价钱买去当模特儿了、胡家的米线被学生们抢得涨了三次价了……什么事儿都能拿来吹牛。新鲜话题说完,茶还没喝尽兴,正发愁呢,突然来了山口正雄这个衣着光鲜的“下江人”,闷恹恹的茶客一下子都兴奋了,话题全转到这个人身上了,有人猜他是谁、有人猜他为什么来,随即还有人赌上了,赌茶钱、赌花生米、赌豆腐干儿。
山口正雄听懂了他们的话,从心底里感到厌恶。潜意识里,他相信那个敢当街射父亲的家伙,不会在这些人当中。于是,他继续往后走,出了茶馆,进了客栈。
站在院子里,看了看三面的木楼,山口正雄正在想从哪里开始下手去找,有一个人却正对着他从木楼上走了下来——
小小的个头,一张娃娃脸,头戴小帽,身穿灰色上衣、黑色裤子,这不是那个射伤自己的人又是谁?!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山口正雄心里一阵窃喜。
但茶姑显然并没有认出,眼前站的这个一身中山装的年轻人,就是那天帮山口岩挡了一箭的小伙子。尽管茶姑在大轰炸中落下的伤还没有好彻底,但她已经完全可以像任何一个心里不装事儿的年轻姑娘那样,一蹦一跳地走路了。
一个腾挪,山口正雄挡在正蹦蹦跳跳着往外跑的茶姑面前。
茶姑以为山口正雄是昆明城里的阔少,不想搭理他,打算绕过去。但眼前这个人似乎缠上了她,竟摆出一副坚决不让她过去的样子。
茶姑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半截的家伙,眼神似乎在问:喂,老兄,你要整哪样?
山口正雄也好像看懂了茶姑的眼神,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你忘记我了吗?我这里中了你一箭。”
茶姑是进了警局才知道,她那一箭被山口岩的儿子挡了。山口岩是日本鬼子,他的儿子当然就是小日本鬼子了!茶姑一听眼前的人是山口岩的儿子、日本鬼子,一股气立刻从脚板心儿直冲头顶。她首先想的还是用袖弩射他,可距离太近,手根本抬不起来。没办法,她只得飞身往后退。
山口正雄一看茶姑的架势,以为她想跑,伸手便抓了过去。
茶姑机灵地一纵身,山口正雄的手抓住了茶姑的帽子——茶姑黑亮的长头发随即掉了下来,惹得围观的茶客一阵惊呼:
“是个女娃娃!”
“我早就看出来她是个女娃娃了。”
“好秀气!”
“这个小伙子才怪,高高大大的,跑来打一个姑娘!”
山口正雄没有想到上次射中自己的居然是个小女子,一下惊呆了,五官顿时扭曲,看上去狰狞无比。他手里抓着茶姑的帽子,站在院子中间,浑身颤抖。
就在这时,茶姑已经飞身上了楼梯,正对着山口正雄扣动了袖弩。
围观的茶客们再一次哄闹起来:“哎呀,这姑娘也是不是善茬。好凶哦。”
箭飞旋而至,直奔山口正雄的咽喉。
这一次,围观人群的尖叫声救了山口正雄,他就地一个十八翻,不但躲过了箭,还到了茶姑站着的楼下。
一条黑线,呼啸着射进了四合园粗大的柱子里。
人群一阵慌乱。
茶客们正在诧异,相互你问我、我问你:“这两人怎么回事儿?见面话都没说一句,就开战了?”正嚷嚷着,却忽听得茶姑尖叫一声:“呸!臭日本鬼子,你居然还敢来找我寻仇?我先砍了你的头,为我哥报仇!”
山口正雄情急之中,一时没听明白茶姑说的什么,但围观的茶客中却有人听明白了,大喊:“这家伙是日本鬼子,害死了那姑娘的哥!”一时间,群情激奋,四合园里所有的茶客都高声喊着“打死他”、“打死他”,呼啦一声,全拥了上去。
山口正雄也没有想到,刚才还是一副懒散样的茶客们,怎么突然就变得凶恶暴戾起来了。一时间,他顾不得许多,扔掉茶姑的帽子,手脚并用,一路厮打,这才从众茶客的围堵中,狼狈不堪地逃出了茶馆……
这一晚,山口岩没能等到儿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