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报

1.消息灵通的沈博士

周弥生带着高云霄去姜家不久,山口岩也带着沈博士离开了周家。

“打了一针之后,周老板一下子就好多了。今天实在是太辛苦沈博士了,感谢、感谢啊。快到中午了,为了表示谢意,我请你喝两杯吧。”两人坐上了一辆黄包车,山口岩笑着对沈博士说。

“这怎么敢当?只要对症,药到病自除。周老板要感谢您花大价钱给他买了这么贵重又对症的药才对啊。”沈博士对山口岩的话有些意外。以往山口岩找他看病,虽然也很客气,但最多就是给钱的时候大方些,还从来没有请他喝过酒呢。

山口岩一听沈博士这么说,接着拍板儿道:“这么说,沈博士算是答应了我的邀请了?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景星街喝最有昆明特色的玫瑰老卤。”

在拐去景星街的路上,山口岩告诉沈博士,将香玫瑰花瓣放进粮食酿的酒里浸泡、蒸烤,制成的是“玫瑰升”;加入花瓣再“升”一次,制成的是“玫瑰重升”;加入花瓣再蒸,制成的,才是“玫瑰老卤”。

一路上,沈博士听着山口岩的讲解,直呼:“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下车后,两人正要进酒店,沈博士看见门旁竖着一根两米高的红漆柱子,笑着问:“昆明人真是怪得很,也不知道他们在酒店门口插这么大一根蜡烛干什么?”

“这可不是什么大蜡烛,这是一根锡柱,顶上安的是‘卣’——中国古代盛酒的容器。这个东西,就相当于你江苏老家的酒幌子,也是用来招揽客人的。”山口岩想了想,笑着说,“比如那丁字路口的‘河阳风月’,这个,你应该知道的?”

“惭愧!惭愧!我在东部长大,又常年在国外读书,对这些偏远地方的风俗不太了解。”沈博士腆着脸说,“还是山口先生厉害啊,羡慕!羡慕!”

山口岩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博士居然连《水浒传》都没有读过,心里暗笑了一声,却更加谦恭地说:“沈博士这玩笑开大了。我20多年前刚来中国的时候读过一本书,里面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船夫送惠施去梁国当宰相。惠施不小心掉进水里,被船夫救了,很是感激,直夸船夫厉害。船夫说,我靠水吃饭,不过碰巧懂水性而已,哪里比得上您,可以治理一个国家啊?”

没等沈博士开口,山口岩边笑着带着沈博士往酒楼里面走,边继续说:“我是研究民俗的,这点儿雕虫小技,哪能和沈博士治病救人的大手笔同题并论?”

沈博士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起山口岩讲的这个典故出自何处,更没听明白故事的言下之意,竟真以为山口岩是在夸他,心里高兴得很,嘴里却不停地说:“惭愧!惭愧!应该我是船夫,山口先生是惠施才对。”

一句话,听得山口岩差点没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玫瑰酒很香,并不醉人,但沈博士可能因为平常不太沾酒的原因,没喝多久,舌头就大了,说起话来也不过脑子了,没轻没重地拍着山口岩的肩膀说:“那个周老板,不就是开了个草药铺子吗?有什么了不起?有病宁愿拖着,也不愿意看洋医,他那是活该!老古板,不相信科学。也就是遇到您,花那么多钱给他买药,还带着我亲自去府上给他打针。山口先生,您真是仗义啊!兄弟我就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真心对朋友的人。”

“千万不要这样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当年我和正雄的命也是他救的,是他用那些草药救的。说起来真是讽刺啊,现在我却要用洋医洋药去帮他。”山口岩一边给沈博士倒满酒,一边说,“还好,你手里有那么紧俏的抗炎药,不然,我还没有这机会报恩呢。只不过,早上因为要救人,不好意思和你纠缠,现在钱也给你了,病也看了,在这里边喝酒边说说笑话,你不会计较吧?”

“说什么笑话?”沈博士把酒杯端起来,正要喝,听山口岩这样说,眼珠儿一转,问道。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担心什么?我说那两盒注射用的抗炎药啊,如果真是进口药,这么贵,我也认了。只怕就是在中国本土生产的,你却也要这么贵,是不是就太过分了啊?”山口岩说着,把沈博士的杯子从他手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一语双关地劝道,“不要只顾着喝酒,多吃菜、多吃菜。”

“山口先生,这话从何说起?我沈某人是医生、是博士,是留学日本回来的博士,我怎么可能骗人?尤其怎么可能骗您这位东洋大学者?呵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还记着我早上说的那些话呢。您是担心我早上卖给你的那两盒氨苯磺胺不是进口的、而是中央防疫处研制出来的,对不对?山口先生,我记得我给你说过,他们根本就没有搞出来任何对抗炎症的化学药品,你怎么就不信呢?氨苯磺胺,去年才被德国人用到临**,你可以打听一下,就连你们日本,也要从德国进口呢,所以说,您一百个放心,我给你的、我给那位周老板用的,是百分百的进口药!”沈博士得意地笑着,端起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不是我不相信你,中国人在这方面的能力,我是见识过的。我年轻的时候在东北,亲眼见过你们中国人在这方面有多厉害。一场几百年才发生一次的大规模鼠疫,只用了4个月,他们就控制住了。他们要研究什么东西,很快的。所以啊,你就不要想骗我了。”山口岩借氨苯磺胺说事儿,自有他的目的,他看到自己已经把沈博士装进了口袋,便开始按计划步步紧逼。

“我骗你做什么?”沈博士果然急了,红着脸扯着脖子说,“我有个老乡,从北平到南京再到长沙,一路都跟着他们。你知道的,贵国的军机,自今年8月17日开始,不断轰炸长沙,中央防疫处作为国民政府战时最重要的研究机构之一,自然要重点保护的,所以,听说要迁来大后方的昆明,地址都已经选好了——昆华医院那儿,我早上跟您说过的。不出意外的话,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能在昆明安下家来。而且,中央防疫处最早的那些家底儿,全留在北平的天坛神乐署里,落到贵国的占领军手里了。那些搞研究的学究们,这两年净顾着到处搬家,哪还能搞什么重大研究?也就是搞出来一些牛痘疫苗、伤寒疫苗什么的,像您说的盘尼西林,还有我手里的氨苯磺胺这一类的抗炎药,他们怎么可能研制得出来?而且,中央防疫处那些大员们,也都是像我们这样的读书人,能有几两力气?那些大的设备、成箱成箱的资料,他们能搬得动?搬不动!那些东西是需要有力气的老乡去搬的。我这些消息,都是从那些老乡那里听来的,千真万确。”

“一个苦力,怎么可能知道盘尼西林?你还是在跟我开玩笑。”山口岩摆摆手,又给沈博士满上一杯酒,终于把话题包抄到了他最想知道的内容上。

“那些苦力,他们大字不识几个,当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样才能研究出来,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研究出来用处有多大。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也就不知道保密,只要有人请他喝两杯,就会把零零碎碎听来的东西告诉你。他说的时候,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是从大专家那里听来的,能唬人。我那个老乡读过几本书,识几个字儿,所以,他传出来的话,就有些‘干货’。盘尼西林的事儿,就是他告诉我的。听我那个老乡说,中央防疫处之所以要迁来昆明,是为了更安全地保障战区急需的牛痘疫苗、斑疹伤寒疫苗等的生产能力。同时,防疫处有一位汤先生,还发动了很多专家,到处找什么‘霉’,据说是准备顺着英国人、美国人的研究思路,研究、生产盘尼西林的。他说的时候,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见识,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你和我这样的人,一听就能明白的,是不是?”

沈博士在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的“见识”的时候,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他犯的错误,和他那位苦力老乡犯的错误一模一样!

但山口岩还不想放过他,仍在诱敌深入:“哪里哪里,在这方面,我怎么能和沈博士同题并论?也就是像你这样的博士,医学博士,临床医学博士,才能从他们的话里听出有用的东西,转而拿来挣钱。像我们这些学民俗的,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就算是听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跟在街边茶馆里听人说了几句笑话一样,听的时候笑笑,过后就忘记了,能有什么用处?”

“这叫术业有专攻。我干的这些事儿,你是干不了;可你干的那些事儿,我们也干不了啊?是不是?”沈博士完全没听明白山口岩的弦外之音,还喝着酒自我陶醉。

“有吗?我干过些什么事儿,是你干不了的?”山口岩警惕地问。

“你是民俗专家,可也是收藏家呀,对不对?这昆明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谁家没有几件你倒腾去的值钱玩意儿呀——就不说那些外国人了。山口先生,是不是这样?你不赚钱?不赚钱,你这么些年呆在中国、呆在昆明做什么?山口先生,其实,大家都是明白人。”

沈博士只管埋着头说得顺溜,却没看到有一阵儿山口岩的脸色都变了。不过,他根本不知道,因为等他抬头的时候,山口岩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了。

山口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看来,沈博士还真是个有心的人呀。你说的没错,我要是不这样倒腾,哪有条件去你那里看病呀?不过,中央防疫处马上就要迁来昆明,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盘尼西林一旦研究出来,你可就得另外找发财的渠道了。”

“山口先生,你高兴得太早了。别说那些学究们研究不出来,即使那东西真的研究出来了,在当下的时局中,肯定也是军用,老百姓是绝对指望不上的……”沈博士说这话时,口气明显的有些遗憾:在他眼里,病人能不能少花钱治好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愿意花大价钱来治病,但花了大价钱能不能把病治好,对他而言,也是不重要的。

“你这么说,就是告诉我这药他们已经研究出来了?”山口岩才不管沈博士怎么想,他还在一点一点地套他需要的东西。

“还真没有,但也快了,听说已经进入试制阶段了。不过,我的老乡说,他们穷得叮当响,从长沙搬来昆明,还是卖掉了从北平带来的全部疫苗和抗毒素,筹集了两千块大洋,才凑够了运费的——他们去了三次重庆,找到卫生署,卫生署都没有钱拨给他们。昆华医院那儿,也只是暂时的安身之处,他们在那儿住不了多久,还是要搬家的——搬到昆明城外去,离市区远,也安全些……不扯这些了,山口先生,我知道你对他们研究盘尼西林的事儿感兴趣,但是,就算他们真的研究出来了,你敢用吗?就算再便宜,你自己敢用吗……”

沈博士说着说着,迷糊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地打呼噜。山口岩叫了他两声,见他烂泥一样没动静,便起身出了包间,优雅地结了账、出了酒楼,又沿着街边不急不缓地走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像是在欣赏街景。

转过第三个十字路口,山口岩似乎无意间看见了一辆空黄包车,又犹豫了一阵才走过去,微笑着和师傅交谈了好一阵儿,才坐了上去。

车子到了街角,正碰上几个娃娃围着另一个娃娃又是蹦又是跳,还齐声唱着儿歌:“告嘴婆,洗裹脚,洗到太阳落,滑下洗马河,捞也捞不着,捞着一只小拐脚。”山口岩听得清楚,问车夫:“你会不会唱?”

车夫说:“小时候嘛,都会唱的,长大了,就不唱了。”说完,再不吭声,只管埋头拉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