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和我在一起,她就叫格桑梅朵」02

“好”就一个字,但我却还一点准备都没有。看着扎西巴杂期待的眼神,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情急之中,扎西巴杂早年给我讲的故事和新近才给我讲的故事,全部涌进了我的脑子。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是一台高速处理器,在不停地刷新页面。于是,我边输入资料,边设置程序,边开始播音——

从花老板那里出门的时候,巴桑土司对杨将军说:“杨兄,我想找个有文化的汉族女子帮忙管理土司官寨,你能不能帮忙?”

杨将军一听这话,愣了:给显贵们找女人的事情一向是花老板的专利,什么时候轮到我了?他拉下脸,很为难地说:“这样的事情,当哥哥的,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巴桑土司知道杨将军误会了,赶紧解释:“兄弟我看上了一个女学生,想借杨兄的虎威,接她回官寨去当土司太太,不知道杨兄愿意不愿意做这个大媒?”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当然愿意!”杨将军的脸由白转红,往上伸出手,搂住比自己整整高出一个脑袋的巴桑土司,说,“姑娘是哪家的?哥哥帮你上门去提亲!”

“是……成都女子学校的,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巴桑土司有些难为情。

“见过面没有?见过面,知道长什么样就行。走,哥哥马上带你去学堂接人。”杨将军说着,就要招呼勤务兵把车开过来。

“杨兄答应帮忙,兄弟我感激不尽。不过,也不需要这么急。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上午我们去,如何?”

两人相视一笑,握手告别。

第二天上午,杨将军先去巴桑土司的下榻之处接他,然后两人一路开车到了女子学校。学校正在上课,校门紧闭,只开了旁边的小门。杨将军的车在门口狂按喇叭,司机兼勤务兵伸出头来一阵乱骂,大意是:“不想活了?眼睛瞎了?也不看看是谁的车来了,还不赶紧开门?去叫你们校长出来!”

学校的门卫被吓得直哆嗦,手脚并用,拉开大门,转身又往教学楼上飞奔。

车子闯过大门,直开到教学楼下。这边杨将军和巴桑土司才从车里下来,那边就有一个穿着青布长衫、梳着齐耳短发、戴着黑框眼睛的中年女子从教学楼上跑下来,边跑边说:“贵客驾到,有失远迎。我是本校校长。”

勤务兵上前一步,干脆利索地把杨将军和巴桑土司的身份做了介绍。

“请问来鄙校有何贵干?”这位瘦骨嶙峋的女校长问。

“贵干?什么叫贵干?本将军是来接我兄弟媳妇的。你把学生召集出来,让我的兄弟选!”杨将军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巴桑土司连忙摆手:“召集学生就不用了,烦请校长带我们到教室外面看看就是。”

看见将军时不时摸摸腰里的手枪,一副按捺不住随时要抽出来的样子,校长那张原本就没有肉的脸已经又没有血了,苍白得像是过冬的大蒜最外面那层皮。

“请跟我来。学生都在上课,烦请两位不要高声喧哗。”

跟在校长的后面,三人从一楼的第一个教室开始挨个看。将军根本不知道巴桑土司要找谁,可他看得和巴桑土司一样仔细,每个女生都不放过。一楼的教室看完,没有巴桑土司要找的人,大家又上二楼。就在紧挨楼梯口的教室外面,巴桑土司指着第三排中间的一个女生说:“我要找的人,就是她!”

校长立刻对着教室里喊:“李瑶姬,你出来!”

那个叫李瑶姬的女生望了望正在讲课的先生,先生穿着布鞋长衫,带着眼镜,看看教室外面的人,无奈地转过头。失去老师保护的学生只好走出教室,站在校长面前,眼睛盯着那个在活佛身边见过的人。

巴桑土司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姑娘胸前的水色格桑花,他的心更坚定了。

“这位……”

校长的话还没说完,巴桑土司迅速打断她的话,弯腰看着女生说:“格桑梅朵,活佛指引我来接你!”

李瑶姬的脸顿时绯红,不好意思地看着巴桑土司,轻声问:“真的是活佛指引您来接我的吗?”

巴桑土司点点头。

“你跟他们去吧。”校长迫不及待地说,“走之前给你家里写封信,说清楚你是自愿走的,免得你家里找学校的麻烦。”

“是,我这就去写。”

格桑梅朵满怀欣喜地回宿舍去写信,收拾行李。杨将军和巴桑土司下楼去校长室里边喝茶边等她。趁着校长去叫人来泡茶的当儿,杨将军问巴桑土司:“你不是来接太太的吗?怎么又把活佛给牵扯出来了?”

“怕吓着格桑梅朵。”巴桑土司解释。

“她的名字真的是格桑梅朵吗?”杨将军又问。

“她一离开这个学校,和我在一起,就叫格桑梅朵。”

看到校长和端着茶杯的校役进来,两人立马转移了话题。

听说是活佛指引人来接她,格桑梅朵激动得像是在梦里一样,浑身发抖。她跌跌撞撞地下楼跑向宿舍,推开宿舍门的时候,一脚踩空,跌倒了!跌倒的同时,格桑梅朵听到“咯”的一声细响,双手撑起来时,发现地上躺着半朵水色格桑花。

还在激动着的格桑梅朵没有去猜想这朵水色格桑花的一分为二意味着什么,她抓起地上的半块,放在桌子上,开始给父母写信。信写完了,格桑梅朵填好信封,激动的心似乎安静了许多。她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信,泪流了出来。轻轻地抹去泪,她把刚刚掉下的半块格桑花装进了信封……

就这样,一个汉族女学生变成了格桑梅朵。格桑梅朵要去她梦中有活佛的地方了。

离开成都的路上,格桑梅朵是多么快乐啊。活佛的使者温柔体贴,沿途的风景秀美动人,除了大烟,似乎没有什么让她不开心的。当然,最让她高兴的是,她居然还在康定听到了德钦汪姆和益西多吉那对恋人的故事,这一直是成都那些报纸的热门话题,他们恋爱的时候彼此吟诵的仓央嘉措的情歌,更是在被女学生们悄悄的传抄过程中,增添了更多新的、报纸上没有的内容。而那些内容,全都是格桑梅朵加进去的,其中包括她在巴桑土司和洛桑活佛面前唱出的那一段。

格桑梅朵以为,她很快就会见到活佛,那个在街头让她一见倾心的活佛。

然而,在路的尽头迎接她的,没有活佛,而是一场浩大的婚礼。当格桑梅朵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巴桑土司的土司太太了。刚刚结婚那段日子她捏着鼻子学吃酥油茶,仰着脖子学吃糌粑;除了巴桑土司,没有人能听懂她说的话,而她也听不懂别人的话;她敲着碗碟给自己伴奏,唱仓央嘉措的情歌;她在阳光里站到官寨的碉楼上打望远方,期待那梦中的红色藏袍能够像云一样从高天飞来;她在月光里把自己浸泡到月亮措里,让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和格桑花亲密地相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没有能等来梦中的情人,却已经爬不上高高的官寨碉楼、去不了月亮措了,因为她怀孕了。

伴随着怀孕而来的,是更不幸的消息,那个和巴桑土司一起到学校去找她的杨将军也来了,他不仅带来了士兵、子弹和枪炮,还带来了大烟。自从他来了以后,格桑梅朵曾经温柔体贴的丈夫,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仅整夜整夜地酗酒,从外面带不同的女人回家,还在所有的土地上都种上了大烟!

大烟是什么东西,难道他不知道吗?格桑梅朵不管他酗酒,不管他带回什么样的女人,就是不能不管他种大烟。格桑梅朵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她的丈夫放弃种植大烟,但都没有成功,最后,当她忍无可忍却又没有任何办法的时候,她选择了烧掉那片原野里像荒草一样的大烟,但她失败了。她还没有把火点燃,就被丈夫派人抓了回来。她为自己的这次行为付出了昂贵的代价——那就是自由。

终于,因为营养不良,她的孩子早产了。那是一个男孩,很漂亮的男孩,长得像极了他那英俊的父亲。当格桑梅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半朵水色格桑花,戴在孩子身上时,这个可怜的母亲,连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灵魂就上天堂了。她一定是在天堂里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不然这可怜的孩子不会长得那么健康。

巴桑土司的好日子却从此到了尽头,他被酒和女人掏空了身子,很快就头发白了,神志不清了,说话颠三倒四。他失去了威严,也就失去了财产,家里的东西开始一件一件地被偷走,家里的仆人也跑光了,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可怜孩子也被人收养。除了扎西巴杂,巴桑土司身边没有任何人。可扎西巴杂总不可能一刻不离地伺候在主人身边呀。有一天,天气冷得不得了,野狗都被冻得不敢吱声,扎西巴杂只转了个身,巴桑土司就一个人跑出了官寨,跑到格桑梅朵曾经浸泡过身子的月亮措里,一头扎了进去。当扎西巴杂赶来把他从湖水里拖出来时,他还没有断气,哆嗦着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扎西巴杂,嘴里不停地说:“水色、水色、水色格桑花……”扎西巴杂看看老爷塞到他手里的东西,却是一块石头,一块在月亮措里到处都有的石头。

7.

我哽咽着,不能再讲下去。等了好一会儿,我回过神,看看扎西巴杂,发现他脸上的颜色比藏戏面具上的颜色还多。

我问他:“扎西巴杂,你说说,我讲得好听不好听?”

扎西巴杂很干脆地说:“不好听!就像是牛角长到了羊身上。”

我大笑,笑出了泪。其实我脸上早就有泪,但我还是在笑。

“不许笑!”

扎西巴杂很生气。

我收起笑脸,睁着眼睛,任两滴泪顺着腮帮滑落。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冰棱在生长中刺穿空气的声音。

扎西巴杂像是发现了一条在大雪中迷途的野狗,怜爱地探身看着我,用打铁一样的口气说:“我得把老爷和太太的事从头到尾给你讲一次。”

我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不过,如果你实在要讲,就从他们回到官寨讲起吧。”

和朋友们饮酒狂欢时,仓央嘉措写了好多情歌,一经朋友们演唱,便很快流传开来。

The black seal printed with a stamp

Does not know how to speak

Please stamp the seal of faith

On the heart of each of us

嵌的黑色的印章

话是不会说的

请将信义的印儿

嵌在各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