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和我在一起,她就叫格桑梅朵」

阿爸不喜欢说起他的父母,即使偶尔为了用他小时候的故事点拨我去“忆苦思甜”,故事里也只有嫫拉,没有波拉。

扎西巴杂讲起他的老家月亮措来,人物却要多得多,故事也要复杂得多。他讲的故事里有波拉也有嫫拉。

不过阿爸和扎西巴杂故事里的嫫拉,却不是一个人:阿爸讲的嫫拉,是曲珍姑娘;扎西巴杂讲的嫫拉,是格桑梅朵。

我小时候最厌烦的,就是扎西巴杂非要拉着我,给我讲月亮措的故事。在没有到汉地上学之前,月亮措对我来说,和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区别——我在拉萨出生,我母亲是拉萨人,我一直都把拉萨当做我的故乡。但扎西巴杂不许我这样认为,他像个风干的老树桩一样栽在我家门前,随时提醒着我们不能忘记一些事情。

扎西巴杂个子瘦小,还驼背,属于我的同学看到影子都会被吓跑的那一类人。不过,我最不喜欢的,是他脸上有一颗长着几根分不清是白色还是黄色长毛的痦子。痦子长在他的右边嘴角旁,距离嘴角刚好有他自己的食指那么宽。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半眯着眼睛,捻着痦子上的长毛,不停地捻过来捻过去,弄得我根本没法注意听他说什么,只顾着担心他会不会把痦子上的毛捻掉,更担心如果捻掉的话,他会不会疼得落泪,就像我和同学课间打架,头发被扯掉一样。

扎西巴杂说得最多的,是我的波拉巴桑土司,但每次说到波拉,说着说着,他就说到我的嫫拉身上去了。扎西巴杂没有读过一天书,老了之后,讲故事也讲不好。他说起话来,东拉西扯,就像盲人扯一团找不到线头的乱丝团,东扯一下,西扯一下,越扯越没有头绪,让人没有耐心听下去。更让人恼火的是,讲着讲着,他就望着远处透明阳光里的经幡喃喃自语,可你要是以为他不讲了,想溜出去玩儿,那就错了。还没等你跑出三步,他便会大声叫喊:“意西尼玛,老牛的肉有嚼头,老人的话有听头……”

他这样喊叫,总是让阿爸阿妈以为是我故意不配合他玩这个游戏。晚上睡觉之前,阿爸准会教育我:“老扎西巴杂早些年也不爱说话的,现在老了,话多了,牛不吃草有疾病,人不说话有忧愁嘛。难得他想说,你得好好听着。”

这样的时候,我就会问阿爸:“为什么我每次在他面前讲你告诉我的故事,一说起嫫拉,他就不高兴,还说,曲珍不是我的嫫拉,我的嫫拉是格桑梅朵?”

阿爸也不回答,只是说:“你实在不想听,也不要跑远。你可以观察他说话时的表情,这样也是在学习嘛。”

在童话里,听阿爸话的孩子一般都有好结果,现实生活里也一样——因为有多年观察扎西巴杂面部表情的“生活积累”,考美院的时候,我那幅老人肖像《藏地》,竟得了最高分,我因而轻松考取了理想的大学。

不过,因为一直没有用心听扎西巴杂说话,在我的记忆里,波拉和嫫拉的故事也一直都是零散的,只知道阿爸长得像波拉,我却更像嫫拉;知道波拉和嫫拉那个时候,不像我们今天的生活这么平淡,而是像传说一样轰轰烈烈,现在看来似乎有些不真实。

我真正了解波拉和嫫拉,是在那次和扎西巴杂回康定的路上——也就是送鲍勃从拉萨去理塘后的第二天。我慢悠悠地带着扎西巴杂,开车出了拉萨,经过工布江达、林芝、鲁朗、波密、然乌、邦达、左贡、芒康、巴塘、理塘、雅江、新都桥,到了康定。整个途中,除了吃饭、睡觉和其他实在不方便说话的时候,扎西巴杂一直在对我说波拉和嫫拉:

“跟老爷去成都那年,我才十六岁。我们离开官寨的时候,沿途的格桑花还开着,回来的时候,也开着,不过回来后没多久,冬天就来了。老爷把太太叫格桑梅朵。格桑梅朵,多好听的名字。可我第一眼看到太太的时候,就不喜欢她。她到官寨了,我也一直都不喜欢她。但多年以后,当我老了,官寨外面的事情见得多了,我才真正明白,草原上为什么年年都要开满各样颜色的格桑花。所以,我走路去拉萨,和少爷住在一起,看他结婚,看意西尼玛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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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巴杂在他十六岁那年,经历了很多刻骨铭心的事情,那些事情直到他快八十岁了,还都清楚地记得。那些记忆就像他现在纯白的头发——其他的头发不知不觉间像矮坡上的雪一样不见了,被风吹得没影子了,可那些最早长出来的头发,却一直跟着他,而且还不可思议地继续长着。能在温暖的刺眼的阳光里梳理那一缕头发,边梳理头发边给我讲古老官寨的故事,是扎西巴杂后半生唯一的责任和享受。

扎西巴杂的阿爸是巴桑土司的管家,扎西巴杂的波拉是上一辈巴桑土司的管家。扎西巴杂自小就在官寨里长大,他对官寨的感情,比巴桑土司的后人,也就是我的阿爸和我,更深厚也更执著。

因为寺外没有学校,只有进了寺院,才可以读书识字念经,所以,在藏区,无论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是富人家的孩子,只要想读书识字就得当喇嘛。巴桑土司当土司之前,也是个喇嘛。他的老土司阿库去世后,他才从寺庙里被接出来,成了新土司。虽然任何时候一个人的命运都不是由自己来决定的,但那个时候,新土司“眼看着自己多年在寺院里积下的功德,像太阳下的雪花,就要溶化得干干净净,骨头都急碎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扎西巴杂每次讲到这里的时候,都会睁大他那浑浊的三角眼定定地看着我:他一直不满意我那么小就离开藏区到汉地去,更不满意我说起汉语和英语来,比说藏语要流利得多。“要是老爷像你这样任性,官寨早就没人了。”

“官寨现在不是也没人吗?”听到扎西巴杂说这样的话时,我就会这样反驳他。

“那样,我们现在就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扎西巴杂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他的脸上,那些凹凸沟壑的褶皱映出的阴阳纹路,在这样的光线中,刀刻斧凿一样的分明,显出极强的对比度,像极了我那幅《藏地》中的老人。

被迫还俗后,巴桑土司却还是不能像那些没有出过家的土司一样管理官寨,他似乎一直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喇嘛还是土司,常常会做些官寨里从来没人做过的事情,让管家意外。管家因此时常悬着一颗心有一次,听说洛桑活佛从拉萨回了康定,他就骑上他的骡子去拜见。洛桑活佛是巴桑土司的哥哥,佛法上的前程就像雪山一样摸不到顶,看不到边。官寨里的人都知道管家去找过洛桑活佛,但看到管家回来之后,巴桑土司也还是老样子,官寨里也没有什么动静,就都逐渐习惯了新土司,随新土司怎么想,他们只是照着吩咐去做。好在扎西巴杂随时都像忠实的狗一样,跟在巴桑土司身边,这让管家省心不少。

扎西巴杂喜欢听别人说,他是巴桑土司的狗。在人们“如何对待狗”这个问题上,我一向认为汉人和藏人的态度,最能体现汉藏文化的差异。

藏人对狗的感情很单纯,源于一个人尽皆知的古老传说:在藏地长大的人都知道,当喜马拉雅山还是一座小土丘、雅鲁藏布江还是一条小溪流的时候,大地上的粮食堆积得像高山一样。大地上的人们不愁吃,不愁穿,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饥饿,谁也不懂得什么是忧伤,整天唱歌跳舞过着快乐的好日子,让天上的神仙都羡慕。有一天,风轻云淡,霞光万丈,天界的菩萨下凡到了人间,恰好看到一个妇女随手取来一坨糌粑为小孩擦屁股。菩萨十分气愤,返回天宫后立即施展法术收回了大地上所有的粮食,甚至种子。因为那时人们已经养成了浪费和享受的习惯,所以几年以后,就什么吃的都难以找到了。人们饿得头昏眼花,皮包骨头,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唱歌跳舞了。看到大地上饿殍遍地,一条好心的老狗十分悲伤,决心乞求菩萨开恩,解除人间的灾难。它没日没夜地奔跑,昼夜不停地对着苍天哀号,终于感动了菩萨。菩萨说地上的凡人太可恶,粮食是宝中之宝,可有人拿着糌粑坨给小孩擦屁股,实在不应该,不过,我看你可怜,给你一份吃食带回去吧。说完丢下一吊青稞穗,刚好挂在狗尾巴上,老狗舍不得吃,要把这吊青稞穗子带回去交给人们做种。它忍着饥饿往回跑,跑回人间时已是奄奄一息了。幸存的人们发现狗尾巴上的青稞穗子,小心地把它取下来,一粒一粒地种下去……后来青稞越长越多,人们重新吃上了香喷喷的糌粑。不过,原来一根青稞苗的每个节上都长一吊穗子,现在却一根苗上只长一吊穗子了。从此,大地上的人谁也不敢再糟踏粮食,狗也成了人们亲密的朋友。为了感谢狗的救命之恩,人们发誓从此不杀狗,也不再吃狗肉。

而汉人说起狗来,却要复杂得多,即使一句话里两次提到狗,也有可能一次在夸赞,一次在咒骂。

人们都说,天上的星星多,麻子的心眼多。狗一样忠诚的扎西巴杂总能让他的管家阿爸随时了解到巴桑土司在干什么,但他在其他人面前,却一直是两只耳朵打开,一张嘴巴紧闭。

时间的流水真的能把岩石磨圆,扎西巴杂现在反而成了两只耳朵紧闭,一张嘴巴打开。已经可以坐汽车去罗布林卡、坐火车去成都、坐飞机去北京了,藏区的变化多大呀,但扎西巴杂的话题却永远都是“老爷、太太和官寨”。

扎西巴杂第一次和巴桑土司出远门,是到天全。

三月里,沿途的大烟长势正好。大烟比青稞值钱多了,看起来,也比青稞苗可爱得多。扎西巴杂听他的管家阿爸说过,荥经、芦山、雅安、宝兴,还有其他一些地方都是靠着大烟发财的,老土司还健在的时候,就有汉人来找他做大烟生意。

稍微有点现代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在那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有云南人来康藏地区做“黄黑生意”了:“黄”是黄金,“黑”就是大烟。云南大烟统称“云土”,产量多、质量好,抽大烟的人没有不喜欢的,无论藏区还是汉地,只要有烟馆,就必然有“云土”。抗战初期,云南大烟的种植面积达到了一百万亩以上,年产烟土七八千万两,所以,丽江的烟价每两才八角钱,康定的价格却是每两二元多,利润在一倍以上。如此巨大的利润,怎么可能不叫商人们疯狂?于是有人就将有名的“云土”大量运来康定,设立分号专门贩卖大烟。那些云南人在康定卖掉大烟转回云南,当然不会让马闲着,他们带的回头货,除了黄金、皮毛,还有麝香、虫草等名贵药材,一来一往,两头都是赚钱的买卖。发财的事情谁不想做?看得眼红,来康藏的内地汉人也做起了大烟生意。后来觉得买来卖去赚头小了,就开始推广种植大烟。老土司不允许他辖区里的人种大烟,背地里便有汉人骂他:“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免得断子绝孙。”后来老土司一直都没有儿子,有人就觉得是那句咒语灵验了,但老土司还是一直到死都坚决不种大烟。他最喜欢说的话就是:“祖先没有吃过的东西,不能随便吃;祖先没有做过的事情,不能随便做。”

但巴桑土司不这样认为,他说:“藏区不长茶树,我们还是要喝酥油茶。从长青稞的地方长出来的大烟,是佛祖赐给我们的礼物。”况且,大家都在做,我们为什么不做呢?所以,他就在几次书信往来之后,带着扎西巴杂去天全,拜见了天全的县长大人和一位将军大人。

扎西巴杂在他有生的日子里,只要看见穿着军装、有枪的人,都叫人家“将军大人”。

“我们穿着藏靴、挎着藏刀骑马快到天全的时候,路过那些汉人的村子,他们全都跑出来,像看藏戏一样。”听扎西巴杂这样说,我想起“马戏”,也许那些人当时是像看马戏一样在看巴桑土司和扎西巴杂吧?六十多年前是这样,六十多年后何尝不是这样?要是真有两个藏人“全副藏装”走到汉人聚居的地方,状况未必会有什么改变。

县长大人一看到巴桑土司下马,就跑了出来,又是顶额,又是拉手,嘴里还不停地说:“巴桑土司光临,我满地大烟叶都像金子一样发光了。”

“我就是听说你的大烟丰收了,特地来看看呢。”巴桑土司被县长大人迎进屋子的时候,大声说。

巴桑土司说话一向声音很大。县长大人说话像女人一样,可巴桑土司说,那是“儒雅”。扎西巴杂的话里,有明显的偏向,我看着他的样子,想到了两个字:可爱。

巴桑土司带去的礼物,让县长大人和将军大人两眼放光,他们的谈话很快就进入了主题。

县长大人说:“从内地来的将军会给你大烟的种子,也会回收你的大烟。你只需要卖给那些贱民,让他们买、让他们种,然后安排人把金子,或者你需要的其他东西,比如枪、火药抬回库房。剩下的事情,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要是有人不买,怎么办?”巴桑土司故意问。

“挣钱的事情,谁不想做?除非是傻子!况且,您是谁?巴桑土司啊,他们敢不种吗?”县长大人嘿嘿笑着,说,“我这边谁要是敢不买不种,那就是‘抗捐’,这个罪名可不轻哦。冬腊两月,要他们论窝头上‘公烟’,这几天,临近成熟开刈了,又派人去武装铲烟。表面是铲,实质上是用武力通过乡、保、甲长要挟烟民交纳‘烟金’。大烟一旦被铲,土地就要丢荒,他们一家生活怎么办?谁敢不交‘烟金’?你不要怪我用手段。不用手段,康定怎么会叫打箭炉?可见治理一县和治理一国的道理是一样的。我现在这样做,也是万不得已。巴桑土司老爷,您那里的事情,可就比我这里简单多了。”

巴桑土司看看几位带枪的客人,点点头,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总得万无一失才好。”

“巴桑土司,您看看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放心吧,您那边即将调任的将军,我已经通过成都的朋友在给你联系。不过具体事宜,到时候还得您自己去谈,去花老板那里谈。”

花老板是什么人,扎西巴杂当时还不清楚,他回去给管家说了之后,才知道,那是成都的一个女人,一个很漂亮也很厉害的女人。

从天全回来后的第二年,扎西巴杂就见到了这位花老板。巴桑土司带了一支浩大的队伍去成都,扎西巴杂也在里面,他不仅要随时跟着巴桑土司,还要照管马背上驮的毛皮和药材,到了成都,再把这些皮毛和药材变成茶叶、布和盐。

扎西巴杂第一次见到太太,就是在马队进了成都的时候。因为在马队后面,扎西巴杂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太太是如何跑到巴桑土司和洛桑活佛面前的,更不知道洛桑活佛的格桑花玉是怎么跑到太太胸前去的。扎西巴杂每次给人讲起这次经历,都像是在放录音:“我们去成都的那天,太太——那时候还不是太太,就让我这么叫她吧——从路边疯了一样跑向我们的马队。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一身都是白色的,像才从雪山上下来一样,喊叫着。我听不懂她叫的什么,我想那些马来成都的次数多,它们能听懂吧?特别是洛桑活佛的马,并没有被惊吓的样子,却嘶叫着仰起前蹄,像是要站起来和谁打招呼。后来,洛桑活佛身上珍贵的格桑花玉,就跑到太太身上去了。我第一眼在太太胸前看到那朵格桑花的时候,是在从成都回官寨的路上,我简直觉得天都快要塌下来了。我不明白好好的一朵格桑花,为什么从洛桑活佛身上一跑到太太的身上,就只剩下半朵了。我觉得这是很不吉祥的事情,会给我们整个官寨带来灾祸。”

“老爷把太太叫格桑梅朵。”扎西巴杂最爱重复这句话,让人听起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一种感觉是太太很美丽,就像格桑花一样让人喜爱;另一种感觉是太太让人不能忍受,怎么可以糟蹋格桑梅朵这样的好名字!我以前听扎西巴杂这样说,没有在意,可在从拉萨到康定这样特殊的旅程中,再听到他这样说,我心里很不舒服:毕竟那是我的嫫拉呀!而有了不舒服的感觉之后,我才发现,真是血浓于水,无论时光的流水怎样冲刷,血脉里的亲情总是割不断的。

“洛桑活佛的格桑花是怎么跑到太太身上去的呢?这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们的马队只是停留了很短一小会儿,我走在后面,还没有停下来呢,只是那会儿走得慢。不过我们走后,我看到老爷安排人跟在了太太身后。”扎西巴杂的这段话,不足一百字,却能够给人巨大的想像空间。我后来为此设计了无数个场景,其中有一个,让我稍微有些满意——

到了成都,巴桑土司处理完货物,就去见了杨将军。具体是在哪里见的,扎西巴杂说,他不知道,只记得是个大花园一样的地方,来来往往的全是贵客,不仅有汉地的,还有西康地界上的头面人物。而那位花老板,听县长大人说起来,好像仙女一样,可走到近处认真看,却并不好看,只是妖娆,缠在杨将军身上,像没有根的草绳子一样。这位杨将军之前一直驻扎在一个富庶的川北小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要去西康——当然那是军事机密,扎西巴杂说,像他这样的人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就像他在拉萨生活了很多年后,每次一见到“嗷嗷”叫的车,都会赶紧退到路边,充满敬意地给横冲直撞的红车白车行注目礼,即使有一次亲眼看见那车因为开得太快,翻到路边的河沟里,青皮的瓜果滚出车厢浮在水面上,他还是一脸真诚地问:“那些东西灭起火来,比水厉害吗?”

但我却知道他们是在哪里见面的。只是我不好给扎西巴杂说——我一直怀疑扎西巴杂是知道帘官公所的花老板的。几十年后,我也不过在成都读过几年书,却对花老板的故事耳熟能详。那个时代,在川康线上跑的人,谁又会不知道帘官公所的花老板,这个成都近代史上最出名的交际花呢?

花老板原是个唱戏的,家在武汉,因为打仗,三十岁左右从武汉沿长江到了重庆。她在重庆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平常的烟花女子,因为年龄大,姿色又很一般,香榻上便有些冷清。但她既然能由戏而妓,自然也不是平常女子,至少会背诵几篇戏本,说得出“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类的段子,及至到了成都这种因为薛涛的关系、风月与风雅没有明显界限的城市,去了两趟浣花溪,又有了薛涛当年写过“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之后的顿悟,终于也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和身份,明白艳名是虚名,才名是虚名,觥筹交错,**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是——她是一个妓女,需要依靠别人的慈悲怜悯才可以立足于世。既然有了阅人无数、见多识广的基础,花老板从此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自己没有姿色,却靠着能发现人才、输送人才的本领,攀上一位嗜好年轻女学生的军界要人,背靠大树好乘凉,摇身一变,由“小商贩”晋身为“大老板”,日子过得比薛校书风光多了,帘官公所更是被她布置得美轮美奂、曲径通幽、假山鱼池、花木摇曳,和那浣花溪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每个城市的背后,都另有一部“方志”以外的历史,里面装着这个城市的达官贵人从庙堂上转身之后所接触的人和事——比如花老板这样的人,帘官公所里发生的事。那些达官贵人褪下冠冕堂皇的面具后,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看见。

按照今天的说法,帘官公所就是花老板的“办公所在地”。自古吃喝嫖赌不分家,花老板的公司自然还有几个下属子公司:

妓院一块,接待客人的地方分为三等,第一等古色古香,有陈设典雅的大客厅,专门接待军政头目;第二等是陈设富丽的外客厅,接待一般客人;第三等是密室隐屋,接待不想抛头露面的大商人。

餐厅一块,全院姑娘连仆人共三四十人,并聘有家庭厨师,中西兼备,招待客人的香烟是加利克、三五牌,酒是茅台、花雕、白兰地,水果是洞庭枇杷、台湾菠萝、广东荔枝、吐鲁番葡萄,极尽奢华之排场。

偌大一座妓院,这样的排场,每月开支至少也是几千万把元,但是说来也奇,那些第一等有来头的客人,花老板娘却定为不取钱的对象,经常不断地供应山珍海味和“梭梭烟”、“海洛因”——最高级的享受,最温馨的环境,最豪华的生活,长期不要客人花一分钱。看上去似乎是赔钱的买卖,但在花老板看来,这对她的好处却是相当大的。其中的奥妙,就在烟馆这一块。雷、马、屏、峨和西康的一些大烟贩子,便住在这个安乐窝里,除了为花老板提成外还要为花老板捎货。有一次,运来了大批烟土,被省禁烟督察处缉私队发觉,缉私队跟踪来到帘官公所花家,为首的大队长正打算带队入内搜查,猛抬头看见行辕主任的副官立在门口,队长走上前去向副官报告,副官望了他一眼,指着一排小轿车说:“看看都是谁天天在这里应酬?你最好识相点,走远些,不要来撞头七!”队长吓得伸伸舌头,灰溜溜地把队伍带走了。

赌场一块,花公馆的财源中还有“抽赌头”一项,收入也相当大的。红宝、牌九、单双,输赢上万,抽头大多在一千以上。

而除这些之外,为那些大人物找漂亮女子,也是花老板拉拢人心、找后台、挣钱的主要路子,只是不能公开而已。

近些年流行的一句话是,“细节决定成败”,而几十年前的花老板做得更绝的是,她在精心布置办公场地的同时,还煞费苦心地在帘官公所附近的兴禅寺街开了一道后门,专门辟了两间隐蔽的停车房,这样子,那些军政要人来腐败就不用担心过路客猜疑,商界要人来密谋也不用担心被对家发觉。

从这一招看来,今天的商人,未必有花老板敬业。

杨将军居然找天全县长带话,要在花老板这里约见巴桑土司,由此就可以想像,帘官公所在当时的成都多么有名气。

至于他们商谈的结果,扎西巴杂说:“我看见将军大人送老爷出来的时候,一直抱着老爷的肩膀。他又胖又矮,牛肚子一样肥胖的脸上笑成一朵花。出门的时候,老爷和杨将军提起要用他的车去接一个人,将军大人马上就答应了。”

2

去成都的时候,扎西巴杂数过,他们有十七个人。回来的时候,扎西巴杂又数了一次,只有十六个人。扎西巴杂说:“洛桑活佛和忠巴拉留在了成都,太太跟我们回了官寨。离开成都的时候,太太还有说有笑的。可回到官寨,她的笑脸就少了。现在想起来,她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从成都回官寨的路上。”

巴桑土司是在临走那天才用杨将军的车把格桑梅朵接来的。巴桑土司先下车,然后拉开后面的车门,先喊了一声:“格桑梅朵!”这才弯下腰,从车子里把格桑梅朵接出来。扎西巴杂看见,格桑梅朵没有穿白色的裙子,而是换上了彩云一样鲜艳的衣袍,系着桃花一样美丽的围腰,戴着星星一样闪烁的首饰。

年轻的格桑梅朵看起来很顽皮,扎西巴杂说:“哦,小少爷,你就像她那时候一样顽皮。”

从来没有骑过马的人,都觉得骑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任何时候骑在马背上,都可以行动自如,格桑梅朵也是这样。出发前,她想自己骑巴桑土司的白马,可她好像不习惯穿着那么华美的衣袍骑马,在马背上根本坐不稳,马还没走几步,她就被摔下来了。巴桑土司站在旁边,看她掉下来,马上接住,大笑着把她抱起来,像鹰一样翻身上了白马。格桑梅朵很瘦,个子也小,从后面都看不出巴桑土司怀里抱着人。巴桑土司会说汉话,下人们说得不好,但能听,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说的什么,但听到他们笑,也知道他们很快乐,便都跟着快乐。唯有扎西巴杂,他很不快乐,不仅不快乐,还很惶恐,因为就在太太掉下马的那一瞬间,一道白光闪过,让他看到了太太胸前挂着的半朵水色格桑花。

“我总是听到有人说,洛桑活佛是衔着那朵格桑花出生的。”扎西巴杂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得意。他很喜欢人家这样说,虽然他早就从他父亲那里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但他从来都不解释。有人问起,他还会把那听来的故事照搬一次。当然他不会说是他阿爸、亲眼看到之类的话,而是说“很多人都知道”,至于“很多人”都是谁、是多少人,人家不会问,他也不会回答。

真是这样的吗?我之前问过扎西巴杂很多次,他都不告诉我,但这天,也不知道是因为长时间坐车孤独,还是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不管我问到没问到的,他都会闭着眼睛东一句西一句地说。

“洛桑活佛出生之前,美丽的草原上空光芒四射,两只洁白的仙鹤飞到洛桑活佛出生的房间里,一只仙鹤把衔着的水色格桑花放在活佛将要出生的地方,一只仙鹤边梳理羽毛边唱着动听的歌。刚出生的大师,显得如同大地一般的寂静,即使是急躁不安的人,看到他也立刻变得平静。”扎西巴杂说,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听他那做管家的父亲说过,只要有水色格桑花在身边,活佛就吉祥安康;要是没有水色格桑花在身边,活佛就会三天不想喝茶,五天不想抓糌粑。直到再次找到水色格桑花,把它放回月亮措的水里浸泡一会儿,再由活佛亲手拿出来挂在胸前,活佛的身上才会有金子一样的光芒。高原的水,四季颜色不同,水色格桑花放在什么颜色的水里,都会变成和那些水一样的颜色。

但现在,格桑花不在活佛身上了,格桑花只有半块了……扎西巴杂的心里从此有了阴影。

白马兜着圈子,格桑梅朵想挣脱巴桑土司跳下马,可巴桑土司的双臂像岩石一样,格桑梅朵摇呀摇,一点儿都摇不动。她于是头微微偏着,眉微微皱着,仰头望着巴桑土司。巴桑土司就对着扎西巴杂喊:“去给太太雇一乘滑竿。”

“这句话是用藏语说的。”扎西巴杂给我讲到这里的时候,特地补充了一句,“我们都听明白了,只有太太一个人没听明白。”

就这样,一个马队中间夹着一乘滑竿,离开成都,向西康方向走去。

抬滑竿的人就叫滑竿夫,他们才出门的时候,还抬着滑竿一路小跑,相互有说有笑。可走了没多久,抬前面的那一个就好像走不动了,两人说着和抽大烟相关的话题,滑竿渐渐落在了马队后面,扎西巴杂也只好陪着巴桑土司走在马队和滑竿中间。

格桑梅朵趴在滑竿上和滑竿夫说话:“想抽大烟的时候,是什么样呢?我以前也听说过有人抽大烟,可是从来没有留意过。”

“就像我这个样子呀。”前面那个人说。他已经两眼无神,鼻孔里像有两条毛虫进进出出。

格桑梅朵又问:“走在路上,哪里有大烟抽呢?”

那抽大烟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咽口唾沫,说:“这条路上每隔五里十里就有大烟馆,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我们马上赶过去。”

到了烟馆门前,那人也不和谁打招呼,放下滑竿,就像有闪电在后面劈他一样,没命地跑,一头拱进了大烟馆。

巴桑土司就叫马队也在路边休息,等他过足烟瘾再上路。

格桑梅朵和抬后面的滑竿夫站得最近,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呢?”

滑竿夫用下巴指指烟馆说:“他是打仗跑回来的,两只肩膀上抬一个脑壳就是全部家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家是有老有少的,抽不起。”

格桑梅朵又问:“抽一次大烟,要多少钱呢?”

“抬滑竿的人常年在这条路上求生活,每天花一两千元去抽大烟,是很平常的事情。挣都挣不到那么多,抽了烟,婆娘娃娃去喝西北风呀?”

“嗯,你们是朋友,为什么不拉住他,不让他去呢?”格桑梅朵像小孩子一样追问的时候,扎西巴杂看到巴桑土司笑眯眯地看着格桑梅朵。从寺庙里回来以后,巴桑土司从来都不主动说起姑娘,连姑娘的影子都不踩。即使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也还像个喇嘛一样,不理睬。扎西巴杂看到巴桑土司的样子,心里想,这可是件好事情呢。

“那些烟馆,可不是平常人开的,行路的人得罪不起。你不进去,没人来拉你,但你要是不让人进去,门口站着的大汉怕是不会答应。”滑竿夫悄悄说,说话的时候还时不时地看一眼大烟馆。

终于,那个抬前面的滑竿夫红光满面地回来了,也是不跟人招呼,就径直跑过来,弯下腰去准备抬滑竿。格桑梅朵赶紧坐了上去。后面的滑竿夫显然已经习惯了,还没等前面的滑竿夫弯下腰,就已经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了。这一下,滑竿跑得比马队还快。

格桑梅朵歪着头,微微皱着眉,伸长脖子问前面的滑竿夫:“要花那么多钱去抽大烟,为什么不拿去吃鱼吃肉呢?鱼肉吃了不比抽大烟对身体好吗?”

这个滑竿夫比他的搭档要会说话些,再加上刚过足了烟瘾,精神头儿好,声音也很高:“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哪里知道我们卖苦力的过得什么日子?每天吃鱼吃肉谁不想?可戒烟比戒饭都难哦。”

就这样一路聊天,倒也不寂寞。

第二天,从过索桥的时候开始,巴桑土司就一直跟在格桑梅朵身边,扎西巴杂跟在他们身后。这一段和他们同路的,有背子,还有一辆三匹骡子拉的大板车。

从背子旁边经过的时候,格桑梅朵问:“你身上背的是什么?”

背子抬起头回答她:“茶包。”

从大板车旁边过的时候,格桑梅朵又问:“你车上拉的是什么?”

赶车的人也回答:“茶包。”

格桑梅朵就问巴桑土司:“他背的茶包有多重呀?”

巴桑土司没有回答,看了扎西巴杂一眼。扎西巴杂说:“有一两百斤呢。”

安静了好一会儿,格桑梅朵又问:“你们马背上驮的也有茶包吧?为什么要运那么多茶包去西康?”

“快乐是茶酒轮着喝!我们的每一天都是从喝酥油茶开始的呀。茶叶在我们的生活里,就像糌粑一样,是不能少的。不过,我们整个藏区都不产茶叶,我们喝的茶全是像现在这样,从四川和云南驮来的。很多时候,康藏的商人和内地的商人做生意,并不用钱或者金子,而是用茶包来作计算单位。”巴桑土司很快乐很耐心地给格桑梅朵解释。

格桑梅朵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问:“喇嘛和活佛也是这样喝茶吗?为什么呢?”

“我是这样的,洛桑活佛是这样的,所有的喇嘛和活佛,都是这样的。你去了,也会和我们一样。至于为什么啊?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

路上,巴桑土司时不时还要和下人们说两句话,格桑梅朵听不懂,就要求巴桑土司教她。巴桑土司于是每说一句话,都要说一遍汉语,又说一遍藏语。两个滑竿夫不时看他们一眼,扎西巴杂也觉得好笑,可是格桑梅朵却听得认真,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学着说。在他们的对话里,扎西巴杂听到了“仓央嘉措”这个名字,他不敢吭声,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巴桑土司这样和一个姑娘说过话。

第三天,马队没有绕着二郎山走川康公路,为了少走二十里路,他们抄了一条近路,斜穿降牛子,黄昏的时候,在山坡上打野露宿。卸货、搭帐篷、烧茶,辛苦了一天的马自在地跑上山去吃青草,辛苦了一天的人还要七手八脚地各做各的活计。这个时节,山还是青的,草还是绿的,只要看上一眼,人的心里就鼓鼓地装满了希望。连马都是这样,它们埋头吃一阵,就会抬起头往前面看看,又埋头吃草的时候,鼻子里喷出的热气能把嘴旁边的草掀起波浪。眼看天要黑了,管马的放开嗓子,“达、达、追、追”地喊叫着把马唤回来,往地上钉了绳索,拴住马的前脚。马原本就是很温顺的动物,服服帖帖地站着任人折腾。忙碌完了,人们才开始吃晚饭:糌粑、风干牛肉和酥油茶。

还和前几天一样,格桑梅朵和巴桑土司各自住在帐篷里,马队和滑竿夫在外面打野露宿。临睡觉前,有人惊叫:“好大好圆啊,我们是不是再往前走就会走进月亮里去了?”

旁边的人踢了他一脚,说:“这是在二郎山上,离天那么近,月亮当然又大又亮。”

“中秋节到了,今天正是一年里月亮最圆的时候呢。”格桑梅朵在帐篷里听到,走出来,和大家一起看月亮,然后就站在山坡上,念了很长一段话。那段话,只有抬滑竿的汉人立刻就听明白了,蹲下身子,抱着头不吭声。巴桑土司把那段话用藏文说了一遍,扎西巴杂这才明白,说的是出门在外的人看到又圆又大的月亮就会想家。其他人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才听明白,但却没有像两个滑竿夫那样难过。他们也许和扎西巴杂一样,在这样美好的晚上,要是能唱歌跳舞才是最好的。可为什么要难过呢?

过沪定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人就不说了,主要是货。得先卸下货,将马一匹一匹地拉过桥,再把货背到对岸去,驮在马背上。

过了沪定桥,沿着大渡河向北走,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藏式平顶房屋了,偶尔还能见到一两个妇女,她们的打扮也是将辫子盘在头上,长袍外面系着一条围裙。马队里有人开始欢呼,唱起欢快的歌——

望见山头的太阳

想起山后的村庄

看见绿色的树木

想起家中的爹娘

听见布谷的歌声

想起心上的姑娘

……

走了一阵,他们在路边休息,一位背着相机的摄影师坐着滑竿匆匆赶来,见到路边看风景的格桑梅朵,忙招呼滑竿夫停下。没等滑竿停稳当,他就一步跨了出来,对格桑梅朵说:“小姐,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吗?”

格桑梅朵看他穿着一双布鞋、一件青布长衫,带了一副黑框眼镜,高兴地跳了起来,拍着手说:“你穿得好像我的一位朋友啊!好的,好的,在哪里拍?需要我做什么?”

摄影师举起相机,说:“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沿着这条公路往前走,我自己看着取景就可以。”

跟在后面的扎西巴杂已经看出来,这位摄影师和那位抬前面的滑竿夫一样,都是瘾君子,格桑梅朵好像也看出来了,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小心地迈开了步子,边走边问:“你是哪里人呢?四川的吗?我也是四川的呢。”

“是啊,是啊!”摄影师遇到老乡,而且是个如此美丽可爱的老乡,有些激动,拍着照片,也没耽误说话,“我之前是川军的随行摄影师,这几年在跑西康,给国内一些杂志社拍照片。”

格桑梅朵看他那副穷困的样子,歪着头问:“这样的话,你的收入应该还很高的啊,为什么不……不戒烟呢?”

“我现在已经是恶性循环了,能摄影,全靠鸦片支持。没有鸦片便没有精神,没有精神便不能摄影,不能摄影便没有收入,没有收入便不能戒烟,不能戒烟还得继续抽鸦片……所以,戒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摄影师走了以后,格桑梅朵还在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她却没有看到,巴桑土司的脸色像烧酥油茶的锅底一样黑。

这一次,不需要扎西巴杂解释我也明白,巴桑土司是误解格桑梅朵了:巴桑土司以为格桑梅朵在和摄影师调情,对摄影师动心了;格桑梅朵其实是在想烟毒为什么这么害人。这一路,滑竿夫和摄影师给她留下的印象,一定是最深刻的,大烟的毒害留给她的印象也是最深刻的。

但格桑梅朵的心思我知道,巴桑土司不知道啊,他大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尤其是在下人们面前受到了伤害。

我想,那是嫉妒。但扎西巴杂坚持说不是嫉妒,“那是耻辱!”

那之后,经过瓦斯沟、日地、柳杨、大升航,巴桑土司一直走在马队的前面,一句话都不说。一行人都唯唯诺诺的,只有格桑梅朵还像一只不知道要变天的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

终于到了康定,巴桑土司安排马队先回官寨,扎西巴杂照顾格桑梅朵。

巴桑土司独自走后,格桑梅朵比划着问扎西巴杂:“他去了哪里?”

扎西巴杂听明白了,可不知道怎么用汉语回答,用藏语重复着回答了几遍,格桑梅朵却听不懂。那个不抽大烟的滑竿夫说:“老爷去拜见明正土司了。”

扎西巴杂和格桑梅朵都吃惊地看着滑竿夫。滑竿夫被看得不好意思,用包在头上的毛巾擦着没有汗水的额头,说:“常年在这条线上跑,就学会了几句藏语。”

几个人正说着话,旁边突然热闹起来,格桑梅朵转过头,“啊”了一声,扎西巴杂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只见马蹄声和吆喝声里,几个康巴汉子簇拥着一位仪态万方的贵妇人匆匆而去,身后尘土飞扬。

“他们又是谁呢?”

扎西巴杂和滑竿夫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就去听路边其他人的议论。好一阵,才跑回来说:“那是甘孜的孔萨女土司德钦汪姆。”

3

德钦汪姆?“甘孜事件”的主角?那个在孔萨官寨里听仓央嘉措情歌的女土司?

“……由义敦返巴安欲将沿金沙江北上赴德格,不料在起身当晚,因甘孜女土司的婚事而发生了战争,各处风声鹤唳,不便旅行。于是我只有在巴安停留过冬。”扎西巴杂的讲述,让我突然想起了著名摄影家庄学本的这段旅途手记。

庄学本1934年就带着一顶自己做的帐篷只身进入藏区,是中国内地最早进入藏区的摄影家里影响比较大的一位。就是在今天,来内地学习美术的藏族学生,没有人不知道庄学本;知道庄学本的人,没有谁不知道“甘孜事件”和那个事件的主人公;知道那个事件的人,没有谁不知道德钦汪姆与益西多吉的爱情土壤,是仓央嘉措的情歌。

我一直以为庄学本照片中的藏族人只可能存在于老相册里、历史书里,最多也就是帮助我了解若干年前藏人的服饰、建筑还有民俗,却不想,他镜头里的人物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对祖辈的回忆里,和我自己的现实生活中——德钦汪姆、格桑梅朵,还有我的明珠,为什么在她们的爱情里,都有仓央嘉措的情歌?

扎西巴杂躺在靠背上,看着路边一闪而过的树,说:“老爷去拜见明正土司了,我们在路边等他。康定的锅庄热闹得很,来来往往的人,穿得五颜六色,看着都晃眼。就是那个时候,太太看到了孔萨土司。她开始并不知道那是谁,我和滑竿夫去打听了回来告诉她,她才知道。不过,和我们一样,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说那位令人尊敬的女土司,只是以前没有见过。那些年,西康的藏人没有不知道她的……”

4

农奴出身的益西多吉,在二十一岁那年碰见德钦汪姆的时候,已经是班禅行辕的侍卫队少校队长了。

益西多吉的老家在江孜县,那里是萨迦、日喀则、亚东关口通往拉萨的必经之地。益西多吉的阿爸阿妈都是农奴,但他的阿库诺杰是扎什伦布寺的铁棒喇嘛、九世班禅的侍读。六岁时,益西多吉跟着阿库诺杰到扎什伦布寺学习藏文和经书。八岁时,阿库诺杰带着益西多吉追随九世班禅流亡内地,是班禅行辕中年龄最小的成员。班禅行辕到北京后,益西多吉进入香山慈幼园读书,学习汉语文。十三岁时,他被送到太原北方军官学校,三年后毕业,回到班禅大师身边,成为卫队里最年轻的军官。十八岁时,被国民政府任命为少校卫队长。1937年12月1日,九世班禅在巴颜喀拉山脚下结古寺圆寂,益西多吉带领几百名士兵,护卫着行辕的僧俗官员和九世班禅灵柩,于1938年1月18日,从青海玉树抵达甘孜县城。大概是因为经费原因,行辕的驻地比较分散,班禅灵柩供奉在香根活佛的家庙,俗官分别住在当地的头人和富商家,卫队的官兵分散住在老百姓家。益西多吉和他的勤务兵住的位置刚好在孔萨官寨和甘孜寺之间。

德钦汪姆那时候二十岁,她住在孔萨官寨的后院,管理世俗事物,她的阿库二世孔萨香根活佛管理甘孜寺。班禅行辕深受当地僧俗的拥戴,孔萨土司家族与班禅行辕的关系更为密切。德钦汪姆经常邀请班禅行辕上层人士到官寨做客,其中就包括侍卫队队长益西多吉。

德钦汪姆与行辕的人虽然都说的是藏语,但德钦汪姆没有去过拉萨,不懂拉萨话;行辕的人是第一次到甘孜,不懂康巴话,卫藏方言和康藏方言之间,差距还是很大,这让他们的交流变得不那么顺心。只有益西多吉是个例外,他既是卫藏地区的人,又有一些康巴地区的朋友和下属,因此很熟悉康巴话,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当起了临时“翻译”。有一天,行辕的人又到孔萨家做客,他们边唱边跳,有个人唱了一首仓央嘉措情歌,益西多吉就给德钦汪姆讲解。

仓央嘉措的情歌,在卫藏地区几乎人人会唱,在康藏地区也流传得很广,只是德钦汪姆因为生长环境和身份特殊,对仓央嘉措的情歌不太熟悉。情歌的感染力,就像风一样,能把种子撒到任何适合花开的土地上。一个二十岁的女子,猛然听到仓央嘉措的情歌,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德钦汪姆沉浸在情歌里,请益西多吉唱给她听……就这样,在仓央嘉措的情歌声中,一段注定要被后世传唱的爱情萌芽了。

活佛没有直接回答侄女那些歌是不是仓央嘉措写的,而是告诉她:“活佛的歌也是在宣讲佛理,或者还有更深的意义,就看你怎么去想。”

活佛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像德钦汪姆与益西多吉这样的政治人物,爱情已经不是个人的事情,婚姻只能是政治利益的砝码。孔萨土司是当时康北势力最大的土司之一,1937年,还是西康建省委员会委员长的刘文辉为了拉拢孔萨家,收德钦汪姆做了干女儿,之后不久,他又主动邀请班禅行辕移驻西康,希望能利用班禅行辕对康区藏人非同一般的影响力,巩固他在西康的势力范围。但唯一让刘文辉顾虑的,是班禅行辕这支按照国民党正规军编制和装备的侍卫队。侍卫队人数虽然不多,可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所以,听说德钦汪姆与益西多吉相爱的消息,见到他一直用来稳固自己地位的两支势力竟要联姻,刘文辉认为其中包含着显而易见的,也是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政治目的。

1938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孔萨官寨人来人往,孔萨家族大小头人都赶到孔萨官寨祝贺女土司的婚礼。突然,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出现在门口,包围了孔萨官寨,正在准备婚礼的德钦汪姆在自己的官寨里被扣押。刘文辉找人来劝说德钦汪姆,让她和甘孜东谷地区的一位陕西大商人结婚,被德钦汪姆断然拒绝后不死心,又选择了几个有权有势有背景的人物,也都被德钦汪姆一口回绝了。德钦汪姆被扣押期间,甘孜僧俗民众要求释放德钦汪姆,但得到的回答却是:要想德钦汪姆出来,就必须要班禅行辕首先离开甘孜。

这个要求,最终在当地僧众和班禅行辕与刘文辉之间,导致了一场解救女土司的激战——这就是轰动一时的“甘孜事变”。几十年后,已经改名孔萨益多的益西多吉在回忆起那次事件时,依然锁着眉头,有些迷惘地说:“我和德钦汪姆都万万没有想到,两个年轻人相爱相恋,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却转化为政治斗争,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1940年2月,刘文辉重新控制了甘孜地区,班禅行辕被迫离开甘孜,再回青海玉树。德钦汪姆和香根活佛等人也只好一起到了玉树。直到1943年冬天,才在确信不会被加害的情况下,顾不得天寒地冻、大雪封山,艰难地回到了甘孜。阴历十一月,康青公路通车,夫妻两人前往康定,和刘文辉交涉被没收的家产。从此,这对几经磨难的情侣,在康定一直住到1948年。

5

格桑梅朵他们在康定看到的就是这个时期的德钦汪姆吧?她当时是在惊羡这对情侣,还是在为他们的不幸哀叹呢?或许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想自己心里的那首仓央嘉措情歌吧。

我在给扎西巴杂讲这个经过的时候,必须告诉他这个故事的历史背景,因为他那样的老人,脱离了历史背景就会怀疑故事的真实性。但很多年后,当我的后代给别人讲起这个故事,他是不是也会讲到这个繁杂的背景呢?或者,他们会以另一种类似传说的方式,来解读这两个主人公吧?到了那样的时候,这个当年曾经如此著名的事件,在这个与仓央嘉措有关的故事面前,作为一场宏大爱情的历史背景,就会显得微不足道吧?

可我还是没有想到,扎西巴杂听完我讲的故事,吃惊地坐起来,面朝着我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

扎西巴杂一生没有读过书,他所有的知识都是从与他阿爸和其他人的交往过程中学到的,他只相信他看到的东西。

我盯着前面,看上去像是在很认真地开车,其实也未必就全心全意,我会想一些毫无关联的事情。比如想时空的变幻:在我们的故事里,扎西巴杂要给我的波拉牵马,要蹲站在地上,做波拉的上马石。而现在,却是我在给他开车,送他去他想要去的地方。

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但他居然还要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这样可笑的问题。

在他二十岁以后的日子里,他都经历了一些什么呀?也许我们这一代人都不可能想明白,今天已经七八十岁的老人们,在他们二十岁以后都经历了些什么吧。我想起一句不知道是谁说过的话: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这句话,也许就是他们中间的某位老人给我这样的年轻人说的吧。

以前扎西巴杂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都是敷衍着听,并不问他故事里的来龙去脉,于是他便觉得我对那个时代一无所知。今天突然听我这样说起他亲身经历过的人和事,还说到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人和事,他有些惊恐。对未知事物的惶恐,写在老人的脸上,我有些不忍,几次想给他解释,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互联网?神的启示?就在我想这些的时候,扎西巴杂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怀疑有什么神奇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好一阵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意西尼玛,你知道明正土司吗?”

我很严肃地说:“知道的,波拉去拜见他的时候,他又矮又胖,不过,却是一位藏医大师呢。”

我还是很严肃地说:“知道的,他后来改了名字,做了孔萨土司,再后来做了政府的官儿。”

他想了想,又问:“你知道我们那个时候吃什么吗?”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继续假装严肃地对他说:“当然是吃糌粑、牛羊肉和酥油茶,难道你那个时候还吃过米饭、馒头和火锅吗?”

扎西巴杂“哦”了两声,不再说话,一直到我转过一个山头,他都不说话。

我这下着急了,怕他闷出毛病来,也怕他真以为我被神灵或者魔鬼看上,成了非凡的人物。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看到路边飞着半张旧报纸,急中生智,赶紧假装更加严肃,却又似乎很随意地对扎西巴杂说:“我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我天天看报纸和电视。”

就说这么一句,我不接着说了,怕他再问。对于他来说,报纸和电视比互联网要容易接受得多,我解释起来也方便得多。

“那个故事也是从报纸和电视里看来的吗?”我清楚,他说的那些故事,是指“甘孜事件”。对于他来说,那就是一件“国家机密”了。

我不敢再装模作样,边想边告诉他:“是的,经历了那个事件的人,后来写成书,还到电视里去讲,我看了书,听他们讲了才知道的。要是不看书,不看电视,就不会知道。”

“老爷和太太的事情,有没有人写呢?”扎西巴杂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没有啊,波拉和嫫拉过世得早,也没有留下文字东西,谁来给他们写成书呢?要不是你一直给我讲,我也不知道呢。”我说着话,用余光看扎西巴杂的脸色,果然他一听这话,轻松多了。

即使这样一个自以为地位卑微的垂暮之人,也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有价值的。

“意西尼玛,你是读过大学的,有文化,你把老爷和太太的故事写成书吧,他们的故事,可比孔萨土司的故事好听得多。”

看来是我讲故事的能力太差,居然会让扎西巴杂觉得“德钦汪姆与益西多吉”这个可以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相媲美的爱情故事不怎么好听,但我还是赶紧说:

“好啊,扎西巴杂,你给我讲得详细些,我将来写成书。这样我的儿子就知道他是巴桑土司的后代了。”

“意西尼玛啊,你娶央金拉姆吧……”

扎西巴杂侧着头盯着我。我没等他说完,赶紧插话:“央金拉姆只是我的妹妹,扎西巴杂,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我不爱央金拉姆,我和央金拉姆不相爱,所以,我不能娶她。”

“哦,我不说央金拉姆了。意西尼玛,你有没有相爱的姑娘呢?就像老爷喜爱太太、将军喜爱女土司一样?要是老扎西巴杂能活着看到小少爷你结婚,可就太好了。”

我听了他的话,突然想起了一个可以和他讨论的话题:“扎西巴杂,你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像益西多吉那样,给美丽的姑娘唱情歌吗?说说吧,说说吧。”

扎西巴杂的脸上顿时现出羞涩的表情,我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过他有这样的表情呢,心里明白他肯定也是有故事的人,只是他习惯了从来不说自己罢了。

“有的,也有的。只是,那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扎西巴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谁没有倾诉的愿望呢?我看着扎西巴杂,想他这么多年怀里揣着心思,却从来没有机会诉说,觉得自己这些年真是太自私了!

“说说吧,扎西巴杂,她是哪里的姑娘呢?”

“她是仲肯多吉家的二姑娘拉珍,在包家锅庄守门。我跟着老爷去康定,心里就想着两件事情,一是去‘贡加肆’买锅盔吃,混糖锅盔、油旋子、方方酥、糖锅盔、陕锅盔,一样都要吃一个;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拉珍姑娘。”

“哦,扎西巴杂,你真的一天书都没有读过吗?”我假装不知道,用逗小孩子一样的语气问。

“是真的呀!意西尼玛,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老扎西巴杂侧身看着我,身体硬得像是枯树干。

“我就是不明白呢,你没有读过一天书,说出来的话,为什么就像是汉地两千多年前的圣人说的话呀?”

“汉地的圣人说到锅盔和拉珍姑娘了吗?”

“是啊,圣人说,‘食色性也’,食就是锅盔,色就是拉珍。”

“意西尼玛,我现在更觉得少爷不应该送你去汉地读书,你看看,老扎西巴杂随口说的一句话,就是汉地的圣人说的,那你还能从汉地学些什么呀?”

我强忍着笑把车停在路边,这才趴在方向盘上,很认真地大笑了一场,然后继续前进。

知道没法和扎西巴杂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我含混地“唔唔”了两声,问他:“你的拉珍姑娘在包家锅庄啊?那不就是瓦斯碉吗?是几十年前康定最大的锅庄呢。”

就像没有到过北京的人,也知道西单和王府井一样,没有到过康定的人,也知道瓦斯碉,那里现在是康定最大的综合市场,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蔬菜鱼肉进进出出。

“是呢,最大的锅庄。去那里做生意的人,各地的都有,姑娘也很多,不过最漂亮的还是拉珍。”扎西巴杂似乎穿越时空,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康定,眼里透着迷蒙的光。

“嗯,不好比呢,不一样的漂亮。拉珍会唱很多歌,跳舞也是最好的。”

“你有没有给她唱过歌呀?”我激将还在害羞的老扎西巴杂,“唱一个吧,唱一个吧。也许你已经把拉珍姑娘忘记了,忘记给人家唱过什么歌了。”

“怎么会忘记呢?没人的时候,我经常唱的,只是你们听不见,我在心里唱。”

“那就唱一个吧。”我是真的很想听了。

扎西巴杂闭上眼睛,轻轻地唱——

在花朵一样的姑娘里,

穿着最漂亮的,

是拉珍姑娘。

长得最美丽的,

是拉珍姑娘。

笑声最响亮的,

也是拉珍姑娘。

拉珍姑娘往前走一步,

抵得上一百匹骏马的价钱;

拉珍姑娘往后退一步,

抵得上一百头犏牛的价钱;

拉珍姑娘一露齿,

抵得上一百只绵羊的价钱;

拉珍姑娘一抿嘴,

抵得上一百只山羊的价钱……

扎西巴杂还在轻轻地唱着,五音不全地唱着,这个古老的调子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漏风的牙缝里跑出来,却把我感动得想哭。

扎西巴杂唱完了,坐在那里不动。我不敢探身去看他是不是在哭,我对自己刚才竟然捉弄了他,觉得好惭愧。

过了一会儿,前后都没有车,我侧身伸出手,拍了拍扎西巴杂老藤一样的手。扎西巴杂转过头,冲我笑了笑,我也冲他笑了笑,然后问:“她有没有给你唱歌呢?”

“唱过的。”扎西巴杂的眼睛里,有一道亮光闪过。

“你还记得的,是吗?也唱给我听听吧。”

扎西巴杂用舌头舔舔嘴唇,然后轻声唱道——

我那心爱的人儿,

如果作终身伴侣,

就像从大海底下,

捞上来珍宝一样……

才听了两句,我就“哦”了一声。扎西巴杂问:“我唱错了吗?”

我望了望他,笑了笑,说:“扎西巴杂,你没唱错啊。我惊叹,是因为这首歌也是益西多吉唱给德钦汪姆的呀!”

“那……也是活佛写的吗?”

我大笑着说:“是啊,扎西巴杂,你看看,你看看,不论是女土司还是守门的姑娘,不论是将军还是达役,都在用活佛写的情歌表示对心上人的爱慕呢!”

扎西巴杂愣了一下,没有笑,脸上出现了一种我看不明白的表情。

6

扎西巴杂说:“意西尼玛,你把老爷和太太的故事写成书吧,他们的故事,可比孔萨土司的故事好听得多。”

我听他这样说了几遍,就和他讲笑话:“我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写之前,先给你说说好不好?”

扎西巴杂脖子僵硬地看着我,说:“你不要我接着讲了吗?你已经全都知道他们的故事了吗?”

但我失算了,他居然很认真地点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