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德央为谁不再唱歌」

央金拉姆打电话来的时候,城北画家村的兰花苑乱得像刚散的集市,我、杨帅和明珠,正在准备去康定的行李。我接了电话,站在客厅里给其他两位宣布:

“慢慢收拾吧,央金拉姆这两天还不能走呢,说是有重要的事情。”

“她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不是有生意?小财迷。”明珠端着我送她的那个粗如儿臂的“淑女杯”出来,去饭厅餐桌旁的饮水机里咕嘟咕嘟地放了半天,然后关上水龙头,直起腰,还没动步,就开始喝。

杨帅抱着一条橙色睡袋出来,靠在门框上说:“你不来呀我就来,姜太公坐钓鱼台。七尺钓竿八尺线,有钩钓上鲤鱼来。鲤鱼为的吞钓饵,梁山伯为祝英台。人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发哪国的思古之忧呀?”

我看他倚在门框上一副怨妇模样,没等明珠反击,先问他:“你这是在干什么?要不先装上,要不放着,抱手里是什么意思?”

他一只手揽着睡袋,一只手上上下下地推着他的黑框小眼镜,看着明珠说:“拉链坏了,想找人帮忙给缝缝呢。”

明珠喝口水,歪着头看他两眼,回敬道:“梁山伯等祝英台,你就先放着,等央金拉姆来了给你缝吧。”

“妹妹,生气了?”杨帅一步三摇地走到明珠面前,“我可在网上看到了,有人从康定自驾游回来,说那边叫‘色狼’的帅哥比较多。你要是还这么凶,我就会在我们去之前,先上网免费给你安排一场新闻发布会,让那些‘色狼’们准备好婚礼,等着抢你这个‘李家溜溜的大姐’,你看怎么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杨帅,藏区叫‘索朗’的人多了,人家怎么惹你了,把人家叫‘色狼’?就你这不会说话的样,等着挨揍吧。”我真想敲敲他那亮晃晃的光头。

“我正巴不得留在康巴不走了呢……”明珠话说到一半,卧室里响起了“跑马溜溜的山上”,她扔下我和杨帅,进去接手机,“二婶……好的好的,我这就回来。”

我和杨帅还没动步,明珠已经边说话边出了卧室。把手机往衣兜里塞着,对杨帅说:“我二婶的妹妹来了,带了些漂亮的藏饰,二婶让我回去选呢。杨帅,你送我啊。”

“为什么是我?让意西尼玛送吧,我还要缝睡袋呢。”杨帅朝我挤着眼睛。

“少装蒜了,明明知道我的车送去大修,准备跑康定,还这么说。”我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想,你这家伙,真想成全我,就直接说“我肚子疼,让意西尼玛开我的车送你吧”,这样,也许我还有可能领你的人情。

“走吧,我回来帮你缝睡袋。意西尼玛,你没事在家把晚饭做好啊,我和杨帅很快就回来。”明珠都出门了,才回头甩下这么一句话。

我“哦”了一声,边往楼上画室走边想,在古城时候的明珠多好啊,人真是环境动物呀,怎么一回成都就成这样了?

听到外面车子启动的声音,我又想,也许我在古城看见的,是她的狐狸尾巴吧?真这样,她结婚以后,会是个好老婆呢。我为自己的新发现欣喜若狂,推开画室的门,一边开工作台上的电脑,一边哼着仓央嘉措的《天鹅》。

回了几个邮件,闲逛了几个网站,看了几条八卦新闻,做晚饭的时间就到了。我在厨房里东看看西看看,打算找个借口不做晚饭。可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塞得满满的,知道那是央金拉姆干的,她每次来,都会提着大包小包。想起明珠说她财迷,我忍不住有些为她叫屈。人家只是喜欢挣钱而已,挣了钱还搞共产主义,多好。没找到借口,我还是不想做饭,在客厅和饭厅间晃悠,期待杨帅和明珠能赶快回来。就那么晃悠来晃悠去,我看到果盘里明珠的零食袋子上写着“一日吃三枣,青春永不老”,突然有了想做饭的欲望。于是,取了九颗蜜枣出来,打开电视调到戏剧台,边听戏边熬蜜枣粥。

熬粥是个慢活细活,就像画工笔。我看着水沸腾,红枣在里面翻滚,不一会儿就挤到锅边去了,忙把它们全都扒拉到中间。这个过程真的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些甜蜜的事情,好像自己是个居家的男人,在等待爱人回来一样。

电视里放着改版后的《红灯记》,李玉和正唱“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杨帅的车“呼”地开进了院子。

他前脚才进门就开始嚷嚷:“意西尼玛,你知道央金拉姆这两天和谁在一起吗?”

“知道啊,卓玛,一家藏文化传播公司的NO.1。”我摆着小碟子大饭碗,满心期待地随口说。我满心期待的,是明珠会对我熬的经典蜜枣粥赞不绝口;我随口说,是因为这个卓玛,我也不认识。

“卓玛就是我二婶的妹妹呀。”明珠从后面进来,见到我的样子,没心没肺地说,“意西尼玛,你还没吃饭呢?这么多粥啊……可惜我们已经在二婶家吃过了,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我看着她,一股无名火突然就冒了出来,扔掉手里的筷子,说:“你们怎么回事嘛?走的时候说好要回来吃饭,我辛辛苦苦做了,又不吃,玩我?”

明珠和杨帅面面相觑。兰花苑里,安静得只有沙奶奶在唱“铁梅啊,奶奶我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杨帅的眼光在我和明珠之间穿梭一样地晃来晃去,慢腾腾地说:“李明珠,这就是你不对了啊,你叫意西尼玛在家做晚饭等我们呢,又非押着我在你二婶家吃了才回来。”

明珠脸红红的,却得理不饶人。她偏着头,皱着眉,从我面前走过去,“啪”地把电视关了,说:“有什么了不起?一碗稀粥而已嘛,留着,我晚上宵夜。”

我坐下,冷冷地说:“不客气,熬得也不多,我一个人享用就是。我今天吃不完,明天吃;明天吃不完,后天吃!”

“你愚公移山呢?至于吗?”明珠站在电视机面前盯了我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似的,走过来,看看粥和小菜,坐到我身边,从衬衣里掏出半块格桑花,说:“意西尼玛,我给你说件事情吧。刚才听二婶说了几句,我猛然联想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和我二婶、和我奶奶、和拉萨、和这花……总之和我们每一个人以及古城有关。”

说起古城,说起李家大院,说起明珠的家事,我的心一下就软了,“嗯”了一声,点点头。

于是,我边喝粥,边听明珠讲故事。杨帅赶忙去把自己的咖啡杯和明珠的水杯拿来,做好准备,也在旁边凑热闹。

1

我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二婶从来不回古城老家,即使过年也不回去。前年五一,弟弟就要出国了,我爸爸和二叔商量回去看奶奶,妈妈说:“让德央回去吧。”爸爸看着二叔,二叔想也不想就摇摇头,说:“算了,妈妈身体不好,急出个好歹来怎么办?迟回去几年,德央不会介意的。”

那是我第一次很正式地听到他们说起奶奶不让二婶回家的话题,而在那之前,我也听妈妈和二婶偶尔提及过,更要命的是,在弟弟没有出生之前,奶奶甚至连二叔都不让回家。

我爷爷公私合营的时候就去世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公私合营,总之就是我们家自己的店铺全都不是我们家的了,招牌和货物都不是了,而变成我们家和集体共有的了。

奶奶在我们自己家以前的店铺里当工人,一月拿很少一点工资,还要带两个小孩。钱不够,奶奶就把外面两套天井租出去。那时候,我爸爸六岁,我二叔还不到两岁。奶奶咬着牙养大两个小孩,最与众不同的,就是让爸爸和二叔读书,用爸爸的话来说:“也没什么书读,主要是读报。”每天奶奶去上班了,他就在家读旧报纸,不认识的字圈起来,等奶奶回来再问她。读一会儿累了,就在地上抄报纸——用一种可以划出白道道的石头。

那是一种矿石,从利州旺苍上面拉来的,在南门码头下船往汽车上装的时候,会掉一些小块块在河边的浅水里。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奶奶都会在晚上悄悄地去趟水拣回来。为了防止这种拿来当笔用的石头“断顿”,奶奶有机会就去拣,结果拣了一箩筐,估计爸爸和二叔写到十八岁都用不完。也不知道那时奶奶是怎么想的,石头嘛,又不是粉笔,用起来不费,拣那么多干什么呢?后来就因为这一箩筐石头,奶奶就被戴高帽子游街……

接着说我爸爸和二叔。爸爸白天自己读旧报纸,还要教二叔读。他写字的时候,二叔也趴在旁边乱画,他们从南写到北,把一个天井里的街沿写满了,又写第二个天井的街沿,三个天井的街沿都写满了,奶奶回来检查,才算过关,才许他们吃饭。吃了饭以后,奶奶缝补衣裳,腿边上放一根黄荆条子,听我爸爸读报纸。要是爸爸读错了字,奶奶看这个字确实是生字,就给他说一遍;要不是生字,奶奶就会一条子刷过去,让爸爸的手臂上留下高高的、红红的一条棱。

“黄荆条子下出好人”,是我爸爸的口头禅。这句话当年是我奶奶的口头禅。爸爸最爱说我:“现在这么任性,就是小时候没有挨过黄荆条子。”

爸爸为了晚上不挨打,白天认字特别专心。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把二叔背在背上,跑出院子,跑出小巷子,站在大街上问。也不是见人就问,还要远远地看一下,对方像不像会读书识字的人。要是看到人家戴眼镜或者上衣口袋里插着笔,他才会去问。问了,嘴里不停地重复,边重复边飞跑回去,用石头写在石板上。一般是先把不认识的字写好,括号也写好,等问回来了,就把一个简单的同音字写到括号里。靠着这个办法,爸爸在上学之前,就能够流利地读报纸了。

奶奶戴帽子挨批斗的时候,爸爸就靠着把报纸上的社论读得溜溜顺,才救了奶奶。

奶奶对二叔没有对爸爸那样严格,所以,二叔后来一直没有爸爸的学习成绩好。

上学以后,别人家的孩子才开始识字,我爸爸却已经把精力全部用到算术上去了……这样一步一步的,爸爸总是比其他同学成绩好。爸爸说,他那个时候,“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奶奶笑。只要奶奶笑,雨天他就觉得天高地远,如果奶奶没有笑,晴天也看不见三步外。

但是后来高中毕业,他还是要下乡当知青。爸爸说,知青,就是知识青年,有文化的年轻人。人家的爸爸妈妈送儿女下乡,说的都是“要吃饱”、“好好接受再教育”之类的话,只有奶奶不,她把全套高中课本塞进爸爸的背包里,让他白天劳动,晚上读书。没下乡几年,就恢复高考了。抱歉,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恢复高考,总之就是恢复了。恢复的意思就是说,以前有过,后来没了,再后来又有了——恢复高考了,爸爸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来了成都。

我二叔经常拿他和我爸爸的故事来教育我弟弟,对比着讲,一个人要是小时候不好好读书,长大会有多后悔。可我弟弟私下给我说过不下一百回,他就想做他爸爸、我二叔那样的男人。我每次都追着他打,可心里却很赞成他的话。从我十六岁开始,二叔在我心里就一直排第二,仓央嘉措当然是不可动摇的第一,只不过,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我心里的人是仓央嘉措而已。后来上了大学,接触得多了,才知道以前喜欢的情歌是几百年前的一个活佛写的,就拼命找他的资料来看。越看越喜欢,忍不住还写了篇豆腐块给校报,就是《做仓央嘉措的小情人》。为那篇小豆腐块,我们寝室的四个人立马分成了两拨,一拨要做纳兰容若的小情人,一拨以我为首,要做仓央嘉措的小情人,势如水火啊!每天临睡前的恳谈会都要拉歌一样地晒偶像的诗,逼着我不得不像鼹鼠储藏冬粮一样,到处去找仓央嘉措的各种情诗译本……

不好意思,不说我了,说我二叔。我二叔也赶上了好时代,不过不是上大学,而是当兵。他高中毕业那年,部队到古城招兵,因为要去高原,所以要招身体最好的。二叔其实并没有想去当兵,只是一听说要身体最好的,他就去了。他是古城中学的篮球队长,篮球打得一级棒,估计相当于樱木花道的水平,带着球队打遍川北各中学没对手。招兵的一眼就看上了,体检下来,也是样样合格。他欢欢喜喜地回家去给奶奶报告好消息,没想到,奶奶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扑上去,疯了一样地抓扯他,一直把他从笔向街撵到了南街。

二叔经常爱给我爸爸说,奶奶的病,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这么多年,我翻来覆去地想,都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

爸爸就问他:“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二叔说:“其实我只说了十个字,一个字都不多。我从铁塔寺出来,你知道,武装部就在那里。为了早点回家报喜,我都没有走东街,而是穿过礼拜寺、净圣庵、南街跑回去的。在大门口正遇到妈妈从里面出来,手里拿了个空瓶子要去四牌楼打醋。我和她撞了个满怀,她都没有恼火,只是把我推开,骂我,老大不小了,还天天火急火燎的,一点儿都不像你哥哥稳重。我退后一步,擦着汗水,说,妈妈,我要当兵去西藏了。就这么十个字,后来我琢磨过无数次,真是这十个字,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当时在场的邻居也听见了的。妈妈正在边拍打身上的灰,边往西头的双栅子街走,听了我的话,猛然转身,用醋瓶子指着我,喊我再说一次。我以为她欢喜得想听二遍,就大声把这十个字又说了一遍。哥哥你不晓得啊,妈妈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抡起醋瓶子就往我身上砸。她个子小,我个子高,她每一瓶子都砸在我的背上,好疼啊!我撒腿就往东边跑,妈妈在后面边骂边跑边把醋瓶子轮圆了。我怕被瓶子砸到,跑得更快,一会儿就上了南街……”

二叔讲起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和弟弟就会开心得不得了:弟弟在前面跑,我拖个酒瓶子在后面追,弄得满屋子的家具都在摇晃。

奶奶后来被街道居委会的人给拦下了,说是这样举着醋瓶子满街跑不雅观,有损“古城文明居委会”的声誉。奶奶这才不追了,坐在石板上喘粗气。二叔远远地站着,不敢走近,居委会的人就去调解。一听原因,居委会的人就把奶奶说了一顿,开始给她讲“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给她讲我们国家的国防建设过去重要,现在重要,将来更重要。像二叔那样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不去保家卫国,难道要他们居委会那些“老骨头”去守边疆吗?二叔每次学居委会的老大爷老大妈说话的时候,都声情并茂,把我爸爸逗得乐半天。

最后,居委会的“领导”还郑重其事地告诫奶奶,要是在早些年,奶奶那天的行为,是要被抓去坐牢的!现在,考虑到她大儿子在成都上学,身边只有这个老二,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就不追究了。但她要是还继续破坏《兵役法》的实施,怕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奶奶被吓坏了,抱着瓶子在街上哭,哭得狗都不敢进巷子。

二叔看到围观的人都走了,就去拉奶奶。奶奶不理睬他,自己爬起来,走在前面,走得飞快。到了家门口,一点儿没犹豫,就进去了。二叔跟上去,说:“妈妈,我去打醋。”奶奶看都不看他,只说:“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二叔当兵走的时候,奶奶没有去送他。看到别的新兵都是一家人来送,二叔很伤心。说起这事,他就和爸爸抬杠:“你看看,妈妈喜欢你胜过喜欢我,你下乡的时候,你去读大学的时候,哪一次妈妈不是送了又送?车子开走了,妈妈还跟在车子后面跑,直到跑累了,瘫在地上。我把她背回家,她还要生一场病。可我当兵走的时候,她连门都不出。”

爸爸和二叔都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这样。

二叔在部队当兵,拿出在学校里当篮球队长的劲头,三年间就从新兵变成了副排长,是他们那一年新兵里最早提干的。他的主要变化还不在职务上,主要在身体上:高原的风和太阳把他变成了一个西藏人!回古城探亲的时候,连街坊都认不出来了。

第一次回家探亲,二叔早忘记了参军时候的不愉快,在拉萨给奶奶买了好些皮毛和藏药。可回来后,奶奶见了他没有一点喜悦,见了他拿回来的东西,也不吭声。二叔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和奶奶说话,奶奶不搭理他。二叔没办法,只好回房间休息,可前脚才出门,奶奶就把二叔买的东西扔了出来,还歇斯底里地大叫:“李元东——你死早了——你一家人都招藏蛮子……”

那个时候,二叔才知道,奶奶并不是不想让他去当兵,只是不想让他去西藏。但二叔并不知道奶奶为什么那么恨西藏。

二叔当上连长那年的建军节,地方政府组织了演员来慰问,二叔爱上了其中的一个歌唱演员,也就是我二婶德央。二婶的爸爸在当地卫生厅工作,一听说女儿正和一个内地来的解放军谈恋爱,立马向部队首长打听二叔的情况,听说二叔多好多好,很高兴,就让二婶把二叔接到他们家去见面。这一见面,等于是公开了两人的关系。二叔也没想到幸福来得那么快,等他给奶奶和我爸爸写信说他爱上了二婶的时候,二婶家已经在准备婚礼了。

爸爸看了二叔和二婶在草原上骑马的合影,高兴得很,当天就回信祝贺。信和贺礼都是我妈妈去寄的,那时候,我爸爸正在读研究生,还没有和妈妈结婚。我的外公和我奶奶是表兄妹,外公解放前就从老家利州来成都教书了。爸爸到成都上大学,奶奶就把他托付给了外公。爸爸读大一的时候,妈妈还在读高中,经常找爸爸给她辅导功课。结果,爸爸还在读研究生,妈妈已经从医学院毕业参加工作了,她的经济条件比爸爸好得多,奶奶和二叔有什么事情,都是妈妈帮着爸爸在打理。妈妈一直把奶奶叫锦屏姑姑,一直到现在都是。

可是二叔却没有等到奶奶的祝福,只等到居委会的电报,说是奶奶病重,叫他赶紧回家一趟。二叔接了电报就去请假,请了假就上了一辆跑川藏线的货车。当他着急上火地翻山越岭,冲进家门时,却看到奶奶正站在街沿上骂人,一声比一声高,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二叔喊了一声:“妈妈。”

奶奶本来是在教训隔壁家的小孩,说人家把球打到我们院子里,碰坏了我们家的瓦当。看到二叔回来,听到二叔叫“妈妈”,立刻又把火气转移到二叔身上:“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也被藏蛮子把魂给勾去了吗?”

那小孩乘机抱着球跑了出去。

二叔说:“我接到电报,说您有病,就赶忙回来了。”

奶奶又不理睬二叔了,指着门外骂:“当年霸占我家的铺子,现在又想霸占我家的房子。你们巴不得我死,我就不死,我要好好活!”

奶奶说着就往房间里走。她那个时候人还硬朗得很,不需要谁照顾。

二叔见奶奶确实没病,就去找居委会。居委会的大爷大妈说:“她是这两天才好了的,前些天收到你的信,不吃不喝不说话在家躺了好几天,不是我们进去找她收清洁费,她怕是饿死在家都没人知道哦。我们打120把她送去医院,医生抢救了好一阵子,她才活过来。我们也不敢和她提什么,经过大家集体讨论,决定以组织的名义,给你发封电报,请你回来。”

二叔听了老人家的话,哭笑不得,但也清楚他们说的一定是事实。二叔赶紧给我爸爸打了电话,把奶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爸爸也觉得事态严重,当天晚上就找车从成都往古城赶。当时成都到南充的高速公路还没有修通,从成都回古城还得绕道绵阳,要走八个多小时。

奶奶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两个儿子都守在门外边,吓了一跳。问清楚了二叔和爸爸回来的原因,头不梳,脸不洗,跑到居委会外面,指着还没有人来上班的居委会大院就开骂。正是上学上班的时候,一会儿,街上就拥了一大堆人。二叔和爸爸劝奶奶回去,可越劝奶奶骂街的兴致越高。

奶奶骂的话很难听,意思是说,那些人就怕李家后人强,怕李家出人才,看到他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都了不得,整个古城没人能比,才想方设法不让两个儿子在学校好好上学、在部队好好当兵,想让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没有前途,只好回来任凭他们摆布……

爸爸和二叔拿奶奶没办法,只得当起了临时交警,先疏散围观的人群。

后来,一直到居委会的大爷大妈出来,给奶奶道歉,表示以后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都绝对不给我爸爸和二叔打电报,奶奶才算饶了他们,同意跟爸爸和二叔回家。

爸爸回来之后,奶奶的心情好多了。她扯着爸爸问外公、外婆和妈妈的消息,问爸爸和妈妈什么时候结婚。听爸爸说读研究生期间就可以结婚的时候,她马上来了精神,叫爸爸回去就和外公商量,赶紧和妈妈结婚。爸爸很懂事,说:“好的,妈妈,我回去之后就和雅兰领结婚证,不过婚礼得等我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分了房子再举行。不然,就得住雅兰他们家,多不好。”

奶奶觉得也是,就答应了。

二叔站在旁边,心里可难受了。一来,他怨自己没有我爸爸会说话,净惹奶奶生气;二来,他看奶奶对我爸爸妈妈的态度,想起奶奶看了他和二婶的照片几天不吃不喝,更不是滋味。

在爸爸的劝说下,奶奶答应不管二叔的婚事,可也要二叔答应,永远不把那个“藏蛮子婆娘”带到她面前。

二叔哭着,一下就给奶奶跪下了,却什么话都没说。

2

二叔回到拉萨,心情不好,可又不能跟二婶说,半年后,就主动去了一个边防连队。

那个连队有些哨所驻守在雪山上,一年到头都是雪,夏天都得烧牛粪烤火。二叔说,他在那里呆了五年,有大半儿时间都在操心怎么样才能弄到牛粪。二叔带着他的兵把新鲜的牛粪收集起来,掺些铡碎的干草进去,再兑些水,就赤脚在粪泥里翻来覆去地踩踏,把碎草和牛粪搀和均匀——做这个事情,就像古城人在和抹墙用的麦秸泥。这个工序完成了以后,他们又要在宽敞的地面上铺一层细细的碎草,用铁铲把踩好的牛粪一铲一个摊在碎草上,再用抹子把摊在碎草上的牛粪一个个都抹成光滑的圆粪饼。等粪饼晒到半干的时候,又用托架把粪饼悬空提起,挂到避雨通风的地方去风干。

“如果天气好的话,十天半月干牛粪饼就算是做成了。踩牛粪的时候要肯下力气,抹的时候要认真仔细,这样做出来的牛粪饼,才会外光内紧、火力旺盛……”二叔什么时候说起牛粪,都像乞丐看见了我们手里的馒头,那眼神,就像要把牛粪吞下去。还有,二叔在边防连队的时候,一年都见不到新鲜蔬菜,水果和鲜肉更是不要想。二叔说,路途太远,路况也不好,即使买回来一车菜,不是烂掉就是成本太高,再一分下去,摊到每个战士头上会有多少钱?谁都知道,人体是需要维生素的,不吃新鲜蔬菜,维生素从哪里来?没有维生素,就会指甲翻翘、头发稀落、体质下降。

“如果不是因为那里条件太艰苦,我可能后来真的不会娶德央。”二叔给爸爸说,“五年呢,她只要有时间就从拉萨来看我,给我和战友带来维生素胶丸和书,还有一些简单的体育活动器材。她来了,我们就像过年一样,唱歌跳舞。她一走,战士们比我还着急,见面就问嫂子什么时候来。我要是不娶她,别说我良心上过不去,战士们也不答应呀。”

回到拉萨后,二叔和二婶就举行了婚礼。可婚礼上,李家一个客人都没有。奶奶就不用说了,肯定不会去。还不通火车呢,奶奶就是想去,二叔也不敢接她呀。我们家那时候也正处于紧急关头:因为妈妈是高龄产妇,又低血糖,在怀孕七个半月的时候,就被医生说服住院了。爸爸得上班,还得守着妈妈,医生已经警告过他,万一我妈妈有事情,他这辈子就不可能再和妈妈有孩子了。而李家在古城原本就是外来户,李家大院是爷爷的爸爸早年从英国留学回来,到圣约翰大教堂来当牧师的时候才买的。奶奶的娘家肖家也没有正亲留在古城,奶奶的几个兄弟全在解放军打过来的时候跑去香港了。早几年奶奶一个人养大两个儿子,日子过得苦,有几家远亲,平时几乎不往来,素珍阿姨的妈妈,偶尔来奶奶家,全是为了帮人租房子赚点佣金。

好在二婶家不计较这些,婚礼全都是人家操办的。一般的家属结婚后,都住在部队的家属院,二婶单位离她娘家近,嫁给二叔以后,为了上班方便,就没有住到部队去。二叔平时住在部队,周末才回去换洗衣服。所以二婶说,在二叔转业回成都之前,他们一直是“两地分居”。二婶家只有两姐妹,她的妹妹就是卓玛——这次来的这位。她生意做得大,全国好多大城市都有她的连锁店。她还做藏饰生意,每次来成都看二婶,都会带来好些小玩意让二婶和我挑。二叔和二婶结婚的时候,卓玛才只有十岁,最喜欢到二叔部队去玩,见了穿军装的就叫“解放军叔叔”,可偏偏叫二叔“哥哥”,结果搞得二叔在战友面前矮了辈分。但二叔非常喜欢卓玛,常常在节日里和二婶一起,带着卓玛出去骑马。

二婶和二叔结婚前,对婆家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结婚后,东一句西一句,慢慢地,二婶还是从二叔那里套出了他“逃婚五年”的原因。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能见到婆婆,二婶很伤心,给我爸爸妈妈打电话哭。我爸爸妈妈能说什么?只好安慰她,劝她说过两年就会好的。二叔看二婶太伤心,就哄她:“老人家嘛,一时想不开,等我们有了孩子,妈妈看在孙子的面上,就不会再那么固执了。”听二叔这样说,二婶第二天就去找领导,要求不上舞台了,退下来,在文工团里搞行政。领导很吃惊,搞不明白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只好当面给她说:“百灵鸟怎么能不唱歌?才旦卓玛都唱到了头发白呢。”背着她又给二叔打电话。二叔也很意外,反复劝二婶都没有效果,就跑去把他的岳父岳母搬了出来。二婶告诉她的父母:“到档案室工作有规律,可以不出去慰问演出,还能多看书,对孩子好。”这样的理由,做父母的怎么会不赞成?就这样,从那以后,二婶再没有上过舞台。虽然二婶是自愿的,但二叔心里明白,她为了孩子要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二叔给我爸爸打电话说:“她能等我五年,还要为我放弃自己的歌唱事业,放弃自己的舞台,可我能为她做什么?”我爸爸和妈妈听了,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有时候看央金拉姆,看她追意西尼玛的劲头,就觉得她很像我二婶年轻的时候。上大学那会儿,是三天一封信,现在是每周买好吃的过来,还帮着洗衣服——是,我说的是有点儿夸张,事实是上学的时候人家两周给你写三封信、半月来看你一次,我们班上谁不知道?我就故意夸张。夸张一点怎么了?这叫艺术夸张,你懂不懂?不管怎么说,人家坚持等了你这么多年是事实吧?多不容易啊!就是块石头也被捂热了吧?也不知道有些人怎么那么铁石心肠。杨帅,还是你不错,喜欢藏族姑娘,真是好选择。我二叔就说了,要是有下辈子,他还是要去西藏,还是要娶藏族姑娘……我是喜欢仓央嘉措,可我没说我喜欢藏族男人,意西尼玛,你少混淆概念!

不和你们扯这些了,还是说我二叔和二婶吧。

二婶满怀希望地过了一年。她从来没有在内地生活过,根本不知道内地的生活习惯,也不知道该为奶奶准备什么样的礼物。二叔说,那一年二婶的话题里只有两个人:还没有出生的弟弟和她没有见过面的奶奶。二婶试着准备了很多礼物后,最后决定给奶奶买些滋补的藏药。每次都是二叔把二婶买来的藏药寄到成都,再由爸爸转给奶奶。但是,没有人敢告诉奶奶那是二婶买给她的,只说是二叔托人带回来的。尽管这样心诚,但弟弟出生后,二婶还是没能见到奶奶。二叔和二婶给奶奶写了封信,说一家人想回古城去看她。奶奶回信却只要儿子和孙子回家,提都不提二婶。二婶捧着信,看一遍哭一遍。

二婶是在二叔转业回成都后,才有机会和人谈起奶奶的。

二叔转业的时候,最开始是在市委秘书处,后来在市委组织部,现在已经在市卫生局干了两年多的局长了。二婶一回来就在省博物馆工作,再没动过。我爸爸说二叔:“你是越往前走,进的衙门越清闲呀。秘书处是最忙的,即使当个副处长,也是在领导的眼皮子底下,弹簧一样拧着;组织部的副部长,那就好些了,至少不用仰人鼻息;卫生部门当然更好,科教文卫嘛,总是排在最后的,老爷呆的地方呀。”二叔就笑话爸爸:“你还在大学教什么书?赶紧弃教从政吧。做个教授都有这么一套理论,真到了什么政策研究室,下去各区县走走,多听听多看看,要不了两年,还不就著作等身了?”爸爸就笑:“我也只是耍耍嘴皮子,真做起事情来,还不得靠你们?我知道你这两年把个卫生局搞得轰轰烈烈,‘夕阳红就医卡’网点都办到我们学校门口了。”

爸爸这样说,是在夸二叔,也是在夸二婶。我们都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二婶他们家的关系,二叔也不会有机会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去卫生局,干出那么多的实事。当初很多人听说二叔去卫生局,还以为他犯了错误呢,安慰的电话都打到我们家了。一年后看到上面那么多大领导带着大报大刊的记者下来,才知道他没有被贬;开全国两会的时候,“医改”的话题铺天盖地,才知道一个政策在出台前,是经过“实弹演练”的,并不只是在那么七八个方案里选一个那么简单。二婶却一直默默地当着她的资料员,管弟弟也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二叔一家回成都以后,和我们家往来最多。我们家在成都,有外公、有舅舅、还有爸爸妈妈的同学。可二叔在这里只有战友,二婶只有几个世叔,平常都不咋联系。虽然之前只是通信和打电话,但毕竟兄弟情深,两家人住在一座城市里,见面的时候多了,很快就相处得很融洽。不过,二叔有时候也会趁着加班单独来我们家,和爸爸妈妈谈论奶奶的事情。

二叔结婚后的第二年,奶奶去后面的望江楼上整理爷爷留下来的零碎东西,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在楼上跑来跑去地骂街,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而且因为站得高,骂声传得也很远。这个意西尼玛领教过,我就不仔细说了。要我仔细说,我也说不出来,因为我们家的人,从来都不去听奶奶嚷嚷,不当她在说话,只当她在锻炼。可那时候,估计奶奶病得没这么厉害,周围的人也还不熟悉,特别是那些租房子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啊,赶紧跑到后面去看,听到她骂人,估计是很生气,就想上楼去劝她,可还没上楼,就听到“咔嚓”一声,一块楼板断了。奶奶被卡在楼板里,上不得下不得,两只攥紧的小拳头,还在捶着楼板继续骂。租房子的人看见楼板那么不结实,也不敢上去,就去找居委会。居委会的大爷大妈们站在楼下,讨论来讨论去,意见总也统一不了,主要是多数人鉴于几年前的教训,都不同意叫120和给我爸爸打电话。后来不得已,民主集中,我奶奶才被110救下来,被120拉去了医院。从此,奶奶的下半身就瘫痪了。

爸爸妈妈接到电话连夜赶回古城,想把奶奶接到成都,可奶奶不愿意,害怕她离开古城后,别人会抢我们家的房子。不仅不去成都,她还很坚决地让爸爸赶紧回单位上班,更不许爸爸通知二叔回来。奶奶说,他们要是再回来,她就一头撞死在床边的柜子上。爸爸没有办法,只好请了奶奶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来照看她。那个远房亲戚就是素珍阿姨。她下了岗,正没事情做,爸爸给的工资又高,就来了。奶奶硬气,从来不主动给我爸爸和二叔写信,就算回信,也是就事说事,从不多啰嗦一句。早几年,爸爸不敢让二叔知道这件事情,后来二叔要带弟弟回家啊,瞒不住了,才不得不说。和上次一样,二叔一路哭着回来,还是没有看到奶奶的好脸色,不过奶奶对弟弟好,看在弟弟的面上,没有和二叔多计较,只是不搭理他。

奶奶住的,是那种老式的架子床,一年四季都挂着蚊帐,床里有床头柜、有衣裳架子……你们要是去古城,在张飞庙左侧展厅里还能看到那样的床。二叔刚走的那段时间,爸爸经常回去看奶奶,奶奶就打着架子**的衣裳架子大声骂,编故事一样,说爸爸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不好好教书,在学校犯了错误,被学校开除了,现在没地方去了,只好呆在家里守着老娘。好不容易等她声音小点儿了,爸爸赶紧给奶奶解释。可奶奶一听爸爸解释,又骂,说爸爸给李家的先人丢脸,给她丢脸。爸爸没办法,只有托付素珍阿姨好好照顾奶奶,回了成都。隔了一个月再回去,爸爸发现奶奶说话越来越难听,颠三倒四,没人能听懂,但身体好像比以前好了很多,就把奶奶推到医院去检查。

刚收回来的时候,房子被那些人搞得乱七八糟,从大门进去走到后院,像是要穿过一个难民营。二叔转业回来,有个等待安排工作、可以不上班的空档。他利用那段时间,专门回去把院子全部搞了内部装修——也不是全部,奶奶住的房间就没动,外面的老木门、木板和窗花也全都没动,用我爸爸的话来说,就是“基本上修旧如旧”,奶奶被推出来晒太阳,也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那里很快就成了我和弟弟的乐园,只要节假日有大人回老家去,我们俩一定得跟着,回到古城就满大街乱跑。古城没车啊,怎么跑都没什么危险。为了奶奶高兴,我们两家人一起回去住的时间不多,一年也就那么两三次。开始,二叔不敢带二婶回去,后来二婶回去了,就呆在前院,不去后院。这样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辛苦了素珍阿姨。妈妈知道她辛苦,给她的工钱一直都比较高,也默许她利用家里的房子赚点私房钱。

从上中学开始,我每月就只能回一次家,那天便是我们两家人的节日。饭后,爸爸和二叔在书房聊天,弟弟跑去我房间打电玩,我只好在客厅看电视。妈妈和二婶就会边织毛线边摆龙门阵——天知道她们哪有那么多毛线活儿要织的。二婶第一次来我家,看到妈妈在给我织围巾,喜欢得不行,非要妈妈教她。这一教,竟上瘾了,见什么织什么,从帽子到袜子,从紧身小毛衣到宽大的外套,样样都不放过,看到图片上、电视里有什么新款式,也跟着学。妈妈之前对织毛衣也就是业余爱好,自从当了老师,兴趣越来越大。最近她们俩居然在研究织小孩子的东西了,真是莫名其妙。当然这个和我没关系,和弟弟也应该没关系吧……还真难说,小家伙万一在国外给二叔二婶带一个大媳妇回来,也还是可能的。

“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你们听到刚才电视里的沙奶奶是这么唱的吧?巧了,我妈妈也是这么跟我二婶开头的——

她说:“其实吧,她也不是我的亲姑姑,她和爸爸是表兄妹。”

3

别说你们觉得好笑,我当时也和你们一样,转过头就冲妈妈说:“你那不是废话吗?是你亲姑姑,你能和爸爸结婚?你俩愿意,民政局也不敢批呀,那叫近亲。”

妈妈听了,用毛衣针指着我对二婶说:“你看看,这么大的姑娘,说起这样的话来都不知道脸红。”

二婶笑笑,不吭声。妈妈长出了一口气,只好接着讲她的“锦屏姑姑”。我妈妈的“锦屏姑姑”,就是我奶奶。我奶奶和外公是表兄妹,也就是说,他们俩都把对方的妈妈叫姨妈:我奶奶的妈妈,是孔大小姐,嫁到本城做生意的肖家;我外公的妈妈,是孔二小姐,嫁到了做官的利州赵家。从古城到成都和利州的直线距离差不多,但到成都,必须走旱路,绕来绕去,翻山越岭;而到利州,可以走水路,一路都没什么阻碍。

我的外公赵嘉陵和我的奶奶肖锦屏,曾经有过婚约。

因为人物关系太复杂,我转述给你们听的时候,必须直接用他们的名字。你们都不知道,妈妈一讲那些老人家的故事,我和二婶就会头懵。我不知道二婶现在把那些人物关系理顺没有,我是勉强理顺了,不过,代价是花了多年的时间,像听录音一样反复听妈妈讲“课”,还要加上“课”后的认真复习、归纳消化。

4

在赵嘉陵18岁那年端午节,他的妈妈孔二小姐特地回了一次娘家。

按古城的老规矩,“五月五,回娘屋。”但嫁得远的姑娘,也不一定年年端午都要回。孔二小姐虽然嫁得远,早些年还是年年都要回的:一来娘家父母健在;二来局势还算稳当,赵家一门除了老爷子在家坐馆教书,其余子弟都在外面读书、做官,家境好;三是只要天气好,一早起来走水路,连来带往中间吃顿饭,一点问题都没有。后来父母去世了,孔二小姐回娘家的次数才慢慢的少了。所以,孔二小姐专门选那天回来,其实是为了要见姐姐孔大小姐。

十五年前,孔二小姐带着三岁的独生儿子赵嘉陵回娘家过端午,孔大小姐也带着刚会走路的小女儿肖锦屏回娘家。给父母行过大礼,姐妹俩在院子里逗孩子玩。嘉陵穿着小长袍马褂摇头晃脑地背《三字经》,锦屏在孔大小姐怀里不安分,直往表哥面前扑。孔大小姐就说:“妹妹,我看嘉陵和锦屏很有缘分呢,我们做个儿女亲家吧。”孔二小姐很高兴,当即就答应了。那时候,孔家几位长辈还在,知道了,全都很高兴。为祝贺他们亲上加亲,第二天邀请所有的亲朋来喝酒。后来,父母不在了,赵家的事情也多,孔二小姐回娘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但她心里还总惦记着这桩事。现在,她的儿子就要去省城上学了,就想在儿子走之前,赶紧给两个孩子订婚。

可是,她下了船,请挑夫挑着礼盒来到家门口时,却发现家里的气氛和往年不一样,连守门的下人见了她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她觉得好奇怪,叫挑夫坐在门厅里休息,自己走进了二门。绕过照壁,她听到里面大厅里传来阵阵喧笑声、麻将牌的碰撞声。没有人注意到她来了,大家都在看着自己的牌,讲着自己的话:

“听说你们肖家的货从重庆到上海,沿途还做外国人的生意?”

“是啊,管他打仗不打仗,什么时候都有人吃饱有人饿死呀,没办法的事情。那些打仗的人也要穿衣吃饭嘛。”

“听说赵家当官的都从北方回来避难了,想要来接你家幺女进门,是不是真的呀?”

“哪有这样的事情?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当什么真?赵家的人不在外面做官跑回四川来,一没势力二没帮靠,留洋博士又有什么用?当官有什么用?还不都是变狗咬人的命?谁上台谁就是他的主子,局势这么乱,现在怕是连主子都找不准。这世道,还是银子装在自家口袋里才最稳妥。当爹当妈的,谁愿意看着自己的女儿从米罗蔸往糠罗蔸里跳?”

孔二小姐听得出来,这是姐姐的声音,而且也听得明白,说的就是赵肖两家的儿女婚事。她猛然间觉得自己的心一阵一阵的绞疼:因为局势混乱,赵家在外做官的,不管是留过洋的还是没有留过洋的,都回乡了。赵家在外人眼里,是衰败了,但孔二小姐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姐姐也这样认为。再看看家里那些下人的神情,这才明白,不仅仅是姐姐这样认为,连哥哥嫂嫂们也都是这样认为的呢。

孔二小姐在赵家做了十几年媳妇,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当年愿意和姐姐做儿女亲家,一是顾念姐妹亲情,要姐姐家的女儿来做媳妇,知根知底,总比找别家的好;二是想到姐姐精明,养的女儿也一定会当家,以后可以帮她操持家务。却不料,“是这样想的,不是这样长的”,姐姐居然如此短见识,不把赵家放在眼里。要是现在还勉强接她的女儿进门,以后怕是再没有安生日子过了。孔二小姐心一横,转身就往外走。她走得太急了,在转身的时候,和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惊叫一声:“姨妈,怎么不进屋去呀?”

是锦屏的声音。孔二小姐看看她,点点头,却只对挑夫说:“礼盒放在门厅里就可以了。”然后目不斜视地出了大门。那一瞬间,她身后的嘈杂声就像是被谁收了一样,整个大院一片寂静。

孔二小姐看着眼前这个再没可能成为自己儿媳妇的姑娘,长叹一声,说:“他还好。锦屏啊,姨妈晓得你是个能干的好姑娘,你要是有条件,也出去读书吧。多读点书总是好的,就是将来做生意,也是需要学问的。”

锦屏点点头,退下船。

回去的时候,是逆水而上,孔二小姐看着渐渐远去的人和城,是那么不甘心!

当晚回到利州,孔二小姐把白天的遭遇给赵博士一说,赵博士就火了:“唯利是图的小人!你当年答应和肖家结儿女亲家,我心里就不舒服,现在她居然这样说,正好。”

过了些日子,圣约翰大教堂的李牧师来利州布道,到赵府拜望启蒙恩师,也就是赵博士的爸爸举人老爷。李牧师见到赵博士,相互叙了早年的同学之谊,又相互摆谈各自在国外的学业。赵博士在日本学的测绘,战乱之前,正在绘全国地图,见了老同学就感叹:“战事频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版图绘制完啊!”李牧师不谈国事,只打哈哈,说起他在英国留学等等,又口若悬河,时不时地还夹杂着几句英文,很洒脱。两人后来说到家人孩子,躲在屏风后面的孔二小姐才走出来和李牧师寒暄。听李牧师说妻子早逝,他没有心思再娶,只想把儿子和养女抚养大,扶助他们各自成家立业。赵博士和孔二小姐听得连连点点头,很是敬佩。一论年庚,李家小姐正好比赵家公子小三岁,两家便有了结成亲家的打算,只是都没有把话说破。

5

妈妈讲到这里的时候,二婶就问:“老太太又是怎么嫁进李家的呢?”

妈妈抿嘴笑了,说:“是啊是啊,赵家的事情我说得太多了。不过,说起老太太年轻时候的事情,赵家还真绕不过去。好了,你不要着急,下面就只和李家有关了。老太太嫁进李家,那个时候古城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早些年老太太病得没这么严重,常常和我说起她去成都读书前后的事。老太太也就是一生好强,唉,那个时候的女子想要出去读书,难啊!”

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会看我两眼。我就偏着头看她,说:“现在的女子出去读书,也难啊!没有好成绩拿回来,都不好伸手要学费呢。”

6

利州是中国北方进川的咽喉,古城是利州去重庆必经的水路,两城之间的嘉陵江上,每天都是船来船往。赵、肖两家主人是亲戚,下人们也都认识。两家人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对方主人家还没得到准信,小道消息就已经街头巷尾满天飞了。

肖锦屏送走姨妈,才弄明白妈妈几天前和舅妈们神神秘秘商量来商量去的,是什么事。但她误会了姨妈说的话,以为自己只要也像表哥一样去成都上学,就有和表哥在一起的希望。她跑回舅舅家,看到妈妈和舅妈他们已经拆了麻将桌,准备吃饭,一时顾不得礼仪,径直走到孔大小姐面前,说:“妈妈,我要去成都上学!”

“嘉陵哥去成都上学了,我也要去。”肖锦屏毕竟才16岁,在妈妈面前还不会转弯抹角。

“凭什么赵嘉陵去了成都,你就得去成都?”孔大小姐逼问女儿。

肖锦屏心里的话说不出口,脸红红地站着,一动不动。

“你刚才送你姨妈去了,是吗?她给你说什么了?挑唆你去成都是不是?休想!她这辈子都别想要我的女儿进她赵家的门。当我不知道?一家败家子儿,祖业全拿出去做了留洋的路费,回来也没见有一个人谋到能发财的职位。赵博士?呸!不就是一个画图的?画的图还没法往厅堂里挂,一钱不值!家里现在空壳子一个,看到我们肖家有钱,就想要我拿钱出来送他儿子留洋,再花钱买官?休想!”

孔大小姐的唾沫星子喷了女儿一脸,还收不住口:“孔二仗着赵家有几房子破书,在我们面前威风八面的,好像她才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我天生就是买卖人家的扫地丫头。也不想想,自己姓什么!她姓孔我不姓孔吗?她在家读的书还是我读剩下的呢。她是家里的老幺,爸爸妈妈在世的时候,我们迁就她,现在我都当婆婆抱孙子了,我为什么还要迁就她?那些成都的、北京的、东洋的书和本本,全都是她骄傲的本钱,就让她抱着那些东西去哭,抱着那些东西去死!”

肖锦屏太害怕妈妈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人了,直愣愣地站着,一个劲儿地哭。孔家妯娌几个刚才没看成热闹,正遗憾呢,现在自然要煽风点火,生怕孔大小姐骂得不难听。但毕竟都是自家妹妹,几个兄长实在听不下去了,派下人来传话,叫赶紧去吃饭,妯娌们这才簇拥着孔大小姐往饭厅去了。

肖锦屏也没心思吃饭,出了舅舅家的大门往家走。到了巷子口,碰到在她家店铺里当学徒的李元东。李元东问她:“锦屏,正是吃饭的时候,你去哪呀?”

这一问,肖锦屏越发委屈,眼泪又出来了。

“去我家吃饭吧。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爸爸和妹妹都在。”李元东低声说。那口气,斯斯文文的,和赵嘉陵一模一样。

肖锦屏想都没想,就点点头,并排和李元东一起,转个弯儿,进了笔向街。到了李家大院门口,肖锦屏左右看看,问:“这是你们家吗?以前不是冯家的吗?你们租的?”

“不是租的,就是我们家。我爸爸几年前买下的,冯家也是信教的,要急着回广东老家去,房子就卖得很便宜。”李元东仰着脸,自豪地说。好像这笔生意不是他爸爸做的,而是他做的。

“我就想去你们家学做生意。我的家境,肖老板知道。”李元东说的肖老板,指的是肖锦屏的爸爸。

肖锦屏跟在李元东身后进了李家大院,发现这个院子因为人少,和他们肖家大院比,说不出多了点什么东西,让人心里爽快,一下子就不烦躁了。不过她不太喜欢墙壁上挂着的图片——那些图片看起来和这个大院不怎么协调。

李元东带着肖锦屏到了后面的厨房,下人已经把饭菜摆上桌子了,李约瑟和李明珠正在洗手。肖锦屏小时候就听大人说过,李瑶姬是李约瑟来古城后在福音堂捡的弃婴,因此特地多看了李瑶姬两眼。李瑶姬似乎不知道肖锦屏的心思,看到他们进来,偏着头,微微笑着,叫道:“哥哥,我说你今天怎么没有按时回家,原来是有客人呢。”

李元东赶紧给爸爸和妹妹介绍:“这是我们老板的女儿,叫肖锦屏。”

“肖锦屏?就是算盘打得飞快的那位肖家小姐?看起来比明珠大不了多少嘛,以往听元东说起,我还以为是个大姑娘呢。来来来,一起吃饭吧。”李约瑟点着头,上上下下看看肖锦屏,然后叫下人添了一副碗筷。

肖锦屏听说李元东在家里说起过她,不禁看了李元东一眼。李元东笑着,不吱声。

下人们上着菜,李元东招呼他们把好菜往李约瑟和肖锦屏面前摆,一副管家的大少爷派头。

这是肖锦屏第一次近距离看李元东,但李元东却早就偷偷地仔细看过这位东家小姐了。肖锦屏和她妈妈一样,天生对数字有兴趣。别看她年龄不大,却打得一手好算盘,往来的账目,她只要翻上几页,就能找出问题,各个店铺的掌柜都怕他们母女来查账。但李元东喜欢,他临死给肖锦屏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打算盘给我听吧,我这一辈子,就想听你打算盘。”

后来肖锦屏才知道,李元东不在他爸爸的教会学校里继续上学,非要到肖家店铺当学徒,就是因为有天放学从东门口过,听到一阵噼噼啪啪拨打算盘的声音。他站在街沿上,看到里面有个姑娘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拨着算盘珠子,头动都不动一下。他一下子就看呆了,每天放学都去等,有时候能等到,有时候等不到,就萌生了不上学、去当学徒的念头。这要是别家的孩子,怕是腿都要被打断,可李约瑟没有说什么,他去找了肖老板,说通他让儿子去肖家店铺当学徒,当然他没有说儿子喜欢听肖家小姐拨算盘珠子的事,只说儿子对做生意特别有兴趣。

故事说到这个时候,肖锦屏还没有要嫁入李家的迹象。可没过多久,因为李瑶姬,这件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

梁山好汉,不独山东有,四川也有,古城也有。古城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哪个朝代都有驻军,不过口碑最差的,还是一位叫杨孟真的人。因为打仗勇敢,又有背景,杨孟真年纪轻轻就当了团长。这位团长大字不识几个,却偏偏喜欢微服私访、游山玩水,尤其喜欢在游山玩水的途中发现美女。有一天他只带着一个卫兵去古城东的云台,傍晚毫无所获地打马回营路过梁山关,掉到了土匪的陷阱里,马惊了,枪也丢了。土匪把他们抓起来,一把干稻草塞到嘴里,就开始搜身。这样的人出门,身上怎么可能带很多钱?土匪没搜到钱,就是一顿暴打,打得这位团长直跳脚。那天,李约瑟下乡布道,李瑶姬跟着父亲去玩。天刚刚黑的时候,父女俩走到梁山关,也被抓了。这已经是李约瑟第三次被抓,连土匪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忙向他道歉,说平常都是他一个人,今天多了一个人,天又黑,就没看明白。瑶姬跟着李约瑟正要离开,看到杨孟真,心生怜悯,拉着父亲叫救人。李约瑟于是把身上所有的钱,包括怀表都给了土匪。土匪走后,杨孟真被李瑶姬松开,暴跳如雷,叫嚣天明就带人来铲平梁山关。李约瑟这才知道,他们救下的,居然是臭名昭著的杨团长。

四人一起回古城,李约瑟心里紧张却又不敢表露出来。瑶姬不知道,还是有说有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杨孟真一整天都觉得晦气,走在月亮下看着李瑶姬清纯的样子,动了真情。回去后就备了双份厚礼来答谢李约瑟,同时暗示这其中的一份就是聘礼。李约瑟知道要出事,却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忙推托说瑶姬还小。杨孟真说他可以等。李约瑟没办法,情急之下,想起几个月前去利州和赵家夫妇的谈话,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说:“小女幼时已经许配了利州赵家,将军如果不信,可以去利州赵家问问。”

杨孟真才出门,李约瑟就安排人带着瑶姬的生辰八字,快马加鞭去了利州,恳请赵家帮忙。赵家原本就有意,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就这样,李瑶姬和赵嘉陵便有了婚约。杨孟真亲自到利州见过赵博士,确证了瑶姬是赵家未过门的儿媳,还是不死心,整天纠缠李家。李约瑟无奈,决定送瑶姬去成都上学,躲开这个无赖。

肖锦屏知道李瑶姬要去成都上学,想起姨妈的话,觉得即使嫁表哥无望,也该出去长些见识,就缠着孔大小姐,也要去成都。孔大小姐了解到赵嘉陵已经和李瑶姬订婚,心里没刺,有心答应肖锦屏,却又不想答应得太爽快,就问:“李瑶姬出去,是因为她订婚了,你比她还大一岁,就这样走了,以后怎么嫁人?”

“你和谁订婚?”孔大小姐心里一直没有给女儿找到合适的人。

“李元东。”肖锦屏很干脆地说。

孔大小姐一听就火了:“你要嫁给一个学徒?孔二知道了,还不嘲笑死我?”

肖老板听了,倒是很满意,说:“我们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需要李约瑟的时候很多。再说,李元东也不是个普通的学徒,我看可以。”

孔二小姐听肖老板如此这般地一分析,立刻转忧为喜。

就这样,肖锦屏和李元东订婚后,和李瑶姬一起到成都,进了女子学校。毕业后回到古城,她就和李元东在李家大院结了婚,俩人开了自家的商号,生意做得让孔大小姐都不得不服气。

7

摆起这些龙门阵,李明珠一口气说了老半天。

好不容易等明珠歇口气,我本来想问问她:“李瑶姬就是李约瑟在福音堂捡的弃婴吗?”可又觉得多此一举,正犹豫着,杨帅“哼”了一声说:“……明珠,我才不相信,你的记性就那么好,能把你们家里人说的话全都记住,连名字都记得一个不差?掺的水不少吧?还真没想到你这么会编故事呢,难怪当年能靠着一篇《做仓央嘉措的小情人》迷倒那么多帅哥。”

明珠偏着头,皱着眉,看他两眼,说:“杨帅,你那肥脑壳要是还不开窍啊,别说追不上央金拉姆,就是你的摄影,也不会有大的突破。”

“我坚决同意明珠同志的意见。从对李明珠讲故事这件事情看来,杨帅同志是严重缺乏艺术细胞的。”

我已经边听故事边吃完了自己那份蜜枣粥,还把他们那两份放进了冰箱。正配合明珠在损杨帅,我的手机响了,是鲍勃打过来的。

“意西尼玛,谢谢你啊,我已经把你那些古城圣约翰大教堂的图片整理后传给老布莱克了。你知道他老了,得要人给他冲洗出来,放大后才能看。估计至少得一周后了。哥们儿,谢谢你啊!”

“谢谢就不必了,按原计划,请我去吃东来顺的涮羊肉吧。”我记得他是承诺过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