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要找到那半朵格桑花」02

“在睡呢。还老样子,她睡着了,雷打不醒。”

胖大妈回答着,这才发现她挡了我们的路,赶紧退回去,边退边说:“快进屋,快进屋。这位是——”

“哦,他是我的同学,意西尼玛。”

“你好,你好,一……马。”胖大妈讨好似的跟我打招呼。

我谨守明珠的教诲,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吭声,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但我还是礼貌地对她笑了笑。

装水泥那间屋的门槛也够高的,我一脚迈出去,傻了:里面竟还有一个天井,和外面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中间没有花台,却有一个硕大的水缸,东西两边的厢房也锁着,正南边没放水泥,空****的,只有八个太师椅分两排摆在那里,再没有别的东西。穿过这套天井的时候,我看到厢房里面的家具上,也全都蒙着罩子,罩子上面也落了厚厚的灰,不过比前面第一套天井里的厢房好一些,勉强能看清罩子是红底白花。

而过了这套天井再进去,我的眼前竟又是一亮:中间依然是个小天井,小天井里却既没有花台也没有水缸,既没有铺石板也没有上水泥,就是一块小土坝子。土坝子里竟还有一堆枯柴和一个烧柴的炉子;东边的房间显然有人住,窗帘拉着,有好几扇门,关着的门上,有铁锁耷拉着,半开的门里家具凌乱;西边几扇门都大开着,大概是厨房、餐厅什么的;而正对面,却是一座两层小楼,楼下有六扇大门,左右四扇关着,中间两扇大开,可以看到后面一片杂草;楼上正中却挂着一块老匾,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有三个字:望江楼。

“素珍阿姨,你给我们沏两碗茶,珠兰茉莉就可以了。”胖大妈进厨房去了之后,明珠又对我说:“把东西放在餐厅吧。卫生间在楼那边的后花园里,从楼下走过去就能看到。”

“那个楼,能上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能,只是你得小心些,楼板给白蚁蛀了,指不定哪块什么时候会掉。还有就是,灰大,我估计这半年也没人打扫。”明珠说着,自己先进餐厅放下笔记本,径直去了望江楼下。

我进了餐厅,看见整个西边是相通的,用矮墙隔成了三间,两边是厨房、餐厅,中间的高墙上嵌着一张大镜子,镜子下面有一个大理石洗漱台,旁边放着一台生锈的海尔小王子洗衣机。厨房里,灶台上的天然气炉子冒着蓝色的火苗,胖大妈正往上面放茶壶,她身边是一堆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白菜,外面的叶子已经黄了;餐厅里,有两张方形木桌子,四周配着长条凳,都是木头本色。我刚放下包,突然听到几声“啊——啊——啊……”的怪叫,吓得坐在餐厅的木板条凳上再不敢动。

声音来自东边,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拍打着类似木板的东西尖声喊叫。不,那不是喊叫,是咒骂!很恶毒的咒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弓射出来的箭,而密集的箭簇射中的,就是我的耳膜。那尖利而又尖刻的骂声,听得我一阵一阵地心背发麻……

在这个如此秀美的千年古城里,一切都该是温婉的、祥和的,至少应该是文雅含蓄的。但那一声高过一声、甚至因为频率过高而被呛得咳嗽不断、边咳嗽还边喊叫的咒骂声,彻底击碎了我对古城最初的印象。她说的是本地土话,不过和成都话的差别并不大,我绝大部分都能听得懂,也就因为能够听明白咒骂的意思,才让我如同身中万矢般无处逃遁。而且,那些咒骂还很有特色和个性,总爱在一个短句子后面拖很长的尾音,以加重咀咒的效果。我不知道她有过什么样凄惨的经历,被人怎么样折磨过,居然会吐出如此让人恐怖的话:“……我要刨你的坟——扯脱你的衣裳——李瑶姬——我要压磨扇子在你胸口——满坑里撒上羊毛——要你万辈万世超生不得——素珍——肖素珍——你死到哪里去了——快来人啊——来人啊——我要刨你的坟——刨你祖宗八代的坟……”

但这个家里的人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任她叫骂,都各做各的事情,好像她不存在。

明珠继续去卫生间,胖大妈继续沏茶。只有我,坐立不安。

明珠从后花园回来,在餐厅和厨房中间的洗漱间里洗着手,看见我,说:“让你住在外面你不听,现在后悔了?”

我“哦”了一声,站起来往望江楼下走。才走了几步,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哪个——哪个——哪个嘛?素珍——肖素珍——你个砍脑壳的——又把哪个野男人——招来了哦——”

我回头看看,明珠已经去了厨房,正和胖大妈说着什么,两人丝毫没有被那个声音影响。我只好接着往前走,进了望江楼,才发现一楼除了一个陡梯,什么都没有:东西两边是石墙,南北都是六扇大门,也都是中间两扇门开着。这样一来,整个望江楼就成了一个通道——去卫生间的通道。

杂草里有一条破碎的青石板铺的小路,弯弯地连接着望江楼和西南角的卫生间。

当我从那座看起来现代化但连抽水马桶都必须完全手动的卫生间里出来时,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第三道天井里的劈柴和炉子。

6

东边房间里,那个恶毒的咒骂声不断。我们在西边吃饭。

这是我来古城吃的第一顿饭:三个人,桌子上摆着三碗米饭,一盆白菜炖熏肉,一盘泡菜。碗放得下我的拳头,盆放得下我的头,盘子放得下我的手掌。米饭比粥干,熏肉很咸,泡菜可以代替醋。

我假装没听见咒骂,假装没吃出来菜咸菜酸。我看明珠,她也是,安静地吃着,基本是只吃白菜。

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对面房间里没有了声音,院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静得连外面的草动都听得见。胖大妈看了明珠一眼,起身到厨房去了。随即,院子里又响起一阵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划破了蛮荒之地的闪电。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是那种上发条的机械闹钟的铃声呀!我是在至少十五年前听过这种闹钟响,那是为了防止早上起床晚了上学迟到。可这个时候,明珠家的闹钟响又是为什么呢?在电子表都成为古董的眼下,他们家怎么还使用着这样的钟表呢?

闹钟铃声快要结束的时候,胖大妈端着一个木托盘过来,里面装了一碗饭、一碗汤、一碟泡菜。碗和我们的饭碗一样大,碟子只有我的掌心那么大。

明珠一接过托盘,闹钟的铃声就停了。立刻,几乎是在闹钟的铃声才停下来,咒骂声就不留一点时间缝隙地接上了:“杀人了——不给我吃——不给我喝——你个——挨千刀的——想整死我——霸占我的房子——霸占我的楼……”

明珠在咒骂声中端着托盘从西走到东,站在那间关着的房门前,胖大妈跟在她后面,帮忙把门推开。明珠边进去,边说:

“奶奶,我是明珠,刚才回来,问素珍阿姨,她说你睡着了,我就没打扰你。你多久醒的呀?来,吃饭了。”

明珠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一倍,口气也软和得像是换了个人。我听得目瞪口呆!

屋里传来吃东西的声音。

一会儿,声音没有了,明珠和胖大妈出来,顺手关上了房门。他们回到餐厅时,我看见胖大妈手上的托盘里,还有小半碗饭、大半碗汤,汤里的肉和菜都没有了,泡菜也没有了。

明珠没有和我说话。胖大妈说:“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和平时一样。”

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长出一口气。明珠瞪了我一眼。

胖大妈洗碗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是很明亮了,明珠带我去收拾房间。

“前面那套天井,是二叔的;这第二套天井,是我家的。西边是爸爸妈妈的卧室和书房,东边是我的卧室和书房——你今天住我的书房。”明珠说这些安顿我的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别处,就像不是在跟我说话。

“这房子看上去几十年没人住了。”我上上下下张望着,想说,“这么恐怖的地方,我们能不能住在一间房里,大不了你睡**我睡床下。”可终究没敢说出口。

“我们家每年过年、十一、五一,或者奶奶有什么事情都要回来,只是二叔回来的时候少,奶奶看到他回来,要疯掉。”

“为什么?”我这话才出口,就后悔了。

果然,明珠扭过头来,照例白了我一眼,没回答。她开了两边的门,开了灯,然后让我在外面站着,自己先进去其中一间,轻轻地卷着揭下家具上的罩子,竟然没有扬起多大的灰尘。我在外面看着这个小女人,看着她如此细致地干活,鼻子酸酸的,心里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爱上明珠有三年多了吧,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这样干活的时候。我任何时候想起她,她都只是个吟诵仓央嘉措情诗的女人。那一刻,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惭愧:她是那个吟诗的女人,但却不仅仅是那个吟诗的女人,她还是个能轻轻地卷着揭下家具上的罩子的女人。这两种女人那一种更可爱些呢?当然是既能这样又能那样更可爱些。

我的心有些激动,就像我面对一个景物,正翻来覆去地不知道怎么落笔,却突然找到了最好的表现角度一样。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明珠!”

她没有听见。

“明珠!”我又叫了一声。

她还是没听见。

“李明珠!”我叫了第三声。

这次她听见了,猛然转头说:“意西尼玛,你脑子没被驴踢吧?看清楚我是怎么揭掉罩子的吗?还不赶紧去弄你那间?”

我所有的**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就像她手下的灰一样被卷走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我低着头进了“我的房间”,开始工作。我得承认,手长脚长并不是所有的情况下都占优势,我才把书桌上的罩子揭掉,房间里就已经尘雾弥漫了。我只得跑出去,等尘埃落定。站在街沿上,我看见明珠已经取下了所有的罩子,抹掉家具上的灰,蹲在地上抹木地板了。我故意不到她的门边,就站在雕花木窗外,可怜兮兮地说:“李明珠,你那绝活是怎么练成的?再给笨拙的意西尼玛示范一次吧。”

这次,她没骂我,只是站起来说:“不动手,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事情做起来都很容易呢?”然后放下抹布,出了房间。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看我站着不动,问:“你看什么呢?”

“看小姐的闺房啊。”我低下头说。我低下头的时候,鼻尖就放在她的头顶,她的头发摩挲我的鼻孔,我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明珠笑了。

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胖大妈来了。胖大妈抱着一摞床单被罩来了。而且说:“明珠,你去铺你的床吧,我来给这个‘一马’打扫房间。”

“素珍阿姨,他不叫‘一马’,叫意西尼玛!是个藏族人。”

“藏族人呀?藏族人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呀?也不是多难看嘛……”胖大妈已经进屋了,一听说我是藏族人,又回头来看了我几眼,嘀嘀咕咕的,听不清楚后面说了些什么。

有胖大妈帮忙,我赶紧凑到明珠房间,跟她一起抹地。明珠把抹布扔给我说:“你抹地,我来铺床。还要把你的被子也装好,古城晚上还是很凉的。”

说着,她打开了房间里的大衣柜,往外取窗帘和**用品。我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使劲儿抹着地板。抹布脏了,我打算跑去厨房那边洗洗。脚才迈出门,明珠问:“哪里去?房间里有卫生间,没看见啊?”

我摇晃着头,东张西望着问:“哪里?哪里?”

她手里拿着被套正装被子,只好扬扬下巴,说:“门后头。”

我疑惑地把门关上,这才发现,外面的门一打开,正好就遮住了房间里卫生间的门,这个设计真是有创意啊!我推开房间里的卫生间,发现里面一点都不比五星级酒店的卫生间差!谁能想到外面那么陈旧的老房子里,居然有这么现代化的豪华卫生间呀。看样子,不仅人不可以貌相,房子也不可以貌相呀!不过,我最高兴的,还是终于可以不去望江楼后面那个草丛里连抽水马桶都必须手动的手动卫生间了。

我把明珠房间的地板收拾好的时候,胖大妈拿了一个脸盆过来,从卫生间接了一盆水端出去。我懵了,赶紧跑到“我的房间”,打开“我的门”,一看:天呐,“我的门”后面就是我和明珠房间的公共墙啊!哪里有什么卫生间!我跑过去,问明珠:“怎么可以这样?”

“什么啊?”明珠知道我说的什么,已经忍不住要笑出声了,可还在装蒜!

“为什么我那屋没有卫生间?我怎么洗澡?我晚上起夜怎么办?”我只差没有说,“我也要住这边了”。

“意西尼玛,你还挑三拣四?那你住客栈去!”没想到,明珠居然立刻翻脸不认人,一出手就是这么阴狠的招数。

我被打败了,但还是不死心,站在距离她的胸前只有0.5厘米的地方,说:“请看在我为你当司机、当搬运工的份上,让我在你房间洗个澡吧。我保证晚上起夜不骚扰你。”

明珠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转过身,背对我,说:“好。”

我还没来得及窃喜,她紧接着又说:“洗澡不超过五分钟!”

“算你狠!同意,不过不包括准备洗漱用品和调水温的时间!”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正挂着窗帘,转回身,抬起头,两眼圆溜溜地望看我,说:“OK!”

胖大妈把灰尘清理完后,又从明珠这边抱走了“我的**用品”。我不知道,她一下午看着都那么懒散,做的饭那么难吃,为什么现在突然那么勤快?我看着她,很不高兴。明珠却说:“素珍阿姨在为你忙呢,你赶紧去餐厅把我们的包拎来吧。”

“我们一起去,我不熟悉路。”

我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可是好像她家比较节约,所有的灯光线都比较暗,堆放水泥那间屋就不说了,通道简直就是隧道。不过我很感谢那段隧道,因为去和回来的时候,明珠都不得不拉住我的衣服下摆——光线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她的个子不高,在那个她也陌生的小隧道里,只好出此下策。

我们把包全部拿到明珠房间的时候,胖大妈已经把我的床铺好了,正在明珠的门外等着。明珠让我把那个很沉的包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从里面拎出两个网兜,一个里面装了怕有十几个药瓶子;另一个里面装着三个有我的手臂那么粗、有我的巴掌那么长的竹筒子——难怪包那么沉!

“素珍阿姨,这个是二叔二婶给奶奶带的西药,你收好,记得按时给她吃。这个是我爸爸妈妈给奶奶带的中药饮片,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熬水给她喝。”说完这些,明珠又从大包底下拿出一个纸袋,说,“素珍阿姨,每月的工资和生活费,爸爸都给你打在卡上的,你还有什么要求,比如家里有人要暂时用我们的房子,都可以打电话给我妈妈说。这是她亲手给你织的围巾,等冷起来了出去买菜,你就可以戴上。”

“明珠,你回去谢谢他们,谢谢你妈。我很好,钱也够用,够用。”胖大妈接过明珠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再三感谢后,回第三套天井去了。

我当然什么也没问,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意西尼玛,你不回房间休息,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明珠处理完她这次回老家首先要办的事情,看我还站在她房间,厉声问道。

“我在等洗澡。”我这人,一向有急智。

“那你赶紧准备,5分钟!”

“你先洗吧,我还要准备一会儿。”我别有用心地说。

“你不洗是不是?那就出去,我关门了。”

明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没办法,我忙把我的长枪短炮扛回“我的房间”,从小包里取出洗漱用品,再跑回她的房间,问:“浴巾可以借我吗?谁出门会带浴巾呢?”

她“哼”了一声,说:“借给你,我用毛巾被!”

虽然明明知道她有半年没有回来了,浴巾上、浴室里未必还有她的体香,但抱着她的浴巾,进了她的浴室,我还是高兴得摸不着北。

“开始计时!”看我半天没有动静,明珠在外面嚷嚷。

“等等,水都没开呢……好了。”我赶紧开始战斗。

如此良辰美景,明珠却大煞风景,她在外面不停地喊着:“5分钟倒计时……4分钟……3分钟……2分钟……1分钟……50秒……40秒……20秒……10秒……时间到了,出来!出来!”

陌生的地方去得多了,从来都是一挨枕头就什么都不知道,可当我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洗了澡躺上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反常态,不仅一点睡意没有,还十分兴奋。按理说我今天独自开几个小时的车,又运送了那么些大包小包,该感觉到累呀!可偏偏就像被抽了几鞭子的牛一样,浑身的劲儿无处发泄。我想和明珠说话,腾地坐起来要叫她,又觉得不妥,她那么瘦小,怕是真累了,让她好好歇着吧,于是又四仰八叉地躺下,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想起她不知道古城圣约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的事情,想起她看猫鼠相戏的事,想起那个叫“古城家园”的网站。反正睡不着,我一跟头翻坐起来,把笔记本拎上床,半躺着上网。

人一旦真的无聊起来,那无聊就像铁板一样没有缝隙。我把铁血军事、西陆军事、环球军事、凤凰、新浪、搜狐、新华翻了一遍,发现今天没发生什么让我有兴趣的重要新闻;126、163信箱里,也只有几封问候信和一些垃圾广告邮件。我打开QQ,QQ里总不至于也冷清吧?果然,QQ上格外热闹,各个同学群、驴友群、画友群全都聊得热火朝天,留言也不少,可全是灌水,一句正经话没有——约我出去的没说去哪儿、近期来成都询问可不可以宰我一顿的没留时间、得空叫我帮忙的没说主题,唯一有点含金量的,是杨帅下午的留言:央金拉姆要来,还是住你房间?我赶紧回答:尽管住,老规矩,换干净的,把脏的给我洗了。

正打字,明珠的中国心头像红红地闪着,先是一个抖动,然后问:没睡?干吗呢?

我连忙把杨帅的话回了,关掉他的对话框,专心和明珠说话:想你呢。明珠回复:我才和古城飞醋聊了一会儿。等一下,我把“古城文史”的地址给你……你看吧,我睡了啊。

发了一个网址和一个“886”后,中国心不红了,也不闪了。

我不相信明珠真的下线了,接连发了几张笑脸过去,她居然都没回。就是下线也没这么快吧?我不死心,起身出门去看:明珠房间的灯真的关了!

就是千手观音也没这么快吧?故意不想和我网聊,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可也没办法,只好回房间,把门关上,上床,点开她给的网址。“我见证历史,我求真历史,我延续历史。”看到这样的解说,我陡然对陌生的版主心生敬意,再看看他的网名是古城佬翁,联想到明珠下午说人家是专家,我面前一下子跳出一个汉族传统文化中常见的慈眉善目的凸额头老人,顿觉自己在这里一定会大有所获。我来这里,主要是为了找到古城圣约翰大教堂的资料,可兴致勃勃地进去,从头翻到尾,几十个网页翻完了,居然连一张相关图片都没有!我有些泄气,注册了一个“古城游客”的马甲进去,给古城佬翁发了条短信:“我明天上午将去参观圣约翰大教堂,期待了解更多教堂的资料。我是意西尼玛,一个学画的。”正要发送,想起人家凭什么相信意西尼玛啊,就又加了一句:“我的同学李明珠是古城飞醋的朋友。”

发完这条短信,我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历史使命,决定上床睡觉。可躺在**,想着隔着薄薄的木板墙壁就是明珠的床,又怎么都睡不着了。坐起来,躺下去;躺下去,坐起来……折腾了好一阵,我起身打开电脑里那个隐藏着的文件夹,悄悄地宣泄我的感情——

长夜的边际之外

是心与心的距离

你在夜的那边

已娴静地入睡

我守在夜的门外

装点你的梦境

写完这几句话,我终于轻松地倒在**——可好不容易才睡着,一阵恐怖的叫喊声又把我惊醒了。

“……×死你——李瑶姬——×死你——脏蛮子——×死你——祸害哦——祸害李家——祸害赵家——×死你——祸害——我要在满坟坑里——撒羊毛——”

仍是下午我听到的那个声音,夜色中,这声音是如此凄厉,凄厉得划破了夜空。看样子,老人家没吃完晚饭就睡着了,休息几个小时,半夜里醒来,精神头儿正好,骂的花样比白天多,也比白天恶毒。如果她不是明珠的奶奶,我想自己一定忍受不了。可正因为她是明珠的奶奶,我觉得自己更不能忍受,但又不得不忍受——我为自己有这样卑鄙的想法,惭愧了大概十分之一秒。

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只能在无边的夜幕里克服一些不时冒出来的可怕想法,被迫听老太太的“现场实录”。 刚开始,好像她的咒骂是随意的、不连贯的,可反复听、反复听,还是能听出一些规律:比如,她骂一阵,就会放弃几个旧词,加进几个新词;她提到的人始终都只有那么几个,杨孟真、梁山关、李元东、李瑶姬、赵嘉陵……还有一个脏蛮子,估计是谁的外号。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一会儿想她骂的这些人和明珠有什么关系,一会儿又想明珠和胖大妈前后对老太太的态度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差异,开始不闻不问,后来又端饭送水。还有啊,明珠的父母、叔叔婶婶为什么把老太太一个人丢在古城,却又给她买那么些东西……

7

清晨被明珠叫醒的时候,我正在做梦。梦里一个枯骨老太太正伸着鸡爪一样的长手臂来抓我。我瘫在**,脑子清醒得很,就是动不了,眼看着爪子到眼前了,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软塌塌地走到门口,把窗帘掀开一条缝,对她说:“谢谢。”

“谢什么?你睡糊涂了?大懒虫,起床了,今天我们要去福音堂呢。”明珠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说,“赶紧啊,要不然,你自己去后院洗。”

我一激灵,知道她这是在邀请我用她的浴室呢。顿时,那枯骨老太太烟消云散,我的心里充满了阳光。

梳洗完毕,我们直接出了门。胖大妈没有出来,老太太也没有动静。一想起老太太,我就打了个呵欠,估计她闹腾够了,现在正养精蓄锐呢。这个时候,我对胖大妈充满了同情,简直想不明白,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怎么还能长那么胖!

出了院门,我问明珠:“走东边还是走西边?”

明珠也左右张望着,说:“去吃什么好呢?哈家凉面还是赵家红油包子?”

“就这两样?没别的选择?”我失望地问。

明珠看了我两眼,一副土司太太看娃子的表情。

她最后自己决定走西边,我跟上去,和她并排走着。已经早上九点多了,巷子里很冷清,估计上班的都上班了,上学的也都上学了,不上班不上学的,还在家睡懒觉。看我又打了一个哈欠,明珠很野蛮地站住,说:“你这是什么动作?让街坊邻居看见还以为我昨夜罚你做了一晚上苦工呢!”

“真被你罚苦工,那就好了。”我嘀咕着,“老太太叫得那么大声,街坊邻居未必就听不见,他们同情我都来不及,怎么会怨你?”

说这话的时候,正好出了巷子,到了一条小街上,我看看门牌,是双栅子街。明珠一边往北转弯,一边低着头说:“我们这是李家大院子,又大又深,你在院子里面听到的,在院子外面未必能听到。再说,奶奶这样喊叫,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从我记事起,她就这样。”

我看她好像有想说什么的欲望,就走得更近些,问:“老太太是不是有精神病?”

“你才有精神病!”明珠说了一句本地话。她以为我听不懂,哪里知道经过昨天晚上她奶奶的“恶补”,我现在都已经是古城方言专家了,但我假装没听明白,也不追问。

往北走了几十米,两边全是小吃店,几乎一溜儿的“牛杂面”、“羊杂面”。明珠问:“你吃哪样?”

我选了羊杂。明珠于是进了最近的一家铺子,坐在门边的桌子旁,叫道:“一大碗尽杂,两小碗面。免红。”

我坐到她旁边,问:“什么叫‘尽杂’?什么叫‘免红’?”

她歪着头,眉头微微皱着,说:“话多,你吃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于是等着,老板娘端上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尽杂”就是没面的羊杂,“免红”就是不要辣椒。再看看明珠,想起她之前在学校外面的面馆吃饭,从不这样叫的,我突然发现,她回古城这两天,真是变了一个人。不由想自己回到拉萨,是不是也这样,好像有点儿。一刹那的工夫,自然或不自然地,好些出门在外被忘记了的东西就回到了自己身上。

吃过面条,我们才出门,一个中年妇女骑着一辆人力三轮车停在我们面前,说:“逛古城啊?坐车吧。”

上了车,明珠才说:“去福音堂。”

过了中天楼,我们一直往东走,过了两个街口我远远地看见牌坊,像是看到了老朋友,心情莫名地有些激动。过了牌坊就是现代化新城了,我问明珠:“福音堂不是老建筑吗?为什么在新城?”

明珠看着前面,木然地说:“天安门不古老?长安街不现代?”

我没话说了。“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猜来猜去你也猜不明白。”街边的商店里传来的歌声正唱到我心里去了。我看看明珠,就觉得这三年多,从来没有把她看明白过。

在一条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和歇斯底里的广告宣传的街道上,我们下了车。我给了中年妇女十块钱,她麻利地找了我五块。

我们就这样进了圣约翰大教堂,正想问问能不能进去参观,有一个大约三十岁、中等个子、穿着蓝色休闲装的男子走过来,眯眯笑着,向我伸出右手,却面朝明珠,问:“两位是飞醋的朋友吧?我是古城佬翁。”

“古城佬翁?您……怎么知道是我们?”我很诧异,不仅仅因为他不是个老翁,还因为能在这里突然碰到他。

“你想想昨晚怎么给我留言的?‘我明天上午将去参观圣约翰大教堂。我是意西尼玛。’就我们这样的小城,要辨认一个藏族人还不容易?只是你们刚下车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把握不准。说老实话,你看起来和汉族人没有多大差异呢。”年轻的古城佬翁看起来很健谈。

有了他当导游,我们的整个参观和拍照过程就变得很轻松。听别人和他打招呼,才知道他是古城史志办的负责人,专门负责编写地方志。一路走着,明珠都不吭声,听我和古城佬翁交流,做着笔录。

古城佬翁说,福音堂目前正在申请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些地方暂时不能进去,不过主体建筑是可以参观的——他们的论坛“古城家园”没有零散的宣传,也是打算等批文下来,维修之后,好好地做个策划,再全面地向全国的网友介绍推广。

我一边拍照片、摄像,他一边很自豪地说:“古城是原基督教‘川东教区’的所在地,过去的川东教区为省级教区,辖7个联区,22个牧区,总领包括重庆在内的30多个市、县的教会活动。基督教从1885年传来古城,先后有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奥地利、瑞典、加拿大等国的男女传教士多人前来传道。素有英国‘剑桥七雄’之称的盖士利先生,字伟良,先任‘川东主理’,第二年英国坎伯雷大主教派任盖士利为‘华西教区会督’。他在古城40年,不仅主持修建了这座建筑风格独步一时的大教堂,而且还创办了仁济医院、私立初等小学、城关天道学校、华英学校、德启护士学校等。世界著名教育家、有着‘中国平民教育之父’称号的晏阳初先生,就曾是古城华英学校的学生。1925年盖士利夫妇病逝于古城,安葬在大教堂的花园里,多有国际友人来参观悼念。”

“有一位叫布莱克的英国人来过,你知道吗?”我插话问。

“布莱克?我们手上没有他的资料呢。你从哪里知道的?详实吗?”可能古城佬翁也觉得自己问得太急了,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朋友是他的孙子呀,我这次来拍照片摄像,就是因为他。”

“那,什么时候介绍我们认识一下吧,如果你朋友的祖父还有当年福音堂的资料,那就太好了。”意外的收获,似乎让古城佬翁有些激动,他迫切地对我说,“福音堂2001年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它是西南三省目前规模最大、历史最长、保存最完好的古老教堂,被国内专家称为不可多得的哥特式建筑精品。教堂历经百年风雨,除屋顶有渗漏现象外,主体结构,包括各个部位的加固件都保存完好。我们聘请了国内文物保护专家现场指导规划设计,对教堂进行过主体排危等修缮工作。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在保持原貌的前提下,还对教堂进行了维护,对残存的石碑、石刻等进行了修补、复位保护,并搜集清理散失的文字材料、查寻原始档案……”

古城佬翁说到后面这些话的时候,很腼腆。我问:“这些工作你也参与了吧?”

“应该的,应该的,不过主要是文物部门做的,我们只是协助,只是协助……做文史工作的嘛,只要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真实发生过的事,我们都有责任和义务还原历史的真相。”

他的话,似乎触动了我心底的某个部位。我愣了一下,不过一时又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回过神来,又觉得他的解说比鲍勃的资料详细多了,不过可能是因为职业原因,他口气越来越像是在作报告。我看了明珠一眼,笑笑,感谢她帮我做记录。明珠没理睬我。

参观完之后,我请古城佬翁喝酒,可他看看表说:“吃饭还早,我得赶回单位去。有什么事情,我们论坛短信联系。”

一起出了福音堂,送他上车的时候,我有些依依不舍,好像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他,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的摩托车发动了,我突然高声问:“古城佬翁,你知道杨孟真、梁山关、李元东吗?”

可街上的杂音太大了,他没听到,我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已经跑出去好长一段距离了。

“杨孟真、梁山关、李元东?李元东是我爷爷,梁山关是个地势很险要的关隘,就在古城外。杨孟真是谁?听着怎么那么熟悉?”明珠拽着我站在路边,盯着红绿灯,问。

听李明珠这样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穿过斑马线,到了福音堂斜对面的一个大广场,我和明珠沿着人行道随意往西走。

“这是你奶奶常常提起的人,你怎么可能不熟悉?”我边走边在心里这样说,但想起明珠的“全当没看见,没听见”,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不过,明珠的话真的让我很意外,我昨天晚上一直以为,梁山关是个人,却原来是个地名。还有啊,既然李元东是明珠的爷爷,可她奶奶为什么要骂自己的丈夫呢?还骂得那么刻薄……我想到这里,才发觉自己太唐突了,明珠要是怪罪我把她家的事情拿来向别人讨教,我该怎么解释?

我转头看明珠,却发现她正远远地望着广场中间:旗杆下围着一圈人,中间平台上有个老头在演奏什么乐器。虽然广场上人多嘈杂,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到有游丝般的旋律。

“我怎么觉得这个场景我很熟悉呀?”明珠一脸茫然地自言自语。

“你以前回古城来也许见过吧?”我认为这绝对有可能。

可明珠说:“绝对没有可能,如果是在古城见过,我的印象会很清晰。现在的感觉,好像梦里见过一样。”

从高原来的人,是敬畏神灵的。我拉着明珠,像穿越封锁线一样,穿过广场周边连成一线的麻将桌,到了广场中间。明珠挤到前面去了,我站在人群后面,看到中间旗杆下坐着一个清瘦的老大爷,正在唱着劝人行善积德的歌,手里抱着一件我以前没有见过的乐器。

“那是什么乐器呀?”我问旁边的一个胖胖的大爷。

那位胖胖的大爷正伸长了脖子在认真听演唱,头也不回地说:“他是在唱道情,手里抱的是竹琴。”

明珠从里面出来,头歪着,眉皱着,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我看着心疼,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穿过麻将桌,出了广场,沿着人行道继续往西走。转个弯儿,现代建筑一下子全被甩在了身后,眼前又是一片青砖瓦房、青石板街道。

8

我和明珠在街边吃了午饭,晃悠着走在回去的路上,途中碰到古玩店、装裱店,都要进去看看,结果直到傍晚才回到笔向街的李家大院。

把白天拍摄的图片整理好以后,我去问明珠要她记录的“领导讲话”。

明珠坐在窗前,什么事情都没做,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我叫了她一声,说明来意,她听了,半天才回过神,把笔记本扔给我。

我说:“我们明天回成都,好吗?”

“明天再说吧,我今天好累。”明珠的脸上,不是疲倦,是木然。下午看到那个唱道情的清瘦老人后,她就一直是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你早点睡,我一会儿去后面洗漱。”我帮明珠拉上窗帘,然后走出去,又转身带上门。

老太太的叫嚷声像黑色的大鸟,在大院的几个天井间扑腾,我站在走廊上,尖锐的喊叫声刺疼耳膜的时候,脸上和身上也感到有黑色羽毛扫过的惊恐。想起昨天这个时候还很安静,我猜测她的歇斯底里是完全没有规律的。但和昨天刚听到她的嚎叫时相比,我今天已经没有那么深的感触了,不用谁提醒都能做到“好像没看见、好像没听见”——也许是因为已经明白她的言行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开始有些理解李家的人了,至少我可以理解明珠和胖大妈。

回到房间,我把文字敲出来,连同图片一起发到了鲍勃的邮箱。

本来打算关电脑休息的,但喊叫声还在继续,我听着,像着魔了一般,刚才还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物和往事,猛然间却因为夜色成了一个诱人的谜。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样走进明珠的生活,而这谜却成了我唯一的机会。当那些陌生的名字被老太太念叨着在我耳边轰鸣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亟不可待地想要知道那个谜底了。

我给古城佬翁留言,请他帮我查找杨孟真、李瑶姬、李元东,还有梁山关、脏蛮子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和故事。我和他开玩笑说,也许因为这个,你会解密一段古城历史呢。

这一夜,我睡着了,睡得很熟。梦里有一朵格桑花在静静地开放,但却不是开放在高原上,而是开在一个秀美的江南小城里。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屋外很安静,有鸟在外面天井里叽叽喳喳地叫。我做着扩胸运动站在门口,看鸟在大石头水缸边沿蹦来跳去。等了一会儿,看明珠还没有动静,我就拿着毛巾到后面去洗脸。胖大妈正在天井里用劈柴炖着什么,一口黢黑的锅里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淡淡的炊烟缭绕在天井里,让我想起了牧区的味道。我没话找话地和胖大妈闲聊:“你锅里煮的什么呀?”

我“哦”了一声,赶紧洗漱了,回到中间天井里。看明珠的房间,窗帘已经拉开了,明珠正在叠被子。她没穿那件白色的风衣,瘦小的身形因为黑色的T恤和长裤,显得更加娇小。我透过木窗棂看她,看着看着,发现窗户上的图案非常美丽:一只鸟张开翅膀,嘴里衔着两枚古玩店里常见的铜钱,旁边还有两个饱满的桃子。我惊讶地喊明珠出来看。

“那是蝙蝠,两个铜钱寓意双全,两个桃子是寿桃,整幅画的意思就是福寿双全。你在古城待久了,这样的窗花会见到很多。不仅我们古城有,全国各地都有,你没注意就是了。”

我问她:“我们今天走吗?”

她说:“走啊,吃过早饭,慢悠悠地走。”

看来,睡过一觉之后,明珠的心情还不错,我放心了。

这天早上,明珠带我沿双栅子街过了中天楼,在北边的“独门绝技”小店里吃了红油包子。进了小店,我发现每个客人面前都放了一只竹编的小蒸笼,里面放着的小包子比大蒜大不了多少,但却不像寻常白面粉做皮蒸出来的包子那样白,而是油亮亮的、鲜红的——每一个褶子都是油亮亮的、鲜红的!

当这样的包子放在我面前时,我实在按捺不住,没和明珠说句客气话,就夹起一个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两股红油顿时顺着我的嘴角流了出来……我吃第二个的时候,抬眼看明珠,她也没有耽误时间,正吃着包子欣赏我的馋样呢,脸上还有淡淡的笑。我任她嘲笑,一口气把一蒸笼包子吃完,然后对着小二叫道:“再来一笼!”

两笼红油小包,一碗绿豆稀饭,几样家常小菜,吃得人心情舒畅。

出了小店,我问明珠:“这小包子的味道真是太特别了,你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怎么?觉得不错?想想你昨天早上怎么说的?真是的,山猪没见过细米糠。”她那最后一句话是用古城方言说的,虽然意思很不文雅,但因为是她说的,我还是喜欢听。她说完这句,看看我,这才回答我的问题,“一般的包子,蒸熟了就上桌,这个呢,要把刚出笼的包子浸泡在上好鲜亮的辣子油里,等面皮把油吃透了,再全部捞出来,重新装进蒸笼蒸得上了汽儿,然后才上桌。做法谁都知道,可真做出来了,却未必都能这么好吃。要不,人家怎么会叫独门绝技?”

我想起昨天明珠说吃红油包子时,自己居然会那样问,有些不好意思,哼哼哈哈地左顾右盼。明珠看我知道错了,也不痛打落水狗,厚道地转移了话题。到了中天楼下,她却突然不走了,拉住我,问楼旁超市的老板:

“啥子张桓侯祠哦?都没听说过。”老板脱口而出。

“就是埋葬张飞的地方。”明珠很有耐心地解释。

“那是张飞庙嘛,你说是张飞庙不就行了?真是的。往西走,一直往西走,走不了五分钟就到了。”老板解释得虽然耐心,但却很是不屑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不知道明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老板,看看老板又看看她。

明珠拉拉我的袖子,说:“我们去张飞庙。”

果然走不到五分钟,我们就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庙宇外面,明珠站在街心,仰着头叫我看山门上的牌匾。我说:“看清楚了,这是赵朴初题的‘张桓侯祠’,你以前没来过这里吗?”

“我怎么会没来过?小时候这里不收门票的,每年还可以到后面去打秋千。”

“那你问人家做什么?戏耍人家?”

“我是问给你听的!”明珠头一偏,嘿嘿笑着,我一天多没看到她像这样古灵精怪,突然看到,竟有欣喜若狂的感觉,傻傻地盯着她。

“你说那老板能不知道张桓侯祠吗?看他说起张飞庙的神情,就像是在说自己的邻居,太熟悉了,只知道他的小名,不清楚他的大号。”

明珠说完,看我半天没反应,瞟了我一眼,又说:“以后不许嘲笑我不知道圣约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啊!”

我这才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想想她居然如此兴师动众地向我说明这个道理,我觉得自己在她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暗暗地有些感动。

回到李家大院,推开院门就能听到老太太在吼叫,我和明珠都没吭声,各自开了房间门,然后,我收拾行李,明珠去向胖嫂辞行。

一会儿,我听到夹杂着老太太的咒骂,明珠在后面大叫:“意西尼玛!意西尼玛!”

我放下手里的三脚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后院跑去,脑子里一片混沌,实在想不出明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才一脚迈进后院,我就看见不大的天井里扔满了东西:有瓷器、有玉器、有银器、有铜器……还有东西正从老太太房间里飞出来。

“‘一马’早上走后,三姑就犯病了。我给她端饭进去的时候,她就正在床头柜上东摸西摸,看我进去,不摸了。等她吃了饭,我把碗端出来,又听到她在偷偷地摸。她没喊我,我也就没管。她一向是这样的,什么都当宝一样护着,也没人敢动她那屋里的任何东西。哪晓得过了一会儿,她就开始吼叫,边吼叫边往外面摔东西。这些怕都是三姑父当年留下来的,宝贝得很,也不晓得哪个惹着她了,突然变得这么疯。”胖大妈说话的时候,眼光像丝线一样在我身上绕来绕去。

我知道是我惹祸了,但却不知道是如何惹祸的。听老太太的咒骂里,一句一个“脏蛮子”。我觉得有些不妙,问胖大妈:“脏蛮子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骂我吗?”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求证。

“她下身瘫痪了二十多年,就骂了二十多年,谁知道骂的哪个?不过,我看今天骂的还真是你,你早上来洗脸的时候,她肯定从窗户里看到你了。”

我看着胖大妈蠕动的嘴巴,想起临来的那天晚上她一听明珠说我是藏族人,回过头来多看了我两眼,还嘀咕什么“藏族人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呀”之类的话。

“意西尼玛,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拿个口袋来,帮我把东西收捡起来。”明珠一脸怒气地站在墙角,我“哦”了一声,正准备转身,突然从老太太房间里又飞出一样东西,我条件反射般地用手接住,却听到老太太在里面又哭又笑地喊叫:“李瑶姬——李瑶姬——我看见——你变成藏蛮子了——拿起你的格桑花——滚……”

我打开手掌,看见手心里安然躺着半个花朵,几近透明的四个花瓣簇拥着半圆的浅黄的花蕊,那么美丽,美丽得让人心动。

我的心在动。不是动,是狂跳。我几乎要窒息了!

“这个就是格桑花吗?好美丽啊!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家里有这样的东西?”明珠眼睛亮亮地盯着半朵格桑花,伸出手指轻轻拿过去,放在她的小手心里,像是捧着一件上天赐来的宝玉。

我看着明珠,看她的脸庞,想她的所有种种……双手交叉着按在胸前,我觉得自己真的要窒息了——那一瞬间,我似乎茅塞顿开,知道了李瑶姬是谁!

“意西尼玛,走,去拿口袋呀,我们把东西装起来,给爸爸和二叔带回去。”

明珠拽着我往中间的院子走,我的脑子里却还在嗡嗡地响,听不清老太太的咒骂,看不清明珠的容貌。

回到房间,我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明珠过来问我:“好看吗?”

我看到她用一根红丝线穿过花瓣和花蕊之间的小孔,把格桑花吊在了脖子上。

“好看吗?”她有些撒娇似的又问。

“好看,非常好看,好看极了。是美丽的格桑花啊,怎么会不好看?”我呆呆地看着,说道。

“是格桑花吗?真是格桑花吗?藏族人最喜欢的格桑花吗?仓央嘉措最喜欢的格桑花吗?一——二——三——四——这是半朵,只有四瓣,那完整的格桑花有八个花瓣吗?”明珠对那半朵格桑花爱不释手,满心欢喜地问。

“我们民族的传说,谁要是能找到八瓣格桑花,谁就能找到幸福。”我看着明珠清亮的眸子,发现她的眸子清澈得就如同那四瓣水色格桑花。

“意西尼玛,你说,我能找到另外那四瓣格桑花吗?”

“能。一定能。”下意识地,我又双手交叉着按在胸前,像是要捂住一个暂时不能泄露的秘密。

“能,一定能。”

我心疼地看着明珠,用一颗滴泪滴血的心,感受着她的快乐。

当我们在咒骂声中捡起小天井里的宝贝,又在咒骂声中出了李家大院时,我回过头,看着这个古城里深深小巷中的陈年老宅,像在看一座似乎有些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曾经演绎过无数陈年往事的废弃舞台。

“怎么了?舍不得走?住了两天,有感情了?”明珠远远地在笔向街口喊我。

我回望着来时的小巷,仿佛看见有一个人,穿着华美的藏袍,款款而来……

来时是明珠不吭声,回去的路上,换我没有话说了。

明珠却兴奋异常,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抓着胸前的半朵格桑花,给她所有的朋友打电话说,她距离仓央嘉措又近了一步,她有了半朵格桑花,等她找到另外半朵格桑花,就能找到自己今生的仓央嘉措了。

我看着她幸福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给她更多的激动和幸福,只暗暗地想着,要尽我所能,让她得到更多的幸福。

“你陪我去?是不是真的啊?不过我还是想要意西尼玛陪我,我觉得有他在身边,安全得多;有你在身边,不安全得多。你肯定是那个一见熊来就躺下装死的。”明珠打着电话,偏过头来对我悄悄说,“是杨帅。”

我笑笑,没吭声。

“央金拉姆也去?我巴不得,有专业向导嘛。具体去哪里呀?我也不知道,等回家把东西带给我爸爸和二叔以后,才能决定什么时候去、去哪里。”

终于,明珠关机了,像小鹿一样安静地蜷在椅子里,两眼放着光。我问她:“在想什么?”

“想格桑花,想那半朵格桑花在谁手里。”

“你就不想想家里为什么会有半朵格桑花吗?”我试探着问。

“你又不是没看见,古城那么多古玩店,要弄明白每一个藏品的来龙去脉,根本是不可能的。我才不管之前这朵花是谁的,现在到我手上了,我就是她的主人。”

听到明珠这样说,我知道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只得把其他的话全咽回肚子里了。

我们回到成都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明珠兴奋过头,已经睡着了,我把车停好,先把她抱回我的房间。央金拉姆正在厨房做晚餐,见我把明珠抱进我的房间,气得拿着铲子就冲了出来,我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别吵着明珠,她愤恨地把铲子举得高高的,咬牙踩了杨帅一脚。杨帅抱着脚在客厅转圈,疼得呼呼直喘气。我把明珠放在**时,央金拉姆跟进来。这个姑娘最大的好处就是母性强烈,特别会心疼人,即使她讨厌的人,只要需要她照顾,她也会把人家照顾得舒舒服服。我不看也知道,她是进来给明珠拿被子盖的。

央金拉姆点点头。

“不要和她说起任何一句关于那半块格桑花的话。”

“为什么?”也许是我的手用劲太大,央金拉姆的眼里流出泪了。

我赶紧松了手,双手扶在墙上,把她圈在中间,几乎是贴着她的脸说:“我们谁也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让佛祖来决定吧。我们之间也不要说起这事,好吗?”

央金拉姆使劲点点头,泪像两条小河一样地淌着。

“你们在干什么?”杨帅走到我们面前,探着头,扶着眼镜问。

“没干什么,意西尼玛说他累坏了。”央金拉姆扒拉开我的手臂,走到后备箱去取我的笔记本电脑。

杨帅看着她的背影问我:“你累坏了,她哭什么?心疼你?”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我这个妹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要珍惜啊。”

杨帅仰起亮晃晃的脑袋说:“这我知道,不用你吩咐。”

9

自从看见了那半朵格桑花,我发现自己心里就像有了无数支离破碎的陶片,而且明显地感觉到,要想把它们拼接成一个完整的陶罐,还少了关键的几片。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使命感,有了迫切想要去寻找一个答案的愿望,但我不能寻求任何帮助——因为我对谁都不能说,包括我的心不能给我的嘴说。

古城佬翁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因为职业原因,却成了我最值得信赖的盟友。他在收到短信的第二天,就回复我:杨孟真,是六十多年前驻守过古城的军阀;李元东,是古城著名的资本家。这两人的生平简介都有资料可查。其他相关内容,我将通过各种方式逐一查证。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把这些看起来没有关系的因素联系到一起的吗?我回复他说:从李家大院听来的。那之后的几天,我再登陆“古城家园”网站,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但我相信,他一定在做着什么——毕竟他曾经说过:“做文史工作的嘛,只要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真实发生过的事,我们都有责任和义务还原历史的真相”。

自从向明珠求爱被拒绝后,我在她面前就比较安分守己。而从古城回来以后,我在明珠面前越发安静了。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明天,然后开始安静地等待它的如期而至。

不仅仅我安静了,央金拉姆也安静了,她不知道用了什么魔法,就那么几天时间,便和明珠成了好姐妹。

我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听了她的决定,并不觉得诧异,站着没动。杨帅却一溜烟从楼上跑下来,问:“为什么不去拉萨,要去康定?因为那里盛产情歌吗?”

“不是的,我爸爸和二叔都认为这朵格桑花和康定有关,他们早些年整理爷爷的收藏品的时候,见过和这半朵格桑花放在一起的信,里面提到的线路,好像就是去康定的。”明珠说这话的时候,我很仔细地看着她。逆光中,她的脸上泛着淡淡的桃红,罩在绒绒的光晕里,让我想起拉斐尔笔下的处子。明珠却没有留意我,只顾扶着楼梯栏杆和杨帅说话,“爸爸和二叔这样说,我就去呗。再说,我去过拉萨好几次了,康定却一次都没去过呢。还有啊,反正我只是想去找,至于能不能找到那半朵格桑花,还不是尽人事听天命?沧海桑田,世事难料嘛,也许那半朵格桑花早已不在藏区,而在内地呢,谁能说得明白?”

我的心猛跳了几下,也往楼下走。

“只要有缘,瞎撞也能撞上,没缘,就是知道了明确的消息,也未必就能找到。”明珠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往杯子里倒白开水,那神情安详得像草原上的云。她这人,就这点最可爱:人家都着急的事情,她不着急;人家都不在意的事情,她在意。

“真决定了?什么时候去?”杨帅也顾不得推鼻梁上的眼镜,双手撑在沙发靠背上,急切地问。

“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最好五一前去吧,到了五一,路上人多,景点人也多,太嘈杂。”明珠随口说着,她喝水的样子,让人觉得她才在家里吃了老腊肉。

“你害死我了!”杨帅脱下他那又肥又短的蓝色工作服,跌坐在沙发上,撅着嘴,镜片后的目光来来回回地看着我和明珠。

“出了什么事?”虽然那家伙一向爱装腔作势,但我也一向心怀菩提,赶紧坐到他身边,给他搭梯子,让他有机会把后面的话说完。

“早知道这样,前几天摄友网的活动我就报名参加了,也是走康巴呢!”杨帅一上一下地推着鼻梁上的眼镜,突然又停下来,转身趴在沙发上,问,“要不,我和他们联系一下,我们一起走?人多也热闹嘛。”

我还没开口,明珠抢着安慰他:“好马不吃回头草嘛,说不定我们能遇上呢。”

“干吗不吃回头草?只要有草吃,回个头算什么?”杨帅有气无力地嘀咕着,“我推掉了那个活动,心里总觉得遗憾,现在我又去了,回来怎么发图片到论坛上去?大摄郎他们不骂死我才怪。”

“我只是想去找,至于能不能找到那半朵格桑花,还不是尽人事听天命?”我看着杨帅,心里却在想明珠刚才的这句话。

万事俱备,现在只要检修好车辆,收拾好行李,再等央金拉姆把手里的事情忙完,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后面建了一座精美的楼阁,邀请他的青年朋友一起来唱歌跳舞。

You old bearded yellow dog

Who is more sagacious than man in intelligence

Do not tell people that I went out at nightfall

Do not tell people that I came back at daybreak

有腮胡的老黄狗

心比人都伶俐

不要告诉人我薄暮出去

不要告诉人我破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