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要找到那半朵格桑花」

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拍打着类似木板的东西尖声喊叫。不,那不是喊叫,是咒骂!很恶毒的咒骂。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弓射出来的箭,而密集的箭簇射中的,就是我的耳膜。那尖利而又尖刻的骂声,听得我一阵一阵地心背发麻……

在这个如此秀美的千年古城里,一切都该是温婉的、祥和的,至少应该是文雅含蓄的。但那一声高过一声、甚至因为频率过高而被呛得咳嗽不断、边咳嗽还边喊叫的咒骂声,彻底击碎了我对古城最初的印象。她说的是本地土话,不过和成都话的差别并不大,我绝大部分都能听得懂,也就因为能够听明白咒骂的意思,才让我如同身中万矢般无处逃遁。而且,那些咒骂还很有特色和个性,总爱在一个短句子后面拖很长的尾音,以加重诅咒的效果。我不知道她有过什么样凄惨的经历,被人怎么样折磨过,居然会吐出如此让人恐怖的话:“……我要刨你的坟——扯脱你的衣裳——李瑶姬——我要压磨扇子在你胸口——满坑里撒上羊毛——要你万辈万世超生不得——素珍——肖素珍——你死到哪里去了——快来人啊——来人啊——我要刨你的坟——刨你祖宗八代的坟……”

1

第一个约我来古城的,是鲍勃。那天我正听着乌兰托娅的《我要去西藏》,准备结束那几幅关于藏族建筑的组画——《诗意的居住》,却突然接到了他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意西尼玛,去一趟古城吧,帮我去一趟,弄点圣约翰大教堂的资料,拍照片、拍视频、速写,随你的便,只要弄来那些资料,什么方式都行。”

“不行,我没时间,正忙着。”这个家伙,只要一找上我,肯定一点好事都没有,不是要我帮忙临摹古画拿回英国去骗人,就是要我帮忙找资料。虽然过后也会付点儿报酬,但那只是象征性的,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靠着那些假画和写《行走在古老中国》系列随笔挣了多少钱。好在他挣的是英镑,再换成人民币在中国使用,怎么说我这也算是引进外资,为我们国家的GDP迅猛增长做出了额外的贡献,而且也是在用这种说不上有多光彩的方式,传播我们的中华文化。所以,每次想起来那些入了瓮的老外们拿了英镑却买了赝品而有所愧疚时,心里还能稍微找回来一丝平衡。

“我的上帝,你忙什么?连女朋友都没有,好意思说忙?还有啊,感谢上帝,在我所有的中国朋友里,现在就你离古城最近,你不去谁去?OK?”

鲍勃每次和我煲电话粥,我都会想起一句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然后就翻个版本回敬他——“外国人不可怕,就怕外国人琢磨中国文化”。这家伙,为了到中国来掘金,下死功夫练就了一张顺溜的京片子嘴巴,让那个全中国人尽皆知的加拿大中国通——说相声的中国女婿大山先生都汗颜。

“喂喂喂,我说鲍勃,你怎么知道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此一时彼一时也!我现在有了,正在热恋中,而且美女就住我隔壁。这个理由够充分吧?”我对着手机吹完这些话,有些得意,放下画笔,退后几步,靠在墙上看我的前几幅画。

我花了很多时间来构思的《诗意的居住》这个系列,其实是明珠的创意。明年拉萨要举办很多活动纪念民主改革50周年,其中也包括画展。我年前就开始找选题,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最独特的视角。明珠机灵得像初夏的格桑花,我不过是无意间跟央金拉姆、杨帅和她说起藏地的民居,她居然立刻就提议我画这个系列。而那时候,她除了仓央嘉措,甚至连西藏准确的地理方位都稀里糊涂地没搞清楚,就像我的嫫拉,当年迷恋上仓央嘉措的情诗时,连仓央嘉措是哪国人都不知道。然而,这有什么关系?问题的关键是,谁能拥有那一瞬间的直觉。

“意西尼玛,真没想到,你这个康巴汉子居然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我算看透你了!意西尼玛,你真不够哥们儿!”

鲍勃在电话那头撇着京油子腔咆哮着,我几乎能看到他懒懒地坐在圈椅里,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咖啡,一边摇晃着椅子皮笑肉不笑地期待恐吓能起到作用。我当然不能让他的如意算盘得逞,立刻换上一副极度真诚的语气,很严肃地说:

“鲍勃,很遗憾。我们下次合作?”

“意西尼玛,你耍我?那些资料,对我很重要!你知道我这几个月都必须待在北京准备书稿,哪里都去不了,我的上帝,你居然在这个时候掉链子!”老天,他还知道“掉链子”这句俚语,这家伙要是来一趟西南,怕是连“甩耙子”都会用了。我这样想着,他那头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哥们儿,算我求你了,你是我二大爷,成不?这次和生意无关,是我爷爷,你知道的,可怜的老布莱克,已经九十岁的老布莱克想看看那座教堂。意西尼玛,我爷爷,他九十岁了,九十!兄弟我求你了,OK?”

我的心软了一下,但随即又硬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耍花样?这些招术,他以前也用过的,我上过这样的当。被一块石头绊倒两次,那不是弱智,就是弱视。

“鲍勃,要是布莱克知道,我是为了爱情没有去古城拍圣约翰大教堂,他会原谅我的。我是为了爱情,知道吗?你们的上帝也会原谅我的。”我喷着烟圈儿,和鲍勃周旋。现在我的灵感已经像云朵一样被他的北风吹散了,于是想和他多说几句,毕竟我们不是普通的朋友。

却不想鲍勃这个时候反倒没有了和我说话的兴致,凶巴巴地在电话那头吼道:“意西尼玛,我……我没话和你小子说了,再见!”。

我关了手机,把手里的烟抽完,一直燃到只剩烟屁股了才小心地把它摁进烟灰缸,然后站起来,在画室里做着扩胸运动。斜对角走了三个来回后,我拉开门,站在楼梯上喊:

“明珠——明珠!我们的课间活动时间到了。”

回绝了鲍勃,我的心情大好,就像堂吉诃德骑着他的瘦驴,终于战胜了风车,急需有人分享快乐。

李明珠没动静,杨帅却率先从他的工作间里拱出来,肥短的身上套着一件更肥短的深蓝色工作服,圆圆的脑袋亮闪闪的,一根头发都没有,还冲我晃了一晃。他推着鼻梁上的黑色小方框眼镜,站到我身边,说呓语般地问:“央金拉姆今天会不会过来?”不知道是问我还是问他自己。

“你不是整天都像蜘蛛一样黏在那个‘走四方摄友网’上吗?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了?”我有点儿丧气地看着他,似乎想弄明白为什么他的将军爷爷会有这样的窝囊孙子。明明知道央金拉姆来了我的日子不好过,还这样问。偶尔我甚至会怀疑,他到底是在追央金拉姆呢,还是有事没事故意挤兑我和明珠寻开心。

“这几天是非常时期嘛,我们摄友网在搞活动。”杨帅经常把他的虚拟世界拖到现实世界。他很得意他的总版主身份,时不时总爱炫耀一番他的这个虚拟头衔,而我总是回敬他:“总版主相当于总理还是总经理?”他便会伸伸短粗的脖子,咽一口唾沫,可就是拿我没办法。我嘴上虽然沾了光,但还是得以实际行动支持他的“工作”:他南来北往的“摄友”只要路过成都,就会找他安排歇脚的地方。上次那位名叫“大摄郎”的重庆网友带了一拨同好过来,兰花苑里就像忽然游来了一群蝌蚪,我们三个人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害得我睡了两天工作室。

“你们又有活动啊?这次不会路过成都吧?”我靠在栏杆上问他。

“去川西,当然路过我们这里啊。你要加入?别想了!那是我们俩走过好多次的线路,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已经推了。”杨帅艰难地转过肥短的身子,看样子是要下楼。

“推了?那你还黏在那个破网上干什么?”

“哥哥,虽然为了你们,我决定放弃参加这次活动,但作为‘走四方’的总版主,我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声援摄友们的壮举啊。”杨帅昂着亮闪闪的脑壳、看都不看脚下便走下楼梯的样子,很能迷惑不熟悉他的人,生怕他一脚踩空,摔下去。不过这种担心纯属多余,他的眼神虽然不好,但感觉却一直不错,就是晚上停了电,他也能飞一般地从二楼窜下去,尤其是央金拉姆来的时候,他那肥短的身子,简直像兔子一样,眨眼功夫,人就能从楼上落到院子里去。

“为我们放弃活动?是为央金拉姆吧?杨帅,你不就是因为央金拉姆喜欢往这里跑,才死乞白赖地要住进来的吗?放心吧,她会来的。要不,本姑娘帮你给她打个电话?”李明珠从她的画室里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圆形的、口粗底儿细的绿色茶杯,那是我上周末才送她的。杯子比较大,和她瘦小的体型不是很匹配。我都不明白,那么一个粗如儿臂的杯子,厂家居然在杯壁上赫然印着“淑女杯”三个字,这种造型的杯子为什么要叫“淑女杯”?真是误导人。

“千万别,我可不想挨骂。唉!隔河晒件白衬衫,远看好像白牡丹;好花开在金盆里,看花容易采花难。”杨帅嘴里忽然冒出的话,像是一首民歌,虽然不是唱出来的,但他说这些话时,也像是在唱歌,不过每一句,都是在含沙射影。

我知道自己被杨帅当成“金盆”了,也不吭声,故意让他吃干醋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热闹也好,可李明珠却没放过他。明珠从最里间出来,经过我面前也不打招呼,好像男人一旦对她表达过爱慕,就成了空气,可以被她任意呼吸而又必须满足于自己仿佛不存在似的。我愿意当空气,只要她喜欢呼吸;但我毕竟不是空气,所以我的心有一点点疼。

李明珠径直从我面前走过去,跟在杨帅身后,居高临下地说:

“帅哥,你太有才了。在藏人面前唱长短句,你可真是敢露怯呀。”

“妹妹,哥哥我就这点爱好。出去拍片子,也没遇着个美女,远远地只听到些野歌子,多唱两遍,就记住了。哎呀,这人要是记性好,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两人说着笑着,一前一后进了厨房。看到明珠在寒碜杨帅,我的心已经不疼了,不仅不疼,还很舒坦,便靠在楼梯上看他们打嘴仗,享受着这只有三个人全都在家时才有的幸福时光。

2

我们住在城北的画家村,几十栋两层小楼里的一栋——兰花苑——一个很有格调的名字。我上大三时第一次看到这栋别墅的名字,便蓦然想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过便记牢了的一首古诗:“手培兰蕊两三栽,日暖风和次第天。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作者记不得了,好像是元朝的一个不太有名的诗人写的,但诗却记得一字不差,我敢打赌。

兰花苑的楼上一溜儿三间,宽大、向阳,是专门的画室。楼下是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外加鸽笼子似的三间卧室。我大三的时候就搬过来了,和两个高年级学长合租。他们为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收入比较稳定。那年我为鲍勃画了一批西南民居,挣了几个钱,就以为自己是响当当的职业画家,可以闯江湖了,甚至还斗胆向喜欢仓央嘉措情诗的班花表达了爱情——

你的内心是一片丛林

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大树

树丛里有斑斓的云霞

有飞翔的小鸟

有清澈的溪流

有翩飞的彩蝶

……

我被丛林的风景俘获

不再漂泊

我要将今生安居在这里

看花开花落

哪里知道好事并不完全成双,班花看了我半天,说:“我知道仓央嘉措是藏族人,但也知道并不是所有藏族人都是仓央嘉措。哥哥,你也得明白这个道理。”她把我呕心沥血写出的情诗揉成一团,往我手心里一塞,便俩白眼一翻,走了,只留给我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还有啊,鲍勃给的钱架不住我天天请朋友抽烟喝酒、大吃大喝,很快用完了,我只好蜷缩在房间里。央金拉姆带着大包小包过来时,我们就当过年;如果央金拉姆不来,就剥削两位学长,吃他们的。两位学长没办法,为了减轻负担,就分一部分工作给我做。做了两回,我便和他们挤进了同一家广告公司,一下子混成了同事。于是,毕业后我就没回拉萨,留在成都,一边接活应付鲍勃,一边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两位学长后来相约去了上海,我一个人扛不下房租,赶紧张罗着找人。我搜肠刮肚,穷尽溢美之词,把画家村和兰花苑既不失实又让人一看就绝对动心地描述了一番,而且还把那首“推窗时有蝶飞来”的古诗也用上了,并考证出了作者是元末明初的大才子余同麓。所以,招合租的消息贴到网上不到半个小时,就有女生打电话过来。我才“喂”了一声,她就说:

“意西尼玛?是你吗?我看着手机号码挺熟悉的。你来学校后门帮我搬东西啊。是,我想住在那里。”

也活该我时来运转,这个招租消息竟然招来了那个把我损了一鼻子灰的班花——打电话的这个女生就是李明珠。我接了电话,立即心花怒放,赶紧坐公交车过去,打的把她接回来。一见面,我就问她:“为什么?”

她歪着头,眉微微皱着,边把睡袋往包里装边说:“安全。”

就这样,我俩从此开始了幸福的“同居”生活。虽然她给我规定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严禁我进入公共领域以外的任何地方,特别是她的闺房,但我还是幸福得要死。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嘛。只要她在我眼皮底下晃着,我就不信铁树开不了花,我就不信天天“推窗”,“蝶”会不“飞来”。但好景不长,央金拉姆一听说李明珠搬来了,嘴唇都快咬出血了,闹腾着也要搬来。我啥话也不说,看着她乐。她的旅行社在城南,还经常带队外出,免费住在社里不方便吗,搬这么远干什么?果然,闹腾了两次,她不说搬来的话了,只是来得很勤。往常也就是一个月来一次,给我带点吃的喝的,帮我收拾收拾房间。我和李明珠“同居”之后,她几乎每周都来,后面还总是跟着个尾巴杨帅。央金拉姆的芳驾只要一光临兰花苑,就不失时机地故意在李明珠和杨帅面前说起我们俩小时候怎么怎么玩,一直说得李明珠脸色发青、杨帅双唇发白还不住口。之后她再来,李明珠就躲在画室不出来,可杨帅还是一副不死心的样子。央金拉姆外出的时间多,没办法,干脆动员杨帅从摄影家俱乐部搬出来,住进了兰花苑——她的用意还用说?

说起来,央金拉姆还是通过我认识杨帅的。而我和杨帅却是在我大一那年,通过一个自助驴友团认识的。那时候,我背着画架他背着相机,都是“搞艺术”的嘛,共同语言多,不出三句话就侃成铁哥们儿了。后来我知道他爷爷杨孟真年轻的时候居然驻守过康巴,我们的关系就更近了。

杨帅平时油腔滑调,可也有认真的时候,认真起来还很可爱。他刚搬来不久,就约我出去吃饭,三瓶啤酒下肚,扯着我就哭,而且那次他一哭,就鼻涕一把泪一把,抹下的鼻涕,却不往自己身上擦,统统抹到了我的衣袖或衣襟上,害得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衣服。他怨妇一样涕泪齐流地问我为什么那么折磨央金拉姆,明明知道央金拉姆小时候就喜欢我,还对她那么不冷不热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醉了,可我是真的没醉,赶紧大杯大杯地喝酒,指天指地地发誓,对杨帅坦白,我心里早有人了,我只当央金拉姆是妹妹,从来没打算和她谈恋爱。“也是啊,你们要是真想谈,还不早就谈了吗?还用等到今天我来劝你啊?”结果那天杨帅喝得烂醉,连钱包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是我结的账。没想到,过后他竟然不服气,非说是他请的我。但从那次玩了一回“火力侦察”之后,这家伙便有点儿对我放心了,开始一心一意地追央金拉姆。一般情况下,不再当我是情敌,但偶尔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还是**阳怪气地胡乱吃干醋。

每次看着杨帅吃醋的样子,我就愤愤地,因为我从来没看见央金拉姆来了之后,李明珠也跟杨帅一样吃一回醋。哪怕是一回,也能让我找回点儿心理平衡啊。

什么时候明珠才会为我吃醋呢?

杨帅和李明珠在餐桌旁喝咖啡,我走过去,在杨帅身边坐下,假装若无其事地看着餐桌上的插花,说:“鲍勃让我去一趟古城,为了珍惜和你们全家团聚的日子,我推了。”

“是不是真的啊?为了我……们?”杨帅往后一靠,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眼睛死盯着李明珠。

“干吗不去?你要是去的话,我们一起咯,我早就想回老家看奶奶。”

李明珠的话让我差点吐血,我一掌拍在桌子上,问她:“你家不是在成都吗?”

“意西尼玛,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老家在古城吗?”李明珠一本正经地边问边喝咖啡,语言比较尖刻,但样子却十分淑女。

“老家在古城?你没说过,我怎么知道?”我的头顿时比斗还大,像是被套进了马蜂窝,嗡嗡地响。

顾不得平日努力维持的大男人形象,我瞬间就把鲍勃每次算计我的事儿给丢到了嘉陵江里,立即当着他们的面摸出手机,拨了号,没等鲍勃开口,就嚷道:“鲍勃,哥们儿,我决定去古城了,你把相关资料发我邮箱吧。”

鲍勃根本不知道兰花苑这边的形势已经发生了逆转,而且他是个不记仇没记性的家伙,早忘了刚才他怎么求我、我怎么拒绝他的了。听说我答应了要去古城,在电话那头快要乐疯了,一个劲“OK、OK”着,含混地拍了一大串“够哥们儿、够哥们儿”的马屁。我就喜欢他这样,男人之间,如果睚眦必报,再源远流长的友情也经不住折腾。不过,男女之间,就很难说了。

“什么相关资料?与古城相关吗?”

明珠站起来往楼上走,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看我关了手机,就停下来,歪着头,眉微微皱着问我。她早已喝完咖啡,又用那绿色的“淑女杯”在喝白开水。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缺水,只要醒着就不停地喝白开水。我知道,很多人都有这个习惯,以前听扎西巴杂说,我的嫫拉也爱不停地喝水。还有啊,李明珠很多时候说话,会歪着头、微微皱着眉,这个动作也很像我的嫫拉。我没有见过嫫拉,但自小就不停地听人说起,特别是扎西巴杂,他像唱《格萨尔王》一样,不知疲倦地在我面前唠叨,那枯树皮一样的两片嘴唇里唠叨出来的话,简直就是折磨我耳朵的软暴力。不过,嫫拉却因此在我心里生了根,以至于我到现在都不敢肯定,我爱上明珠,是不是因为嫫拉的原因——我毫无缘由地从明珠身上感受到嫫拉的气息,好像她是嫫拉的转世一样。

“哦,圣约翰大教堂的资料,你熟悉吗?”我跟在明珠后面上楼,把杨帅一个人丢在了楼下。

“圣约翰大教堂?古城有这个教堂吗?我记得只有一个福音堂和一个天主堂呀。”明珠走在前面,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想来眉头一定又皱着了。

上了楼梯,第一个就是我的画室,我“过家门而不入”,继续跟在明珠后面。过了杨帅的工作室,到明珠画室门口了。明珠不开门,转身站在门外,说:“再进去,可就是私人空间。你忘记了?非公共领域莫入。”

“我只是想提前了解圣约翰大教堂,并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啊。”我听了她的警告,立即很守规矩地退了两步,回头又说,“一会儿鲍勃把资料发来,你看不看?”

“看。你从QQ上发给我。”李明珠说完,进了她的画室,“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杨帅正走到楼梯口,见我沮丧的样子,吹了几声口哨,朗声说道:“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书信不来;灵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还没说完,那颗亮闪闪的脑壳,就晃进了他的工作室。虽然他始终没看我一眼,但我还是想象得到,他脸上一定堆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不过,也可能他并没有针对我,只是触景生情,想央金拉姆了。

我懒得理睬他,进了自己的画室,也“砰”地一声把门关上,然后点开邮箱看邮件。

鲍勃的办事效率我一向很服气,看到有来信显示,我就知道一定是他的。打开邮件,先下载了图片:一座恢宏的哥特式建筑立即铺排在我的电脑屏幕上!

我连忙打开另一个附件看他随图片发来的解说:

“古城圣约翰大教堂,俗称福音堂,位于古城中心地带,占地1500余平方米,可容纳2000余名教徒礼拜,由有英国‘剑桥七雄’之称的盖士利先生在古城传教时主持修建。1925年,盖士利夫妇病逝于古城,安葬于大教堂花园里。”

这段解说词后面,还附着鲍勃的一句留言:“意西尼玛,尽量拍全貌啊,里外都要,能从空中俯瞰最好。辛苦了,来北京我请你吃东来顺的涮羊肉。”

这家伙,叫人做事情态度积极,一说请客,就推出老远。东来顺的涮羊肉啊,每次我去了北京他带我去吃,都会把午饭等成晚饭:先要领牌子,然后在门口等,听到叫号了才能进餐厅坐下点菜。就算是有座位了,可边吃边想有那么多人在外面排队等着,心里也不安生,总想着三五两下解决问题,赶紧走人。那节奏,就跟摊上一个催命导游参观北京的景点差不多。

不过,能有机会和明珠一起回去看她的家人,我还是很高兴。我点开明珠的QQ,把鲍勃发来的资料给她传了过去,眼巴巴地等了好一会儿,才收到回复:就是福音堂啊!我给你当导游,什么时候去?

我说:你方便的时候。

那就下周吧,我手上还有活,不多聊了。

随即,QQ上的那个明珠的中国心头像就变成了灰色——和以往一样,虽一墙之隔,但明珠又干净利落地把我扔在了网络上。

3

这个世界,芸芸众生,人海茫茫,可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说不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场合就碰上了,还一见如故,成为一生的至交好友。

我认识鲍勃后,常常这样想。

大二那年暑假,杨帅和几个驴友约我一起去可可西里,可那段时间我刚刚无可救药地暗恋上了班花李明珠,又没信心表达,心里难受得只想回到拉萨父母身边,就没和他们同行。

现在,就是这盛夏的深夜

拉萨,已变成一座空城

我熟悉而又陌生的空城

一个人的高原空城

窗外灯火朦胧

我熟视无睹

只沉静地端坐在期待里

眼前是一座城

心里却只有你的影子

原想安静地待一段时间,好好梳理梳理我那摸不着边际的爱情。却不想刚一到家,第一首思念的情诗还没写完,阿爸阿妈就指派给我一个不能推脱的艰巨任务——陪扎西巴杂回康定!

“为什么突然要回去呢?”我很吃惊地问阿爸。在我心里,扎西巴杂就是我们家里的一员,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虽然我很不愿意和扎西巴杂在一起。他的话太多了,一说起来就无休无止,似乎只有他睡着了,才会安静下来。而且,他的声音嘶哑得像一面炸了纹的破锣被一根劈了杈的旧竹竿轻轻地无休止地敲击。所以,我情愿听火车钻山洞的声音,也不愿意听他絮叨。

“前几天有人从康定来,和扎西巴杂说起老家的人和事,让扎西巴杂想起了一些好朋友,就打算回去了。”阿爸说,扎西巴杂老了,这可能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回康定呢。

虽然我中学时就离开藏区到汉地上学,但还是明白阿爸的意思,知道扎西巴杂这是想要落叶归根,只好答应去送他。

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上午,我和扎西巴杂正收拾行李,央金拉姆从成都打电话来,风风火火地先给了我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然后才说,她正带团去理塘,她带的那个旅行团里,有个背包客偏要先参观布达拉宫,快到了,才想起还是有人接站好。通话最后,她特意说:“你只负责接站,游玩不用陪。”

从成都坐火车到拉萨,怎么也得要两天时间吧?她居然不提前通知我!我心里隐约觉得她是有意的,可她不说,我也不好意思问——央金拉姆经常这样临时抓我的差,我对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是我阿爸当年在牧区工作时的同事的女儿,怎么说我们两家也算是世交,而且阿爸阿妈没有女儿,很喜欢她,自小她在我们家的时间比在自己家的时间还多。她也知道自己地位特殊,所以一向给我安排任务,都像一个任性的妹妹在使唤哥哥。可她真见了自己的亲哥哥丹珠活佛,却又战战兢兢,只会像信徒们见了活佛那样,讲些道吉祥的话。

于是,我只得推迟一天去康定,赶紧先拨打了那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让对方告诉我火车到站的时间。

收起手机,我发现扎西巴杂正盯着我。

“意西尼玛啊,你娶央金拉姆吧……”

我打断他的话,问:“央金拉姆要我帮她带朋友去布达拉宫,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去。”扎西巴杂弯腰继续收拾他的东西。

“为什么不去?你来拉萨这么些年,我都没见你去过布达拉宫。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是去看看吧。”

“谁说我没去过?”扎西巴杂在他的床头坐下,捻着痦子上生出来的几根分不清是白色还是黄色的毛,看着我说,“我去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那个时候的布达拉宫是什么样的呢?”现在不着急走,我有些无聊,也有充足的时间,居然不顾及扎西巴杂的絮叨,有心情和他闲聊起来。

“那时候,布达拉宫没有围墙,后面是龙王潭,树多,草多,还有一条石头路。顺着石头路上去,后宫门上横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铁棍,中间是一个比你的拳头还大的锁。我站在外面,通过门缝往里看。里面没有一个喇嘛,只有乌鸦和野鸽子飞来飞去。到处都是鸟屎。”

扎西巴杂说话的时候,一点表情都没有,我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那荒凉的一幕已经镌刻在他心里了,你就是下刀子剔,都剜不出来。

从拉萨市区到火车站,路况和风景一样好,而上了拉萨大桥后,即使是最优秀的司机,也会忘记路况,只感觉自己是美景的一部分。极目望去,是和大朵大朵的白云依偎着的远山,远处的每一座山峰上,都有蚕丝般的白色云朵笼罩着,一团接一团地铺排开去,直到视线的尽头。远山脚下,随着色彩的渐次丰富,是望不到边的青草和藏在里面的格桑花,而拉萨河虽然静如处子,她柔美的河岸线和中间大大小小的沙滩,却让整幅画有了流动的感觉。沙滩上不时有几株矮小但身姿灵秀的小树木,在静静流淌的河水里努力生长着。自小我就知道,青藏高原是长不成大树的,所以,无论是布达拉宫,还是扎什伦布寺的柱子,都是用一棵棵碗口粗的树身并在一起,围成它们需要承载的重量的“合欢柱”,然后就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千百年地支撑着殿堂,支撑着喇嘛和藏民们的神圣信仰。

缘于这些自小熏陶出来的情感,我每次离开拉萨和回到拉萨的时候,觉得每块车窗玻璃都是一个画框,从哪个角度看出去,都是一幅迷人的画。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很敏感,一会儿激昂,一会儿失落,不知道自己选择绘画作为一生的追求是不幸还是幸运——一个人一生怎么可能画出比大自然更完美的图画呢?

在拉萨,似乎任何建筑都能配得上“庄严肃穆”这个词,就连远离宗教和历史的火车站也是这样。上午的简短通话,背包客只给我说了他到站的时间,我关了手机才发现竟没问他的名字和穿着特征,想想反正有手机,就没再联系。如此一来,到了车站,我既不用举牌,也不用四处张望,只需要远远地欣赏火车站的庄严肃穆和如过江之鲫的匆匆人流,安静地等人家主动和我联系就可以了。

人群蜂拥而至,又蜂拥散开,大概每次火车到站前后都是这样吧。我看着聚散无常的行人,想像他们来拉萨或者离开拉萨是什么样的心情,猜测他们中谁是我要等的背包客。人快散尽了,我的手机才响,我看看是背包客的号码,就没接,四下张望,寻找着拨打我的手机号码的那个人。一个瘦瘦的、高高的、金发碧眼的家伙迎面走来,他拿着手机,小拇指居然还挠着自己像是用高级洗发水洗过的山羊胡。我目瞪口呆:不会是他吧?

当然就是他,鲍勃!他循着我的手机铃声——亚东的《格桑花》,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说:“你好,我是鲍勃,英国人,在北京工作。”

“Welcom to Lhasa……哦,你好!”没想到普通话说得那么好的背包客,居然是个英国小子,我顿时有些窘迫。

鲍勃像个搞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大笑起来。

他接了我的电话,故意说流利的北京话,故意不告诉我名字,是想给我个惊喜呢,还是在捉弄我?我赌气地撂下他,独自扭头朝我驾来的车子走去,愤愤地拉开车门。

“意西尼玛,不要生气,我来这里不光是为了布达拉宫,也是为了你。央金拉姆没有告诉你吗?”尾随而来的鲍勃把包扔进后座,老朋友似的坐在副驾位子上。

他知道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奇怪,央金拉姆把他托付给我,自然不会连这点信息都不透露。但要说到为我来拉萨,恐怕就是开玩笑了。我看着他,冷冷地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是因为这玩笑开得太过分。”

“这句话好,我还没听说过,下次一定要用上,并说明摘自意西尼玛语录。”他说着,掏出了手机。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这不是我的原创,好像是一个著名的河南籍作家说的……喂,你知道河南吧,中原、中州,中国文化的发祥地。你真把这句话当成我的语录了?你不会是当真了吧?”我见他边重复我那句话边往手机里保存,乐了。心想,你小子这么年轻,中国话虽然说得溜儿,未必对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知道多少。

“知道,知道,河南——洛阳、开封、安阳;龙门石窟,白马寺;铁塔,包公;殷墟,甲骨文……呵呵,真是河南的作家说的,那我更得好好记着了。我是比较爱学习。真的,我一向坚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把手机小心地装进口袋,双手放在蜷着的两腿上,侧过身,很严肃地告诉我。这小子!说了乱七八糟的几个关于河南的关键词,真把自己当中国通了。

他的腿太长了,坐在那里的确很委屈。我笑了笑,把车发动了,问他:“姑且相信你的话。这么远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想和你合伙做生意——赚钱!”鲍勃回答得非常干脆。

虽然同学中从大一开始就有在外面挣钱的强人,但我却从来没动过这个心思,一直花着父母按月寄的生活费。偶尔捉襟见肘,也想去找点零花钱,可一直没机会。见鲍勃这样说,我有点动心了,但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又怀疑他是不是在说着玩儿。

“央金拉姆给我看过你的画,我盯着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样?合作吗?你要是答应合作,我们签第一笔合同,然后去布达拉宫参观。OK?”

“我要是不答应呢?”我盯着前面,很专心地开车。

“你要是不答应签这笔合同,当然,明天我也要去布达拉宫。”鲍勃翘着他褐色的山羊胡子说。

我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就觉得眼前这人不对劲,可直到他说这句话,我才搞明白:我看不惯他的胡子!一个英国人,居然留这样的山羊胡子,我越想越觉得不伦不类,想着想着,笑出了声。

就这样,也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在从火车站回拉萨市区的路上,我和鲍勃成了合作伙伴兼朋友。我答应根据他提供的资料,为他临摹一批民国风景画。他也答应直接去我家,不住宾馆。

吃过晚饭,我俩都进了客房,关起门来天南海北地聊天,当然主要是谈合作细节,凌晨四点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第二天我送鲍勃去布达拉宫时,已经是午后了,一路上不时碰到磕长头和转经的人,还有他们随意在路边点燃的桑烟。我对鲍勃说:“拉萨有三条转经路,第一条在大昭寺里,围绕大昭寺主殿的廊道;第二条,是围绕整个大昭寺的街道;第三条是最长的,由大昭寺、小昭寺开始,经过老城区,最后绕布达拉宫一圈。我们现在走的,就是当年文成公主来拉萨的老路……”

鲍勃似乎心不在焉,“唔唔”着,只顾拍照。

我原本就不喜欢给人讲这些,看他好像没什么兴趣,正好可以不再接着往下说。

很多人对进入布达拉宫前繁琐的手续极不习惯,鲍勃还好,他跟着我出示预约票、通过安检,都一声不吭,像个很听话的邻家傻大哥。

和扎西巴杂记忆里的布达拉宫不同,我印象里的布达拉宫是一个壁画和雕塑的世界,一个让人忘记时间和方向的世界。那些上上下下的楼梯和七弯八拐的大殿小殿所承载的,并不是游人的脚步,而是足以穿越任何生命的目光——但那些我们熟悉的酥油灯火,却总是把我们往某些方向吸引;或者不仅仅是我看到的酥油灯火,还有扎西巴杂看到的铁棍和大锁。

我一直不喜欢以游客的身份参观景区,更愿意在旅游淡季,或者干脆选个暴风骤雨的日子去仔细和那些建筑、那些佛像、那些唐卡交流。央金拉姆和我正好相反,她就喜欢喧闹的地方,景点里人越多她越兴奋,要是带个上百人的大团,她甚至会激动得忘记说汉语。好在她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从来不强求我帮忙当临时导游。我和她能保持这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就因为她总是在我忍受得了的范围内折磨我。这一点,她和明珠又不同,明珠总是在挑战我的忍受极限。

“这里就是西藏以前的政教权力中心吗?”踏着凹凸不平、不知道被多少朝圣者踩过的古老石级,鲍勃问我。

经过一夜促膝长谈,我们早已经没有了刚见面时候的陌生感。但面对这么弱智的问题,我除了故意不理睬他、一直往前走,似乎别无选择。他大概也知道我不会回答,就没再追问,只是左顾右盼地跟在我身后。用预约票换了门票,付了参观费,我这才对他说:“跟个旅行团,你想知道什么,都有导游给你讲。你出来给我打电话。”

鲍勃摸摸他的山羊胡子,问:“你为什么不进去?”

我说:“等你出来的时候,要是还不知道,再问吧。”

我转身刚要走,听到身后有导游说:“请不要拍照。”扭头一看,被警告的居然是鲍勃,这家伙明目张胆地举着相机。

我远远地高声责问他:“你存心的是吧?从大不列颠跑这么老远来,还不知道哪些地方不能拍照?”

隔着高高矮矮、似乎都急不可耐地要走进这个闻名天下的圣殿的人们,鲍勃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笑了笑,收起相机,跟着导游进去了。

4

也许扎西巴杂曾经见过的布达拉宫已经是永远的历史,但金顶封闭了,帕巴拉康和曲杰竹普不让进了,布达拉宫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呢?或者我们是幸运的,可以凭借买票的钱就能进入这看上去十分庄严的宫殿,而我们之前和我们之后的更多人,却没有任何机会从这里进出。但进出这里又意味着什么呢?对我而言,最适合的瞻仰布达拉宫的方式,就是远远地望她。天空上飘着白云,天空很蓝,白云很白,蓝天白云下的布达拉红宫鲜亮得像簇新的一样,让我想起那个在这里没有位置的六世达赖喇嘛,会不会正是这个颜色激活了他内心的热情和对爱情的向往呢?当然不是,我知道的,但我还是要这样想,至少是这个颜色成就了人们心里的仓央嘉措。

我不愿意。我不期待。但是,我知道。

虽然拉萨有我的家,虽然每次回来或是离开都有不同的原因,但我这次回拉萨,的确就是为了一个人。

那个人在当年的情人节写了一篇千字小文,题为《做仓央嘉措的小情人》,发在校刊上。除了我,没有人注意那篇小文,大家在被迫学习了某位网络名人《嫁人就嫁猪八戒》之类的锦绣文章后,都已经习惯不通过文字来相互了解了。在看到校刊上的文章之前,我也一样。但做仓央嘉措的情人与做猪八戒的老婆,显然没有可比性,因此,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此住进了我的心里,直到某一天,我告诉她,“我爱上你了”,她却对我说,“我知道仓央嘉措是西藏人,但也知道并不是所有西藏人都是仓央嘉措。哥哥,你也得明白这个道理。”在这个通讯业像在疯狗前面窜一样的时代,我们的对话以近似于12级台风的强度,只半夜间就抢占了全国各个大学的秘密花园,被篡改成了N个版本,比如,我知道“北京人”是北京人,但也知道并不是所有北京人都是“北京人”。哥哥,你也得明白这个道理。我知道柳下惠是山东人,但也知道并不是所有山东人都是柳下惠。哥哥,你也得明白这个道理;我知道黄金荣是上海人,但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上海人都是黄金荣。哥哥,你也得明白这个道理……总之,所有故作深沉者,故作高雅者,甚至故作流氓者等等,全都被扫进了用这句最新至理名言修葺的“战俘营”里。

当因现代传媒而聚集的所有的追随者都如鸟兽散时,那第一个人依然坚持着,不过,他只是改变了策略而已。

所以,我现在回到拉萨,依然会想那个人。只要她还想做仓央嘉措的小情人,我就会一直爱她。我等着,总有一天,她萌动了要找她的仓央嘉措时,我会近水楼台,成为她最好的向导……

鲍勃的电话打来时,我已经来到八廓街上,坐在那座黄色房子的二楼了。很多人不喜欢这里的嘈杂,可我喜欢。去拜谒文物,是为了思考;来这里,是为了不思考。他们越嘈杂,越证明他们醉心于自己的感官感受。在这种原本就是为了宣泄感官感受而存在的地方,如果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不去顾及别人的感官感受,岂不每个人都很幸福?

“如果牛有宗教,它们的神也会是牛。”鲍勃进来的时候,没头没脑地对我说。

他听了,咧咧嘴,似乎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我看他一脸的疲倦,开玩笑说:“这么沮丧,不会是相机被没收了吧?”

他拍拍包,示意相机还在里面,然后坐下,喝了两口我给他要的咖啡,说:“意西尼玛,我明白你为什么不进去了。刚才,出了宫殿后门,一个和布达拉宫似乎一点联系都没有的世界突然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穿越小说里的主人公,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我告诉他一般的人参观布达拉宫后,都有这样的感觉。

“那,一般人会不会在其美甘丹产生幻觉,迷迷糊糊地看见仓央嘉措坐在那里的宝座上想一个人、在窗前远远地望一个人?那里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一间普通的佛堂,和其他佛堂没有任何区别……”

停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那里面,没有六世达赖喇嘛的灵塔。”说这话时,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指,指着远处的布达拉宫,指着布达拉宫上方的金顶。

是啊,在布达拉宫,其他达赖喇嘛的灵塔,不管大小,至少都金碧辉煌地存在着,供朝拜者顶礼膜拜,却唯独缺少六世达赖喇嘛的,好像他不曾存在过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鲍勃。因为我没想到,在这个一点都不特殊的日子里,我这个西藏人和我的新朋友鲍勃——一个英国人,居然会想着同一个人。

我问他:“你来拉萨就为了他吗?”

鲍勃说:“不,我是为了布莱克。布莱克很老了,有失忆症,可偶尔还会想起一些往事。布莱克喜欢仓央嘉措的诗,一生都喜欢。”

“谁是布莱克?”

“我爷爷。”

“我有个同学也喜欢他的诗。一个女同学,能背诵仓央嘉措好多诗的中英文,只是没听她读过藏文。”

我们自说自话,看看对方,觉得有些尴尬,相互笑笑,叫服务生撤下咖啡,换上啤酒。当满桌子都是空啤酒瓶时,我们开始有意聊与布达拉宫和仓央嘉措无关的话题。鲍勃说他一年前去康巴旅游时就认识央金拉姆了,央金拉姆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之后,就不停地往他邮箱发我的画。我有些吃惊,一直以为央金拉姆只是因为职业习惯喜欢摄影,见什么拍什么,却没想到她竟那么有心。

“是不是你女朋友?”他问。

“是我妹妹,我没女朋友。”我想装醉,可结果发现自己真的有点醉了,说这话时夸张地瞪着眼睛,嗓门压得很低。我这是酒醉心明白。拉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难保前后左右没有认识央金拉姆的人,要给她知道我在公开场合声称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还不生吞了我。

看见他一副浑身上下爬满虱子的样子,我忍不住骂道:“你小子刚才还一副死狗样,现在活过来了?啤酒也烧心?别瞎猜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你不是要赶去理塘吗?”

我们把自己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后,结了账,下了楼。两人搀扶着走到街边,正有一个朝圣的老阿婆经过,弓腰驼背,满脸褶子。鲍勃盯着人家看,边看还边嘿嘿坏笑。我真想踹他一脚,可想到和他毕竟才有一天的交情,忍住了,只是用手肘碰了碰他,问:“看见八瓣格桑花了?”

他摸着山羊胡子说:“我在想,老布莱克的情人要是活着,是不是也像她这个样子?”

我看他一眼,问:“仓央嘉措要是还活着,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样子吧?”

我们的笑声像盛夏突然落下的雨滴砸在浮土上,行人的目光被短暂吸引后,立刻又尘埃落定,回到他们原来的目标上了。

喝高了,不能开车,我和鲍勃只好打车回家。路上,看到夕阳余晖里布达拉宫的白墙格外耀眼,窗户上的布帘无声无息地在阴影里随风摇摆。我说:“一个能倾慕仓央嘉措的女子,一定是个为爱而生的女子。”

鲍勃问:“你说的是老布莱克的梦中情人吗?”

我转头看了看他,终于忍不住,还是踹了他一脚。这个时候,他和我已经是朋友兼合作伙伴了。

第二天,送鲍勃上了去理塘的班车后,我按照阿爸的计划,送扎西巴杂去了康定。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和扎西巴杂的康定之行,会成为我一生中重要的经历——就像现在的古城之行一样。

5

居然只知道福音堂,不知道古城的圣约翰大教堂——在从成都去古城的路上,我为此狠狠地嘲笑了明珠一回。明珠却沉着气,一路不和我计较。

以往我们谈到什么,永远都是她对我错。不过那都是些形而上的问题,原本就谈不上标准,可这次,铁板钉钉,任她有多伶牙俐齿,也翻不了身。我原本有些得意,但看看明珠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又很担心:如果不有是十成的把握,她怎么会摆出这样一副表情?

她到底会怎么翻身呢?从成都到古城的路上,李明珠什么都没说,我也没想出来。但随着古城越来越近,我心里也像一个被抽丝的老蚕茧一样,越来越虚。

我们是上午十点多出发的,下午三点就到了古城。古城是川东北的古城,也是全国的古城,全国第二批历史文化名城,可因为地理位置太偏,来这里旅游的人极少,我在网上找到这个消息时,很高兴。当然,我不知道古城的人是不是会因此而高兴。不过,当我看到古城里严禁车辆通行的指示牌的时候,我想,他们大概也是高兴的。过度的旅游开发,只会让人和建筑都失去灵性。我自觉地把车停放在古城外的停车场里,和明珠各自背好行李,一前一后地走向古城的标志性建筑状元牌坊。我不仅背着摄像机、电脑、照相机、三脚架,还一手拎着自己的小包,一手拎着明珠的大包,没走几步就落在明珠后面了。照理,美女的包里装些化妆品、小首饰就得了,不会很重,可明珠包里也不知道都塞了些什么,沉得很。而明珠自己背的那个薄薄的笔记本,看上去却像个时尚的坤包。

演员:一只体态较大的耗子,一只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小花猫。

场地:小店一角。

场景:小花猫和大耗子对峙,猫进鼠退,鼠进猫退,每次一进一退之后,便厮杀一场。小花猫有力量优势,但大耗子显然狡猾得很,双方势均力敌,几个回合下来,还分不出胜负。

摄影师:男,二十多岁,中等个子,偏瘦,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估计是这家小店的老板。放着生意不做,来拍这场猫鼠大战,看来这位摄影师是个识情趣的人。

当然,识情趣的人不止他一个,店外的明珠也是。

再狡猾的耗子毕竟也是耗子,几个回合过后,这场战役终于以猫的大获全胜而告终。明珠因为是屏住呼吸在观察这场战役,看到战斗结束,正义战胜了邪恶,她也长出了一口气。店老板很是得意自己拍到了好镜头,当即就拿出数据线,准备把图片往电脑上传。谁都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分享自己的快乐,这个年轻的摄影师也不例外。他看到有客人如此热心,招招手说:“进来进来,我们在电脑上看效果。”

明珠毫不客气地从柜台旁进了他的小店,站到他身边,我也只好跟了进去。他随即点击了一个名为“古城家园”的网站,把刚才的小情景剧发到了“古城水吧”。 我看到他在这个网站的名字是“古城飞醋”,想起古城的醋是中国四大名醋之一,这小店卖的最主要的特产也是保宁醋,不禁暗叹他这网名取得好。

明珠也是网络高手,我看明白了,她自然更看明白了,已经“飞醋兄长”、“飞醋兄短”地叫着亲自去翻看网络上的“水帖”。我趁机问:“飞醋兄,你知道哪里卖古城地图吗?”

古城飞醋看看我,又看看明珠,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上露出了腼腆的浅笑:“你们是外地来旅游的吧?我这里有一套朋友送的《古城秘笈》,转送给你吧。”

哼,只怕不是送给我,是送给明珠的吧?我这样想着,便说:“秘笈啊?那我们可不敢要,我只想买张地图就可以了。”

“秘笈里不仅仅有地图,还有景区、小吃、住宿、交通,总之你来古城旅游需要的知识,它上面都有。”

古城飞醋越实诚,我越觉得他是冲着明珠来的,正想着怎么回绝,明珠偏着头说:“谢谢飞醋兄,意西尼玛,你不要我要,帮我收着。”

难道我长着一张搬运工的脸吗?总不能见我宽出你一膀、高出你一头、长得你比英俊,就这样报复我吧?腹诽归腹诽,我还是把手里的包放下,接过纸袋,看也没看就把它插进了电脑包里。

明珠似乎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为她当骡子当马,还在和古城飞醋交换QQ号码。我假装咳嗽了一声,她这才似乎意识到对我有些过分,边起身往外走,还边对古城飞醋说:“你把地址发给我啊。”

上了街,我问她:“什么地址啊?”

原本我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没想到她竟突然转身,说:“我看到他们论坛里有一个‘古城文史’版块,飞醋兄说是古城地方志办公室的专家在当版主,资料绝对权威,里面有关于福音堂的,我就让他通过QQ把地址直接发给我,有机会再介绍你和他们认识。OK?”

什么毛病?怎么和鲍勃那家伙一样,话到尾巴上,就犯起了恶俗之极的“OK病”!

明珠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因为她突然转身,我没来得及退后,她就撞到了我身上,确切地说,是她的头正好撞到我的胸前。她于是就保持这个姿势说完了上面那段话。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我在深深地失落之后,突然被抛向了幸福的波峰。我知道,明珠和所有人相处都是这样,她总是做自己想做的,不在乎谁会不理解。她总能凭借最后的一击,用事实让误解她的人自责。无论是以前明目张胆追求她的时候,还是后来被回绝了只得像朋友一样相处的时候,我都是这样被她一次又一次反复腌渍,我确信自己对被这样腌渍有依赖性,已经上瘾了。

不过,我还是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为自己不知道圣约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开脱。

我们说话的样子,惊动了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人家看不到明珠的脸,但能看到我的脸呀。好在我双手都拎着包,没有欺负老弱妇幼的嫌疑,但为了避免瓜田李下,我还是主动退后了半步。就在我后退的时候,明珠的话已说完,也同时转身了。她继续往前走,我便继续亦步亦趋地跟着。

古城的街道两边都是那种明清时期构的民居,门脸不大,一个挨一个全是小商店,卖什么的都有,但顾客不多。店主人有的在织毛衣,有的在听歌,有的在网上玩游戏,有的站在柜台后面看街上的行人,一副一点都不操心生意好坏的样子。行人也大都不像是游客,直直地往前走,难得左右看。街道是青石板铺就的,凹凸不平,有些年景了,走在上面,那才是脚踏实地,比踩在水泥路面和柏油路面上舒服多了。站在十字路口,我看前后左右的街道竟全是这样,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之前到过一些类似的古城,全都人山人海的,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幻想过现在的场景吧。

拎的东西多,我跑起来像鸭子。等摇摇摆摆跑到她身边了,我悄声说:“李明珠,我们选个时候来这街道上走走吧!这才是真正的情人大道呢!”

明珠白了我一眼,继续往前走。这条街比刚才经过的那条街要宽些,两边也都是店面,不过除了卖东西的,多了茶楼、醋吧和客栈。我看了看门牌,写着南街多少号,就问明珠刚才走过的是什么街,她说是东街。我以为她不耐烦,就没继续问。到了南街中间的一个胡同口,她停在一家客栈外面,对我说:“你就住这里。”

我惊讶得快要瘫倒在街边上了!期盼了这么多天的二人之旅才刚刚开始,她居然叫我住客栈!别说是在成都,就是到了拉萨我的父母家,即使是朋友的朋友,我也不会这样对待人家呀。无论我平时多么迁就她,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也绝对不会放弃男人的尊严。

“你老家在古城的房子不宽敞吗?即使不宽敞,我可以打地铺。”我说话的时候,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明珠不敢看我,故意把头偏一边去了。我不放过她,挪两步又站在她面前,说:“我可不想回去后让杨帅说我被朋友扔门外边了,太没面子。走吧,去你老家。”

虽然我心里是想要维护男子汉的尊严,但这些话一出口,我下意识里又觉得自己在明珠面前成了一个乞求她收留的对象,因此,表面上仍在绷着脸,但心里却有点儿不是滋味儿。

“去可以,但你别后悔。”明珠猛地把头仰起来,瞪着我说,“还有啊,你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许吭声,全当没看见没听见。知道了吗?”

会遇到奇怪的事情?这不是勾引我的好奇心嘛。我一听说不仅能去,还能遇到“就当没看见没听见”的事情,顿时精神百倍。

明珠看了看我身上的大包小包,说:“我那包有点重。你累不累?”

我以为她良心发现,要帮我背两样,可她手都没抬,竟接着说:“别着急,很快就到了,我老家就在这个胡同那头。”

我差点儿再次吐血!

进了巷子,认识明珠的人就多起来了。不时有人和明珠打招呼,问她“回来看奶奶吗”、“父母好不好”之类的话,问她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我。明珠只回答问题,也不给人家解释我是谁,就当我不存在似的。

巷子很窄,我块头大,又两手各有一个包,对面来人了,就只能侧身过去,我很不好意思,每过一个人,就给人家说声“对不起”、“不好意思”。没人的时候,明珠转身训我:“这是街道,大家都可以过,谁都有个手里拿东西的时候,你今天拿东西,大家让你;他明天拿东西,大家让他。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明珠推开门,门很重,不情愿一样地“吱呀吱呀”响着。门槛很高,我得把脚抬起来才能进去。进了大门,不过几平方来门厅,迎面还有一个锁着的二门,我紧跟着明珠从旁边的小门绕了进去,发现里面竟像一个聊斋故事里的荒宅:天井中间是一个满是苔藓的花台,花台中间有一棵可能从来没有修剪过的腊梅树,灌木丛一样,没有一点形状,花台上散乱地放着几个残破的花盆,里面有半盆板结的土,土里的花苗像帚杆一样;天井里满是苔藓,和花台上的苔藓连成一片,毛茸茸的,显然从没有人在上面走过;天井的北边,也就是我和明珠站的这一边,是大门;南边估计以前是宽大的堂屋,现在中间堆满了一口袋一口袋的水泥,好像一个水泥仓库,只在水泥与木板墙之间留着两条窄窄的过道;东西两边的门都锁着,我从西边走廊下经过的时候,透过木格花窗,看到里面的家具上,全都蒙着罩子,罩子上面落了厚厚的灰,根本看不清颜色。

要走过有水泥袋子的甬道,需要上几步台阶。明珠刚把脚放上台阶,从里面就跑出了一位胖大妈。我说跑,其实很不确切,因为她即使跑也是三步没有我的一步远。她中等个子,却胖得浑身上下像是挂满了小气球,就是那种街头骗小孩子打气枪的气球。她一跑起来,气球就颤悠悠的——我看着她,憋着一口气不敢出,怕那些气球里装的全是氢气,会让她像飞机一样助跑一段路就飞起来了。

终于,她喘着气,跑到我们面前了,脸红红的,看着我们身后说:“明珠,就你们回来了?你爸爸妈妈呢?回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们。”看到明珠盯着水泥袋子看,她赶紧又说:“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看看,我婆家二兄弟那孩子的岳父做生意,货没处放,借这儿几天……。只要几天,就拉走啊。你看看,房间我可没让他们动,都好好地锁着,你们随时回来都可以进去住。”

“实在要放在这里,你让他们把水泥堆在一边,留一个通道,宽大些,进出也方便。最好还是早点搬走,不安全。”明珠说完这些话,终于不看水泥了,问:“素珍阿姨,我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