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水中的格桑梅朵」

“我得把老爷和太太的事儿从头到尾给你讲一次。”

扎西巴杂每次说这话,都像是在打铁,但他总是记不住自己说过些什么,一转眼就忘记了。说了好几次,却并没有真的给我讲波拉和嫫拉的故事,直到我问他:“波拉不会随时陪着嫫拉吧?嫫拉只会说汉语和英语,在官寨里一定很郁闷。”

扎西巴杂不太习惯“郁闷”这个词,捻着嘴角旁那颗大痦子上的长毛,斜眼看了我一下,说:“太太那个时候,喜欢找曲珍姑娘说话。”

我知道曲珍是谁,就像知道我的嫫拉和波拉是谁、知道我的阿爸和阿妈是谁一样。但我喜欢和扎西巴杂逗着玩,知道他老了,爱忘事儿,就故意问他:“曲珍姑娘是谁呀?”

“我没告诉过你吗?曲珍姑娘就是拉珍姑娘的姐姐呀!”扎西巴杂睁着混沌的眼睛看看我,很无辜的样子,好像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样,其实,他以前每次说到曲珍,同时提起的都是仲肯多吉还有我的阿爸。

“一露齿,抵得上一百只绵羊的价钱;一抿嘴,抵得上一百只山羊的价钱——就是这个拉珍姑娘嘛,我当然记得,只是你没有说她还有姐姐啊。”我和老扎西巴杂认真地开着玩笑。

“我说过,拉珍姑娘是仲肯多吉的家小姑娘嘛,既然有小姑娘,当然就有大姑娘。大姑娘就是曲珍,老爷和太太结婚的时候,她天天来官寨唱《格萨尔》,太太就喜欢听她唱,唱完了,她们还一起说话,说曲珍姑娘从前当觉姆的事情。我一直觉得,要不是她总是给太太讲那些当觉姆的事情,太太也许不会死得那么早。”

“听阿爸说过,这个嫫拉……”

“曲珍姑娘不是你的嫫拉,你的嫫拉是格桑梅朵。”扎西巴杂和往常一样,很干脆地打断我的话。在这一点上,他一向很清醒,也很固执。

“好的,好的,我不叫她嫫拉,叫她的名字曲珍好了吧?曲珍会说汉话,阿爸的汉话就是她教的。阿爸说,曲珍的汉话是跟仲肯多吉学的。扎西巴杂,给我说说仲肯多吉,好吗?”

于是,我和扎西巴杂在那次旅途上的最后一次交流,就从仲肯多吉开始了。

1

仲肯多吉十三岁离开月亮措的时候,既不会说汉话,也不会唱《格萨尔》,一年多以后回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仲肯多吉一直到老,和人说起那段经历都是一字不差,月亮措的人到外面去和其他人说起来,也会一字不差。

仲肯多吉小时候被父母送进寺院去当小喇嘛。月亮措没有学校,要想识字,就只能进寺院去。但仲肯多吉不喜欢坐在寺院里,他喜欢在草原上疯跑,跑到山上去唱歌,跑出去了,几天都不回寺院。他的父母只好把他带回家去,让他放牛。他们家并不富裕,没有几头牛,就帮人家放,早上很早就起来,把牛赶到草原上去,晚上很晚才回家。虽然这样比在寺院里自由多了,可是,那时候的仲肯多吉,就像不知道自己要落到哪里的草籽一样,就想随风一直飞。他很快就对放牛没有兴趣了,又有了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的念头。有一天晚上,他和两个伙伴悄悄地跑出月亮措,打算去拉萨。三个人边走边乞讨,仲肯多吉小,走得慢。开始两个伙伴还等他,分东西给他吃,可两天以后,就趁着他睡熟的时候,跑得无影无踪。突如其来的打击像一根尖利的缝皮袋的锥子,刺痛了仲肯多吉,可他除了哭着继续往前走,还能做什么呢?好在没多久,他遇到一批好心肠的朝圣人,他们让仲肯多吉和他们一块儿吃一块儿住,在仲肯多吉走累了的时候,还把他放在驮牛背上走一段路。就这样,仲肯多吉一直跟随这些朝圣者到了拉萨。

转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后来每次说到这个时候,仲肯多吉就会说:“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并不知道拉萨有什么在等我。后来,见到活佛顿珠仁波切才知道,自己一路经历那么多磨难,就是为了那一天。”

顿珠仁波切是到汉地去做佛事的,仲肯多吉有幸当了他的马夫。仲肯多吉在汉地呆了一年,学到的东西,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回到康定,只要有汉地的人来见顿珠仁波切,都是仲肯多吉去服侍。不过,和他从此成为仲肯相比,会说汉话就算不上什么了。从汉地回来的途中,有一天,顿珠仁波切突然亲自安排他去对面的河沟里放马。仲肯多吉不明白仁波切为什么要他舍近求远,不在面前的草原上放马。但活佛的话就像是山上滚下的石头,谁能顶回去呢?仲肯多吉就去了帐篷对面的河沟里放马。那天,太阳暖暖地照着,仲肯多吉看着马安闲地吃草,他自己也倚在大石头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戴盔披甲穿白袍骑白马、帽顶插一面白盔旗、手里握着长矛的武士走到他的面前,翻身下马,把矛插在地上,右手拿着一本经书,左手拿着一串绳子,问仲肯多吉,我这有两样东西,你选择哪一样?仲肯多吉想到经书是圣物,而绳子没有什么意义,就答道,我要经书。说完,梦醒了,眼前除了马哪里还有其他活的东西?他回到顿珠仁波切那里去的时候,仁波切问他:“河沟里的草可好?”他恭敬地回答:“好!”

虽然人人都要做梦,仲肯多吉以前也经常做梦,但他却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清晰的梦,就像刻在石头上。第二天,不要顿珠仁波切吩咐,仲肯多吉就赶着马去了昨天到过的河沟,好像那里有什么人在喊他一样。果然,他远远地就看见,昨天依靠着睡觉的那块大石上,有两只鸟在啄一个红色的东西。仲肯多吉跑过去,看到红布包里裹的是一本书,书的缠绳上还盖着黑色图章。仲肯多吉心里惶恐得很,绕着书和石头转了三圈,磕了三个头之后,马上把书带回去给顿珠仁波切看。顿珠仁波切好像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笑着对他说:“这是一本伏藏法书,这事对你是个良好的缘起。此书现在还不能开启,将来具备缘起时,自然有人开启。”从此以后,仲肯多吉就把那本书当成宝贝,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

又过了一年,夏天的时候,仲肯多吉到野外打猎,从远处来了一批僧人马队,其中的大喇嘛看见仲肯多吉后,立即下马进入仲肯多吉破烂的帐篷里,和他聊起天。仲肯多吉向喇嘛禀告了他在一年前捡到一本书的经过,喇嘛叫他把书拿出来看一下。喇嘛打开一看,就抬头告诉仲肯多吉,这是格萨尔王传里的《仙界遣使》。然后,喇嘛从这部书的首页开始念诵起来,不一会儿,仲肯多吉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喇嘛吟诵起来,最后他自己竟能完全说唱这部书的全部内容了。这个时候,喇嘛才说:“今天是个良好的缘起,我给你开启说唱格萨尔王传的智慧之门。从现在起你成为梦中神授的仲肯,今后要多说唱。”

从那以后,仲肯多吉几乎每天晚上梦见花花岭国的格萨尔大王和三十员大将。第二天就能说唱更多的格萨尔传,而且啊,他只要一说唱,就会像草原上流淌的清清小河,能够一天到晚不间断地吟诵。

仲肯多吉说唱的每一部格萨尔传,都分简述和细述。简述只需很短的时间,就把一部格萨尔传的所有内容概述完,而细述就需要好多天,按分章的内容唱词和叙述,交替着一段一段地娓娓道来。仲肯多吉还能根据听众的请求,唱“王冠颂”、“招财颂”、“赛马指点岭国大将”、“雪域神山颂”等精彩的唱段,也可以用讲故事的形式讲述格萨尔传中的精彩情节。根据故事中的不同人物和内容,仲肯多吉还能用不同的曲调演唱。他演唱格萨尔大王的“威镇三界曲”的时候,雄浑有力,顿挫升降恰到好处;唱王妃朱牡的“九狮六变曲”的时候,又轻妙而悠扬;唱大将的“英雄勇猛曲”的时候,却高亢而急促……

从那以后,唱《格萨尔》就成了仲肯多吉谋生的手段。他的歌声在哪里响起,哪里就像有温暖的春风吹过,花草都开始发芽,吸引着草原的牧民,也吸引着寺院里的喇嘛。

2

我最早开始从扎西巴杂那里知道拉珍姑娘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让扎西巴杂惦记了一辈子的姑娘还有姐姐,更不知道,她的姐姐就是嫫拉到官寨后唯一可以说话的曲珍,是后来和我们家有着割不断的亲情的曲珍。

扎西巴杂说:“遇到好日子,老爷都会让人去把曲珍姑娘叫来,听她唱《格萨尔》。老爷喜欢听,下人们也喜欢听。只要曲珍姑娘来了,所有人的脸上就会像夏天的草原一样,开满格桑花。”妹妹拉珍圆圆的脸上,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是在笑,茶马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不回头看她的,她是扎西巴杂一辈子唯一爱过的姑娘;姐姐曲珍的脸没有妹妹那么圆,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妹妹那么好听,但是,她一唱起《格萨尔》来,就像换了一个人。

格桑梅朵坐在滑竿上进官寨的时候,在跪着的繁杂人群里,第一眼看到曲珍姑娘,就被她脸上的神色给吸引住了。她问巴桑土司:“那个姑娘,她是做什么的呢?”

巴桑土司说:“晚上回到房间,我会告诉你。”

他是用藏语说的,扎西巴杂和身边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只有格桑梅朵没有听明白。但格桑梅朵看着眼前盛大的场面,却并不知道这是在给自己和巴桑土司举行婚礼。这个十七岁的女子,竟以为眼前的场面只是为了迎接土司的归来,迎接客人的到来。

格桑梅朵和所有人一样笑起来,让所有来祝福她的人都知道了,她有多么的喜欢月亮措。

而关于这位汉地来的太太有多么喜欢月亮措,扎西巴杂还在路上就已经晓得了——确切地说,是在翻过子松垭口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的。

巴桑土司的马和格桑梅朵的滑竿才翻过子松山口,视野便豁然开阔:一望无际的平坦的草原向远方铺展,在更远处的尽头绵延起伏,然后与天相接,朵朵白云仿佛就落在了远处的草尖上。

格桑梅朵连声惊叹:“哪里才能和这里媲美呢?成都的天空怕是五千年前都没有这么纯净吧?古城一年四季里,也难得有这样透明的太阳呢。”

在格桑梅朵惊呼的时候,扎西巴杂看到巴桑土司满脸都是笑。

天空湛蓝,白云朵朵。中秋刚过,山上的树叶红黄绿相间,连绵的山峦在天空下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致。来自月亮措的一泓清泉从草地上蜿蜒流过,隔一段距离就有几棵绿树依水而生。绿树丛中,土砖的楼房显露出来,房梁和窗上是红白相间的窗幔,房前的院落里堆满了收割下来的黄黄的青稞,两三匹马在院前的草地上悠闲地吃草。间或还有黑色的牦牛在远处的水溪旁慵懒地晒着太阳,它们密密麻麻地散开来,就像是女子学校那个音乐老师在黑板上画出的音符。路边五彩的经幡,哗哗地在风中摇响,像是在暗示什么,又像是在宣讲什么。

到了月亮措边,巴桑土司指着不远处的官寨说:“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巴桑土司这是在等管家带人来迎接他们。扎西巴杂心里明白,不由得暗暗着急:他不知道先回去的人,是不是已经把巴桑土司的行程和意思完全告诉了他那做管家的父亲,担心他的父亲会不会很快赶来。

巴桑土司下了马,对格桑梅朵说:“让我们坐在月亮措边,享受佛爷的恩赐吧。在这样圣洁的地方,花草都已经洗去了世俗的尘垢。”

格桑梅朵也下了滑竿,一步一步,朝月亮措的方向缓慢地走着。太阳正挂在对面的山顶上,在云彩间闪着五彩炫目的光环,格桑梅朵逆光背对太阳,举起双臂,巴桑土司看见了,大步走过去,伸出双臂与她手牵手……扎西巴杂于是就看见,光芒四射的太阳在巴桑土司和格桑梅朵的双臂之间被托举了起来。

月亮措的太阳真的能被他们托起来吗?扎西巴杂眯着眼睛想。阳光太刺眼了,他看不清楚格桑梅朵胸前的那半朵格桑花。

站在月亮措边,格桑梅朵抬头看看漂浮着大朵大朵白云的蓝色天空,低头看看碧蓝碧蓝的湖水,蹲下去,把脸贴在湖面,像照镜子一样,打量着自己穿藏袍的样子……就在她把腰弯下去的那一瞬间,胸前的格桑花离开华美的藏袍,被红色丝线牵引着,跳进了湖水里!

格桑梅朵大叫了一声。

她看着水里的格桑花,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探着把玉拎起来,看着玉在眨眼间变了颜色,又把玉放回湖水里,再次看到玉在眨眼间变了颜色……她反复这样试探着,直到巴桑土司拉起她,笑着把玉藏进她的袍子。

格桑梅朵羞涩地转过脸,看到远处官寨的方向正有大队人马急速跑来。

扎西巴杂把马牵到巴桑土司跟前,滑竿夫看到了,也赶紧把滑竿抬到格桑梅朵跟前。

格桑梅朵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就这样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到来了。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巴桑土司在房间里对格桑梅朵说过什么。但第二天,所有人都看到了巴桑土司心满意足的样子。下人们于是也都心满意足,知道有一个美丽名字的汉地女子已经成了他们的太太。

在扎西巴杂的眼里,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太太再没有笑容了。扎西巴杂就像不知道太太为什么来西康,为什么喜欢月亮措一样,也不知道太太为什么突然就不快乐了。

从第二天开始,婚礼似乎就是为格桑梅朵之外的所有人举办的——因为所有人都快乐,只有格桑梅朵不快乐。她对满房间的珠宝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垂头坐着,一言不发。

婚礼过去很久了,格桑梅朵还是常常呆坐着,一天到晚都不出门。她的丫鬟不会说汉话,除了喝水吃饭,也不知道该如何伺候主人。巴桑土司就经常叫扎西巴杂去把曲珍姑娘叫到太太房里来,陪着太太说话。

扎西巴杂很高兴去仲肯多吉家,他明明知道拉珍姑娘在康定,难得回家,但还是希望能遇上。可有一次,他满怀信心地去了,却发现康定的一个银匠也在仲肯多吉家。在陪曲珍姑娘到官寨的路上,扎西巴杂问:“你们家要打首饰吗?是不是有姑娘要出嫁呀?”

曲珍姑娘低头快步走着,说:“有银匠来,就一定是要打首饰吗?不可以是走亲戚吗?”

扎西巴杂又问:“他和你们是什么亲戚?以前都没有听说过。”

曲珍姑娘停下来,看着扎西巴杂,说:“好马不用鞭子,有情不用媒人。银匠可比你明白这个道理呢。”

曲珍姑娘说完,转身就走,扎西巴杂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脚把路边的石头踢出去老远。

按照巴桑土司的吩咐,曲珍姑娘为太太唱《格萨尔》的时候,扎西巴杂就守在门外。开始几次,他都只听到曲珍姑娘说唱,没听到太太的声音。大约是第四次,他听到曲珍姑娘只是唱了一小段“岭国七美女”,太太就叫她停下了,问她:“我听说你以前是在寺院里的,在那里学会了给人看病,是吗?”

“是的,太太。”

“那你为什么会出来呢?”

扎西巴杂也伸长了耳朵在外面听。

“要说出来,还是先说进去吧。”

曲珍姑娘的汉话当然不会像太太说得那么好,她说着藏味的汉话,还夹杂着藏语单词,不过,正因为这样,扎西巴杂听起来才不是那么吃力。

“我小的时候,最爱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被迷雾笼罩的路上,除了脚下一点地方看得见,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前脚走过的路,回头去看,也立刻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找不到一个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办……”

格桑梅朵打断她的话,说:“我最近一段时间,也爱做这样的梦。”

“我把梦讲给父亲听,父亲就把我送进了寺院。皈依后,我的梦境也变了。我总是梦见自己来到一座大殿里,它非常宽敞,有很多大开着门的房间,但却没有一丝光亮。我在黑暗里站着,不敢走进那些房间,只好壮着胆子摸索着找出口,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恐惧和彷徨一下袭遍了全身,我迷失在黑暗中。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急促的声音喊我的名字,回过头,远远地看见呼唤我的原来是位穿着红色僧袍的出家人,紧接着,刚才恐怖的大殿一下子消失了,四周变得光明透亮起来。我的心顿时踏实了,那种安稳快乐的感觉,直到我在这金色的光芒照耀下睁开了眼,都还记得。”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还要还俗呢?”

不要说格桑梅朵,就是扎西巴杂在门外听着,也觉得奇怪。

“你要是想知道为什么,请先听个故事吧。”

3

“年轻的觉姆啊,你不要以为世间的生活很幸福,男女之间的感情很值得羡慕,如果你还俗成家,你就会知道世间人的生活有多苦!男女之间的感情没有一点可以信任的地方,可那时,你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达吉仁波切第一次到康定那年,本地很多老乡知道了,都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其中有一位觉姆。这位觉姆年少的时候,跟着年长的觉姆学法号,后来年龄大点,就开始背藏经、习法事。那时,她很年轻,根本不明白仁波切说的有些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后来,她和附近寺院的一个喇嘛一起还俗,去了那个喇嘛的家乡。那之后,她要种地、放牦牛、挤牛奶、做酥油、煮茶、做馍馍、洗衣服、背石头、背土、要坚固房子的地基、爬到屋顶扫雪……一年后,她还要给孩子擦洗、缝衣服、喂饭。

做事情并不折磨人,关键是,她在做事情的空隙,不需要谁提醒就会想起寺院,想起以前的生活,相距尚不遥远,却不可思议,仿佛她从来没有拥有过!如果她曾经拥有,为什么却是现在的模样?有什么阻止她不能回到过去?回到从前?她从来不知道,人间有这样的痛苦!她的心阵阵地酸痛。只要停下,只要坐下,只要稍一凝神,天地就会塌陷。

两年后,达吉仁波切第二次到康定,她又冒着瓢泼大雨去拜见。和上次不停地欢笑相反,这次她不停地哭,在仁波切面前泣不成声地说:“那么好的日子,我把那么好的日子换成了现在的生活!”

她丢掉了一生中最好的东西,她本来可以一直拥有它,可那时,她不知道。而就在她去拜见达吉仁波切的那天,她家的几头牦牛走丢了,她的丈夫去追牦牛的时候掉进了河里,她的孩子没人照顾爬到门外被石头砸中了小小的脑袋……

不过两年的时间,她失去了很多东西。再回头的时候,她已经无处可去,一句一句地回想着小时候听父亲唱过无数次的《格萨尔》,她回到了月亮措……

4

扎西巴杂在门外听得鼻涕眼泪把胸前的衣裳都浸湿了。他听到太太问:“曲珍,你一生中最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曲珍姑娘说:“太太,我不敢哄骗你,我醒的时候想的和我睡着了想的,不一样。所以,我现在唱《格萨尔》。”

太太说:“你以后经常来给我唱吧,边唱边用汉话讲给我听,好不好?”

曲珍姑娘答应着,起身后退着离开。

那之后,格桑梅朵的脸还是阴沉的,但却要出房间了。她会去官寨的碉楼上往远处看,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那以后有十几天时间,巴桑土司带着扎西巴杂外出了。离开月亮措,扎西巴杂整天想的的都是:曲珍姑娘又给太太讲了什么故事呀?

扎西巴杂以为,有了曲珍姑娘,太太的脸色会越来越好。可跟着老爷从外面回来,第一眼看到太太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太太更瘦了,身子单薄得像挂着一件衣裳。

格桑梅朵从碉楼上下来,远远地看到巴桑土司的马,一声不吭,就回房间了。

巴桑土司非常不高兴,一鞭子打在管家的身上,说:“没看见太太有病吗?风都吹得倒的身子,这样上碉楼,生病了、摔着了怎么办?”

鞭子落在管家的身上,就是落在了扎西巴杂的心上。扎西巴杂疼得下颌**,管家却像是牦牛毛从身上晃过一样,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化,狗一样耷拉着耳朵,战战兢兢地趴在主人面前。

“杀鸡给猴看吗?你不要这样威胁我。我以后不去碉楼就是。”格桑梅朵站在走廊上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不高,口气也温和,扎西巴杂觉得就像鸟叫声一样好听,巴桑土司却像被蜜蜂蛰了一样,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就在马上,转着圈儿用马鞭抽打今天正好在大院里的倒霉的下人。扎西巴杂也挨了一鞭子,不过,这一鞭子打在身上,却没有刚才那一鞭子打在心上疼。

巴桑土司打累了,把马停在管家面前,告诉他有贵客明天要来。然后就下马,穿过宽宽的院子和长长的走廊,上楼,进了他还洋溢着新婚喜气的房间。接着,扎西巴杂和院子里的下人都听到了太太的一声尖叫……没有人去注意那声尖叫是欢愉的还是惊恐的,下人们开始做各自的事情,扎西巴杂悄悄告诉他的管家父亲,他前几天和老爷去见的,就是明天要来的那个人。

5

杨孟真来月亮措的时候,官寨的人没有不意外的——他们看到那么多军人押着马帮进来,全吓坏了,相互打听着:马背上驮的什么呢?

格桑梅朵站在二楼的房间窗口往下望,第一眼看到杨孟真的时候,就被吓坏了。她叫丫鬟去把扎西巴杂叫上来,问:“来的这个汉地的将军是姓杨吗?”

扎西巴杂以为太太在计较成都女子学校的事情,把腰弯得低低的,说:“是,就是上次老爷去成都见的那位杨将军。”

“他驮来的是……”

格桑梅朵的话还没有问完,就听到巴桑土司在楼下高声喊:“快去,把太太请下来,来见见我的尊贵的客人。”

格桑梅朵继续低声问扎西巴杂:“是不是枪和火药?”

扎西巴杂垂着的手都快摸到地板了,可就是不敢吱声。看到太太出门了,赶紧间隔几步,跟在格桑梅朵后面去巴桑土司的会客厅。

格桑梅朵进了会客厅,扎西巴杂在门外等着老爷吩咐。

“李小姐,李瑶姬……哦,格桑梅朵,巴桑土司的格桑梅朵,我这可是‘有朋自远方来’呀,你现在是地主了,要尽到地主之谊咯。”杨孟真一看到格桑梅朵进来,就赶紧站起来,大步走到格桑梅朵面前,却不知道该施什么礼,居然抱拳作揖。

“你做的好事,撺掇巴桑土司把我带来这个地方,不要说见不到故土亲人,就是说话都没有几个人能听懂。现在居然有脸和我称朋道友,还叫我尽地主之谊,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格桑梅朵也不理睬杨孟真,自顾坐下喝茶。

“这是哪里的话?古城的事情算是兄弟的错,不过,来康定是你自己决定的嘛,我在成都可没有用枪逼你。”杨孟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呵呵笑着,走回去坐下。

扎西巴杂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官寨,总觉得杨孟真说话的气势和在成都的时候、在康定的时候不一样,表面上看软了很多,但骨子里却透着让人摸不透的邪气。但想到杨孟真在康定和老爷说的那些话,扎西巴杂还是一下子觉得腰杆直了,就像从成都回来经过月亮措,看到太阳在老爷太太的肩膀上的时候一样。

尽管杨孟真的态度温和了许多,格桑梅朵还是像和他有深仇大恨一样,重重地放下茶碗,微微皱着眉,问:“你血洗梁山关换来的,就是到这里来卖弄唇舌吗?不知道你今天带来的,是不是枪和子弹呢?”

“不是的,巴桑土司最清楚,我带来的可是金子,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富足起来的金子。”杨孟真干笑着。

“但愿是。”格桑梅朵说着,也不和谁打招呼,就径直出去了。

杨将军的军队和马帮走的时候,居然什么都没有带——除了巴桑土司送的礼物。官寨里的人和官寨外的更多人于是更想知道,他们驮来的是什么。可巴桑土司和管家似乎决定要坚守这个秘密,那些箱子放在地下室里,白天晚上轮流有人看守,连一只找不到食的小鸟都飞不进去。

但是,谜底很快还是揭开了:从一个吹着大风的傍晚开始,官寨里每一家人都领到一种据说“可以长金子”的种子。他们赶着季节,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开始播种,好像担心临近的官寨会来抢一样。

曲珍姑娘还是常来官寨给太太唱《格萨尔》。她再来官寨的时候,扎西巴杂乘着巴桑土司去地窖了,抽空跑出来,想问问她拉珍姑娘是不是回家了,可才到楼梯口,就听到她正和太太聊天——

“太太,明年月亮措就会富有了,老爷说,要搭建一个更大的戏台子,从拉萨请人来唱藏戏呢。”

“明年为什么就会突然富有了?”格桑梅朵对官寨里的事情一向不热心,所以很冷淡地问。

“因为老爷给了我们能长金子的种子呀!”曲珍姑娘有些兴奋地说,“等明年金子长出来,妹妹就可以办嫁妆了。”

扎西巴杂听到这句话,没留意脚下,摔倒在楼梯上。

格桑梅朵的丫鬟出来看了,赶紧回去向太太禀报。格桑梅朵叫曲珍姑娘先走,然后把扎西巴杂叫进来,问他:“那些‘可以长金子’的种子是不是杨孟真带来的?到底是什么种子?”

扎西巴杂说:“太太,那是老爷和将军的事情,扎西巴杂是下人,怎么可能知道?”

格桑梅朵就不再追问扎西巴杂了,挥挥手让他出去。

“我应不应该告诉太太呢?如果告诉了太太,老爷知道恐怕要扒我的皮呢。”扎西巴杂出门的时候正想着,却听到太太在房间里“哇哇”地呕吐,丫鬟慌忙站在门口叫扎西巴杂去把曲珍姑娘追回来。

曲珍姑娘回来的时候,太太还在呕吐。曲珍姑娘看了一会儿,又问了太太最近吃过什么,然后就说:“恭喜太太!”

当格桑梅朵得知自己已经怀孕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兴,马上就晕倒了。

“不用动,过一阵太太自己会醒过来。扎西巴杂,你去把老爷请到这里来吧。”

巴桑土司还在地窖里和管家一起算账,听扎西巴杂转述了曲珍姑娘的话,愣了一下,立刻转身出了地窖。

等巴桑土司大步进来的时候,格桑梅朵已经醒了,正倚在**喝滚烫的奶茶。

“是吗?是真的吗?我要有儿子了吗?”巴桑土司一进门就扑过去,俯下身子把头靠在格桑梅朵身上。

格桑梅朵把头偏开,离巴桑土司远远的,不吭声。巴桑土司却不计较,转身要丫鬟去叫来管家。管家的脚步声还在楼梯上,巴桑土司就已经站起来,走到门口去,对着门外大声说:“太太身体一直不好,现在怀孕了,要多做些好吃的。还有,不能让她上碉楼。”

管家忙不迭地答应着,边答应边说了好些吉祥的话。

巴桑老爷又对曲珍姑娘说:“你不要去远处唱《格萨尔》了,经常来陪太太吧。”

巴桑土司这样安顿了一番,就带着管家往外走。扎西巴杂已经好久没看到老爷这样高兴了,他的心情也好起来。自从和那个刚来西康的杨将军联系上,决定了要合作的事情,巴桑土司就焦躁得像是换了个人,一会儿高兴得说话都像在唱歌,一会儿又没来由地举着马鞭子打人。扎西巴杂知道那是因为老爷心里有太多的希望,而且害怕这些看上去很容易得到的希望不能实现——他小时候,眼看着最心爱的母马要产小马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更让扎西巴杂高兴的是,这一下太太再有什么事情,他就可以趁着去叫曲珍姑娘,多看拉珍姑娘几眼。不过,一想起拉珍姑娘不光难得回来,在包家锅庄的门口,还能三天两头见到银匠,扎西巴杂立刻就不高兴了。

6

小苗儿冒出地面的时候,官寨里的人就像过节一样,来给巴桑土司报喜。谁家的苗儿先出土,谁家的苗儿也出土了……只要有了第一个苗儿,后面的就像约好了一样,齐刷刷地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全探出头来了。

土司老爷带着官寨里的人去地里看那些可爱的小苗儿,太太歪着头,皱着眉,问:“这些小叶子我以前都没有见过,是什么呢?”

土司高声回答:“是大烟呀,我的格桑梅朵,你亲眼见过大烟有多赚钱,我们会是全西康最富有的土司。”

可他的太太显然不能和他分享这个快乐,因为她一听到“大烟”这两个字,脸色马上变得很难看,转身就往官寨方向去了。她的丫鬟没想到太太的脸色变得快,脚步也快,连忙一路小跑跟上去,整个身子就像是被小孩子摇晃的树,能听到“哗啦哗啦”摇晃的声音。

巴桑土司对太太的离开并不在乎,挥手指着大烟苗,对身边的人说:“杨将军带来的人告诉我,大烟是懒庄稼,只要是在雨水少又湿润、日照长又不干燥、养分充足的地方把种子撒下去,四个多月后,就可以收割了……”

7

四个月有多久呢?寒冷的日子正在过去,月亮措那个被无数人盼望的美丽而富足的春天,似乎已经在路上了。

扎西巴杂临出门,看到管家正在吩咐下人收拾活佛的房间。扎西巴杂听人说起过,老土司在的那些年,活佛回官寨的时候要多些,排场也要大些。这几年,他回来的时候越来越少,即使回来,也只带着忠巴拉,在家呆的时间更是越来越短。

扎西巴杂骑在他的枣红色马上,去月亮措等即将到来的两拨客人:老爷吩咐了,看到子松垭口上有人影子,就快马回去报告。

正是收烟时节,在草原和月亮措中间,男女老少全都在齐腰深的大烟丛里忙收割。拉珍姑娘和曲珍姑娘也在帮她们的父亲仲肯多吉。虽然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好些,但谁又会错过赚钱的机会呢?况且,要是不种,老爷也不会答应呀!拉珍姑娘已经忙了一上午,似乎找到了诀窍,她用刀片在饱满的果实上熟练地划上两三下,立即就有乳白色的浆液从划口那里慢慢地流出来,“划的深度要恰到好处,太浅或太深都不能让浆液尽量多地流出。”听杨将军的人讲过以后,扎西巴杂也知道了,等烟浆慢慢地发黑变硬,拉珍姑娘就会用半月形的小镰刀轻轻刮下半凝固状态的烟膏,抹在小碗里。烟膏很黏稠,如果觉得不太容易抹下来,她还要一口接一口地往小镰刀上吐唾沫,增加润滑性。

自从有了银匠,拉珍姑娘再也不跟扎西巴杂唱歌了。用曲珍姑娘的话来说,拉珍姑娘和银匠现在“就好比金鹿离不开青草地,画眉鸟离不开柳树林。”但这不影响扎西巴杂喜欢拉珍,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拉珍姑娘也喜欢他。所以,尽管拉珍姑娘已经有银匠了,扎西巴杂只要有机会,还是会跑到拉珍的身边去。比如现在,他骑着马走过来走过去,当然不是在欣赏大烟,而是在欣赏收割大烟的拉珍姑娘。

他知道拉珍姑娘收割下来的这些烟膏放在阴凉处晾干后,用大烟叶包扎成小包,就可以换钱了,杨将军的马帮马上就会驮着金子来换呢。他很高兴拉珍姑娘不去包家锅庄就能挣到钱,但一想起拉珍姑娘有了钱就会很快和银匠结婚,他的心里马上又像是有一片乌云飞过,把心里装的一切快乐的事情都遮住了。

洛桑活佛也带信来了,说是这两天要回来。巴桑土司听到消息特别高兴,对扎西巴杂说:“一直都担心活佛走之前,不能看到我为了官寨和他做的事情,现在好了,现在好了,我就想着他走之前会回来一趟呢。去,扎西巴杂,去告诉太太,我们都要见到洛桑活佛了。”

扎西巴杂听到老爷这样说,一下子就想起了太太胸前的半朵格桑花。他跑过去把老爷的话转给太太的时候,太太正在喝茶,一听说就要见到洛桑活佛了,她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板上,摔成了两瓣儿。

扎西巴杂看着地上摔成两瓣儿的碗,就像看见了已经被摔成了两瓣的水色格桑花,心里更是觉得不吉祥。

扎西巴杂没有把太太摔坏茶碗的事情告诉老爷,直接出了门去月亮措等人。他知道,杨将军的人今天是一定会来的,活佛具体什么时候到,却没有准信,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就是今天——活佛的行程,除了活佛自己,谁能说得清?

杨孟真的部队和马帮是在中午赶到的,扎西巴杂带他们到官寨去见巴桑土司,换另外的人继续在月亮措等洛桑活佛。

收货的马帮一来,收割得早的人家就驮着大烟来交货了,眼看着赚了比种青稞多得多的钱,他们点头哈腰地不停对巴桑土司说着“拉索”、“托及”之类的话表示感谢。

杨将军的人边验收货,边告诉种大烟的人们:“大烟果在割取胶汁后,会连同枝干一起干枯并很快腐烂,变成肥料,所以大烟地会越种越肥,明年的收成会更好,赚的钱会更多。”

月亮措的人们千百年来都过着知足的日子,可这一下,却突然贪心起来。

但是,贪心的人只会失去更多。

扎西巴杂和他们一样,几年后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从此一辈子都不敢再贪心。所以,当他们看到有人又起贪心的时候,就会为那些人,也为自己念六字真言。

天色昏暗,杨将军的人已经准备吃饭了,洛桑活佛还没有到。可就在巴桑土司命令人关上官寨大门、喝酒庆贺大烟丰收后不久,洛桑活佛到了。

守门的人都在喝酒,只有可怜的扎西巴杂站在门外,随时等老爷的吩咐。扎西巴杂靠在墙上,一时间,身边的声音好像在天边嘈杂,而远处的马嘶和狗叫,却清晰得就像在耳边……所以,活佛到的时候,他最先听到忠巴拉的声音。

扎西巴杂以为和往常一样,只有忠巴拉跟活佛回来,却不想开了门一看,门口站的竟有三个人!除了洛桑活佛和活佛的仆人忠巴拉,还有一个干瘦得像柴棒的外国人!

扎西巴杂弯腰迎接活佛一行进来,关上大门,想要去给巴桑土司报信。可他才侧过身子,洛桑活佛就摆摆手,跳下马,把缰绳递给忠巴拉,山一样立在扎西巴杂面前,问:“官寨里来了客人吗?”

“是的。”扎西巴杂不敢抬头,说话的声音也小,他每次进了寺院,或是见到喇嘛,都是这个样子。

“那就明天再见他吧。”

活佛带着那个干柴一样的外国人,进了他的房间,中途没有转头看其他方向,也没有再问什么或者回答什么。

等活佛进了房间,看着房间里的灯亮了,里面的下人跑向厨房,扎西巴杂才问忠巴拉:“活佛从哪里来?要在家住多久?”

忠巴拉看了扎西巴杂一眼,没理睬他,牵着三匹马往马厩方向走。

“这次跟着活佛来的那个高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人是谁,可以告诉我吧?”扎西巴杂撵上去又问。

“那是个英国人,名字叫布莱克。我们上次去成都,就是为了等他从印度来接我们。”

“英国人?”

就着四面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扎西巴杂看着那匹慢悠悠走在最后的马的屁股,半天没有回过神。直到看不见马尾巴甩来甩去了,他才想起该去找他的父亲。

扎西巴杂转身的时候,突然有个宽大的人影从走廊里冒出来,问他:“是洛桑活佛到了吗?”

扎西巴杂一看是太太身边的丫鬟,赶紧说:“是的,活佛回去休息了,今天不见客人,连老爷都不见呢。”

丫鬟答应着,转身走了。扎西巴杂知道,她是去给太太报信了。相处得久了,她们主仆两个已经找到了如何让对方明白自己意图的方式。

扎西巴杂站在院子里,胡思乱想了好一阵,一直到看见有人端着热腾腾的食物进了活佛的房间,这才想起,得赶紧去见他的父亲。

管家正伺候在巴桑土司和杨将军身后,看到儿子在角落里叫他,忙左右张望了几下。发觉大家都在喝酒,没人注意他,才慢慢地走到帷幕后面,悄声问儿子:“扎西巴杂,你不在门口守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管家踢了扎西巴杂一脚,转身就走,到了巴桑土司身边,弯下腰在老爷耳边嘀咕了一会儿,老爷站起来,和杨将军说了两句什么,就起身往门外走。扎西巴杂看见了,兔子一样地从后面窜出来,到前门口去等着。

巴桑土司穿过走廊,身子往前倾,尽量把步子迈得更大些,扎西巴杂一溜小跑跟在后面,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大冷的天,汗水直往外冒,头上飘着白烟。

洛桑活佛和布莱克已经搁下了饭碗,下人正端着热水,恭敬地伺候两人漱口洗脸。巴桑土司进了门,一看到哥哥,立刻眉目低垂,弓着腰,来到活佛的身边,双手合十,低声说:“敬爱的活佛,这样寒冷的天气,您辛苦了!”

洛桑活佛坐在卡垫上,拨着念珠,问巴桑土司和官寨最近的情况。巴桑土司低着头说了他结婚的事情和种大烟的事情。

和忠巴拉一起站在门外,扎西巴杂连喘气都不敢大声,他觉得像自己这样卑贱的人,哪怕就是揣度老爷和活佛的心思,都是罪过。他悄悄地用余光去看那个英国人布莱克,看到布莱克坐在旁边,老爷进来,他都没有站起来,老爷一直站着和活佛说话,他还是安稳地坐着,像一个听不懂藏话的傻子。扎西巴杂不喜欢这样的人,他没有藏族人的长头发,却穿着藏靴、马裤和一件短小的毛皮上衣。这样的穿着让他显得更高更瘦,当然也更怪异。

“巴桑,当黑夜笼罩大地,我们睁着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也像是盲人。不过,在夜的那一边,太阳却从来不会因为我们看不见,就消失了。”

扎西巴杂听不明白活佛说的什么,也没听见老爷再说什么。好一阵,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巴桑土司喘气的声音。

“你去招待客人吧,”活佛淡淡地说,“明天,我和布莱克拜见过达吉仁波切,就去拉萨,然后去印度。”

“您是因为要拜见百岁的达吉仁波切,才顺道回来的吗?”

洛桑活佛没有回话,只是摆摆手。

巴桑土司退出洛桑活佛的房间,往回走的时候,却不像来时那样轻松了。扎西巴杂跟在后面,问:“老爷,印度在哪里?”

巴桑土司说:“印度在我们的南边。”

扎西巴杂又问:“老爷,英国在哪里?”

“英国在我们的西边。”巴桑土司想了想,说,“扎西巴杂,你留在这里吧,和忠巴拉作伴。活佛和客人有什么吩咐,马上来告诉我。”

扎西巴杂答应着,退回来,继续和忠巴拉一起守在门外。

巴桑土司才走,楼道那头就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沉重混杂,一个轻飘飘的,听声音就能判断出两个人的身体状况,猜出两个人是谁。扎西巴杂看了忠巴拉一眼,迎着脚步声跑上去,果然看到太太被粗壮的贴身丫鬟搀扶着往这边走来。他站在那里,忘记了弯腰,想那个摔坏的碗,也想活佛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去英国去印度呢?不就是因为丢掉了那朵水色格桑花吗?不就是因为那朵水色格桑花到了眼前这个几片雪花都能砸倒的汉地女子身上吗……

太太似乎没有看见前面站着人,像绕过一根木桩一样,绕过扎西巴杂,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活佛门前。

扎西巴杂转身跑回到忠巴拉旁边,不说话,还是直愣愣地盯着太太,像一个放羊的小孩子,面对一个照着铜镜就会唱《格萨尔》、放下铜镜就不会说话的仲肯。

格桑梅朵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是靠在丫鬟身上,站在洛桑活佛门前。扎西巴杂顺着太太的目光看出去,正好看到忽闪忽闪的灯光下,那团已经暗淡了的红色。扎西巴杂想,活佛一会儿在汉地,一会儿在卫藏,现在又回了康定,他那件僧袍的颜色变浅,是因为穿久了?还是因为来来往往的路上天气变化太大?

扎西巴杂想不明白,不过他觉得,活佛和太太都是有学问的人,一定想得明白。

洛桑活佛似乎没有去想这些问题,也没有认出眼前的女人是谁,依然很专注地念经。但他旁边柴棒一样的英国人却猛然站起来,对着门外的格桑梅朵叫道:“瑶姬,是你吗?”

格桑梅朵慢慢地转头,微微皱着眉,把目光移到了布莱克的脸上,仔细看了半天,猛然脸色绯红,急切地高声问:“布莱克?是你吗?”

这个时候,格桑梅朵的声音似乎才让洛桑活佛想起了什么。虽然他依然坐在卡垫上,拨着念珠,但却猛然向前倾着身子,好像是要把那个站在门外的女人看得仔细些。

也不知道是因为布莱克的突然出现,还是因为洛桑活佛的这个动作,格桑梅朵的脸色越来越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格桑梅朵轻轻地叫了一声,倒在丫鬟肥厚的怀里。

布莱克伸着两条长腿跑了出来,喊叫着:“瑶姬,瑶姬……瑶姬你怎么了?”

丫鬟埋着头回答:“太太的身体一向不好,现在怀孕了,更不好。”

“怎么会一向不好?我在古城见到她的时候,她是多么健康活泼啊!”布莱克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的谎言,瞪着丫鬟,又叫了一声,“瑶姬!”

“把她抱进来吧。”洛桑活佛终于站起来,面朝着房门,说道。

丫鬟抱着娇小的太太进了活佛的房间。扎西巴杂看到活佛从怀里取出一颗甘露丸,塞进了太太嘴里,又念了一句秘咒,对着太太吹了口气……这个时候,扎西巴杂看到洛桑活佛的目光定在了太太胸前的半朵格桑花上!

扎西巴杂看到了,心里一沉。他转身又跑向大厅,在帷幕后面,气喘吁吁地把太太来拜望活佛的经过,告诉了他的管家父亲。

这一次,管家没有踢扎西巴杂,而是直接几步跑到巴桑土司面前,对他说:“老爷,太太……”

巴桑土司正和杨将军喝酒,听了管家的话,也不和谁打招呼,就直直地奔了出去。杨将军愣了一下,随即也跟了出去。扎西巴杂赶紧跑到前面,给老爷说:“太太在敬爱的洛桑活佛房里。”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他,他却似乎没有看到屋里还有其他人。

杨将军站在门外,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战。

格桑梅朵已经醒了,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巴桑土司抱紧她,对丫鬟说:“回房去,不要让太太再出来!”然后紧紧地抱着格桑梅朵,上楼去了。

洛桑活佛坐回卡垫上,闭上眼睛,拨着念珠,不知道开始为谁念经。那个把太太叫“瑶姬”的英国人站在那里,张着大嘴,一动不动;杨将军回到大厅,把所有已经东倒西歪的人都打起来,让他们喝酒……

扎西巴杂觉得,这个寒冷的晚上,人们都变得好像不知道自己来月亮措翻的是哪个垭口,走的是哪条路。

9

第二天上午,扎西巴杂牵着老爷的马才出马厩,就看到院子外面的戏台旁已经有人背着大烟膏来换钱了。扎西巴杂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小声说:“他们昨天晚上喝多了。”

杨将军的人还在睡着,洛桑活佛和布莱克却吃过早饭就要上路了。

巴桑土司穿戴得整整齐齐,骑着他的白马,去送他的哥哥。

一行人已经骑上马要出门了,布莱克突然环视着官寨,说:“尊敬的巴桑土司,我可以见见您的太太吗?”

巴桑土司勒住缰绳问他:“为什么?”

“我和他的父亲,古城圣约翰大教堂的李约瑟是老朋友。”布莱克说的是汉话,说得很慢。

“是吗?格桑梅朵总是说,过了泸定桥就再也见不到一个娘家的亲人,你看,这不就是一个吗?去,扎西巴杂,去请太太下来。”巴桑土司挥挥手,大声说。

扎西巴杂以为太太会很高兴地下来和布莱克见面,或是送洛桑活佛,却没有想到,太太只是出了门,站在门前的栅栏边朝楼下的人挥了挥手。不过,丫鬟却跑下来,怀里抱着一个蓝色的本本和一本黄色的书。扎西巴杂以为,那是太太送给活佛的,可丫鬟却看也没看活佛,直接把东西给了布莱克。和扎西巴杂一样,巴桑土司和洛桑活佛的目光被那蓝色的本子和黄色的书牵扯着目光,也看了布莱克好久,直到他小心地把用双手接过来的东西装进了行囊。

“瑶姬,瑶姬!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这里,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们当中无论谁有机会回古城,都要记得帮对方问李约瑟好!瑶姬,你听见了吗?”

格桑梅朵没有回答布莱克的话,而是像鸟叫一样,对着即将出门的人说了一段唱词。

扎西巴杂不知道那段唱词的内容,他后来给人讲起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总会很懊恼地以此为例,劝诫听故事的人要多读书。不过,他还是清楚地看见和听见,洛桑活佛临出门时,突然勒马回头,看着官寨上海子一样的天空,说:“若以这样的精诚,用在无上的佛法,即在今生今世,便可肉身成佛。”

忠巴拉看他一眼,回答说:“眼里看见的,心里想着的,万物万象,都是在宣讲佛理。”

出了官寨,扎西巴杂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太太还依靠栏杆站着,风吹着她宽大的藏袍和她零散的头发,好像随时要把她吹飞起来一样。

送走洛桑活佛,在回来的路上,扎西巴杂看到拉珍和曲珍已经在大烟地里忙着了。因为巴桑土司在前面,扎西巴杂不敢和拉珍说话。不过巴桑土司却把马停到仲肯多吉家的地边,用鞭子指着曲珍说:“等把大烟收完了,就来官寨给太太唱《格萨尔》吧,太太最近身体很不好。”

仲肯多吉一家跪在大烟地里,大烟的叶子就像刀一样,在他们的脖子上晃。

扎西巴杂跟在巴桑土司后面回到官寨,直接上了楼。到了太太门口,他等在外面,巴桑土司径直进了屋,问格桑梅朵:“好些了吗?”

格桑梅朵那个时候,正半躺着,看窗外远处成片成片的大烟。她像是没听到巴桑土司说什么,只是问:“杨孟真还没走吗?”

巴桑土司在她身边坐下,说:“是的,大烟不收完,他和他的军队就不能走,不然周围的土司闹起事来,可就麻烦了。”

“你只要惹上了杨孟真,就算周围的土司都是你的兄弟,你也有麻烦。”格桑梅朵淡淡地说。

“你们以前认识吗?他没有给我说过呢。”

“他怎么会给你说呢?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格桑梅朵看也不看自己的丈夫,目光依然停在窗外的大烟地里,问,“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他的吗?”

“想,很想。我还一直以为,去女子学校接你的时候,你们才是第一次见面。”

“我们早就认识,而且,如果不是因为他,我还不会去成都的女子学校上学呢。”格桑梅朵轻轻咳嗽了两声,巴桑土司忙招呼丫鬟去拿滚烫的酥油茶来。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来西康?”格桑梅朵问。

“有的,说是剿匪有功,上峰奖赏。”

“我去女子学校读书和他受奖赏,都是因为同一件事情。你早上那会儿听布莱克说了,我的父亲是古城圣约翰大教堂的牧师,他经常去古城周边的乡下布道,有时候也会带上我。我在教会学校里读书,学校放假的时候,喜欢和父亲一起下乡去布道。有一次路过古城比较险要的一个叫梁山关的山口,我和父亲遇到了土匪。土匪在抓住我们之前,已经靠陷阱抓住了你的朋友——也就是外面那位杨将军。多亏我父亲拿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说服土匪拿着钱去自谋生路,才从他们手里救出杨孟真。可是,杨孟真却恩将仇报,脱险后,不仅血洗梁山关,还抬着厚礼来我家求婚。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在匆忙中,让我和利州赵家的公子订婚,又送我去成都读书。却不想,一年多以后,他竟然又带着你来学校找我……”

格桑梅朵接过碗,自己慢慢地喝了。巴桑老爷看她要喝完了,来接碗,格桑梅朵不理睬他,歪着头,皱着眉,直接把碗给了丫鬟。巴桑土司无趣地把手缩回来,摸着下巴,问:“后来呢?”

“后来吗?后来他不是就因为梁山关剿匪有功,被调回成都,然后又升职来了西康吗?这样的人来你这里,除了干用大烟害人的事情,还能做什么呢?”

“我倒觉得他是敢作敢为的汉子呢。至于大烟,也不是他最先来西康种植的,我听说荥经、芦山、宝兴、天全、雅安那边种植大烟的时候,就想在月亮措也种植呢。你起来看看,他们在同样的地里,花最少的力气,挣更多的钱,哪个会不高兴?”

“你没有听懂活佛昨天晚上说的话吗?那些下人们不知道大烟的坏处,你也不知道么?就算你以前不知道,我们一同从成都来的路上,那抬滑竿的人和那摄影师总还记得吧?为什么要种这样的东西出来害人呢?”

“你知道什么呢?你什么都不知道!格桑梅朵,这样的事情,可不是你该过问的。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想想怎么样才能给我生一个健康的小土司!”

扎西巴杂偷偷看了巴桑土司一眼,发现他的脸色和刚才进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忙往边上站了站,靠紧墙根。

果然,他看到巴桑土司猛然站了起来,面对格桑梅朵,吼道:“你要明白,我现在不是喇嘛,是土司!”

说完,巴桑土司甩手出了太太的房间。

10

那以后,巴桑土司很长时间都没有去见过格桑梅朵。他大多数时间也不呆在官寨,而是和杨将军一起,到处喝酒,和不同的女人睡觉。

扎西巴杂跟着巴桑土司,看他做那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问自己:不知道洛桑活佛是不是已经从拉萨去了印度?如果活佛不走的话,老爷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吧?

扎西巴杂去包家锅庄找过几回拉珍姑娘,开始拉珍姑娘还很高兴,可后来看扎西巴杂来得勤,还送礼物,就不高兴了。不仅拉珍姑娘不高兴,银匠也很不高兴。扎西巴杂于是就不再去找拉珍姑娘了,但他却从此看见哪个姑娘都要和拉珍姑娘比。这样比来比去,他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喜欢别的姑娘。

只要高兴,巴桑土司随时都可能回官寨。但直到在月亮措看到格桑梅朵之前,他都没有再带其他女人回去过。

那天,一直到中午,都没有任何与往日不同的事情发生。杨将军和巴桑土司喝酒喝得高兴,说着话,就扯到了成都,扯到汉地的其他地方。杨将军从花老板开始,一个一个地说汉地的女子。巴桑土司听着,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扔下酒碗,也不和杨将军打招呼,出门骑上马就往官寨方向赶。扎西巴杂跟在后面,一路狂奔,都撵不上他的老爷。过了垭口,巴桑土司的马蹄在草原上的格桑花间点过,轻巧得像是从水面上飞过的鸟……快到月亮措的时候,巴桑土司突然勒住马,在原地转着圈,看到扎西巴杂追上来,转着身子对他说:“你先回去!”

扎西巴杂夹着马跑向官寨,转身时,看到偏西的太阳正映照着月亮措和水里比雪还要白的背影……

扎西巴杂回到官寨,连忙去见他的管家父亲。

“太太啊,带着丫鬟去月亮措了。”管家听儿子说老爷回来了,一时慌乱起来,“太太说要去,谁拦得住?只说是出去走走呀。”

父子俩正着急,丫鬟闷着头回来了,看到管家,惊慌地说:“老爷叫我回来的。”

管家想问什么,但咬着嘴唇看了那胖胖的丫鬟好一会儿,却什么话都没说。扎西巴杂看到丫鬟跑远,问管家:“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看太太现在的样子,能有什么事情呢?”管家转身往碉楼那边走,说:“你就在下面,我上去看看。”

扎西巴杂答应着,看管家进了碉楼,独自跑上戏台,坐在边上看来来往往的人和狗。过了好一会儿,管家笑眯眯地下来,远远地朝扎西巴杂摆摆手,就进院子去了。扎西巴杂于是继续看来来往往的人和狗,虽然知道不会在那里看到他想看的人,但他还是希望着。扎西巴杂说,他一生都很幸福,就是因为他总在希望发生一些他自己都知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他自己知道,他希望发生的事情,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但他却还是希望着。

中午跟在巴桑土司后面离开康定的时候,扎西巴杂看到拉珍在包家锅庄门口,所以,他心里早就知道拉珍不会出现在官寨里。但这并不妨碍他希望,也不妨碍他想像。

没有过多久,太阳光还暖暖地照着呢,扎西巴杂就看到老爷抱着太太乘着白马回来了。也许格桑梅朵隆起的肚子让巴桑土司不知道如何下手,他下了马,竟捧着他的太太往楼上走去。扎西巴杂看太太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却还不安分地在老爷怀里又踢又打,赶紧弓着身子,把巴桑土司的马牵往马厩。从马厩出来,扎西巴杂听到楼上传来又尖又细的哭叫和东西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响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扎西巴杂被巴桑土司一脚踢醒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刚睡着不久。

从那之后,再回官寨,巴桑土司就会约上杨将军,每个人的马背上都会带一个从拉萨过来的妖艳女子。那些女子比西康本地的女子会说话,其中有一个还会写字,会唱歌,当然更会喝酒,把整个官寨喧闹得就像是康定城里的大锅庄。

有一次路过月亮措,那个能写字的拉萨女子回头摸着巴桑土司的胡子说:“水真清亮呀,蓝天白云的倒影真是美啊,我们去那里洗澡吧?”

杨将军和他马背上的女人立即附和着,打马往月亮措奔去。巴桑土司吼叫一声,把面前的拉萨女子一手拎起来,扔下马,独自快马回官寨去了。

扎西巴杂没吭声,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老爷心里是怎么想的,谁又能猜得透呢?

扎西巴杂每次回来,都会发现官寨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开始他不明白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后来才知道,下人们其实和老爷一样,有钱就会找乐子。况且,老爷不去太太房里了,太太又不爱说话,他们唯一顾忌的管家又总有打盹的时候,这样一来,只有傻子才会像以前那样听话地劳作。

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

尽管这样,平静的日子也并不长。夏天就要过去,正是月亮措到处开满格桑花的季节,扎西巴杂那做管家的父亲,亲自连夜从月亮措跑来,在被窝里把扎西巴杂揪起来,痛打了他一顿,然后才叫他去请老爷。

巴桑土司对管家惊扰了他的好梦非常生气,隔着门问:“什么事情这样着急?”

“老爷,太太她……她要生了。”

“格桑梅朵要给我生儿子了吗?”门“哗啦”一声被推开,连扎西巴杂都看见里面的帷幔后,那个拉萨来的会写字会唱歌会喝酒的女人正半躺着在听他们说话。

巴桑土司一边穿衣服一边吩咐扎西巴杂备马。

可是,尽管他们这样着急地赶回来,还是迟了。

他们跑得那么快,天快亮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月亮措。没有进官寨的大门,巴桑土司就听到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小孩的哭声,他大笑着,对管家和扎西巴杂说:“儿子!我的儿子!一定是儿子!”

可是跪在大门口的下人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

“出了什么事情?”

巴桑土司问着,跳下马。扎西巴杂看到老爷现在下马已经不那么利索了,这才几个月,老爷鹰一样的身子,已经变得像母鸡了。

扎西巴杂跟在老爷身后上了楼,站到了太太的房门外——他们看见,曲珍姑娘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而婴儿的母亲却躺在**,不,不是**,是血泊里。

巴桑土司站着,问:“怎么回事?”

丫鬟已经把脸都哭肿了,她跪在门边,边磕头边说:“天快黑的时候,太太就说肚子疼,我赶紧告诉管家大人。管家大人叫我去请曲珍姑娘,我去了,回来的时候,太太已经生了……”

巴桑土司飞起一脚,踢在丫鬟的粗腰上,回头对管家吼道:“拖出去!”

他走到太太床边,跪着,拉住格桑梅朵的手,轻声叫:“格桑梅朵,格桑梅朵,我可爱的格桑梅朵!”

扎西巴杂盯着丫鬟被拖出去后,悄悄地踮起脚尖往里望,看到格桑梅朵的脸色就像雪一样白。

“我来的时候,孩子在太太身边躺着,脖子上挂着这半块玉。”曲珍姑娘把孩子抱给巴桑土司。

巴桑土司站起来,却并不接孩子,说:“你在官寨里住下吧,带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