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迷上丹珠」

“意西尼玛,我见到了我的仓央嘉措!”

看到明珠的这条短信,我马上坐了起来,旁边的输液架被我拽得直晃悠。正给对面病人量体温的小护士眼疾手快,一下子扶住输液架,用高原难得听到的标准普通话冲我吼叫道:“一惊一乍的,你干吗呢?”

我一向不能容忍长相文静的小姑娘说话不温柔,看着短信,半天才回过神来,扭着脖子,有些刻薄地回敬她:“你失恋了?”

没想到小护士真实在,她已经回到对面再次拿起体温计了,听到我这样问,居然一下子换了脸色,有些羞涩地回头看我,问:“你怎么知道?”

我一时无语,后半截“要不怎么那么烦躁”也就说不出口了,一边“不好意思”地道歉,一边重新躺下,乖乖地把左手放好,看透明的**一滴一滴地排队渗进我的肌肤,让凉意通过那个小小的针孔,注进我滚烫的血脉。

杨帅和大摄郎他们昨天经雅江、理塘,已经到了稻城。按计划,他们今天等到央金拉姆后,就会一起去亚丁。我一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当顶了。打开手机一看,十点半!忙直奔洗漱间,挥舞着独臂,刷牙洗脸。从洗漱间出来,手机正牦牛一样地“呜咽”着,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忙乱中,把手机调成了振动。短信是央金拉姆在5点40分留下的:“意西尼玛,按时去输液!我已在去稻城的路上。”真是神通广大,那么早就能搭上车!我把手机调到铃声,穿上衣服,打算先去吃饭,等到了医院输上液了,再向她汇报,免得她一路在车上闲着没事不停地给我发短信。但吃过饭,到了医院,真的把液输上之后,我想起明珠一个人在理塘,忍不住先给她发了条短信:一个人在理塘干吗?别等他们了,先来康定吧。

却不想这个短信竟惹了马蜂窝,招来明珠的这样一条回信,更可怕的是,这个短信仅仅是开头,接着,我就收到了明珠从理塘发来的铺天盖地的“飞信”……

和那绕不过去的寺院终究没有被绕过去一样,那该来的、那被等待的,真的就这么来了。

1

意西尼玛,我见到了我的仓央嘉措!

Oh you white crane

Please lend me your power to fly

I will not linger at far away places

But shall make a trip to Litang and come back

意西尼玛,我的视线触及理塘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要留在这里。

一路走来,唯独到了这里,我不能再走了。

昨天,我在理塘的风里、太阳里都没有感觉到仓央嘉措的味道。

但今天,当我再一次走在街上,却会想起:他曾经也从这里经过——二百多年间,他是不是总会在他愿意的时候,借仙鹤的翅膀回来?

就像今天,他回来了,披着宽大的绛红色的僧袍。

他为什么来理塘?阳光下正在转经的老人,正在做着虫草生意的康巴汉子,正在少年的摩托车后开怀大笑的姑娘……这些都是不是理由?

随着温度的升高,我脱下羽绒服,脱下毛衣,只穿着T恤,让肌肤更贴近高原透明的阳光,而随着风起,再一件一件把脱下的毛衣套上,把羽绒服穿上……昨天我还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含义,但今天却知道了。

穿过黑夜来到白天,经过清晨再到黄昏,我在理塘体验着我的前世今生。

我在等一个人。一株小草一生在等的,或者是一只飞过的鸟,或者是一阵吹过的风。我就是那一株草,而他就是那鸟,就是那风。

是不是还有人也和我一样,在等一个人?我不知道。正如昨天之前,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一样。

我在理塘的怀里,睡了一觉。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

现在,我已经走遍了理塘的大街小巷。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来了。我只知道,我跟在他的身后。还有很多人都跟在他的身后,但我的眼里只有他。

他左手拨着念珠,嘴唇不停地动着,我想那是在念经。

路过一堆玛尼石,他便会弯腰轻轻捡起一块石头放在玛尼堆的顶上。然后,他回头笑了笑。我觉得那是在对我笑。

我学着他,在路边的每一处玛尼堆旁边都停下来,捡一块石头放上去。

我跟着他一直走,看他进了一座寺院。很小的寺院,在大山背后,高墙的颜色和他的僧袍的颜色很接近。瓦顶的金色,看上去就像是为他而有的光芒。

看到他进了寺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去换客栈。

我选中了寺院对面的客栈,只是因为它的二楼有房间能看到寺院里面。住进来才知道,它古老的石墙上,蜘蛛网一般地牵着线,其中包括网线。

意西尼玛,原来可以有那么些新奇的东西,如此巧妙地藏在古老的外壳里面。

意西尼玛,你有没有经历过一个梦境突然在眼前出现?

我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我快窒息了。

意西尼玛,你来带我离开这里吧!

……

2

如草原上的暴风骤雨,“飞信”突然来了,又突然中断了。我以为明珠在写一个更长的句子,就静静地等着。

**从细细的软管里一滴一滴地落到中间那个小小的中转站里,再无声地顺着另一截软管进入我体内。我盯着那个小小的中转站,它总是只有那么多,似乎它接纳了多少就输出了多少。很久之后,上面的软管已经没有**滴下来了,小小的中转站里液面急剧下降,明珠的短信始终没有来。我看看手机屏幕上的“意西尼玛,你来带我离开吧”,哆嗦着拨打了她的电话号码,里面传来一个冷漠的、不紧不慢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我高声喊叫:“护士!护士!”

杂乱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小护士飞一样地过来,问:“你又怎么了?”

“给我棉球!”我说着,把手机关上,放进兜里,扯掉了左手背上的针头。

隔着消毒棉球,我按着手背,一路狂奔回到宾馆,打开了电脑。明珠的飞信和QQ头像都亮着,我点开,先发上去一连串的笑脸、握手、拜托、鲜花,然后又点击了视频窗口。

但她没有回话。

我拨打她的手机,仍然处于关机状态——我感觉自己陷进了一部令人极度恐慌的灾难片,而且是这部片子里可悲的男主角!

我守着屏幕,开着所有与明珠相关的窗口,胡乱看着新闻的标题。标题很大,我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我的眼神始终只在屏幕下方晃,期待那小小的窗口能亮起来。

我守着屏幕,不停地喝水。我喝着水,想明珠喝水的样子,想她小小的手端着我送她那个大大的绿色“淑女杯”,走来走去的样子……

忽然之间

我的天空失落了太阳

一切河流

都无法抵达你的田园

我匍匐在黑暗里

无法呼吸

我瘫软在河流中

惊恐不已

我呆坐在荆棘里

承受扎戮

我深陷在泥沼中

万蚁噬骨

极度的恐惧之后,就是极度的虚弱吧?在我几乎连水杯都端不住的时候,屏幕下方的小窗口,突然亮了。

那一瞬间,我的手动得比我的脑子快——我因此确信,人有时候做事情,真的不需要经过大脑。

我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只是发了一张笑脸过去。

明珠回了一张笑脸。

我再一次开了视屏,发了一个抖动。

明珠同意了和我视频。我松了口气。

明珠蓬乱的头发最先跳进我的视线,然后是她红红的双眼。

我问她:“哭过?”

她“嗯”了一声,声音在喉咙里打转。

我说:“喝点水去。”

她又“嗯”了一声,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端着那个“淑女杯”过来,边喝水边坐下。

喝了水,她开始跟我说话。

“我没和杨帅他们去亚丁。”

我说:“我知道。”

“昨天经过理塘的时候,我真的很难受,真的是觉得不能继续走了。”

我说:“我知道。”

“理塘是个很漂亮的小城。”

我说:“我知道。”

……

她开始述说,我通过她凌乱的述说,逐渐弄明白了,她是如何经历了刚刚过去的让她刻骨铭心的两天。

3

从新都桥三岔口往北是川藏北线,往西是川藏南线。杨帅和明珠到雅江理塘,走的南线。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上路后没开出多远,明珠就觉得车子颠簸得厉害,像坐船一样。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外张望,没有看见有大面积修路的迹象,嘟囔道:“怎么这么颠呀?”

“这样的路一直要到理塘。”杨帅似乎没有把眼前的碎石路面当回事,轻松地说。

明珠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舒服一点。我和央金拉姆走后,他们六个人分乘两部车,宽松得很。明珠看后座的摄友精神百倍地东张西望,就和他商量:“我们换座位,好不好?”

摄友巴不得,忙说:“好的,好的。”

杨帅把车停在路边,给了明珠和摄友足够的时间来交换场地。明珠上车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躺了上去,惹得杨帅不怀好意地和摄友开玩笑:你何必来前面嘛,没看见美女正好少个枕头?”

明珠懒得理睬他,只顾翻来覆去地动着,尽量让自己睡得舒服些。后面大摄郎的车跟上来,几个人伸出头来问:“什么情况?”

杨帅说:“平安无事。”

于是两部车继续一前一后地往前走。明珠感觉车速并没有快,车子却越来越颠簸,她只有把腿伸到摄友的座位后面,才能确保不从座位上被甩下去。

明珠听到杨帅和摄友在前面讨论两边的风景,心里想,在这样的路上跑,哪还有心思看什么风景呀!

她一心只想快点到雅江,已经对到稻城没有信心了。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颠簸,翻越了海拔4412米的高尔寺山后,他们的两部车终于在上午10点之前到达了距离新都桥只有70公里的雅江。

大家下车来休息。尽管躺了一路,明珠还是觉得她的腰都已经僵直了。

央金拉姆不在的时候,杨帅很负责任地当起了导游。他先说:“我不是专业导游,大家对我的期望不要太高。”

摄友们就笑他:“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们可以忍受。”

看样子他们平时开玩笑习惯了,明珠被颠得只想呕吐,也不插话。

杨帅这才说:“雅江,藏语名‘亚曲喀’,也就是‘河口’的意思。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雅江县城所在地,就叫‘河口镇’。镇上一条主要街道依山势的蜿蜒而起伏,依山傍水,可惜没有多大的发展空间。我们以往过这条线,也多是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

明珠他们只是在那里休息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就离开了。

“后面的路况会好些了吧?”明珠蜷缩在后面问。

“好些。”

杨帅回答得很干脆,明珠相信了,安心躺着,脸朝外,打算在风景比较好的时候,随时起来。

但从雅江到理塘的路况一点都没有“好些”,虽说全是柏油路面,却还是莫名其妙的颠簸。不仅颠簸,海拔也在不断升高。杨帅说:“明珠,不舒服就说一声,走之前我和央金拉姆去买了药和氧气袋。”

明珠“嗯”了一声,头晕晕的,不想说话。

“到理塘还有140公里呢。”杨帅像是在给明珠说,但声音很小,“从海拔2640米的雅江到海拔4000米的‘世界第一高城’理塘,中间要翻越海拔4659米的剪子弯山和海拔4718米的卡子拉山,要穿过毛垭草原,这里的地势平缓,没有折多山那么多‘折’,植被也以单一的高山草取代了垂直分布的所有其他植物,因此被冠以‘悬在天空的草原’。虽然140公里基本全在4000米以上,但昨天在海拔3700米的塔公大家都没有事情,估计今天也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明珠想,他的声音那么小,怕是对我没有信心。

没有感觉腿酸,没有感觉胸闷,没有感觉头疼,就觉得脖子酸疼。明珠不停地活动颈椎,用手按摩脖子后部,杨帅说:“节省点力气吧,没有用的,你头胀脖子酸疼,不是因为劳累,而是脑供血不足,后脑动脉加大工作负荷导致的肌肉反应,你最好平躺着,那样会舒服些。”

“那样能减少多少海拔呀!”明珠苦笑着说。

“减少一点是一点嘛。”摄友也帮着杨帅起哄。

“什么时候才能到呀……”此前明珠一直在忍着,坚持着,没想“什么时候才能到”这个问题。可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旅途因此显得更长,时间变得更慢,感觉更痛苦。摄友们的精神却一路都不错,不时读着路边的标示牌:还有70公里……还有50公里……还有30公里……,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明珠还是在折磨明珠。

下午一点多,他们终于走完210公里路,到了理塘。后面的车跟上来,里面那三个男子汉也都是精神抖擞的,一下车就说起雪景、蓝天、牦牛,只有明珠情绪低落。

大摄郎悄悄对杨帅说:“明珠看上去状况不太好呢,是晕车、高原反应,还是心理因素?”

“谁知道啊,要是意西尼玛和央金拉姆在就好了。”杨帅看着明珠,像小朋友看到了受伤害的小动物,不知所措。

“唉!离稻城还有150公里,以后几天的行程也紧张,我怕她这样下去,会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也会把我们搞得什么都做不成。”有摄友好心地建议,“看她的样子,高原反应不是很强烈,也许只是太累。让她在这里休息两天吧,我们回来的时候,估计她就恢复了。”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明珠听出来,摄友们一半是在为她的身体担心,一半也在为他们的行程担心——要是明珠真的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他们的摄影计划就会泡汤。大家平时都有工作,各忙各的,出来一趟很不容易,如果因为自己让所有人都不能尽兴,那多可惜呀。

明珠想明白了,就对杨帅说:“我的确是累得很,估计不能和你们一起去亚丁了。就这样吧,我在这里休息,等你们回来。”

“这样……我还是问问央金拉姆吧?”杨帅毕竟只是临时总指挥,不敢下决定。

“不用了,她不在这里,也不了解情况。”明珠看看几个摄友,笑了笑,说,“还好我没倒下,在这里一样可以看到好风景,拍到好片子。你们放心。”

几位摄友有些过意不去,坚持在附近给明珠找好了旅店,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4

两个时辰很长吗

我打碎千年的滴漏

四个小时很久吗

我咬碎脆弱的磨齿

我即将被冻结时

太阳忽然照耀在额头

我的身心

在震颤中飞速旋落

我躺在你的田园里时

树木葱茏

鸟语花香

我一边听明珠的讲述,一边给刚才的诗续上了结尾。而视屏上,明珠蓬乱的头发依旧,眼神也迷茫依旧,她说:

理塘的夜又来了,我站在寺院对面的客房里,隔着木窗,能看见他白杨树一样的身影在帷幔上晃动。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诗中写的那样,在夜幕里走出寺院。

我在那里等待,颂着他的诗。

我看见他起身拿书,看见他低头喝茶,看见他静静地坐在帷幔背后。

那是高原小镇上的最后一盏灯光。灯光熄灭了,夜色中,我没有听到柴扉开关的声音。狗叫着,却是在街道的那头……

5

天色还早,杨帅他们离开后,明珠开始悠闲地在理塘的街上闲逛。偶尔,看身边走过的人气喘吁吁,步履缓慢,她确信自己没有高原反应,而是患了“厌车症”——这几天她坐了太长时间的车,再加上这一段路况不好,她才会在车上就犯晕,下车站在地上就好多了。

理塘县城并不大,街道横平竖直的,中间建有小小的广场,小小的街心花园,明珠一会儿就转了一个来回。她欣赏着街两边一间一间挨着的商铺饭馆,看街上来来往往的本地藏民:男子披着乌黑的长发,女子细细地辫了一头密密的辫子,缀着五颜六色的珠子,看起来很有风情。理塘最好的旅游季节,是在藏历的六月,也就是阳历的七月左右,那时候,格桑花开了,草原上会举行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但现在,无论是季节,还是生命,似乎都才开始准备。街上的游客不多,本地人也都是休闲地行走着,或者三三两两地坐在街口转角处聊天,眯着眼享受阳光恩赐,偶尔看到迎面的人,都友善地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问候对方:“扎西得勒。”

破旧的街道两旁林立着一家家风格浓郁的民族商店,出售的都是本地人生活必备的日常用品,那些购物招牌也许是专为吸引旅游者的眼球才挂的,但在明珠眼里,却是一种张扬文化的方式。

当然,张扬文化的方式不仅仅是招牌,还有货物本身:藏式绸缎的花色品种更是让明珠眼花缭乱,那浓艳的红、滴翠的绿、明亮的黄、莹莹的蓝,一匹匹排放在架子上,相映成辉。明珠看着,忍不住想,要是在大都市的柜台上看到这份夺目的缤纷,一定会觉得太过俗艳太过浓烈了,可是放在这里却刚刚好——在这样云淡风轻的高原上,唯有如此浓重的色彩,才能让人立在天地间,与万物融为一体!“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还有唐僧”,到了高原才知道,闪光的也并不都是金子,还有铜壶和酥油灯盏;手工制作的唐卡旁,挂着拒绝还价的牌子……一家挨一家的店铺里琳琅满目,卖货的人和买货的人们一起,成为小街上流动的风景。穿着绛红僧袍的喇嘛三三两两地挤在人群里,他们与平常人一样购买毛巾、香皂和牙刷,一样在小饭馆里吃面条汤,一样谈笑风生地走着他们的路;穿着藏袍的妇女走过,腰间系着五色的氆氇;那些高大的康巴汉子,虽然不像电视剧里的演员那样,穿着夺目的服饰,但一顶毡帽、一双长靴,举手抬足已尽显男儿本色。

在理塘县政府门前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十来人的旅游团正围着“中华高城草原明珠”纪念碑。明珠走过去,看到有游客在拍照留念,忙把自己的相机也取了出来,请人家帮忙。导游在旁边讲解:“海拔4014米的理塘建于元至十五年,即公元1278年。在理塘这个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地方,有‘康南黄教圣地’之誉的理塘寺坐落在城北,曾先后转世过第七世达赖格桑嘉措、十世达赖喇嘛、第七世、八世、九世、十世帕巴拉呼图克图,这里还是第五世嘉木祥呼图克图,蒙古国师三世哲布尊丹巴,第一、二、三世香根活佛等大德高僧的故乡,所以理塘又被世人尊为‘雪域圣地’……”

从新都桥一路走来,就是在这个时候,明珠才如醍醐灌顶一般地想了起来,这里是仓央嘉措想借仙鹤的翅膀飞来的地方。

她猛然间有些眩晕。

这天晚上,睡在理塘,明珠感觉自己正进入一个似乎从前世就开始逐渐接近的时空。

没有人来催促她上路,明珠酣畅地睡了一个懒觉。她感觉自己很久没有“一觉睡到自然醒”了,临行时央金拉姆和杨帅把高原反应形容得那么恐怖,现在看来,却未必真有他们说得那么恐怖,至少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强烈的高原反应。

吃过早饭,明珠独自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理塘的周围走,直到走近一座寺院。

寺院门口的玛尼堆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边上有三个人正低头刻着经文,随着字的形成,有粉末在他们手指间如沙尘一般地落下。

见明珠好奇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个刻经的人用生硬的四川话问她:“你从哪里来?”

“成都。”明珠回答。

他们“哦”了一声,不再问了,继续埋头刻经。明珠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取出相机,把镜头对准他们。刻经的人被明珠的相机吸引,都仰起脸,面对着镜头。那个刚才和她说话的人指指相机,问:“可不可以看看呀?”

“可以的。”明珠把相机交给那个说话的人,教他使用,那人学着拍了一张同伴,三个人就挤在一起看照片,粗糙的大手在显示屏上晃悠,让明珠心里涌起莫名的惆怅——谁会透过玛尼堆想到这些手呢?

告别他们,明珠沿着石块铺砌的路面漫无目的地往上走。高原的太阳将她烤得昏沉沉的,明珠感觉有些胸闷气喘,便坐在树影下休息。就在这时,她意外地看到有几朵小花从一个破旧的红色木门里探出头来,看上去是那么鲜艳那么俏皮。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浑身清爽了、轻盈了,起身朝着那枝花走过去。

走进那个破旧的红色木门,明珠站在了一座非常安静的小院里,看到小院两边的土房子门前都悬着布帘,布帘上各种各样的吉祥图案,让空气里都有了神秘的味道。明珠在土房子外面走着走着,终于无法克制自己,掀开了其中一个布帘,竟发现布帘里面还有一个敞开着的木门。屋里席地坐着几个喇嘛,正在轻声交谈。见明珠进去,其中一个喇嘛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喇嘛的汉语很生硬,明珠勉强能听懂。好半天才明白,原来这是他们的起居室:棉被和毛毯直接铺在泥地上,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几本书零散地搁在窗台上。一台破旧的收录机也放在地上,正放着磁带。喇嘛们友善地请明珠坐下,邀她一起听经文。那台录音机开始发出的声音不是很清晰,说上几句就会停下来,间歇一会儿儿,声音再起。像一段曲调自由节奏缓慢的旋律,慢慢开始,娓娓道来。喇嘛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神定气闲,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慢地,都目视虚空地进入禅定状态,又好像随着那声音的讲解,而进入了另一个超越时空的世界。

可明珠一句也听不懂,于是去翻窗台上的那些书,都是藏文,一个字都不认识,只得放回去。

听完后,一个喇嘛向明珠解释刚才念的经文内容。明珠一知半解地点头,又不好意思打断他,他的汉语实在太糟,听了半天,也不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坐在明珠左边的那个喇嘛,突然忍不住对明珠笑笑,问:“你什么都没听懂吧?”

房间里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些喇嘛中,原来他的汉语说得最好,可在这之前他却没说过一句话。

明珠问他开在院落里的那些花叫什么名字。他说:“那是格桑梅朵。‘梅朵’在藏语里的意思就是‘花’。不过,现在并不是格桑花盛开的季节,那几朵小花怕是今年开得最早的几朵了。”

格桑花!明珠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前的玉,因为她知道,那就是半朵格桑花!

喇嘛说:“格桑花是供奉佛像时,距离释迦牟尼最近的一朵花,藏地很多寺院都有这种花。”

明珠问他怎么称呼时,他说叫格桑。明珠问,是格桑花的格桑吗?几个喇嘛哄然大笑,用明珠听不懂的藏语愉快地交谈着。

明珠知道他们在和她开玩笑,就取下脖子上的半朵格桑花给他们看:是想说明自己和“格桑”有缘,还是在期待有人能给她意外的惊喜?明珠也弄不明白自己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喇嘛们传看着那半朵格桑花。他们仔细地看着,低声交流着,渐渐的,脸上的神色严肃起来。

格桑恭敬地把半朵格桑花还给明珠,说:“您是受到祝福的人。”

明珠想问“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但又觉得很不礼貌,因为如果可以说,格桑一定会告诉她的。

6

告别几个喇嘛出来,明珠看着寺院高高的院墙,左右张望着,正不知道该往哪一边走,一行人就在这时,向她走来。

说是一行人,其实也就只有五个。他们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每个人都看了她一眼,包括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那个人穿着绛红色的宽大的僧袍,高大却又清秀,他看着明珠的时候,明珠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的瞬间,明珠竟觉得自己像飓风中扎根很浅的小树,浑身颤抖着想要匍匐在地上:这一路见过多少穿绛红僧袍的喇嘛?但却唯有眼前这个人,把她一下子拉到了记忆最隐秘的深处!

明珠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身后,进入了这个人群。明珠看见他左手拨着念珠,嘴唇不停地动着,每路过一堆玛尼石,都会弯腰轻轻捡起一块石头放在玛尼堆的顶上。然后,他回头笑了笑。明珠觉得那是在对她笑,虽然她身边还有其他人。

明珠学着他,也在路边的每一处玛尼堆旁边都停下来,捡一块石头放上去。

明珠的脸像是在燃烧,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

他注意到了身后的女子,停下来,用满是怜爱的眼神看着明珠,说:“你这样子,应该在房间休息。”

他说的是普通话,音质浑厚,富有磁力,像是中央电视台的某位每晚七点准时露面的播音员,又像是一位明珠往日非常熟悉、现在却突然想不起名字的电视剧演员。

明珠不敢看他,低头盯着玛尼石堆,把上面的一块刻着六字真言的玛尼石捡起来,问:“我能不能带一块回去?”

“带回家去干什么用?”

明珠答非所问地说:“你刚才放上去的。”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放在家里只有几个人能看到,放在这里却有很多人能看到。”

明珠想了想,又把捡起的石头放回去。

明珠跟着他一直走,看他进了一座寺院。很小的寺院,在大山背后,高墙的颜色和他的僧袍的颜色很接近。瓦顶的金色,看上去就像是为他而有的光芒。

目送着他进去,明珠瘫软在寺院大门的对面,抱着膝,把头放在膝盖上,让泪水喷涌而出,哽咽着,仿佛在高声地安慰自己:

If the one in whom I have lost heart

Can become my lifelong companion

It would be just like getting a jewel

From the bottom of the sea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传来:

Words written with black ink

Have been effaced by water drops

Unwritten designs in the mind

You cannot erase them even if you want to

明珠看见他站在寺院的门口,夕阳里,他那宽大的僧袍在风中飞扬,好像才乘着仙鹤从二百多年前飘然而来!

梦幻一般,余音中,那飘逸的身影融进了神秘的寺院。

明珠疯了一样在寺院周围寻找旅店。这样的寺院周围,总是少不了旅店的。她很容易就找到了。而老板一看她的样子,一听她的问话,就直接把她带到了二楼的客房里。房租虽然贵,但配套设施却齐备,大宾馆里有的,这里居然全都有。更重要的是,老板告诉她,正对面就是寺院里给活佛准备的房间。

明珠住进了那个房间,仿佛置身于突然变成了现实的梦境。她在等待对面有人影出现,像在等待一场看别人排练了无数次的剧情在自己身上重演;她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充满了恐惧,希望有人能把她拉出这个可能会淹没她的漩涡——她在恐惧中渴望,在渴望中恐惧,于是就看着对面一动不动的帷幔,通过和一个恰好在这时给她发来短信的朋友飞信往来,宣泄她的恐惧、渴望……还有紧张。

在渴望和恐惧纠缠住她的时候,夜幕降临,对面有人了。明珠顾不上再发飞信,她扑到窗口,去看对面那个白杨树一样的身影,在帷幔上晃动;期待那个人会像诗中写的一样,在夜幕里走出寺院……

You old bearded yellow dog

Who is more sagacious than man in intelligence

Do not tell people that I went out at nightfall

Do not tell people that I came back at daybreak

明珠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时、身在何处,她让自己颂着这涌上心头的诗,在那里等待。

她看见他起身拿书,看见他低头喝茶,看见他静静地坐在帷幔背后。直到高原小镇上的最后一盏灯熄灭了,她依然没有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没有见到那个飘逸的身影走出帷幕——一切都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发生,就连狗叫声,都是那么遥远。

明珠静坐在黑暗里,像一个冒雨回家却发现大门紧锁的小学生。她在黑暗中靠在椅子上,想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小女孩在藏猫猫的时候爬进了大衣柜里,可爬着爬着,前面却是一个从没有见过的奇妙世界……直到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最后爬出了大衣柜的女孩,才喘息着注意到了电脑上还有人在等她。

7

小时候,我有两门功课一直是最好的:语文和美术。所以,偶尔我的画或是作文没有被老师评成最好,我就会很难受,吃不下晚饭,也不和爸爸妈妈说话。每次在那样的时候,扎西巴杂就会摸着我的头说:“明天的太阳总会升起。”

听完明珠断断续续的讲述,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谈这个话题,就把扎西巴杂劝慰我的话转赠给了她:“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明珠,去睡一觉吧。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都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眼皮肿肿的,在那鸟巢一样的乱发丛里,脸上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倦容。她呆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说:“意西尼玛,我是不是很可笑?”

“明珠,如果现在是在成都,我也许会和你开玩笑,但你现在不是在成都,是在理塘,在一个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这里的太阳是火热的,这里的雪水是纯净的。是真性情自风流,明珠,无论是高原本地人,还是从外地来高原的客人,只要是产生在这里的火热感情,都是纯净的。”

“谢谢你,意西尼玛。每次我有什么事情,总是第一个想到要找你。你厌烦吗?”

“我很荣幸,明珠,你知道的。我真的很荣幸。去休息吧,你今天累坏了。明天早上起来,你的心情就会好了。”

“好的。”她侧过头,看了看旁边什么地方,然后关了视频。

我猜测她是在看对面的寺院。

猛地,我想起一件事情,趁着她还没关QQ,忙打字过去问:“你的手机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回答说:“没电了,我马上充。”

明珠下线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睡着,但我是肯定睡不着的。守着刚才还热闹如集市、现在却已经寂静如荒漠的小窗口,我继续说我想说的话:

在暗夜里枯坐

把自己揉搓成等待的塑像

看黑色的苍穹

在别人的故事里游走

我听到隔壁

有歌声传来

是不堪清秋的小令

在寂寞中发酵

写了这么几句,却没有勇气发出去。暗想明珠已经够心烦意乱的了,我何必让她断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宣泄途径呢?把这几句复制到隐藏的文件夹里之后,我关了QQ,然后出门去找地方喝酒——我很饿,因为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8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的。

“意西尼玛,我在亚丁给你打电话。你今天是第三天输液了吧?每天坚持换药没?伤口怎么样?好多了?那就好。你错过了亚丁的四月,回去看照片吧,后悔死你。你上次是十月来的,四月的味道又不一样。哦,对了,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说,卓玛到理塘了,她是去接我哥哥的。我哥哥在那里……我怎么知道哥哥现在为什么在那里?活佛的话就像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嘛,他现在去哪里,只会给卓玛说,不会给我说。估计他们和明珠已经见面了……”

我听到电话那头连续响起一阵急促的喇叭声,然后,央金拉姆就声嘶力竭地吼叫道:“你着什么急?再等等,我和意西尼玛还没说完!”当然,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

“杨帅催呢,我们得走了,现在启程去稻城,然后从稻城到理塘,见了卓玛,接了明珠,明天就去康定。你明天上午记得还要去输液和换药啊……不用?什么不用?哪里恢复得这么快?我付了六天的钱呢,你的伤就是已经结痂了,也得继续输液,继续换药!好了,不说了,杨帅又在催,我挂电话了啊。”

央金拉姆是在亚丁给我打的电话,她丝毫不顾忌我接电话是长途加漫游,估计如果不是杨帅按喇叭催她,她还不知道要在那头唠叨多久。

我放下电话,使劲地想:昨天晚上去喝酒回来,怎么就忘记关手机了呢?或者,我是刻意没有关手机吗?

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明珠的短信,我有些失落。

乖乖地继续去输液,直到中午。心里却总在想:卓玛和丹珠活佛怎么就到了理塘呢?

趁着输液闲得无聊,我发短信问央金拉姆。

9

央金拉姆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她哥哥在理塘的。

丹珠活佛和任何时候一样,没有主动向妹妹报告行踪的习惯。他在理塘的消息,是卓玛告诉央金拉姆的。

我们离开成都那天,卓玛也离开成都去了北京。她在北京签了合同后,昨天飞回成都,今天一早就自己开车,来理塘接丹珠活佛去广州。当然,也和往常一样,央金拉姆知道了新消息,还是习惯性地先要通知我。

一天没有明珠的消息,我有些不放心。终于把药输完,我急忙上街去找吃的,想赶紧填饱肚子回宾馆。

正要出医院,一个穿着藏袍的姑娘从旁边跑出来,叫着:“意西尼玛,意西尼玛!”

我以为碰到了拉萨的老乡,停下脚步面朝她跑来的方向站住了。可仔细一看,才认出她就是昨天给我输液的小护士,不禁有些奇怪,问她:“你是个汉人,为什么要穿藏袍呀?”

“我今天休假,只要不是护士服,想穿什么就可以穿什么。”

她得意地笑,圆润的小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都是那严肃的护士服惹的祸,我昨天没有发现她有酒窝,也没有发现她原来有这么可爱。不过,我还是说:“休假也可以穿护士服的嘛,挺好看。”

听我这样说,她又露出了羞涩的表情,望着我说:“藏袍更好看,不是吗?你为什么不穿藏袍?”

我想起临行前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装在包里的藏袍,心里有些歉然,绕过话题问:“叫我有什么事情吗?”

“有啊,”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说,“你手上的伤快好了嘛,等我再值上午班的时候,你就不会来输液了。所以,为了感谢你麻烦我,我想请你吃顿饭。”

“好的,好的,因为这几天麻烦你,我请你吃饭,向你道歉。”我明白了小护士的心思,问她,“想吃什么?魔芋烧鸡、芋儿烧鸡、串串香,还是豆花鱼、鳝鱼火锅?”

她摆摆手,说:“我知道你是从成都来的,我们去吃抄手,好不好?”

也不管我答应没有,她就跑到前面去了。我只好追上去,和她并排走着。偶尔对面走过的人会很惊讶地看我们两眼,小护士就笑。

“他们看什么?”我问她。

“还能看什么?看我们俩的穿着呗。”

我这才发现:她是汉人,却穿着藏袍;我是藏人,却没穿藏袍。再看看街上走的本地年轻人,多留着韩剧明星的发型,腰里挂的也不是传统藏刀,而是美国的“卡博”军刀,我自己也笑了。再过几十年,还有哪些人会坚持穿藏袍呢?但愿不会仅仅是演员……或者,像小护士这样的人。

穿过两条小街,我们进了一家抄手店。听口音就知道,小店是本地人开的,伙计也都是帅帅的康巴小伙子,腼腆而热情。小护士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她一进来,就有伙计跑来笑吟吟地问她吃什么。小护士看看伙计,又看看我。我说:“我只管埋单,你点菜。”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果然没客气,一口气要了一两鸡汤抄手,一两海味抄手,一两酸辣抄手——当然是双份,我们各一份。伙计走后,我问她:“一个一两,好麻烦呀,为什么不点两个三两?”

等抄手的时候,我和她聊天,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是河北的。我看她一点没有传说中北方姑娘的大大咧咧、粗手粗口,有点不相信。小护士眉头一拧,掏出身份证给我看,我煞有介事地接过来,看看身份证,再看看她,点点头说:“嗯,果然是河北人,只是你为什么不吃水饺呀?”

“康定的水饺没有抄手好吃,我只好入乡随俗。”

我把身份证还给她,说:“没有饺子,有馄饨也好。”

她似乎明白我的意思,笑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可爱极了。

鸡汤抄手上来了,各摆了一碗在我们面前,我拿起勺子,隔着热腾腾的烟子,问她:“河北距离这里可不近呢,为什么来康巴?”

“喜欢仓央嘉措的情歌呀。我在四川读的大学,本来想去拉萨的,父母说太远,为了迁就他们,就只好呆在川西……”

她居然也是因为仓央嘉措来的藏区!我想起第一次在古城听明珠奶奶说起格桑花,想起扎西巴杂说起嫫拉在成都街头跑进他们的马队,想起明珠端着那个粗如儿臂的圆台形绿色“淑女杯”高声吟诵着仓央嘉措的情歌从兰花苑楼上她的画室出来……心隐隐地疼了一下,似乎在为高原的蓝天、白云、雪山、经幡、玛尼堆鸣不平。但随即又想,被藏区吸引的人,总是各有各的心思,仓央嘉措的情歌本来就是高原的一部分,既然有人可以为了高原的阳光而来,那为什么另一些人就不能为了仓央嘉措而来呢?

虽然这样想,我的心还是在隐隐地疼。因为我想起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想起了明珠说的“随缘”:原计划直接从成都来康定,但却不得不去了丹巴,如神的旨意,明珠一个人留在了仓央嘉措的理塘……

小护士用勺子舀着碗里的汤,似乎在数抄手的个数。我看着她不过才从学校出来的样子,还是一个那么青涩的小师妹,居然就能独自为了心里的梦想来藏区,因为仓央嘉措而爱上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真为她高兴。

同样是因为仓央嘉措,每个人对这片土地的爱却是不同的。

明珠是不是明白这个道理呢?

抄手陆续端了上来,桌子上摆了六个碗,挤挤挨挨的,很热闹。小护士说:“我觉得酸辣的最好吃。”

我笑她:“你快变成四川人了。”

吃了抄手出来,我正要和小护士道别,她却扔下我往马路对面跑过去。我顺着她跑的方向看过去,原来那边贴了一张“康定情歌”的大海报。海报上,曾经在《天龙八部》里饰演过萧峰的胡军,穿着藏袍勒马而立……看到小护士已经穿过马路了,我赶忙也跟了上去,站在她背后看海报下面的解说:

“胡军所演的洛桑,是一个善良正直、英武骠悍的康巴汉子。阿妈早年的一段恋情使他来到世上,但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一手把他抚养成人。他从母亲那里继承的是善良正义和任何时候都不能欺负女人的传统。然而,他还是让他最心爱的女人受到了致命的伤害。陶红所演的木雅康珠,是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漂亮、野性而又多情。她是木雅锅庄老爷的女儿,却一度落难,在落难中,她爱上了贫民洛桑,然而后来地位的差异和种种误解,让这对恋人生死别离……”

“那是什么马?”小护士问。

“那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里的马。我们这里的马怎么可能有那么高大?藏马都是些草肚子马,马肚子有些大,不高,能吃草,耐力极好。那些所谓的新疆马、伊犁马,虽然高大,在这里怎么跑呢?要知道,马和人一样,也会有高原反应呢。”我发现自己很不厚道,有在小姑娘面前炫耀学问的嫌疑。

“我觉得真正的康巴汉子,就应该骑那样的马。高大英俊,多般配。”

这个汉族姑娘说起康巴汉子的神情,让我想起明珠,想起明珠说起仓央嘉措时的表情。

“也许,就像这马,我们想着怎么样最好,未必就真的是最好。高原的马千万年前就和我们一起生活在这片草原上,他们也许比谁都清楚我们在生活中需要什么样的马。而这样的高头大马,只有当人们在高原拍戏的时候,才用得上。”

小护士没有接话,我想她是没听明白我到底想说什么。

是啊,我到底想说什么呢?想说那些导演演员、那些貌似被藏文化吸引的人,未必就懂、就珍惜藏文化吗?想说他们热衷于皮毛而忽略了本质吗……我其实没有这样说任何人的权力——雪山和草原也许会让他们明白。

如果他们在雪山和草原面前还是不能明白呢?

“随缘。”明珠的话说得真有道理。

我想起明珠,对还在继续欣赏剧情图片的小护士说:“我要回去了。”

“有什么急事吗?”小护士没有回头,说,“我们一会儿去跳锅庄吧?”

“不去了。我和女朋友约好了每天晚上在网上见。”我轻声说,似乎怕声音太大,会吓着她。

“她在哪里?”小护士还是没有回头。

“在理塘,明天就会过来。”

“她是个藏族姑娘吗?”

“不,她和你一样,是个汉族姑娘。”

小护士回过头,瘪着嘴,两个小酒窝深深的,非常诱人。我不知道哪个男人有那样的福气,能在这两个小小的酒窝里吮吸到甘甜的青稞酒,不过我却敢肯定,那一定是个康巴汉子。

送小护士回医院的路上,开始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后来已经看到医院大门了,她突然说:“你说得没错,我失恋了。他是我读大学时候认识的,老家在丹巴。可他现在和家乡的一个姑娘去了拉萨。”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你说,我能在这里找到我今生的仓央嘉措吗?”

她问我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明珠,想起了明珠那篇《做仓央嘉措的小情人》。

“你这样问,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小护士低下头,泪水沿着她的下巴滴下来。

那么,我也不了解明珠吗?

我想着,小护士已经转身走了。我想喊住她,和她说声“再见”,但终于没有喊出口——喊住了她,我又能怎样呢?

我一路想着明珠,急急地回到宾馆。可当我连门都顾不上关就打开电脑后,却发现明珠没有上网。我守着屏幕等了很久,依然没有动静,只得试着发了一个短信过去:“今天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就收到她的回信,而且是连续三个回信:

“我搬回原来的地方了,这样方便杨帅他们接我。”

“我在休息。”

“我看到他和卓玛在一起。”

他和卓玛在一起?我霎时就明白了,那个“他”是谁!

我没有回短信。

10

我睡了一会儿懒觉,然后溜达着在街上把早饭午饭一并吃了,随后躺在医院输液的时候,终于第一次和组织联系上了——央金拉姆给我下发了一个非常霸道的指令:“不许一个人吃晚饭,在房间里等我们!”

于是,我只好输完液就回宾馆,边上网边等他们。

《妈妈的羊皮袄》响起的时候,我的房间就成了草原。

鲍勃发了邮件来问我有没有好的构思,还说我要发财了,他的爷爷老布莱克有礼物要送给我。我回信说,构思已经有了,而且期待发财。

古城佬翁毕竟是做文史工作的,人家的回信自然不像鲍勃那样没正经,而是中规中矩地写着:意西尼玛,从第一次接触你开始,我就知道你在寻找一个和古城相关的秘密,我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朋友,也很赞成你的历史观,关于这一点,我们会有一生的时间来相互交流。期待你的寻找有结果时,我能有幸知道那个和古城相关的谜底。

妈妈温暖的羊皮袄

夜夜覆盖着我的梦

喝一碗奶茶

滚烫得像妈妈的话

……

亚东的歌声反复回响着,仿佛一锤一锤地砸在我的心上。几乎所有弘扬藏文化的歌曲和其他艺术作品,都在被越来越多的人喜爱,被越来越多的人珍惜。被越来越多的人自觉保护。也许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的行为会为藏文化的传承带来什么,而只是发自内心地行动着。但就是这样毫无功利可言的爱,传播着像阳光一样的包括藏文在内的既有民族文化,让人们在温暖自己的同时,也温暖着更多的人。

鲍勃是这样的人,古城佬翁也是这样的人。

我看着古城佬翁的名字,点开他邮件后面签名档里的“古城家园”网址,披上“古城游客”的马甲,进了他的“古城文史”,看见古城飞醋正在线发一组笔向街的老照片,才想起很久没有和他联系了,忙发了条问候的短信。估计教堂的维修还没有结束,论坛里依然没有圣约翰大教堂的照片——看来古城人在管理虚拟网络方面,也是严肃认真的呢。

回了邮件,我又下载了几首亚东的新歌,才听到我那可爱的“宝马”的喇叭声。

他们把车停在宾馆楼下,拥进门来时,真是各具情态:央金拉姆轻轻地摸了摸我的伤口;杨帅使劲拍我的肩膀;大摄郎冲着我吼叫“你就等着看了我们的照片以后遗憾吧”;其他摄友一边附和着大摄郎,还一边嚷嚷“先来的就是主人,请客请客”……只有明珠,闷闷地走到我面前,说:“你好些了吧?”

我把手慢慢举起来,说:“你看,活动自如了。”

大家放东西、喝水、上卫生间。央金拉姆去给大家定房间了,杨帅这才拉住我说:“明天我送大摄郎他们回成都,今天晚上我们聚聚。”

“你送他们回去?那央金拉姆呢?”我有些意外。

“她坚持要留下来陪你们。”杨帅说话的时候,把他的黑框小方眼镜往下拉拉,又推上去,眼光从镜片上晃出来,湿淋淋的,像是在醋里泡了,才拎出来。

“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我也拍拍他的肩膀。

“算了吧,谁还不知道你们俩是谁照顾谁?你把明珠照顾好就行了。”他说着,斜眼看了看靠在我床头休息的明珠。

央金拉姆拿了门卡进来,边发边说:“赶紧啊,找到房间,把东西放好就出来,我们得赶紧吃饭去,我饿坏了。”

明珠最后一个接过门卡,说:“你们去吧,我想休息。”

我一把扒拉开杨帅,说:“不吃饭怎么行……”

“好的。还是我们俩住同一个房间。”央金拉姆边给我使眼色,边和明珠说话,“你先在房间里休息着。我一会儿回来,给你带点儿吃的。”

明珠答应着,出去了。

我拽着央金拉姆问:“怎么回事?”

“别着急,等会儿给你说。”央金拉姆听明珠进了房间,“嘭”地把门关上了,才对我说。

11

吃饭的时候,趁着大摄郎和杨帅他们猛灌酒,我再一次问央金拉姆:“明珠怎么了?”

央金拉姆说:“快到理塘的时候,我和卓玛联系,她要我们一起在理塘吃饭,见个面。我到了理塘,先去接明珠,然后一起去了饭店。明珠在门口等我们,小脸煞白,头发也很乱。我想她或许是高原反应太厉害,就没多在意。进了餐厅,我看到卓玛和我哥哥早到了,哥哥穿着僧袍的样子非常帅。杨帅他们都是第一次见我哥哥,有些拘谨,明珠也是。我当时还和她开玩笑说,你不是喜欢一位活佛的诗吗?真有活佛坐在面前,怎么就傻眼了?不是叶公好龙吧?”

“她没说什么。其实整顿饭大家都很拘谨,不像现在这样放得开。也不知道是因为哥哥还是因为卓玛,反正很客气,很不好玩儿。”

“丹珠活佛说什么了吗?”

“哥哥给我说了家里的情况,他离开拉萨前回去过。另外还问了问我的工作,特别嘱咐我,好好和卓玛合作。我怀疑上次卓玛到成都找我,是哥哥的主意。”

我说:“不管是不是他的主意,总之他在通过朋友关心你,多好。卓玛没说什么吗?”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央金拉姆把头往后偏了偏,瞪了我两眼,说,“卓玛问了杨帅沿途有没有拍到好片子,后来估计是看到明珠脸色不太好,就一直在和明珠说……”

“你们俩在这里私聊?不允许!意西尼玛,以后不许你再这样和央金拉姆说悄悄话,你有明珠了……”杨帅被大摄郎灌多了,歪歪倒到地晃悠过来,站在我和央金拉姆身后,把头放在我们中间,酒气喷在我的脸上,热热的,黏糊糊的。

央金拉姆瞪了大摄郎一眼,说:“你们就灌吧,明天他要是起不来,看谁送你们回成都。”

几个人大笑:“大不了明天不回成都,在这里陪你们,然后一起回。”

话虽这样说,他们还是过来拉杨帅,说:“我们现在多吃菜,少喝酒。”

杨帅不走,看看我又看看央金拉姆,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说卓玛和明珠。”央金拉姆像大姐姐一样拍拍杨帅红通通的胖脸,回答他。

“卓玛给明珠说的话,我知道,意西尼玛,你为什么不问我?你问我啊!”

看着杨帅半醉半醒的样子,我只好配合他:“杨帅,你告诉我,卓玛和明珠说了些什么?”

“你不要以为我醉了,我没醉。你记不记得我们从成都走那天,明珠拍的照片?记得吧?她发给卓玛,卓玛收到了。昨天吃饭的时候,卓玛又让明珠把玉给她看。明珠就从脖子上把玉取下来,我坐在他们中间,还是我传过去的呢。以前总听人家说,玉不过手,我那天就真的让玉过了手。卓玛又认真看了以后,就给明珠说,那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水苍玉。水苍玉你知道吗?我以前是不知道的,都没有听说过。央金拉姆说,这种玉在汉地已经很罕见了,还是唐代的时候随护送文成公主的官员带到西藏的。而且,水苍玉也有很多种类,明珠那块,是水苍玉中最好的,放在水里,可以根据水的颜色变色,非常神奇,大摄郎多坏啊,他当时就让老板端水来,明珠舍不得,把玉要回去戴在脖子上,结果我们都没看到那玉是不是真的能变色……”

我快被他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也学着央金拉姆,偏开头,打断他的话:“‘赫赫京内史,炎炎中书郎。昨日传拜日,恩赐颇殊常。貂冠水苍玉,紫绶黄金章。’以前读白居易这首诗的时候,哪里想到自己和水苍玉的距离居然那么近!”

杨帅似乎已经忘记他刚才为什么跑来了,扔下我们又去找大摄郎他们喝酒。

“可不能让他再喝了!”央金拉姆招呼过大摄郎,才坐下来,继续告诉我,“卓玛说,水苍玉在古代的时候,是官员的佩玉,唐代二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佩带水苍玉。她还讲,传说水色格桑花是白度母在一脚迈进吐蕃一脚还留在大唐时,淌下的一滴泪。以前有位活佛就是衔着这块玉生下来的,他有这块玉在身边,就吉祥安康,一旦这块玉丢了,他就会像失去灵魂一样。我不知道卓玛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哥哥说,他不记得听说过这样的传说,或者,听说过却没有留意。不过,卓玛很坚决地说,她以前只以为那是传说,现在看了明珠的玉,才知道那个传说是真的。不过,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块玉会在四川的古城。”

“是,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个地方,谁知道竟会有那么多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听我这样说,央金拉姆一惊,她问:“这是你们家的玉,你肯定知道这个故事,也知道那半块玉为什么在古城,对吗?我答应不告诉明珠这件事情,你也应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吧?

我看看那几个跑来跑去相互灌酒的家伙,压低声音对央金拉姆说:“你会知道的,很快就会知道。明天我们就去官寨。”

12

晚上回去的时候,那五个家伙喝醉了三个,其余两个也是勉强能“生活自理”。打的回到宾馆,央金拉姆去伺候杨帅了,我给明珠送饭。

我以为明珠一定睡了,却不想犹豫着轻轻摁了一下门铃,就听到了脚步声。

明珠拉开门看见是我,也有些意外,问:“央金拉姆呢?”

我解释了半天,明珠似乎才意识到该让我进屋。我进去,看到明珠已经换了干净的睡衣,头发也梳得像是清汤挂面,知道她洗过澡了,心里放松了一大截。看到两张**都是整整齐齐的,知道她在我们走后并没有躺下休息,又有些担心。她的电脑摆在桌子上,页面居然也是古城家园……

“我……我在想一些事情。”明珠似乎有些害羞,她一进屋,手里就端上了那个“淑女杯”,却没有喝水。

除了实在疲倦蜷缩在车上,我难得见到她这样温顺,有些不习惯,但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明珠上衣是小开领的,能清楚地看到一根红丝线,隐隐地也能看到半块水色格桑花在她的第二颗纽扣旁晃动。明珠似乎意识到了我在看她的玉,转身放下杯子,顺手就把衣领提了一下,突然说:“连平常人都知道那个传说,卓玛知道,我之前遇到的几个小喇嘛也知道,但他却说也许听说过,记不得了。我说不出有多失望,意西尼玛。”

“嗯。”她答应着,端起饭盒,又放下,给我说,“那些小喇嘛看到这半块玉都会那样吃惊和恭敬……”

我打断她的话,说:“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都很正常,不要想那么多。人和物与人和人之间一样,是要讲缘分的。也许他真的听说过,只是没有在意,就像我最早听说的时候一样。”

明珠抬头问我:“你以前也听说过吗?”

我点点头:“是的,扎西巴杂告诉我的,而且告诉过我不止一次,但我也是最近几年才记在心里的。”

“意西尼玛,我们明天和杨帅、大摄郎他们一起回成都去吧。”

听明珠突然这样说,我吓了一跳,问:“为什么现在就想回去?你不是一直想来康定吗?怎么来了,还没有找到另外半块玉,就要离开呢?”

“你说过,传说找到了八瓣格桑花,就能找到幸福。我很灰心,觉得自己找不到幸福了,也就是说,我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另外那半朵格桑花了。”

明珠的泪流了下来,落在饭盒上,让我看到了她的不甘心。

“还是随缘吧,既然来了,就去我的波拉和嫫拉年轻时候生活过的官寨看看吧,就当陪我和央金拉姆去看看扎西巴杂,好吗?明天去了官寨,我们后天就回成都。”

“扎西巴杂在官寨吗?”明珠问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面还有一滴泪水没有流出来,这滴泪水彻底把我打败了,让我深刻领会了什么叫“楚楚动人”。

心爱的姑娘不辞而别,仓央嘉措的生活失去了阳光。

When the jewel is in one’s own possession zhuan

One does not appreciate it as a jewel

But when the jewel has passed into other hands

Then one’s heart aches with distress

宝贝在手里的时候

不拿它当宝贝看

宝贝丢了的时候

却又急得心气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