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在高原之外静静绽放」

按照大摄郎他们原定的旅游路线,下一站,我们应该通过雅江去理塘,然后经稻城去亚丁。

既然已经在路上,我还有什么理由不陪明珠去仓央嘉措的理塘呢?但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那么不可琢磨:我真的不能和他们一起继续下面的旅程了,因为我必须找个医院输液,以保证今后几十年,我的左手还能自如地帮助我的右手。

“我昨天晚上就有预感,今天早上也确证了,你心里其实并不想陪我去理塘。”明珠临上车的时候,对我说。她似乎不知道这话会像一把刀子,锈在我的身体里。

我不想解释,只是最大限度地把我所有的柔情调动出来,通过目光点射给她,再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随缘——不是你说的吗?随缘。”

我不得不随缘。

央金拉姆在非常时期,表现出了高度的领导才能。她果断地对这个队伍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人事调整:杨帅担任队长兼临时导游兼主驾,大摄郎担任政委兼后勤部长兼主驾,李明珠担任财务部长兼宣传部长。其余三位摄友自由选择,分坐两部车。交代结束,送他们去了雅江,央金拉姆勇敢地背着我的笔记本、相机,还有她的万能大包,和我一起上了去康定的车。

我原本想自己去康定,杨帅也觉得我完全可以“生活自理”,不需要保健员随行,但央金拉姆不同意,坚决要把我送到她熟悉的医生手里。因为从成都出门的时候大家就说好了,她是老大,我们都必须听她的,大家最后只好“谨遵懿旨”。不过,我还是觉得央金拉姆有些过分,心里暗暗为自己的昂然七尺之躯鸣不平。去搭车的时候,她居然要搀扶我,我实在忍无可忍,挣脱她的手,说:“我是手肘有问题,又不是腿有问题,你这样也太夸张了吧?”

央金拉姆也不生气,把我推上车,选了靠窗的位置让我坐下,自己抱着包坐在我旁边。

也不知道是在发烧,还是昨晚没睡好,我一上车就疲倦得很,想睡觉。央金拉姆不许我睡,一路逗着我,可不管是窗外折多山的美景还是身边央金拉姆的歌声,都没法赶走我的倦意,只能让我睡不踏实——直到明珠发来短信,我才完全清醒。

“杨帅说,我们到了卡子拉山的垭口,风好大。”

她的电报体短信像强心针一样,让我振奋。我问央金拉姆:“上次我们从新都桥去稻城、亚丁,是去年十月吧?不仅风大,还下着雪呢。”

满车的人都对我侧目。我理解他们,在很多人眼里,新都桥之所以能被称为摄影家的天堂,就是因为折多山。而现在,我居然在折多山眉飞色舞地大谈卡子拉山,自然让人不能理喻。央金拉姆生气却不是因为这个,她拍拍我扣得严严实实的胸襟,说:“还在吧?”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从小一起长大,我身上哪里有颗痣她都清楚,何况不离身的护身符?我用仍然有力的右手把她的小手划拉开,咧着嘴说:“当然还在。”

她看着窗外说:“在就好。”

到了康定,央金拉姆先把我安顿到和他们旅行社有往来的医院去输液,等办好手续,扶我躺下,眼看着大夫把**给我输上了,她才去联系宾馆。

“找个能上网的啊!”我在她身后叫道。

“知道了。没人陪你,又不能上网,你还不得被逼疯呀?”

央金拉姆的脚步声还没出病房外面的楼道,我就接到了杨帅的短信:明珠有些不舒服,留在理塘了。我们从亚丁返回的时候,再去接她来康定。

我有些意外,问:明珠怎么样?

他说:没什么大问题。

我说:让明珠给我回个短信。

过了一会儿,明珠果然发了短信过来:我现在还行,只是不能继续走了。你放心。我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我只回复了一个字:嗯。

那种被无形的手往某个方向牵引的感觉,再次从心里冒出来,我像一个早就知道谜底,却又怯生生希望那个谜底不要被揭开的小孩,依然在惊恐中,心存侥幸地做着那个不能逃避的目击证人。

我没意见,可央金拉姆联系好宾馆回来,一听我这么说,立刻气得跳脚:“他们怎么能这样啊!要不,我明天去理塘陪明珠?”

我摇摇头:“看样子,明珠没什么问题,让她独自在理塘呆两天吧。你还是和杨帅联系一下,直接跟他们会合。”

央金拉姆的目光停在我的胸前,说:“明珠为什么要独自留在理塘?我相信她自己都不知道。意西尼玛,我已经知道的,我不会说。你不告诉我的,我不会问。但是,我感觉到了,我们都正在走近那个答案。”

我点点头,用右手在胸前使劲地按了按。央金拉姆移开视线,看看**瓶子,说:“我去叫护士。”

也许是心理作用,才输了半天液,我的感觉就好多了,央金拉姆特地带我去了清真寺旁边的“丁大姐回味小吃”,看着我吃了一大盘牛肉蒸饺,又喝了一大碗牦牛肉汤,然后带我回了宾馆。把我安顿好,她这才到隔壁休息,准备第二天一早去稻城找杨帅他们。

我送走央金拉姆,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电脑。

出来几天,我终于可以安稳地上网了。虽然只有一只手活动自如,但敲敲键盘还是没有问题。我像是刚从火星回来一样,迫不及待地先四处浏览新闻。最后才打开了邮箱:邮箱里大都是鲍勃、广告公司和出版社的约稿函,另外还有几个同学的问候,剩下几封是古城佬翁的。

别人都只有一封,唯有古城佬翁有四封,我迫不及待地点开,首先是一封短信——

意西尼玛:我找到了一些旧报纸,把和杨孟真、肖锦屏、李瑶姬、梁山关相关的小豆腐块剃了出来,利用下班时间打出来发给你。知道你在旅途中,不好打扰。盼旅途结束看到邮件,能速回信。期待这些资料对你有用。多交流。

握手

你的朋友古城佬翁

1

古城自两千多年前设县立郡以来,一直是川北的军事重镇,历朝历代都驻有重兵,且多为王爷挂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人即使在外有多么大的争议,到了古城,大都能留下万世流芳的口碑。比如唐滕王,来古城之前,完全不被他那当皇帝的侄儿放在眼里,皇帝送其他皇叔金银珠宝,却独独奚落这位王爷,说他家中不缺钱只缺穿钱的麻绳。但此位王爷在古城却被载入史册,为后人敬仰,单是他修建的南楼和滕王亭子,就至今仍在为古城人遮风挡雨、创造日进斗金的旅游效益。自唐而今颂扬他的诗词楹联,足以编辑成十二本砖头厚的《唐王颂》。再比如汉桓侯,世人尽说猛张飞,唯有古城叹桓侯。这位汉桓侯,到了古城,喝了嘉陵江水,吹了锦屏仙风,更是了不得,不仅一改当阳桥头一声吼、对面曹军抖三抖的粗鲁霸气,还开始指导古城百姓种稻栽桑,休养生息,更难得的是他摇身一变,能写会画,一双擅使丈八蛇矛的巨手开始耕耘起书法和美女图来,而且成就斐然,后人赞之曰“三分鼎势八分书”、“人间刁斗见银钩”,如果是在今天,加入个书协美协,全不在话下……唯有一人,顽劣不思教化,驻守古城时间虽短,贻笑大方之事却颇多,此人便是抗战后回防驻守古城的杨孟真。

杨孟真此人,五短身材,天生少发,脑袋圆溜溜、亮晃晃,脸庞浑圆多肉,眼睛小,眼珠活泛,蒜头鼻子,五官当中唯有嘴生得乖巧,樱桃一般,小而红润。别看他生得其貌不扬,却运势颇好:幼年出家习得一身武艺,年少时从军,舍命救过某要员几次,从此鸿运当头,一路官运亨通,不到二十二岁便当了团长,从成都来到古城,独霸一方。

历来驻军换防,都是地方首屈一指的大事,乡党贤达少不了出城十里欢迎。原以为少年将军,必定风流倜傥,英姿勃发,却不料此公如此长相,众人皆大失所望。但见其枣红色大马后面跟了一乘软轿,又多了几分好奇:此公少小出家,年纪轻轻,且尚未婚配,软轿中乃何许人也?

杨孟真到古城后,催粮逼款,自有下人张罗,他却不问得力与否,只顾烟馆进酒馆出,和古城各界名流相处得鱼水一般。

一日,众人于江边戏楼听戏喝酒,杨孟真忽指对面山顶,问:“那是什么塔子?”

席间有人答曰:“此乃奎星楼。”

杨孟真站起来,行至栏杆边,遥指高塔,说:“很高很大嘛。”

众人皆古城士绅,深以古城历史文化为荣,其中有人忍不住洋洋得意,答曰:“此楼建于明末清初。嘉庆十三年,川北道台黎学锦撤移城中,改建中天楼。光绪戊子年间,又在旧址重建一楼一底的阁楼,称‘奎星楼’。”

杨孟真独自饮酒一杯,问:“兄弟没有进过学堂,粗人一个,请教一声,何谓奎星?”

又有学究答曰:“奎星,乃北斗七星中的第一星。《孝经?援神契》有言,‘奎主文运’,故世俗信奉奎星,建奎星楼以开启文运,培植文风。”

“这样说来,那个楼对于古城很重要?”杨孟真又独饮一杯,问道。

在座诸君皆称“喏”,且各显身手,争相吟诵古今相关奎星之名篇名句。一场聚会,有人弹琴,有人唱曲,有人吟诗,有人饮酒,逍遥哉,不亦乐乎。

不几日,城中有人奔跑呼号,言“奎星楼塌了”。众人皆以为其患了失心疯,不予理睬。也有好事者登高望远,果见对岸黄花山上烟雾迷茫、人头攒动 ,大呼不妙!待城中士绅敲锣打鼓,募集人手,一路跑上山顶,奎星楼早已变成一堆瓦砾,有士兵正在吆喝一帮民工将梁柱、椽子、檩子摆放一边。士兵见有人来,鸣枪威吓不得靠近,声称杨团长要将此楼所有木料拿回老家,重盖奎星楼,以图杨家后世文运昌盛。

士绅万般惊愕,千般无奈,只得转身回城,遍寻杨孟真。

一行人先至兵营,被告知:“杨团长在西城有公干。”

转至西城,众人还未出城,即望见城墙上中间跪有一人,左右士兵持枪而立。待跑至城墙下,只听一声枪响,众人戛然止步,却见一团红白之物自城墙上倾泻而下……

朗朗乾坤,草菅人命,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众人两股战战,眼看杨孟真带人从面前走过,却言语不得。

有好事者上得城墙,飞一般上去,飞一般下来,却说:“脑壳已经烂了,不过从衣服上还是看得出来,是洋人医院前几天来的翻译。”

英国人在古城传教数十年,建有教堂、学堂、医院。传教之余,普济众生,素与中方无隙,杨孟真何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古城上至乡绅下至黎民,整日惴惴,惶恐不安,奎星楼之事,亦无人敢提起,眼见奎星楼之梁柱、椽子、檩子全被军车拖走,更是无人敢问。

英国人并未如常人所料追究此事,还如往日一般,教堂照旧礼拜,学堂照旧上课,医院照旧开业。古城人却如天灾前的鸡犬,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月余,死寂终被古城的叫花子们打破。他们抱着请柬满城请客,声称错拐棒头大喜,杨团长主婚。

错拐棒头乃古城第一大帮丐帮之首领,他要结婚,古城各大门大户自然少不了要凑份子钱,何况有杨团长主婚。

也是在此时,众人才陆续明白:杨孟真那日来古城时,随行软轿里抬的,是他之前不久才从成都一所学校抢来的女学生。这位女学生是成都一家商号的小姐,已和其表哥订有婚约。小姐被抢来古城后,表哥随后跟来,明里仗着学过几天英文、在英国人的医院里做了翻译,暗里和小姐私通款曲,想要找机会偷偷逃走。杨孟真洞若观火,原打算再戏弄他几天,却不想他色胆包天,竟在杨孟真眼皮底下动手动脚。杨孟真一气之下,敲了他的砂罐。小姐被捉了现场,当即便疯了。即使疯了,杨孟真还是不放过她,要将她嫁给错拐棒头,并勒令错拐棒头,每日辰时必得让那女人上街讨饭。错拐棒头的打狗棍岂能和铁壳子枪比强硬?真也罢,假也罢,只得答应要欢欢喜喜把这女人接回城隍庙。但错拐棒头毕竟是一帮之主,面对杨团长的高头大马,拎起他的打狗棍,抱拳作揖,也提了一个要求,说那女人既然是丐帮一员,成了他错拐棒头的女人,自然就要错拐棒头来决定她是否出去要饭、什么时候出去要饭。杨孟真大喜,下得马来,直呼错拐棒头“兄弟”,且表示要亲自主婚。

古城从此没有了奎星楼,却多了一个痴呆呆的丐婆。

而杨团长的名头,也如阎罗一般,使古城人闻之噤若寒蝉。

2

这是古城佬翁随信发给我的第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杨孟真,故事的作者是观鹿山主人。

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明珠的奶奶那些“胡言乱语”全是冲着嫫拉来的,所以,我才会那么强烈地想知道,嫫拉跟随波拉离开内地,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就是我找古城佬翁要这些资料的原因。现在资料到手了,我自然会一边看,一边想:样孟真和李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明珠的奶奶会一再提起他?他和嫫拉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可把这篇故事从头到尾看完,我却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猜测这位观鹿山主人的年龄一定不小了,讲起故事来,文不文,白不白,跟成都宽窄巷子里老茶馆那些说书的一样……或者,更像古城圣约翰大教堂对面广场里那个拉竹琴的清瘦老头。

当然,我也不是一无所获。“五短身材,天生少发,脑袋圆溜溜、亮晃晃,脸庞浑圆多肉,眼睛小,眼珠活泛,蒜头鼻子,五官当中唯有嘴生得乖巧,樱桃一般,小而红润。”这简直就是在说杨帅嘛!只不过,他的小眼睛被眼镜遮住了,鼻子看起来不是很“蒜”,嘴却绝对是“樱桃一般,小而红润。”想起明珠那天提起“草包加流氓”时,杨帅曾经说过,他爷爷就叫杨孟真……

我觉得很不妙。

“不知道杨帅读了这段,会不会跑去古城,找写这故事的人拼命?”

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自言自语就不是罪过。我自言自语着,点开古城佬翁5月5日的信。没想到,第一眼竟看到附件的标题是:杨孟真血洗梁山关!

刚来四川那几年,我特别喜欢去四川的各大论坛转悠,特别是有关四川历史的帖子,见了就要翻翻,然后踩一脚,当时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四川会有那么多关于张献忠的传说故事?现在看到这个标题,我猛然找到了答案:你最难忘的,不是那个最爱你的人,而是那个伤害你最深的人。

看来,杨帅要是真的去古城,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古城人知道,他就是杨孟真的后人。

3

杨孟真在古城,还有协助地方禁烟的责任。但他打着巡视的旗号去各个乡镇,并不是真正为了禁烟,而是在收了各烟馆的好处费之后,再顺道就近去找漂亮的女子。那段时间,古城城乡稍微有些姿色的女子,不是赶紧找婆家提前订婚结婚,就是女扮男装,即使外出干活,也不敢走远,生怕被他遇上。

杨孟真自恃团长身份,外出的时候,一般只带一个贴身卫兵,而且两人都骑马。一般来说,被他们盯上的女子,只要不想死,都很难逃脱。

东兴侯家的女子就是在赶场回家的路上遇到杨孟真的。她那天上场卖了茧子,给久病的母亲买了几副中药,还给在东河推船的两个哥哥买了做褂子的细纱洋布——中药和布都放在背篼里。侯家的女子老远听到马蹄声,并不知道是谁,可还是像所有乡下女子一样,怕被马踢着,赶紧躲到了路边的青冈林里。但马并没有跑远,而是在她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侯家女子一见到来人的打扮,就晓得糟了,慌乱间,在山坡上一边退一边高声喊:“救命呀!救命呀!”乡间的山路,哪里有人能马上赶来?眼看着来人就要到自己面前了,她心一横,跳下了山崖……

人们听到喊叫声赶来时,只听到一阵远去的马蹄声,只看到山弯里一阵扬起的尘土。

侯家兄弟得到音讯从东河赶来,在山坡上找到了妹妹的背篼和挂在青冈枝上的细纱洋布,他们沿着山下的河沟找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找到妹妹。回到家里,却发现母亲连病带饿,也已经去世了。两人抱头痛哭,再不去东河撑船,而是直奔梁山关,投奔了那里的棒老二。

梁山关是古城东去的必经之路,传说当年张仪、司马错灭巴的时候,最后一支巴人就是从这里逃入大巴山,巴人血脉因此得以延续。这里进有古城、退有大巴山,旱路水路两便,历来都是强人出没的地方。抗战结束后,部分退下的士兵无路可走,纠集起来占山为王,收编了原有的土匪。正规军的管理加上土办法运作,他们很快就和古城的青红帮相互勾结,势成犄角,各自瓜分地盘,打家劫舍。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古城的父母官,无论是道台老爷、知县大人,还是县长大人、督军大人,都一概以“和”为贵,但求相安无事,偶尔权衡三方的利益,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侯家兄弟入伙梁山关,开始一心只为报仇,后来便逐渐接受了山规,知道报仇无望,心里的火就渐渐熄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机会来了。

那天下午,侯家兄弟二人当值,正守着陷阱谈天说地,远远地看见两人两骑飞驰而来,二人忙放了送信的鸽子,抽掉陷阱上事先设置的栅栏。一阵准备之后,已经听见马蹄声到了身后的山弯。二人才进入掩体,就见那两匹马脱缰一般冲过来,前一匹马前蹄才落入陷阱,生生地让背上的人翻了两个筋斗,重重地摔在石鼓子山坡上,后一匹已经到了跟前,把整个陷阱轰然全部踏翻,连人带马掉了进去。

侯家兄弟拖着绳子,一个去抓石鼓子坡上的,一个去拎陷阱里的。那两人都已经昏迷不醒,任这兄弟二人往嘴里塞上稻草,一阵五花大绑。兄弟二人摸摸来人身上,除了一枚戒指、几个散钱,并没有多少他们期待的值钱的东西,却左看右看,发现了其中一人就是杨孟真。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兄弟俩一时千仇万恨涌上心头,顿时,一阵乱棍如下雨一般落到杨孟真和他的卫兵身上。杨孟真和卫兵被折磨醒了,想说话,嘴里有草,根本没法开口,气得直跳脚,干瞪眼,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候,天色已经麻麻黑了,路上又有一高一矮两个行人过来,侯家兄弟想:活该他们倒霉,撞上了,只有一并抓来等老把头发落。侯家兄弟放下捆好的两个,又带着刀去拦截后来的两个,却不想才一跳出来,就听到矮子发出一声尖叫:那竟是一个小姑娘!

侯家兄弟正要动手,高的一个开口了:“我是李约瑟,这已经是被你们抓第三次了。”

梁山关的土匪虽然杀人放火,但却是有规矩的,不动出家人,这个出家人不仅仅是指和尚尼姑,还包括道士道姑和牧师神父,总之一切从事不归地上的人管的职业的人。

侯家兄弟只好拱手作揖,讪笑着说:“平常只有您老人家一个人,今天带了个小姑娘,我们没看出来。”

李约瑟说:“这是我的小女儿李瑶姬,今天学堂放假,和我一起下乡布道。”

说起李约瑟这个女儿,古城的人都知道。因为她当年被遗弃在福音堂的时候,还不足月,李约瑟在古城城乡到处贴了告示,为孩子找奶妈。

侯家兄弟讲的是江湖义气,立马要放李约瑟父女走。李约瑟不想多事,转身就想离开,可他的女儿李瑶姬却指指地下捆绑的两个人说:“爸爸,我们是出来布道的,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救下这两个人吧。”

侯家兄弟虽然同情李瑶姬,但听她说想救人,立刻异口同声地大叫:“不行!”

李约瑟看看女儿,再看看那两团黑黢黢的影子,长叹一声,取下自己手上的戒指、身上的怀表和兜里所有的钱,对侯家兄弟说:“在这里拦路抢劫,总不是长久之计,你们拿着这些钱,再去把戒指和怀表当了,远远地离开古城,做个小本生意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上帝,侯家兄弟当时竟福至心灵,接过李约瑟手里的东西,转身就跑了。

听不到侯家兄弟的脚步声了,李约瑟才示意女儿去解开那两个被捆绑住的人。

杨孟真只等手一松开,就自己取下嘴里的稻草,“呸”地吐了两口,大声叫道:“龟儿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子明天就要铲平梁山关!”

那卫兵的第一句话却是:“团长,枪和马都在陷阱里,怎么办?”

李约瑟一听这话,脸色煞白,拉起女儿就要走。他的女儿却还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问父亲:“我们不和他们一起走吗?”

李约瑟顿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牧师,多谢你搭救。我们一起走,兄弟我日后一定会答谢你的。”杨孟真一瘸一拐地跟上来,又对卫兵说,“先回去,剩下的事情明天早上再说。我看谁敢动我的枪,谁敢动我的马!”

他们走后不久,梁山关的大队人马才赶来。勘验了现场,里面当即就有明眼人发现问题不对:“糟了,得罪了阎王!看这马和枪,对方一定是杨孟真!”

土匪们不晓得李约瑟来过,分析来分析去,分析不出侯家兄弟的去向,于是,就决定当晚先救起杨孟真的马,取出杨孟真的枪,明天一早,由老把头带人,亲自去古城赔礼,并给杨孟真压惊。

第二天,就在梁山关的老把头和军师带人抬着礼物进古城的时候,杨孟真却已经率领他的全团人马悄然出城,直捣梁山关匪巢,见了能动的就开枪……

梁山关距离古城不远,山上密密麻麻的枪声惊动了古城里的所有人,也惊动了正要去拜访杨孟真的老把头和军师。等他们明白过来杨孟真是寻上门去报仇的时候,已经晚了。一行人躲在路边,看着杨孟真撤军之后,从后山摸回去,竟发现整座梁山关上没有一个活物!老把头心知兄弟们都以为他带了重礼去见杨孟真,必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里料到杨孟真竟会一大早就来偷袭?怕是还在睡梦中,就被围剿了!和军师商量后,老把头带着原本要给杨孟真的礼物,领着几个亲兵,从此在古城消失了。

杨孟真血洗梁山关最直接的后果有两个:一是,古城又恢复了青红两帮分治江湖的局面,而两帮的人在杨孟真面前,都要叫他老大;二是,因为剿匪有功,杨孟真在半年后被调回成都,升职重用。

4

看着古城佬翁发来的故事。想到他每天利用下班后的休息时间给我找资料,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我竟有了一丝莫名的惊恐:因为我真切地感觉到了,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把我和我身边的人,往某个方向推……

这个故事似乎已经接近我想了解的东西了,然而我却没有一点想像中的兴奋。

明珠讲的那段故事,或许是她的家人一辈辈传下来的;而此刻我看到的这个故事,或许是通过当事人的口述实录经过加工而来的。比较了这两个版本,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杨孟真真的有那么坏吗?抑或他比我现在了解到的更坏?

我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坏人,但也知道在某些时代,为了把一个人批倒批臭,便会将“丑化”进行到底,直至歪曲事实。如果不是那样,谁又会在这样的年代还提起“知识分子的良知”呢?巴金的“要说真话”也就不会显得那么难能可贵了。

我也相信世界上真的有一些坏人,只因为坏得超乎后人的想像,所以后人记录的,还不足他真实的恶毒的万分之一。

我想到波拉和嫫拉,也许有人也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写他们,只是我没有看到而已。但我即使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没有生活在他们那个时代,没有丝毫的发言权。但我即使生活在那个时代,又能怎么样呢?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就一定都了解真相吗?就一定有发言权吗?

谁才是那个真正了解真相的人呢?谁才是那个能客观记录真相的人呢?

我很困惑。

于是,我给古城佬翁回信:你是记录历史的人,请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你所记录的就是真实的历史呢?

写完信,我竟忘记了点“发送”,摸着鼠标呆呆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却响起明珠的奶奶那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嚎叫——她为什么会如此痛恨嫫拉而不是痛恨杨孟真?

5

现在七十岁左右的古城人,小时候大都听说过九女子和陈幺妹的故事。

河溪关是古城的护城七关之首,也是古城最大的水码头。九女子的爹那时是河溪关最有钱的大老爷。老爷养了八个儿子之后才得了这个女儿,自然宠着爱着,任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九女子长到十八岁,该出嫁了,老爷不仅给她做了五百套绸衫当嫁妆,还耗工耗时专门沿东河修了一条十多公里长的青石板盘山路,从河溪她的娘家一直通到清泉她的婆家。

九女子出嫁前,只听说婆家姓陈,是书香门第。原以为陈家即使不像自家那样富有,至少也是高堂大屋,奴仆成群,却不想嫁过去之后才发现,当秀才娘子只不过名声好听而已,陈家竟然连一个长工都没有,平日里婆母上灶、小姑洗涮、公爹和丈夫坐馆教书,生活非常简朴。她嫁过来以后,整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收拾房间。不过,虽然九女子不会做家务事,但她相貌端庄,性情温和,一样深得家人的喜爱,陈秀才与她更是两情相悦、夫妻情深。

可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九女子在娘家养成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习惯,来陈家之后,还是改不了——特别是穿衣服,她依然是再好的衣物都只穿一次。小姑陈幺妹第一次给嫂嫂洗了衣裳,晾干叠好之后抱到嫂嫂房里,九女子指着满柜满柜的绫罗绸缎,笑着说:“我有了这些,哪里还会穿旧衣服呢?”

陈幺妹说:“那我留着长大了穿,好不好?”

九女子笑着拉住小姑的手说:“只要妹妹高兴,怎么样都好。”

从此,陈幺妹就把嫂嫂换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收拣起来。

过了三年,幺妹也要出嫁了,她嫁的是古城孔家的长子。幺妹临上轿拉着嫂嫂的手说:“我走后,恐怕嫂嫂这手要变得粗糙了。妹妹房里有几个大柜子,暂且让它锁着,嫂嫂以后想妹妹了,就把它打开。”

幺妹进了孔家,因为持家有方,很快成了孔家管事的少奶奶,一年以后,她生下了大儿子,更是尽心尽力孝敬公婆,相夫教子。

幺妹在孔家埋头操持家务,从未回过娘家,却不知娘家这几年发生了多大的变故。

她走后不久,母亲便因操劳过度,一病不起,家里不得不请了两个佣人。奸滑的佣人欺负陈家父子只会“之乎者也”,连骗带偷,竟把好端端的一个小康之家弄得家无宁日。陈家连给老太太买药的钱都张罗不拢,不得已,又只得辞退了佣人。此时,九女子看着自己细皮嫩肉的一双手,想起了幺妹临上轿时说的那番话,忙喊上丈夫一起来到幺妹以前的闺房,打开柜子,发现里面竟全是自己只穿过一次的衣物,衣物间还放着香片!九女子看着眼前的衣物,想到这些年陈家对自己的好,终于明白了幺妹那番话的意思。想明白之后,九女子跪着对公婆说:“以前是媳妇不孝,还望两位老人家原谅。媳妇一定以这些旧衣物为本,把家支撑起来。”第二天,九女子请了几个挑夫,沿着出嫁时娘家修的那条青石板路,把衣物担回河溪关,向父母禀报了实情,然后带着当衣物的钱回到了清泉。她用那些钱给老太太买了药,添了些丢了的家什,还买了一大群小鸡。从此,陈家的学馆里又有了朗朗的书声,老太太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人们从陈家经过,常常可以看到有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在菜地浇水或是迈着轻快的步子洗衣回来,那就是九女子。

后来,清泉陈家和古城孔家一样,都成了川北有名的诗书之家。九女子和陈幺妹也成了后世女子效仿的楷模。

6

清泉陈家的幺妹嫁给孔家的大少爷后,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唯有孔大小姐,最有母亲的风范:孔大小姐刚出嫁时,肖家不过只在乡下有几十亩田地,在城里有几个铺子。田地是根基,应付一家老小的吃喝;铺子是脸面,专营买进卖出,应付一家老小的穿戴。自孔大小姐当家后,肖家的产业便如滚雪球一般地发展起来,不仅铺子扩大,又在几年间新收购了张家缫丝厂、孙家白蜡坊、文家榨油房,还在嘉陵江上跑船,带自家的货,也捎带着做别家的生意。一时间,古城市面上跑的钱,有一半都是进出肖家的。

孔大小姐即使七老八十了,也不许人叫她肖老夫人。众人为讨她高兴,见面都会尊称一声“孔大小姐”。孔大小姐会做生意,更会持家。关于她持家的故事有很多,其中最有名的是“选长媳”。

早些年,古城的大户人家特别看重挑选长媳。一则是为了旺子孙,二则是为了续家风。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婆婆们各有各的喜好,各有各的打算,挑选长媳的方式也就各有各的花样。 肖家有条众所周知的祖训:其他儿子都可以读书求功名,经商做生意,唯有长子必须在读了一些书之后,就得接手家里的田产地业,娶本地女子为妻。所以,那年当肖家大少爷规规矩矩地开始跟肖老太爷下乡去查田看地的时候,孔大小姐也在肖府摆开了阵势要选媳妇。

肖家要选媳的消息一传出,城里城外的媒婆都像赶集一样挤到了肖家——不止是为了挣个大红包,更重要的是想挣个面子!按媒婆行里不成文的规定,谁能保成肖家这个媒,谁就是古城的头牌媒婆。唧唧喳喳闹了几天、茶水喝了十几担,媒婆们终于结束了第一轮混战。:有五张庚帖被孔大小姐收下了,并且从第二天开始,孔大小姐就要一家一家地走访,亲自上门看姑娘。

孔大小姐第一个看的是张家姑娘。孔大小姐把轿子和定礼放在张府外面,只带着一个小丫鬟进了客厅。她和张家父母见了面,只稍稍寒暄了两句,就从丫鬟手里拿过一个锦盒递给张夫人,说:“盒内装有三个小布娃娃,烦请张小姐从中选出一个最好的。”过了一会儿,张家丫鬟捧了锦盒出来,笑盈盈地回答:“我家小姐夸夫人手巧,三个娃娃个个都缝得好。”孔大小姐听了,示意自家丫鬟接过锦盒,然后站起来对张家父母说:“小姐不愧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知书识礼,可惜不适合做我肖家的媳妇。叨扰了,告辞。”说完,坐上轿子,带着没有能够送出去的定礼打道回府了。

这之后,孔大小姐又见了三位姑娘,却不想三位姑娘面对布娃娃说的话,都和张小姐说的一样。孔大小姐很是失望,暗想:前四位要么是大家闺秀,要么是小家碧玉,她们尚且不能弄懂这布娃娃的奥妙,那第五位王姑娘不过是文成山上一个破落人家的村姑,又如何能答得出来呢?只怪我当时一听媒婆说她父母早亡、独撑门户,生活拮据却还要坚持送两个弟弟启蒙读书,就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现在难道真的要走几十里山路到乡下去看她吗?

正当她左右为难的时候,机灵的媒婆进了肖家的大门,远远地就听到她在叫:“哟,孔大小姐,您老人家这几天忙过了没有?”进得厅来,不等孔大小姐开腔,她又拉过孔大小姐的手不停嘴地说:“哎哟哟,这才是金枝玉叶呀!夫人,可不敢劳烦您东奔西跑了,明天呀,我把王姑娘给您领到府上来,任您老人家慢慢看,慢慢问,要不要得?”

第二天,也不过巳时光景,媒婆就带着王姑娘到了肖府门前。根据礼数,孔大小姐亲自到大门口去接。姑娘正亭亭地站着,看到孔大小姐来了,不紧不慢、大大方方地向夫人鞠躬请安。孔大小姐心里一下子清亮了许多,随口说道:“姑娘辛苦,这么早就到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们乡下人家习惯早起。”姑娘细声回答。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孔大小姐听了,知道姑娘定是读过书的,便边领着她往内堂走边问:“听说你的父亲也是中过秀才的?”姑娘眼睛一红,立马又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回答说:“在我九岁那年,东河发大水,父母为救我姐弟三人,不幸双双落水而亡。故此,家道中落,仅有几亩薄地维持生计。”孔大小姐听在耳里,想在心里,对王姑娘又多了几分好感。到了内堂,喝过茶,令丫鬟捧出了锦盒。

王姑娘看到,这三个布娃娃外形一模一样,都是三寸来长,眉目清秀,穿着鲜艳的绸衫,显得可爱至极,不由得暗自赞叹。看了一会儿,姑娘拿起第一个娃娃,捏了捏,软绵绵的,像是一团棉花。她又拿起第二个娃娃,捏了捏,也是软绵绵的,但在两耳之间却有一根小竹棍。姑娘又拿过第三个娃娃,认真地捏了捏,发现这个娃娃体内,有一根小竹棍从左耳斜插入腹内。她笑了笑,举起第三个娃娃对夫人说:“这一个就是最好的。”

孔大小姐眼见着王姑娘的一举一动,本就越看越喜欢,此时,见她选对了娃娃,更觉得满意,连忙微笑着起身吩咐管家:“准备午饭。”

家丁、丫鬟和媒婆虽然看不懂孔大小姐和王姑娘到底唱的哪出戏,但却看得出王姑娘已被夫人相中,就要成为肖家少奶奶了,忙上前道贺。孔大小姐照例打发了红包,其中,媒婆的红包自然最大。

王姑娘与肖家大少爷成亲后,持家有方,处事有度,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人不服她。几年以后,孔大小姐做主,把王姑娘寄养在族叔家的两个弟弟也接到了肖家。

7

古城佬翁发来的这两个故事,作者是同一个人,名叫穆然。大概这个穆然在古城比较有名气,古城佬翁特地在故事后面附了一段作者简介:穆然,本名不详,年龄不详,古城著名民间文学爱好者,三十年前经常在《龙门阵》、《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会》等杂志发表古城民间传说。

面对这样一位我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大作满天飞的老人家,我自然只有敬仰的份儿。但仅有敬仰是不行的呀,我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硬是没有发现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和我想要了解的人物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忍不住暗想:古城佬翁不会是发错了邮件吧?

意西尼玛:昨天的两个故事看了吗?也许你会觉得那两个故事与你想要的东西无关,请稍安勿躁,听我啰嗦两句。我也是在权衡再三之后,才决定先发那两个小故事给你。如果你看了之后没有什么感受,就请看看今天这个再说吧。今天发给你的这篇文章,是二十多年前四川大学一位教授带着学生来古城作社会调查后写的,报纸上的连载有删减,我在档案馆找到了教授当年出版的书,《古城——记忆与现实中的生活史》,特地把其中肖锦屏那部分影印下来,打出来,发给你,期待这个是你一直在找的。

祝旅途愉快!

你的朋友 古城佬翁

社会学调查、《古城——记忆与现实中的生活史》,仅仅这两个概念就已经让我有些按捺不住了。我迫不及待地点开了附件——

8

姓名:肖锦屏

性别:女

年龄:51岁

籍贯:四川古城

文化程度:成都女子学校毕业

职业:营业员(因古城改建,工作单位拆迁,在家休息)

婚姻状况:丧偶

家庭结构:本人、小儿子(大儿子在成都上大学)

居住时间:51年

采访地点:古城笔向街李家大院

采访时间:1980年4月23日

采访人:李华

我们肖家在古城是大家族,我十八岁的时候,和我的小姑子李瑶姬一起去成都上学。那时候,我已经和李元东订婚,李瑶姬也已经和我表哥赵嘉陵订婚。我们上的是女子学校,学校里没有男生,不过有男教员。我上学之前就能帮家里算账,上学以后,主要是学习国文、历史、音乐、英文。这些我都没有兴趣,我还是喜欢算账,就喜欢听拨拉算盘的声音。李瑶姬喜欢英文,我其实知道她为什么喜欢英文。公爹经常接待洋人,还让洋人住在家里,李瑶姬怎么可能不受影响?特别是那年来的那个竹竿,全古城人都知道他喜欢李瑶姬,李瑶姬后来在学校里读的英文诗,就是他送的。李瑶姬迷恋上的那个写诗的藏蛮子,也还是他介绍的。我都知道的,只是不说破而已,怕公爹难堪。

我和李瑶姬一起去的成都,但是一个人回来的。

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正在上课,校长突然陪着杨孟真和一个藏蛮子来学校,把李瑶姬叫出了教室。放学以后,校长给了我一封信,说是李瑶姬留下的,让我转给家里的人。那个时候还没有放假,我把信装在箱子里。装之前,也打开来看了,里面装了一张信笺,上面写的话我已经记不全了,大意是说她去找一个藏蛮子,不回家了。信封里还有半块玉,这个我记得,她说那是格桑花,藏蛮子喜欢的一种花。她带走了半块,留了半块给公爹。

我从学校回来,就和李元东结了婚。结婚前,他还在我们家的东门口铺子里当二掌柜,结婚后,我的父母把东门口的店铺当陪奁给了我,我们就自己做生意。那段时间,公爹也在,只是教堂的事情多,他回来的时候少。我娘家妈妈是个很能干的人,有她的帮衬,没几个月,我和李元东就把生意做大了……后来解放了,公私合营,李元东比谁都积极,最先把我们家的铺子交给公家。那些年,所有人都像捡了金子一样,整天都在游行、贴标语、耍龙灯、舞狮子,欢喜得脚不沾地。去到街上,四下里都是热热闹闹的,回到家里却还是要吃饭过日子。公爹的身体不太好,我们把铺子交了,事情不多,一家人的主要精力,就全用到为公爹治病上。公爹的病拖了几年,家里的经济越来越不宽裕,偏偏我又生了家栋,日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走的下坡路。公爹去世那年,我正怀着家梁,又忙又累,就早产了。当时还担心他能不能活下来,结果他长大了,身体比家栋还好。他现在在古城中学读高中,参加了学校里的篮球队,跳得比谁都高。

家梁一岁多的时候,他爸爸就走了。那年月,无缘无故走的人多,也怨不了谁。要怨,还是只能怨李瑶姬。她屁股一拍,走得干净利索,不晓得跟那个藏蛮子去哪里享福了,祸害我们一家人倒霉。隔几天就有人到家里来,喊你站直了,说清楚,问你妹妹解放的时候去了哪里?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谁敢说实话?还不是咬牙帮她扛着,只说她在学校上着课,人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家里没法呆,到铺子里去更不自在。原本是我们的铺子,现在不是了,我们不能管了,但他们不会管,又要问。问了还怀疑我们没说对,隐瞒了些什么。

一来二去,李元东又病倒了。病了也不放过,那些人还请了医生来家看是不是装病。结果李元东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家梁才一岁多,就撇下我们娘儿母子走了。

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娃娃,日子过得要多艰难有多艰难。还好,我们家的房子没有被没收,房子没人经管,也破旧,没人看得起,不过那些从乡下来的人,住着还是可以的,至少能遮风挡雨。就靠着那几间房子,我把两个娃娃养大了。当然也不光是房子,我自己也还在我们以前的铺子里上班,一直到现在,我都一直在那里上班,只是最近听说要改造古城,把东门口连同郎家拐几条街都拆了修高楼,我们才没有上班,在家休息。说是休息,其实还是要天天参加学习和劳动,不得闲。不过现在学习和以前学习不是一回事,现在学习就只是读报纸、文件,不批斗人了。

娃娃大了,要读书认字,我没有钱给家梁和家栋买纸笔,就让他们在石板上写字。开始是用土块写,后来有一次我去河边洗衣裳,发现河边水里的矿石可以划出白线,就往家里捡。我晓得那是公家的矿石,从嘉陵江上游运来的。公家的东西,就是烂在路边也不该捡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捡了。其实,石头用起来不费,我只是怕万一哪天不拉矿石了,娃娃没有写的,所以就捡得多些,整整捡了一箩筐。矿石放在家里,我以为很安全。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道是谁说出去了,就有人来查,说我那是挖墙脚挖来的,当时就给我戴上高帽子拉出去游街。

我被捆得像虾米一样,走路都吃力,他们还在我耳朵边上打锣,把我耳朵都震聋了。我一路被他们推着跑,从笔向街跑到南街,过了四牌楼,又从状元街跑到学道街,然后就到了人民广场。我被押在台子上批斗,台下的人喊着口号,往我身上扔烂菜叶子、枯树枝。那些烂菜叶子、枯枝枝打在我身上,其实一点都不疼。家栋不知道我不疼,他以为我疼,就从台子下面爬上来,站在我面前帮我遮。那些人看到了,一脚把他踢下了台子。我这个时候才感觉到疼,才听得到声音,就喊家栋的名字,喊他领着弟弟快回去。家栋上不了台子,在台下背诵我教他读过的报纸。他记性好,读过的好多东西都记得。他读一段,就说:“妈妈教我的。”读了一段又说,“妈妈教我的。”台下的女人也有娃娃,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就哭。哭的声音还很大,我都能听到。批斗的人最后只好把我放了。我不记恨这些人,真的不记恨。恢复高考了,家栋第一次参加高考就考上了大学,我高兴得很。那些批斗过我的人,现在见了我,都给我道喜。

老铺子拆了,我不觉得可惜。老房子拆了,我也不觉得可惜。拆了好,那些旧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是不是?人嘛,是要向前看的,是不是?新的好,新的好。以后建了商厦,又宽敞又明亮,多好。只是不晓得我还有没有机会进去工作。

9

我不知道古城佬翁是如何找到这段资料的。

也许明珠的爸爸、二叔都不知道,他们的妈妈曾经接受过这样的社会调查吧?那么,他们当然就更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妈妈在二十多年前说过的一段话,竟以这样的方式保存了下来,成为历史的见证。

这就是口述实录了。而这口述实录的,就是真实的吗?我反复看着她陈述的那些受屈辱的细节,直到看得自己不会掉泪……那个说“我不记恨这些人,真的不记恨”的肖锦屏,与对李瑶姬有着切齿愤恨的肖锦屏,是同一个人吗?

这个古城的女人呀!

我们都在试图通过各种方式寻找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一面,当我们眼里的真实与客观的真实之间的距离越近,我们就越接近事物的本质——我不是古城人,不了解古城的历史,似乎没有理由去评说任何一个古城人和古城人写的历史。但仅凭这些日子看到的事实和听来的故事,我都能判断出:他们演绎得真是太离谱了!

从古城佬翁发来的这些故事,联想到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和作者……我想,他们如此,我是不是也如此呢?

我想到了我的画。

已经很晚了,窗外的康定城一片寂静。我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掀开窗帘,把头伸出窗外,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回到桌子前面,又盯着网页看了一会儿。

想起古城佬翁的信,我回头重新看了一遍穆然的两个小故事:陈幺妹——孔家老夫人;孔大小姐——肖夫人……却原来,那两个故事的主人公竟是肖锦屏的外婆和妈妈!

一个人的性格,总是和她的生长环境相关的。肖锦屏的性格,当然不会只是后天因素造成的。

我感激古城佬翁,他没有直接告诉我什么,但却让我明白了更多东西。这些故事,没有一个是直接说的嫫拉,但又有哪一个故事和嫫拉没有关系呢?

已是他乡的故乡此时寂静得像是横亘千年的雪山,折多河奔腾的声音如远古的呼唤。我一个人独坐在夜幕里,想很多人很多事:想我和明珠,我们祖辈的恩恩怨怨;想明珠和嫫拉,水色格桑花与仓央嘉措究竟带给了她们什么?想明珠和杨帅、央金拉姆、众摄友一起出发,却唯有她因为高原反应被留在理塘;想美术学院、兰花苑、古城,我和明珠认识的前前后后流沙一样地涌过来,似乎要淹没我……流沙中,我越来越清晰地看见了我和明珠进古城的时候,遭遇的第一座古建筑。

那是一座状元牌坊,但它黄昏里斜长的影子所涵盖的,恐怕不仅仅是已经消失了百年的科举制度。然而,谁又能想到,就是在那样的阴影里,有一朵格桑花正在高原之外静静地绽放。

我的嫫拉!

仓央嘉措至高至尊的达赖喇嘛的身份,使他不可能与达娃卓玛长久地相守。

In the first place it is best not to see

Then there is no chance to fall in love

In the second place it is best not to become intimate

Then you will not be forlorn when you miss

第一最好是不相见

如此便可不至相恋

第二最好是不相识

如此便可不用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