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甘美的酒,秋天是壮丽的诗,秋天是动人的歌。

这年秋天,长城内外,大河南北,正在上演有史以来场面最为宏大、“演员”最为众多、气势最为磅礴的现代历史剧。

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家犬狂吠的旺旺声,和士兵行军的唰唰声,组成一部雄壮和谐的乐曲,使这部现代历史剧更加生动、形象和逼真。

黄昏中的塞北原野空旷、凝重、苍凉,如血的残阳斜照在纵横起伏的山峁上,放眼望去,天地浑然一体。很快,眼前的一切被黑幕挡住了,天穹出现了点点生辉的星星,显得格外耀眼。

下弦月刀刃似的挂在中天,淡淡的月光像轻薄的纱幔,把大地上的山峰、河流、村庄笼罩得一片朦胧。

此时,只见通往关内的条条大路,到处都是满载物资、快速行驶的车辆,到处都是光亮闪闪、威风凛凛的大炮,到处都是全副武装、步伐矫健的战士,到处都是赶着大车、挑着担子的民工。

那川流不止的行军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如奔腾不息的铁流滚滚向前,势不可挡。

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

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

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

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这首唐代诗人王昌龄的《塞下曲》,描写边塞秋景,有慷慨悲凉的建安遗韵;形容戍边征人,有汉乐府直抒胸臆的哀怨之情;讽喻市井游侠,又让人看到了唐代锦衣少年的浮夸风气。

其时其景其情,与此时入关的东北野战军似有少许相近之处。

辽沈战役以后,人民解放军在兵力和武器方面都发生了逆转,国共两军的实力强弱立判。战场争锋,具有神秘感才能赢得胜利。敢打敢拼的东北野战军恰似一股强悍的飓风,向西南悄无声息地席卷而去。

然而令人可笑的是,面对如此众多部队的大规模行动,作为华北“剿总”司令的傅作义竟浑然不知。

傅作义几乎每天都派飞机出去侦察,只是把侦察目标锁定在进关大道山海关那边。

飞行员在瓦蓝的高空除了看到不时掠过的几串南飞雁阵外,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们回来后的报告千篇一律,都是“平安无事”。

此时,古老的北京已经由于民国政府迁往南京改称“北平”,叫了三十多年了。

位于北平西郊的华北“剿总”司令部,那些将军们认为“平安无事”也在情理之中,从沈阳发过来的情报看,“共军”还沉醉在他们的胜利之中,每天都在大搞什么祝捷活动。不就是打了一个胜仗吗?还要搞那么长时间的庆祝,真是小题大作!等他们祝捷完了,休整完了,补装完了,大概也到明年开春了。

既然平津暂无战事,尽管总的形势有些紧张,但还没到火烧屁股的时候,因此这些将军们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和平常一样,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

于是,歌舞厅里,麻将桌上,咖啡馆里,到处都有这些不穿军装的将军身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趁仗还没打起来,寄情声色,及时行乐,骑驴拄拐棍,舒服一会是一会吧!

日落暮昏,山风阵阵,繁星闪闪,死气沉沉。

在月色的迷茫中,山峦和树丛像幢幢山精树怪,在张牙舞爪。

国民党的侦察机在山海关以西偶然发现地面上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忽明忽暗,犹如湖面反映的星光。飞行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带也没有这么大的湖泊呀?

飞行员再仔细一瞧,地面上像蚂蚁搬家一般有一条细线在游动,那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是“共军”的队伍?“共军”不走进关大道,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偏远山区?

于是,飞行员把飞机一次次降低高度作低空盘旋。最后,飞行员看清楚了,是“共军”,真的是“共军”,是成千上万的“共军”!

“共军”在大规模地急行军,看起来已经行动好多天了,有的已经跨过了长城线。“兵贵密而速”,共军真是神出鬼没啊!

飞行员顿时惊恐万状,急忙向地面指挥部报告:“不好了,东北虎入关啦!”

这个世界充满着意外,越是没想到,越出意外。国统区的所有报纸很快报道了这个大出意外的消息,言及悍不畏死、骁勇无比的“东北虎”,那些平时耀武扬威的国民党将军都纷纷谈“虎”色变。

“东北大军入了关,好似猛虎下了山。”对毛泽东突发的神来之笔,傅作义不禁大吃一惊,心头冒出一股寒彻肺腑的凉气。这军情真是像天气一样,可以预料,但又往往出乎意料。他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凶兆,正向自己兜头袭来。

“剿匪,剿匪,剿来剿去,竟把共匪剿到家门口了!”傅作义乱了方寸。他上火了,愤怒了,骂人了。

傅作义手中挥舞着的电报像块砖头,朝手下人劈头盖脸地扔去:“不是天天说平安无事吗?怎么突然之间东北共军的大部分部队都进关了!难道他们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近一百万部队啊,车马兵将,浩浩****,来到了我们的卧榻之侧,我们还在蒙头睡大觉,竟然没有一人及时发现?白痴,白痴,一群白痴!”

在傅作义歇斯底里地训斥下,手下的人如丧考妣,个个耷拉着脑袋,垂手恭立,一声不吭,任凭老总的吼叫,任凭老总的指责,任凭老总的痛骂。

然而,傅作义很快就不骂了。对下属来说,他停顿不语时的神情更加可怕:嘴唇抿得像一把铡刀,目光如利剑般挥动,切割着面前的一切,额头两侧的血管蚯蚓般隆起。

傅作义不是没有力气骂了,也不是骂够了,骂痛快了,而是因为眼下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他没有时间再骂了。

战争瞬息万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解放军又善于声东击西,连续作战。“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可解放军已经来到傅作义的卧榻之侧,一柄利剑正迅速向他的喉咙刺来,怎么办?

这是一个后悔莫及的惨痛教训,当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阻止“共军”靠近北平和天津。于是傅作义命令飞机对“共军”的行军队伍一刻不停地轰炸阻击,尽量推迟“共军”的进攻时间,最好把“东北虎”赶到长城以外。

国民党的飞机日夜不停地对地面严密侦查,终于在遵化地区发现一队由吉普车组成的解放军车队。凭直觉,飞行员认定这是“共军”指挥机关的车辆。

遭到上峰严厉训斥的飞行员终于找到一个出气的机会,于是迅速拉低高度,调整方向,对准行进中的车队发起一连串射击。

“哒哒哒……” 敌人的机枪从空中射出一颗颗子弹,像过年燃放的鞭炮,打得地面尘土飞扬,惊得鸟雀四处飞散。

其中有一辆吉普车被击中,所幸人员没有伤亡。他们迅速跳车,就地疏散,进行隐蔽。

飞行员见状,很是得意。然后又乐呵呵地追打一阵,见再打也打不出什么效果来,便抖抖翅膀,心满意足地飞走了。

“既然敌人已经发现我军的行动,部队再夜行晓宿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东野指挥部当机立断改变原计划,命令各部队白天也行军,马不停蹄,人不下鞍,日夜兼程,加速入关。

此时从沈阳刚刚出发的三个纵队和特种兵纵队,干脆弃“弓”走“弦”取捷径,直接经山海关向华北挺进。

这样一来,东北野战军便以猛虎扑食的方式,堂而皇之地向华北排山倒海般猛推过去,争取以最快的时间到达目的地。

百万大军的脚步,踏进了华北大地。在阳光的照耀下,山林里各种光色交相闪烁,变幻莫测,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这百万大军和数十万民工擂响的战鼓震撼着华北大地,震惊了平津地区的国民党军,令坐镇北平的国民党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及其将军们深感意外。

在福岛街、沙大夫路、荣街、迪化道之间有一座日式建筑,过去是挂着膏药旗的日本工会堂,现在是飘着青天白日旗的天津警备司令部。

在这个戒备森严的高墙大院里,跟失了火似的一派忙乱。国民党军官东奔西跑,紧张无比。尤其是天津警备司令部司令陈长捷的办公室,更是比平时忙乱了许多。

台灯的光芒倾注在办公桌上,身材粗壮、脸色黝黑、浓眉大眼的陈长捷中将,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黄呢军便服领口上嵌着的金色梅花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手握狼毫不停地挥动,公文纸上出现一行行龙飞凤舞的草书。

这间办公室装饰得十分豪华,高大的紫檀办公桌摆在房间正中,办公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后面墙上挂着一幅蒋介石画像,对面墙上是一幅大比例尺军用地图。

地面铺着彩色地毯,地毯上摆着牛皮沙发、红木茶几,茶几上有高档的茶壶、茶杯和烟具。墙角放置一个盆景,是棵八面玲珑的将军松。

“辽西会战后,共军一直在大张旗鼓地搞庆祝活动。”陈长捷在给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打电话,“我估计林彪的队伍需要休整六个月,至少也得三四个月后才能入关。我在联勤总部第八补给区工作过,知道补充伤亡、后勤供给都需要时间,他们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

“介山,我正要告诉你。”话筒里传来傅作义的声音,“据空军侦察报告,发现长城喜峰口、冷口、马兰峪等处有共军运动。”

“不可能,不可能!”操着带有闽东口音的陈长捷不相信,“那是共军的一些零星部队在活动,不足为道……”

“不是零星部队,是大部队,是千军万马!”

“啊……”陈长捷被惊得脸都绿了,眉毛收紧变成了倒八字,“怎么可能?共军的行动不正常啊!”

“正因为不正常,我们才不能掉以轻心。千万不要大意啊,大意失荆州,这是历史教训!”傅作义郑重地问,“介山,你给我说实话,假如共军包围了天津,你能独立坚持多久?”

陈长捷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比长春差,起码可拖住他半年时间。”

“你认为天津的工事比长春还坚固?”

“这一点,不是我陈某吹的,就连蒋委员长也认可。”陈长捷自信地说,“再说,和东北的长春比,不但天津的城防固若金汤,天津旁边还有个塘沽,这更是长春所不能比的。”

“如果撇开塘沽呢?”

“至少也能坚持三个月。”

“嗯,气概可嘉,但不可轻敌哟……”

此时,陈长捷出任天津警备司令还不到半年时间,华北地区的形势就发生了巨大变化,他非常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

陈长捷来天津任职,是傅作义推荐的。傅作义考虑到天津的重要性,需要一名对自己言听计从而又资历较深的人坐镇指挥,于是就把天津警备司令的交椅送给了陈长捷。

自信满满的陈长捷一到天津,就对迎接他的天津市市长杜建时半抱怨半炫耀地说:“杜市长,我是来打仗的!”

“你是来打仗的?”杜建时的愤怒与压抑充满了胸腔,但仍保持着他那市长的风度与尊严,只是苦笑着说,“好好好,你是来打仗的!”

对五短身躯、言语傲慢的陈长捷,杜建时心里不服。心想,好像在你来之前,我没有准备打仗似的。那么,我构筑的规模宏大、坚固实用的天津城防工事线难道是闹着玩的?

从此,身穿笔挺西服、吹着大分头的杜建时,很是瞧不起眼前这位惟我独尊、盛气凌人的新任警备司令。

接下来,更让杜建时心中不满的是,陈长捷带着新成立的阵地侦察小组,东走走西逛逛地四处看了看地形,回去后就把杜建时的功劳全给否了。

陈长捷说杜建时构筑的那些城防工事高碉林立,目标显露,如今“共军”早已不是在小米加步枪的年代了,他们的炮兵完全可以把这些立式的高大碉堡当作靶子打。于是就按照自己对现代工事的理解,借鉴太原城防的模式,置杜建时建造的明碉弃而不用,大量地修建钢筋水泥暗堡。

陈长捷事先确定好外围据点和主阵地位置,然后在全城四十五公里的战线上辟出五至十公里的纵深地带,让那里的明碉暗堡纵横交错,星罗棋布,绵延不绝,密如蛛网。

蒋介石去沈阳、葫芦岛指挥辽沈会战时,曾两次路过天津,对陈长捷新构筑的城防工事表示首肯,同时一再叮嘱,工事设计和运用要掌握在自己手里,要特别注意保守军事机密。

蒋介石还痛骂王耀武失守济南败坏鲁局以及孙连仲冀中的失败,都是内部人员做了“匪军的间谍没有察觉,而完全泄露了军机而致”。

陈长捷以抗日英雄自居,对他亲自指挥部署的抵御人民战争的天津城防甚为满意,称它为“大天津堡垒化”。他经常对自己的部属夸下海口,说天津城固若金汤,防守天津,绝对不成问题!

那么,面对信誓旦旦的陈长捷,即将指挥几十万大军攻打平津的东野司令员林彪怎么看?天津那些碉堡林立的工事,能经得住人民解放军的重炮轰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