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护城河边的宁园附近有一个四合院,陈旧的院墙围绕着几间灰头土脸的房子。大门两边的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依然是醇厚的紫红,遒劲有力,仿佛在忠于职守,日以继夜地把护着家门。

这个四合院的主人叫闫凤春,儿子不在家,女儿已出嫁,只有老公俩冷冷清清地呆在家里。

兵荒马乱之时,思儿心切的闫凤春显得有点苍老。他的脸上满是愁容,背驼出了一个弧度。他仍不停不休地外出干活,做一些小生意,为儿女未来的生活争取更多的东西。

闫凤春的老伴也一刻闲不住,她的小脚快速倒腾出一串串细碎步子,在努力扩大她的人生成果。虽然忙得一塌糊涂,却忙得心满意足。

去年闫凤春接到一封信,才知道儿子在东北参加了解放军,老两口既高兴又担心。儿子的女友刘书红经常过来看望他们,说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闫玉河的选择是明智的,是正确的,是光荣的,劝慰二老不用担心,应该为儿子的选择感到骄傲。

这三年来,刘书红一有时间就到闫家来,帮助老人做一些家务,有时候还在闫家吃住。闫凤春夫妇非常喜欢刘书红,把她当作自己的亲闺女。

每次进闫家,刘书红都会深深吸上一口气,仿佛空气里还残留着闫玉河的气味。有时伫立在一边不言不语,似乎在竭力拼接和闫玉河在一起时的记忆碎片。

刘书红经常给二老讲闫玉河的情况,讲辽沈战役的故事。她说闫玉河现在当指导员了,是连级干部,他参加了辽沈战役,还立了战功。现在,那支部队开过来了。天津解放指日可待,很快就能见到他们的宝贝儿子了。

岁月是刻在心头深处的伤疤,别人看不见,只有闫凤春最清楚自己的思儿之痛。“日暮苍山远,天寒草屋贫。”闫凤春每年都早早地写好春联,买好吊钱,准备各种各样的年货,苦苦地等待风雪夜归人。

一个月前,国民党步兵连的一个班住进了闫凤春家,使平时安谧无声的小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看到这些远离父母的孩子脸晒黑了,人累瘦了,连小腿肚子的汗毛都磨光了,闫凤春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班长高修山是个性情中人,经常找闫凤春聊天,有时还偷偷在一起喝两盅。双方相处得像父子俩一样,部队有什么好吃的,高修山都送给房东尝尝。

这天早晨,部队要开饭了,可是班长不知去哪儿了。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来。于是派人去找,结果连个人影也没看到。

班里的人都急了,于是议论纷纷,有的说可能是夜里出去消遣,酒喝多了没能回来;有的说可能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家给“做”了。还有人说可能在城里找到个相好的,躲在那个女人家里过日子了……

久不见班长回来,他们不得不向上头报告。连长甚为恼火,考虑到扩建城防工程任务急重,不能耽搁,就赶紧指定副班长代理班长职责,由他带领全班去修工事。

吃完早饭后,全班士兵有镐的拿镐,有锹的拿锹,准备上工。就在这时,闫凤春过来问副班长:“你们的高班长有消息了吗?”

不等副班长回答,一个士兵就抢着说:“班长失踪了,我们的班副代理班长职务。”

“好啊!”闫凤春拱手道,“祝贺,祝贺,祝贺你升官!”

“升什么官呀?还不是在兵和官之间打秋千,有什么可祝贺的!”那代理班长情绪不高地说,“这不,又带着大伙去修工事啦!”

“哎,你们的工事啥时才能修好呀?”

“看起来一时半会修不好。”代理班长贴近闫凤春的耳朵说,“大叔,请您老放心,万一打了起来,这里绝不会成为共军的攻击目标。”

“哦?”闫凤春将信将疑。

“俗话说,前留三步好走,后留三步好退。到那时我们会主动向共军交枪投诚,不会给你们家带来任何灾难……”

在一条贯通南北的大道上,一辆马车过了护城河,向南一路开去。

这是一匹马又驾辕又拉载的小型马车,马车的左前方坐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鞭子,不时朝马背上轻轻甩一下。车里铺着一个被窝,被窝鼓鼓囊囊的,好像从医院太平间送死人到墓地的情形一样。

一路上,不管是行人还是车辆,看到这辆怪异的马车,都躲得远远的,或拉开一段距离,唯恐沾上晦气。甚至连国民党军的哨兵都惧怕这辆马车,以致马车很顺利地通过两道关卡。

此时,被窝突然动了一下,慢慢伸出一个脑袋来。

“行方,前面是最后一个卡子了吧?”躺在被窝里的是刘希民。

“不错,是最后一个卡子。”张行方两眼盯着前方回答道。

“过了这个卡子你就回去吧,再往前走就是解放区,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过了前面的卡子再说吧!”张行方催促道,“姐夫,你快点钻到被窝里,病人就要像病人的样子!”

张行方是刘希民的内弟,他有一辆马车,在天津拉脚,因此张守荣认为,让弟弟亲自送丈夫出城,既方便又可靠。

在马铃的叮当声中,大车来到出天津卫的关卡。

这个卡子不光进出的人多,而且驻军也多,到处都能看到穿着军装带着武器的士兵。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正在接受检查,看来逃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他的行李中搜出不少银元和首饰,哨兵说这些东西不能带出去,只给留下少量纸币。

那中年男子愤怒地说:“这是我的私人财产,你们无权没收!”

“这是上头的规定,不服找上头去。”那哨兵的脸像一块没有正经颜色的抹布。

“上头?哪个上头?”

“别在干扰我们的公务,再胡闹,就把你送进局子里。”

“你们……你们……”那个中年男子气得脸色发青,两眼通红。

“你要是不愿意出去就让开路,不要挡着别人。”

破财免灾,那中年男子只好无奈地离开了。

张行方赶着大车来到卡子口,一个持枪的哨兵问:“拉的是死人吧!”

未等张行方回答,那个哨兵就恐慌地挥手让马车通过。

刚刚过了关卡,迎面走来一个国民党军官,厉声喝道:“到哪儿去?”

“去青县。”张行方哈腰说。

“拉的是死人吧?”

“你这不是咒人吗?”张行方见那个军官伸手要掀被子,便故作生气状,“是病人!”

“病人?”那军官掀开了被子。

“咳咳咳……”刘希民一连大咳几声,吐沫星子喷那军官一脸。

“什么病?”那军官用手抹一把自己脸怒声问。

“医生说是肺痨,他们不给治了,说是绝症。”

那军官顿时被吓得面如土色,大声骂道:“快滚,快滚,滚得越远越好……”

大车向前又走了一段路,快到青县地界了,张行方停下车来,看看四周没人,就钻到车底下,把文件取出来交给刘希民。

刘希民一边往裤子暗兜装文件,一边说:“行方,你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姐夫放心,回去就不怕他们检查了……”

通往沧县的官马大道,铺满了金色的阳光。

刘希民打扮成一个算命先生,身穿一个布棉袍,头戴一个灰毡帽,鼻梁上夹着一副平光眼镜,肩上搭着一个褡裢,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棉鞋。他一边注意周围的环境,一边大步流星地走着,一路往南地奔向他的理想之地。

秋季是万物成熟、喜庆丰收的季节,也是秋风萧瑟、千树落叶、万花凋谢的季节。秋收、秋景、秋愁,常常出现在文人骚客的诗句里。

刘希民看了看大路两侧,农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呈现出一片光秃秃的景象,一眼能望到很远。

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刘希民赶上一个和他一样往南步行的人。那人的年纪比他小一些,也健壮一些,由于穿了一身不太合体的衣服,加上皮肤较黑,显得略微苍老一些。

为了解除路上的寂寞,刘希民和那个相貌平庸的人搭讪道:“兄弟,贵姓啊?”

“免贵姓高。”

刘希民也自报姓氏:“我姓刘,可能比你的年纪大一些……”

通过一边走一边聊,刘希民知道这个人叫高修山,也是从天津来的,家住德州。

高修山看了看刘希民的装束,便试探着问:“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懂点易经,给人家算命……”

北方的落日与北方的朝阳一样,既无江南的华丽,也无大漠的雄浑。平庸之中,却自有一番永恒的恬淡和冷酷的张扬。

他们来到一个镇子,天已经黑了,便找了个小旅店住下来。白天走了一天的路,很疲劳,他们喝了几杯小酒,简单吃点东西就上炕休息了。

由于是国共辖区的结合部,又是兵荒马乱时节,过往的生意人不多,因此旅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劲厉的寒风扑打纸糊的窗棂,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纸页掀动声。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把黑夜舞弄得不甚安宁。

逃出了天津城,很快就能回到家里与父母团聚的高修山非常兴奋,躺在被窝里像炸果子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轻咳一声,然后低语问;“刘大哥,睡着了吗?”

“还没有。”刘希民翻转身子,面对着高修山。

“有个事儿,我想请教您。”

“你请讲。”

“您会算命,能预知未来,断时论世。我想听您算算这国民党的发展趋势会怎么样?”

“对政治上的事,我也说不好。”刘希民自谦而不自卑地说,“其实,万事万物都有时、有运、有势,就和人的成长一样,有始有终,有兴有衰。国民党这几年作恶太多,老百姓怨声载道,全国各地狼烟四起,邪不压正。不瞒你说,国民党的气数已尽,像秋后的蚂蚱,恐怕蹦跶不了几天了。”

“我表哥也这么说。”高修山认为刘先生的话是真知灼见,于是放开胆子说,“我是被国民党军抓来的,在天津当兵。表哥说我是独生子,万一有个好歹,父母就惨了,让我找机会逃走。这不,我从房东那儿要了一身衣服,趁着夜深大家都睡觉的时候就逃出来了。”

“看来你的胆子不小,又会想办法,一个当兵的能逃出戒备森严的天津城不容易哟!”

“有我表哥帮忙,出城就方便多了。”

“你表哥是干什么的?”

“他在天津警备司令部警卫连当连长,我这次能逃出来,是他帮我开了一张特别通行证。”

“特别通行证?”刘希民惊奇地说,“过去听说过,却一直没见过,能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吗?”

高修山点亮灯,从棉衣口袋里掏出通行证,递给刘希民。

这是一个小纸片,右下方一枚鲜红的印章衬出了白纸黑字。刘希民边看边问:“嗬,你表哥真厉害!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姓毕,叫毕启明。”高修山自豪地炫耀,“到特务营一打听,没有人不知道他的。”

“他让你跑,他自己为嘛不跑?”

“他和我不一样,他有文化,也可能是舍不得他的官位。不过他对国民党没有好感……”

“哦……”刘希民在脑子里牢牢记住这个对情报工作有用能用的国民党军官:特务营的警卫连连长——毕启明。

此时,只听高修山跟马打响鼻似的呼噜一声,接着就像拉锯一样鼾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