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这年的冬天来得有点猝不及防,立冬一过,气温骤降,往日凉爽的风变得有点彻骨之寒了。季节的更替是如此神奇,泾渭分明,不得不令人叹服。

冬天的夜漫长而寒冷,既要熬油点灯又要生火取暖,这就是穷苦人家为什么不愿过冬天的原因。

长夜过后,明媚的清晨抵达。刘希民拉开窗帘,看到窗外是一个被灿烂阳光照耀着的天井,树的枝杈像一幅苍凉的油画在窗框中肆意伸展着。

前两天,刘希民向郭经文布置了天津城防图的搜集任务,今天一早又冒着严寒急急忙忙地来到地政局。因为城防工程另外两个工段归地政局管,他要向另一个情报关系牛庆福布置搜集任务。由于离约定会面的时间还有几天,时不我待,他只好直接去地政局找牛庆福。

牛庆福二十来岁,中等个头,方脸盘。他也是一个地下党员,现在地政局测量队做外勤测绘工作。牛庆福是一个胆大心细、积极进取的人,除了做好党交给的情报搜集任务外,还发展了多名中共党员。

在地政局大楼顶层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从桌面上落满的灰尘看,这个房间可能很久没有人进来了。牛庆福打开房门,请刘希民进去。

关上门后,刘希民不等牛庆福发问就说:“庆福,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个测量队?”

“有,我就在测量队。”牛庆福边擦椅子边问,“有嘛事?”

“是这么回事。”刘希民不紧不慢地说,“上级急需天津的城防图,你们这儿能不能搞到?”

“具体要嘛样的图?”

“就是为解放天津做准备的,你说应该是嘛样的图?”

“哦,是这样!”牛庆福毫无难色地接受了任务,“我知道需要嘛样的图了,是与军事方面有关的。请你放心,这个图不难搞到,在地政局,我的同学多,测量队也有我不少同学,通过他们完全可以搞到这些图。”

“那太好了!”

“啥时候要?”

“当然越快越好。”刘希民高兴地说,“你尽快搞吧,搞到后就交给我,我想办法赶快送出去……”

日伪时期天津财政局有个测绘人员养成所,专门培训测量人员和测工。抗战胜利后成立了地政局,测绘人员养成所移交给了地政局,改名测量队。但人员不敷使用,于是就从社会上招聘一些年轻人。

那一年共招聘二三百人,当时在天海中学上学的牛庆福、王炳坤、余开儒等都被招进了测量队。

测量队共分户地、绘算、复丈三个处,牛庆福在复丈处,负责对户地处分户土地有误差的测量。王炳坤在绘算处,负责对图纸的绘制。余开儒在户地处做内勤工作,负责保管图纸。

虽说牛庆福比余开儒、王炳坤等几个同学稍微年长一点儿,但是由于余开儒上学早,所以反而比他们年级高一点。因此,余开儒常常在几个同学面前摆老资格。

由于是同学,有的还是从小一块儿光腚捏泥巴抓土扬烟长大的,他们在地政局里出来进去经常打头碰脸,无话不说,无事不帮,成了割头换颈的好兄弟。

经牛庆福提议,他们还成立一个读书会,业余时间经常在一起学习,讨论时局问题、国家发展前途,等等。其实,牛庆福主要是想通过读书会施加政治影响,物色进步青年,发展中共党员。

余开儒虽然没有被发展成共产党员,但在思想上还是比较进步的。他们这些年轻人对国民党政府都极为不满,天天盼着解放。现在,天津解放近在眼前,胜利的果实已触手可及,他们的热情更高了,都在为党不辞辛苦地工作着。

由于地下党员的身份不能公开,也不能明确表态,只能表达个人意向。你要想加入共产党,只能自己从思想行动上去争取,积极向共产党员靠拢。党组织认为你的条件成熟了,要向你布置一些任务,任务完成得好,表明你的实际行动后,才能考虑你入党问题。

可是余开儒还没有这方面的口头要求,也没有这方面的行动表现。

地政局的测量队主要负责地形和分户测量,就是在测量地形的基础上按户测量每户房屋所占土地的地形和面积大小。

辽沈战役后,国民党当局加紧在天津构筑军事防御工事。按照陈长捷的设想,凭借坚固的防御工事,天津至少要死守三四个月。于是,测量队又有了新任务。

当时,地政局只有五百分之一的市区地籍图和千分之一的郊区地籍图,这些图纸都是零散的,却没有天津市总的地形图,即使把手头所有的图纸都拼接在一起,也无法形成一张天津市最新的总地形图。为了进行防御工事的规划和实施,必须绘制一张全市的行政区地形图。

于是,地政局测量队就组织了一批精干人员,用半年时间绘出了最新的《天津地形全图》。毫无疑问,这套新绘制的地形图无论民用还是军用,都是非常重要的。

由于测量活动只进行了几个月,这个新版地形图又是为构筑防御工事做准备的,所以对外严格保密,因此解放军还没有掌握这张图。

测量队测量好地形后,数据要送到地政局来,由地政局安排人员编绘地图。图纸印出来之后,就送到专门保管测量图的资料室存档。

资料室的负责人是余开儒,在他手上有近百张测量图,包括最新版的地形图。

地政局的办公楼安静有序,整洁优雅。

刘希民与牛庆福分手后,下楼时迎面碰上一个上楼的中年人。那人是地政局户地处的处长侯伯寿,他朝刘希民看了看,感觉迎面下楼的这个人很陌生。

刘希民发现这个人用狐疑的眼神盯着他,就主动与对方打招呼:“您好!”

“您好!”侯伯寿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却丝毫没有打消他的疑虑。直到刘希民走出办公楼了,他还回过头来望一眼。

牛庆福送走了刘希民,感到任务急重,就直奔测量队绘算处的房间。他找到在那里工作的地下党员王炳坤,见屋里没有其他人,就把房门关上。

“有嘛事?庆福。”王炳坤惊异地问。

“是有一件事。”牛庆福压低声音说,“请你帮助搞一张最新的天津地形图。”

“怎么想起来要地形图?”

“这是上级给我们下达的任务,说是为解放天津做准备。”

王炳坤一听,觉得这个任务重如大山。作为一名中共党员,他责无旁贷,而且也有这个条件,当即向牛庆福表示:“坚决完成任务!”

“时间紧,任务重,你要尽快行动。”牛庆福又说,“在搜集过程中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能惊动过多的人,以免暴露意图,引起敌人警觉。”

“不过,我手头没有,我想找咱们的老同学余开儒,他不是负责登记保管地图的吗?他那里肯定有咱们想要的东西。”

牛庆福知道余开儒虽然好摆谱,却是个安守本分的人,希望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恭顺的笑脸、和善的语言,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别人的容忍。

“可以从余开儒那里找找看。”牛庆福又说,“不过,余开儒毕竟不是党员,一定不要让他知道我们要图的意向。”

“明白!”

俗话说,河里无鱼市上看。

王炳坤进了地政局的资料室,到处都能看到图纸,只是那些图纸弄得有点凌乱、混乱和错乱。柜子里装的,墙壁上贴的,桌面上摆的,都是图纸,有大张的图纸,也有小张的图纸。

余开儒是一个性格粗犷的人,虽然这些图纸都登记造册了,但由于每天都有人来借图和还图,出出进进,因此搞得他脑袋里乱成一团麻,对他保管的图纸总也理不清,想马上找到想要的图纸比较难。

余开儒一边慢悠悠地整理图纸一边不搭调地哼着歌,忽然闻到一股烟草味,原来是老同学王炳坤叼着香烟走进了资料室,于是放下手里的活佯装生气道:“请你出去!”

“怎么,几日不见,脾气见长,是不是升官了?”王炳坤笑着说,

“什么升官不升官,我是让你把烟掐灭,这里禁止烟火。”余开儒见王炳坤掐灭了烟,便问,“找我有嘛事?”

“想借你一样东西?”

“借东西?好啊!只要不借钱,借嘛都行!”

“看把你吓得那个怂样,至于吗?”王炳坤开玩笑道,“老同学不向你借金子不向你借银子,只向你借图纸!”

“那好说,借多少都有!”

王炳坤首先来到装重要图纸的柜子跟前,把里面的图纸抱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一张一张地翻找。所有图纸都看了一遍,就是没有他要的那一张。

王炳坤有些急了,难道被别人借走了?要是那样可就误事了。可他转念一想,不对呀,图纸是一式多份,不可能都被借走。

“炳坤,你过来一下。”余开儒神秘兮兮地招了招手。

“嘛事?”王炳坤摆出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样子。

“最近出嘛事了?”余开儒压低声音问。

“你指的是哪方面?”

“你没听说吗?特刑厅在到处抓人!”

“特刑厅?”

“对,特刑厅。”余开儒解释道,“就是天津警备司令部针对天津地区的共党分子而专门设立的特别刑事法庭,那可是一个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地方,被人称作阎王殿。”

“抓嘛人?”王炳坤明知故问。

“抓共产党呀!”

“你听谁说的?”

“嗐,满大街都传开了。”

“是吗?我还真没听说过。”

“我有一个朋友被抓进去了,从来没听说他是共产党呀!”余开儒一本正经地说,“你说天津哪有那么多共产党,我怀疑他们把激进分子也算作共产党了。”

“这恰恰说明国民党有危机感了,在作垂死挣扎……”

王炳坤把图纸放回柜子里,又来到放一堆图纸的架子前。在他一张一张找那份图纸时,余开儒提醒道:“我刚刚整理好,你别再给我搞乱了!”

“不会的,你原来怎么放的,我还怎么放。”

“你要找哪张图纸呀?”余开儒皱着眉头问。

“我先随便看看,还不知道哪张有用。”

王炳坤着急地一张张飞快地翻着,发出哗哗的响声。也不知翻了多少张图纸,就在他停下来准备抽支烟休息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这不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张图纸吗?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没白跑一趟。

余开儒并不知道他身边的同学、同事有的已参加了共产党,而借阅图纸又是正常的工作范围,所以对王炳坤借图没有任何怀疑。就这样,王炳坤从余开儒那里很顺利地借走了那张最新最重要的图纸。

在王炳坤如愿以偿准备回去复制图纸的时候,余开儒大喊一声:“回来!”

“怎么,中午要管饭呀!”王炳坤开起了玩笑。

“想得美。”余开儒拿出纸和笔,“打个借条!”

“抠门,用完就送回来,连老同学都信不过了?”

“少扯那些,这是王八屁股——规定(龟腚)!”

有些事情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反而很难;有些事情看起来很难,做起来反而容易。王炳坤轻而易举地搞到了城防图,然后交给晒图员晒制一份,基本上没遇到什么麻烦。

这是王炳坤第一次为组织搜集图纸,而且是为解放天津做准备,他非常兴奋。通过这件事,也大大提高了他做好党的地下工作的信心和勇气。